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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越來越傳奇

      2014-10-11 11:15:54陳家麥
      遼河 2014年9期
      關(guān)鍵詞:阿四

      作者簡介

      陳家麥 真名陳劍,浙江人,供職于臺州晚報(bào)。小說發(fā)于《十月》《人民文學(xué)》《山花》《朔方》《作品》《文學(xué)界》《延河》《山東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芳草·小說月刊》等。中篇小說《媽媽,我愛你》入選《后王小波時代——中國非主流小說精選》一書,中篇小說《鳳凰橋》刊于澳大利亞《國際漢語文壇》,有小說入漓江版年選。

      1

      又是個梅雨天,黃包車兩只輪子吱呀呀地輾壓在水井巷狹長的青石板路上,轉(zhuǎn)軸響動不一,表明車子所經(jīng)過路段積水的深深淺淺。

      這月的15號晚7點(diǎn)半,是陳伯瑞跟趙老板約定的秘密接頭。兩人是同鄉(xiāng),有時會用甌越方言交談,不是這地方出來的人會感到像聽洋人講話一樣;有時會講些“切口”;故意讓旁人懵懵懂懂。兩人衣著鮮亮,叼著雪茄煙,在省城最高檔的大世界舞廳消遣,身邊各有一位曼妙佳人陪伴,依翠偎紅之余,悄悄完成一樁“富貴”生意。等舞會近了尾聲,叫上舞女出局宵夜,下塌豪華飯店,享受一夜魚水之歡。在省城,兩個“白相人”因此浪得出名,倒也符合社交界潛規(guī)則。

      然而,這晚大世界舞廳里沒有出現(xiàn)趙老板,第二晚也是如此,陳伯瑞心頭忐忑起來,不光是為他,也為自己。

      不管如何,陳伯瑞決定第三晚如約而至。按照慣例,這也是最后一次接頭機(jī)會,若是趙老板仍不來赴約,則意味著他兇多吉少,陳伯瑞也隨時可能會招致被逮捕乃至被滅口的危險。

      城里水氣彌漫,空氣悶熱而濕潤,連呼入肺腔里的空氣也帶有水分,有點(diǎn)黏。

      出巷口,到了花牌路上,燈光漸次亮了起來。過了賣魚橋,臨近丁字街口,這里燈火一片通明,車水馬龍,霓虹燈變幻閃爍。

      車夫阿四將黃包車泊在舞廳對面的小廣場上,一手掀了門簾,一手撐了油紙傘,連聲招呼:“陳先生,小心,走好!”

      一幢白色圓廊式大樓,哥特式尖頂,墻面分布著古羅馬浮雕,臺階上分列著豎條紋的石柱,一扇高大明亮的迎賓門,前廳華燈璀璨,大理石鋪砌的地面光潔如鏡,倒映出眾舞女飄逸的裙裾。領(lǐng)班阿咪宛如站在兩行爭香斗艷的花樹中間,貓步輕移,朱唇微啟招手示意,一手?jǐn)埩岁惒鸨蹚?,似睡非醒的瞇眼,“陳先生,今夜,勿曉得哪位姑娘有福?”他擺了擺手,徑直走向要去的包廂。阿咪怔了怔,來個華麗轉(zhuǎn)身,很快“嗨——”的一聲清亮,以同樣的姿態(tài)迎接拾級而上下一個衣冠楚楚的舞客。

      這間半開放式的包廂叫荷雨軒,也是陳伯瑞與趙老板幾乎每次固定的座位。從窗格中,映出圓舞池以及周邊座位上舞男舞女身影,煙霧裊裊。

      樂隊(duì)奏起一支舞曲,燈光下歌女莎莎對著麥克風(fēng)仿唱金嗓子周旋的《夜上?!?。

      男侍者阿寶端上茶點(diǎn),向陳伯瑞耳語,頭朝對面座位上一位頭戴鴨舌帽穿西式便服的年輕英氣男士呶了呶嘴,說是他想見陳先生?!傍喩嗝薄蓖秮碛押糜炙坪鯉в屑贝俚哪抗猓惒鹨粫r躊躇。

      趙老板向來守信如節(jié),但這次兩晚爽約,而眼前卻有一位陌生男子不請自來,這件事一下子變得詭異起來,莫非來者不善?以往在大世界,他與趙老板之間的交往,像一對密友,不喜歡旁人插入,出于禮節(jié),與其他舞客寒暄一下作罷,外人也許會感到這二人高深莫測,但對他倆來說這樣至少圖個清凈。大多舞女知道這兩位老板脾性,每次來了換一個舞女,對此也見慣不怪了。由于前兩晚趙老板的不在,陳伯瑞沒了叫舞女的興致,光顧了一人抽煙喝酒。

      陳伯瑞掏出懷表一看,已超過半小時了,他想快速付賬之后撤離。這當(dāng)兒阿寶已引了“鴨舌帽”走向荷雨軒,陳伯瑞雖有點(diǎn)不悅,但面子還是要給阿寶的。在大世界阿寶對陳伯瑞的服侍細(xì)致入微,當(dāng)然他每回也不忘給不菲的小費(fèi)。阿寶輕敲了包廂門,那“鴨舌帽”自顧進(jìn)來了,阿寶隨手掩上門,走了。

      “先生,可認(rèn)得它?”“鴨舌帽”輕了聲。

      “怎么在你手上?趙老板人呢?” 陳伯瑞很驚詫。“鴨舌帽”手里拿著一方刺繡手帕,上面繡有紅梅傲雪圖。

      陳伯瑞示意“請坐”。

      “鴨舌帽”用方帕對角疊放在桌邊,這曾是陳伯瑞跟趙老板約好的一種聯(lián)絡(luò)暗號,表示平安無事;如果是對折,則表示懷疑有人跟蹤,當(dāng)然還有其他暗語。

      “趙老板他……”

      “我先生,他——出事了,我來遲了,為他喪事……”那人摘下帽子露出一綹青絲旋即戴上,哽了聲,赤紅了眼,用手帕輕拭眼角。

      “原來是——趙太太?怪不得剛才嗓音有點(diǎn)女……”陳伯端壓低了聲,環(huán)顧左右。

      2

      陳伯瑞決定走一趟趙宅,地址是烏衣巷支弄32號。他跟趙老板聯(lián)絡(luò)以來,對方從未公開他的住址,當(dāng)然陳伯瑞對他亦然。家有家法,行有行規(guī),不該問的絕不多半句嘴。

      阿四騎著黃包車送陳伯瑞,快尋到了巷尾,見一座石拱小橋,過了橋是三岔路口,其中一條弄堂環(huán)河。黃包車沿河邊兜轉(zhuǎn)了一圈,確定無人監(jiān)視之后,陳伯瑞這才下車,朝臨河一棟黑瓦白墻的院落走去,看了看門牌號,輕叩鐵門環(huán)“篤篤篤”。

      開門的不是“鴨舌帽”,而是換回女人妝的趙太太。這回陳伯瑞細(xì)細(xì)端詳,她年輕貌美,頭綰一條鵝黃色發(fā)帶,烏發(fā)齊肩,劉海垂眉,一雙滴溜溜轉(zhuǎn)的丹鳳眼,似乎頗解風(fēng)情。這一幕讓他想起梁山伯初見女兒妝的祝英臺。

      進(jìn)入臺門,走向斜雨中的影壁。兩人合用一把杭州綢傘,肩并了肩,她讓他不用叫她趙太太,賤名張素蘭。她說跟死鬼——趙志明過的生活不像是夫妻,倒像是露水姘頭。

      陳伯端心頭“咯噔”了下,很快點(diǎn)點(diǎn)頭,作為同道人還有什么不明白?他頭一回聽說跟他打了兩年多交道的趙老板名字叫趙志明,他曾說過叫趙子漢。說不定全是化名。

      趙宅是獨(dú)門獨(dú)院,從臺門到過影壁再到內(nèi)宅,瓦檐重重,庭院深深。陳伯瑞雙腳踩踏在從甬道拼磚縫上探出的柔軟青草上,險些滑倒,被她一把扶了,兩人相視一笑。

      對陳伯瑞來說,此番前來是想探到趙老板生前是否留下重要線索,特別是這批“富貴”的下落,以及接下來的生意怎么做,等等。

      陳伯瑞要先去靈堂。他給趙老板遺像上香跪拜,雙手合十念念有詞:“趙大哥你在九泉之下安生,保佑我們未競的‘富貴事業(yè)后繼有人,財(cái)源滾滾,保佑你太太及家人平安!”

      完成祭奠之后,陳伯瑞想:趙老板尸骨未寒,剛才趙太太對生活已有所抱怨,雖然不妥,但站在趙太太這個角度去想,也能理解。當(dāng)然,他也明白,做“富貴”生意的人,其內(nèi)人成為怨婦曠婦也在情理之中。

      進(jìn)入內(nèi)宅坐起間,張素蘭遞了一盞蓋碗茶,陳伯瑞接了,吹了吹氣,呷了一口,是人參茶。他直奔主題,提到趙老板的那批貨,張素蘭說不明白。

      陳伯瑞只好點(diǎn)破題,“我們說的‘富貴,很值錢的,是我跟趙老板的長期合作。”

      “什么富呀貴也,難不成是黃金白銀,煙土,軍火?”莫非張素蘭的腦殼似榆木,真的一點(diǎn)也不開竅?

      “是非常時期的重要藥品,減少前線將士流血和疼痛的。”陳伯瑞這才顯山露水,其實(shí)他們之間的“買賣”不僅于此。

      張素蘭搖搖頭??磥碲w老板與她同床異夢,縱然是夫妻也不吐露與此有關(guān)的半個字。

      不知道或者說知道得越多反而會越不安全,這個道理對道上人乃至家眷、沾親帶故者也一樣。陳伯瑞覺得趙老板是對的,換作他也會這樣。

      她說自己只知一個秘密,書房里倒有一道暗壁,正是它才讓她躲過了這一劫。這讓陳伯瑞渾身一激靈,差點(diǎn)噴茶,他霍地站起。

      走過窄窄的走廊,臨小花園,書房靠北圍墻,書櫥三面靠壁,張素蘭指了指臨門近墻的第二格書櫥,“它可是機(jī)關(guān)重重喲?!?/p>

      在陳伯瑞看來,這樣的設(shè)計(jì)應(yīng)驗(yàn)了一句“越是危險的地方越安全”的江湖行話。

      書櫥的結(jié)構(gòu)分上下兩部分,就像一個人分為上下半身。上部的三個格子堆放著線裝書。張素蘭打開下部的櫥門,底部堆放著三五把蒙塵的破紙扇,一把斷弦的月琴,一支系了卷曲紅布條的長簫,陳伯瑞知道這些過時的物品只不過是障眼法罷了,如果里面空空蕩蕩,反倒讓人猜疑。

      她翹起滾圓的后臀,茶綠色旗袍開叉處豁然開朗,露出一節(jié)粉藕似的腿兒……一時,陳伯瑞心旌飄搖,強(qiáng)作淡定。她兩只素素纖手各在內(nèi)壁一端用力向上一頂,“篤”的一聲似乎是插銷斷開,接著推移開一扇暗門。再往里三寸許就是墻面的木板壁,用同樣的手法推開第二道暗門,這就是暗壁,光線黯淡。

      張素蘭掌了燈,由她先進(jìn)入暗壁,聽到她的招呼,陳伯瑞跟進(jìn),然后將所有暗門關(guān)上。暗壁里有點(diǎn)逼仄,僅容納兩人,好在壁柱邊鑿有幾個小小出氣孔。兩人并了肩,他的右臂貼了她的左臂,有滑膩之感。一陣緘默不語,她臉面赤潮,低了頭半閉了眼,神情似閉花羞月。兩人聽到各自的呼吸聲。陳伯瑞的一只手輕捏了她的一只手,那只婦人的手似乎酥軟成泥,好大一晌,兩手分開。之后兩人出來,重回起坐間落座,氣兒順暢起來。

      “剛才……我?!标惒鹜谎邸?/p>

      “你……沒事吧……”她避開他的眼中鋒芒。

      “我說……可是為什么趙老板被追殺那晚不與你,太太——噢不,張素蘭,一起躲進(jìn)暗壁?”陳伯瑞提出疑問。

      張素蘭吹滅美孚燈,開始回憶——

      趙老板進(jìn)門后感覺有什么不對勁,神色慌張,第一句話是“該來的還是來了——”他不知被哪路人追殺,她更是說不清。

      當(dāng)時,省城駐扎著日軍、汪偽軍,活動著國民黨特務(wù),新四軍地下黨,還有尚未歸屬于哪一方的民間勇士。

      趙老板趴在門縫向外望,讓她趕緊躲到暗壁里,并交待若是他死了,讓她按他囑咐過的去做。

      這是他生前跟太太交待最多的話,也就是如果他遇難時,當(dāng)月的幾號,最遲推遲兩晚,7點(diǎn)半,到大世界找一位名叫陳伯瑞先生,求他幫忙也罷,投奔他也罷,當(dāng)中還有聯(lián)絡(luò)方式……張素蘭雖熟記于心,但她硬是鬧不明白,這人活得好好的,怎么盡說斷氣話?兩人一起生活很少有話,特別是有關(guān)他的生意。有一次,兩人云雨之后,都有點(diǎn)興奮,她就問了,他正想說,“啪”的打了自己嘴巴,“這要掉腦袋的,是絕密,不可告訴外人,你也是……”隨后,換了軟和口氣:“你不懂不怪你,別哭了啊!再說了,你知道得越多會對你越不利……老話講,夜路走多了,總會碰見鬼的!”張素蘭先是為把她說成“外人”一愣,繼而含淚勸道,“既然這么冒險,不如遠(yuǎn)走高飛,到鄉(xiāng)下圖個逍遙自在,哪怕是男耕女織……”

      等到張素蘭鉆進(jìn)暗壁,傳來“砰”的一聲悶響,隨后“噠噠噠”槍聲大作,一陣騷動和響聲,很快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似乎更多人馬來集結(jié)。隨后,人員似乎全散了,一片空寂。張素蘭出來,看到影壁后面一具尸體,是她先生,衣褲上的口袋全給翻了出來,地上凝結(jié)了一灘血……

      陳伯瑞分析道:“這是趙老板聲東擊西,為引開追殺者,以保自己太太的安全?!?/p>

      張素蘭“唉——”的一聲,欲言卻無語,黯然神傷,心頭似古井激起漣漪,胸頭如兩只熱水袋左晃右動。

      然而,暗壁里除了一些糕餅和水甕,連一點(diǎn)錢財(cái)都沒有。

      陳伯瑞嘀咕,光是他跟趙老板的“富貴”生意做了兩年有余……

      上級讓他到了省城先跟拉黃包車的阿四接上頭,又通過阿寶的搭橋,他跟趙老板在大世界連上了線,開始做“富貴”生意。至于趙老板是干什么的,只知他開了一家有名的藥材貨行……

      張素蘭不語。

      3

      夜?jié)u深,天空星光點(diǎn)點(diǎn)。

      陳伯瑞再訪趙宅。這次一人前往,換上帶帽的黑風(fēng)衣。

      趙老板一死,“富貴”生意供應(yīng)鏈一下子斷了一個關(guān)鍵部位。此前,他倆雖過從甚密,然而也從未探討過兩人當(dāng)中一人若有不測后的后續(xù)計(jì)劃,可能也不好意思挑起這個話題,對于死畢竟是人所忌諱的。

      此前,陳伯瑞問了,張素蘭也不知她先生是從哪兒搞到的“富貴”。接連幾天,上家也沒有給陳伯瑞明確的指示,只是讓他重接線頭,這要從哪兒接呢?以往,趙老板給交貨地址及聯(lián)絡(luò)暗號,陳伯瑞帶阿四去提貨,接上了頭下面的事由阿四辦了。他只負(fù)責(zé)下次與趙老板的聯(lián)絡(luò),兩人每次見面會安排下一次的接頭,而地點(diǎn)多半仍是大世界舞廳,包括荷雨軒包廂。陳伯瑞趁舞女不在時,把裝在包內(nèi)的現(xiàn)款交給趙老板,算是將上批的貨款清了。這時拿到了這一批“富貴”的提取方法及地址,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問題是這線頭到了這給掐斷了,而原有的提貨點(diǎn)自從趙老板犧牲后,一夜之間,不是關(guān)門大吉,人間蒸發(fā)了,就是改換了門庭,新東家是一問三不知。讓一一回訪的陳伯瑞神情沮喪,幾近絕望,盡管他好想掘地三尺。

      趙老板到底是被哪一方組織追殺的,尚不清楚,但把最后一顆子彈留給了自己,還出于保護(hù)自己女人,這讓張素蘭很感動。對他的安葬方式只能盡量不張揚(yáng),再說張素蘭在省城舉目無親。她只好出錢,請附近一家賣喪事用品的老板出面,另由經(jīng)紀(jì)人在郊外買了一塊墓地,再叫了和尚做了水陸道場,就草草地將他安葬了。

      “我好想將他的尸骨遷回他老家,”張素蘭嘆了口氣,字正腔圓,如昆曲念白:“可他卻從未帶我見過公婆——”

      張素蘭帶有軟綿綿的蘇南口音,說自己是蘇州鄉(xiāng)下人,年少時死了雙親,被人拐賣到省城“東洋姑娘堂”,先是學(xué)琵琶彈唱,等到出落成人,趙志明起憐香惜玉之情,將她開苞贖身,她跟了這位恩公。自此恪守婦道,深居簡出,除了出去買點(diǎn)鹵雜小菜針頭線腦,成天就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金絲雀。

      “我來給你彈一曲吧,”沒等陳伯瑞答應(yīng),她噌噌噌地走向臥室,出來時懷抱琵琶,步子娉婷婀娜,“許久未摸過它啦,怕是技藝生疏了,請包涵!陳先生,愛聽啥曲子?”

      “請便?!?/p>

      “那就蘇東坡填的詞《昭君怨》。”

      誰作桓伊三弄。驚破綠窗幽夢。新月與愁煙。滿江天……

      陳伯瑞聯(lián)想到自己的入道也是恍恍惚惚的——

      他老家活動著一批“綠殼”(當(dāng)?shù)赝猎?,指流寇兵勇或海盜土匪),常來海島搶劫,有錢的鄉(xiāng)紳筑了碉樓,買槍雇人來防守。他在一家大魚行做賬房,老板也分給他一支火藥槍,參與防衛(wèi)。

      一天早上,起了大霧,海邊突地來了一艘小汽艇。不好,日本鬼子進(jìn)村搶劫了。他跟村人邊抵抗邊撤,不想他來不及給土槍裝火藥,身上卻中了一槍昏死了過去。

      等到醒來時,他在一個陌生的小島上,水邊停了幾條舢板。一批衣裝雜亂的人,每人一頂箬帽,手里拿著長短不一的槍,還有裝銃的火藥槍,大刀長矛。他以為自己被“綠殼”綁了票。

      一位大胡子長官,滿臉橫肉,“吧嗒吧嗒”地抽著竹筒煙,嗓門大,說是他們把那些鬼子趕走了,把他也救了。還好,子彈只中左肩胛一側(cè)的肉里。等他傷好后,大胡子問他,愿不愿意留下來干點(diǎn)大事?等把小日本趕回老家了你再回家?

      于是,他隨了大胡子。見他有文化,大胡子派人把他送給他的上級,接受教官的短期訓(xùn)練,之后派往省城。

      他雖孤身一人,但做完“生意”,每月還有不錯的津貼費(fèi),把余錢匯給老家,報(bào)了平安信,只說自己在省城做職員,忙得連過年都難回家……

      ……欲去又還不去。明日落花飛絮。飛絮送行舟。水東流。

      琴弦戛然而止,彈唱者潸然淚下,陳伯瑞的思維回到眼前。張素蘭自言自語起來“我命苦哉,成了寡婦不算,還勿曉得以后的日腳(日子)哪能過?”

      見問不出有用的信息,知道她跟趙老板的生活真的很枯燥,而下一步他的工作又無從下手。眼下,還有一件事要做,必須將趙宅賣了變現(xiàn),重找宅子安頓她,以防追殺者卷土重來,斬草除根。這話他悶在自家肚里,欲言又止。

      倒是張素蘭吞吞吐吐起來。原來,她請大夫診過脈,現(xiàn)在算起來有了兩個月左右的身孕,正在反應(yīng)期,吐得翻江倒海。她說原以為自己此生不能生育的了,沒想到偏偏到了這節(jié)骨眼上,總算給趙家留下種。她把目光停格在他那兒,“我在想,要不要留下這孩兒?可他(她)一落地就沒了親爹爹?”

      陳伯瑞見她眼里似乎是一池被風(fēng)吹皺了的秋水。他油然生情,好想撫平這哀傷,又不知如何,隱隱覺得自己出入趙宅過于頻繁不好,會引人注目,可又信馬由僵,不由自主。

      “我看……不如快快變賣了房產(chǎn)哉,賤賣也罷,換個地方隱居起來篤定牢靠些,跟伊介許多年,成天提心吊膽過日腳,哧死人哉!”張素蘭的一聲聲“哉”字頗有韻味。

      “這樣好啊,生孩子也踏實(shí)些?!?陳伯瑞脫口而出。

      “是?。 睆埶靥m的神情柳暗花明中。

      兩人越說越攏,話也多了。

      4

      天熱了起來,張素蘭的肚皮漸已隆起。

      自從跟張素蘭一起后,陳伯瑞感覺自己陷入安樂窩里,簡直是樂不思蜀,開始厭倦冒險的生涯。他知道,如果把這些想法跟“家人”交底必定會遭到反對并追究。

      阿四到底是他的上家還是下家,陳伯瑞也不得而知,私買“富貴”的經(jīng)費(fèi)是阿四給的。從某種程度上講,他還充當(dāng)保衛(wèi)、單線聯(lián)絡(luò)等使命。

      陳伯瑞悄悄找了一家房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將趙宅賣了變現(xiàn),錢歸張素蘭。此前,陳伯瑞到三十里外的城郊小鎮(zhèn)塘堰,買下一座六間連屋小院。

      兩人在此落腳或者說隱居。

      陳伯瑞蓄起了山羊胡子,自稱半仙,找些養(yǎng)生之道的書看,修練,倒也打發(fā)時光。

      張素蘭幾乎宅在家中,連跟鄰居也懶得搭理,有回買菜碰到好管閑事的鄰家阿婆,東問西問。她這才說背靠大樹好乘涼,老公貪圖安逸,是因家有祖業(yè)在省城,一年回去一兩趟收收款而已。那阿婆羨慕不已,連夸她嫁了個闊佬,好福氣。

      張素蘭成了陳伯瑞的太太,最初兩人之間不免有愧疚之感,隨后如魚得水起來。正如佛說,一切皆有定數(shù)。陳伯瑞要把趙老板的遺腹子當(dāng)作自己的親生子來待,不管是生出來的是男是女,無論以后兩人有了孩子。這么一說,讓張素蘭去了一樁心病。

      張素蘭對眼下的生活十分滿意,惟恐失去,有如害怕自己稍不小心會打碎一只珍貴的花瓶。對陳伯瑞來說,在享受這份安寧的同時仍有一些擔(dān)心。首先采辦藥品的這筆錢也就是最后一筆經(jīng)費(fèi)被他卷走了,這是他出于擔(dān)心日后的開支,雖然張素蘭讓他不必顧慮,但她的底子到底有多厚,他也不好過問,再說吃軟飯可不是他的德性。陳伯瑞覺得自己為組織做了這么多貢獻(xiàn),僅僅最后挪用一筆經(jīng)費(fèi)也不算什么,只當(dāng)給他一筆安家費(fèi)罷了。

      張素蘭——陳太太在院子里三步一歇,一手撫摸自己的腹側(cè),喃喃自語,像似用手在跟頑皮的胎兒交談。這樣的情景很溫馨,連上前攙扶太太的陳伯瑞也不禁涌起一股父愛之情。

      一天,日上三竿,陳伯瑞去買點(diǎn)時令蔬菜,遠(yuǎn)遠(yuǎn)看到巷口阿四在晃頭晃腦,東張西望。幸好他躲在肉鋪后面,再拐進(jìn)魚店裝作俯看桶里水中掙扎的鰱魚。

      躲過這一劫,陳伯瑞提出搬家,說此地河道淤塞,水質(zhì)渾濁,他水土不服,三日兩頭拉稀,煩躁不安,再呆下去會……他的賭咒被一只軟軟的手堵了嘴,回過頭見到張素蘭從臉頰滑落而下的一行淚滴。

      于是,由他再次探路,選擇了離此地百余里臨山的琴湖,兩人安心住下。

      第二年春天,張素蘭產(chǎn)下一個女嬰,陳伯瑞給她取名安子。

      等到安子滿月那天,陳伯瑞想去集市上多購點(diǎn)酒菜,打副銀鐲子作為安子的滿月禮,營造一下慶賀的氣氛。這天上午,他發(fā)現(xiàn)阿四也在這個集市上出現(xiàn),換上了一頂氈帽。

      憑著多年道上行走的直覺,陳伯瑞大氣也不敢出,躲閃之后,迅急趕回家,路上不時回望自己身后,確定沒有“尾巴”,這才急急進(jìn)門連忙關(guān)上。

      張素蘭見到籃子空空,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臉色不好!”

      陳伯瑞這才說出實(shí)情,但他隱瞞了卷走公款一事,只說可能上頭派人讓他回去。

      “我寧可脫離組織也不愿離開你半步!”陳伯瑞的一番表白讓張素蘭很陶醉。

      于是,兩人決定再次搬遷。這回她聽他的,回陳伯瑞的老家。

      5

      這水桶形的海岸叫陳家灣,當(dāng)?shù)孛窬尤鞘^屋,就是墻基也是大石塊壘的,屋頂上也給壓了幾排粗石頭,為的是瓦片不被大風(fēng)刮走。

      是個海島漁村,偏于浙江東南一隅,村民全姓陳,祖先來自閩南,當(dāng)?shù)厝藭f三種方言,一是母語閩南話,二是當(dāng)?shù)卦∶竦奶椒窖?,三是因近樂清灣,會說溫州話。

      迎接他三人的是正房王彩鳳和已滿五歲的女兒陳詩筠。此前,陳伯瑞跟張素蘭作過交代,說老家有妻女。張素蘭不在乎做小,就像陳伯瑞不在乎安子非他親生女,當(dāng)然已給安子改了姓,隨了陳姓。

      張素蘭向大太太磕頭行禮,先是遞了自繡的鞋和手帕,繼而是一對金手鐲,親熱地叫了聲“大姐姐”,見面禮出手寬綽,讓大太太倍感有面子。禮畢,妻妾分主次坐,有一搭沒一搭地親切敘話中。

      一家人圍坐在大圓桌上,吃熱乎乎的團(tuán)圓飯。兒子落葉歸根,有妻有妾,再添一孫女,讓陳伯瑞的爹娘樂開了懷,爹娘仍叫陳伯瑞的小名阿海。他沒被派往省城前,一直用此名。

      幾天后,陳伯瑞看好背風(fēng)的水桶岙一塊可以蓋十間房的地,準(zhǔn)備新修一座四合院,讓全家人住得舒坦些。老宅有點(diǎn)破舊了,最怕的是農(nóng)歷六七月的臺風(fēng)季,處于巨大的風(fēng)口,像一棵種在淺地表的樹隨時會被臺風(fēng)連根拔走。這覓地造新宅的事,他其實(shí)暗中是受張素蘭指派的,但當(dāng)著家人的面由他來說,這筆錢她來出,讓他很風(fēng)光。

      這款子其實(shí)是張素蘭出的,她心甘情愿,為了一家人過上好日子,包括她和安子。當(dāng)她跟他私下一提,連陳伯瑞也為她的豪氣驚呆了。同時,他暗自揣測,她的私房錢怕是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早知如此,他何必貪那公款。

      秋去冬來,又是春暖花開。

      安子尚在蹣跚學(xué)步時,張素蘭挺起了大肚子。

      見了她走路時屁股后墜的樣子,婆婆笑呵呵地說,肚中娃兒準(zhǔn)是個“小細(xì)佬”。這是當(dāng)?shù)卦?,指小子?/p>

      陳伯瑞肚子也發(fā)福。做衣裳時,裁縫師傅量了他的腰圍,說比上次量的尺碼大了一寸半。回到陳家灣,他仍無所事事,悶時到處轉(zhuǎn)轉(zhuǎn),想找點(diǎn)事做做,包括做水產(chǎn)生意,或辦私立學(xué)?!敕ê芏啵瑓s又一次次自我幻滅。

      明天是農(nóng)歷七月初七,既是七夕,又是此地的“小人節(jié)”,家家都要為未成年的孩子擺供品祈愿。

      這一天,陽光金黃,天空白云朵朵,如吹大的棉花糖,一團(tuán)團(tuán)飄移。

      陳伯瑞到街頭轉(zhuǎn)悠,順便給孩子們買點(diǎn)糖人兒。張素蘭生了個胖小子,還在坐月子。近來家中喜事連連。

      他走到十字路口,一位車夫拉了黃包車驚馬似奔來,他避讓不及,身子被擦刮了一下,弄得他的學(xué)士帽也歪了,墨鏡也掉了。車內(nèi)坐著的是陳郎中,背了藥箱,起身向他拱手行禮“得罪行罪,救命如救火,乞諒乞諒,回頭上老夫診所弄點(diǎn)云南白藥傷濕止痛膏不用錢……”黃包車很快被淹沒在趕集的人流中。

      陳伯瑞身上有點(diǎn)痛,還好沒什么大礙,他“哎——”了一聲,一念倏起,如煙花照亮夜空:哎呀呀,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此地只有中醫(yī)郎中,何不開間西醫(yī)診所外加西藥房?沒有醫(yī)生何不到大地方高薪聘請?如此一來,既不再坐吃山空,還能治病救人,造福桑梓,功德無量。他不由喝彩起來:“妙也,善哉善哉!”便把那重新戴上的學(xué)士帽拋向街兩邊屋檐留出的一線天空,也不顧旁人當(dāng)他是老秀才中舉人一般,跑著跑著,連那半尺長的胡子都隨風(fēng)飛揚(yáng)起來。

      “陳先生,陳伯瑞!”有人叫他,聲音好耳熟,頭戴一頂箬帽。

      陳伯瑞停步,身子一趔趄。此地鄉(xiāng)親除了叫他陳先生,只叫本名阿海。

      糟啦,他先是瞥見喬裝打扮了一個熟面孔——阿四,再是從弄堂的魚圓店出來的另一個熟人阿寶。兩人先后發(fā)現(xiàn)了他,陳伯瑞熟悉地形,從巷道三岔口拐進(jìn)里弄,進(jìn)入石屋的角角落落,七拐八彎,之后往馬鞍山頂奔逃。山頂上留有明代抗倭的殘墻斷壁。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后面有兩人一前一后追來,等快到了半山腰,后面的人越來越多,就像孫悟空拔毛變出的猢猻。一路人穿對襟衫,另一路人戴箬帽。

      關(guān)于他老家的情況,陳伯瑞向來只字不提,但這些曾跟他有過淵源的人還是一路追來了,即便他到了海角天涯。

      陳伯瑞只是躲,追殺者可能怕他手上有槍,追追停停。等了一晌,見沒動靜,他們這才貓腰向前。

      風(fēng)越來越大,帶有濃濃的咸腥味。

      陳伯瑞剛從一塊巖石背上翻越而過,感覺有人比他跳得更快,已站在城墻垛口,早把一柄烏黑的槍管朝向他額頭,“不許動,識相點(diǎn),放槍吧!”那人陰森森地笑。

      “答應(yīng)我,放過我家人……”陳伯瑞哀求著,雙手慢慢舉起,一高一低,拿手槍的右手忽地轉(zhuǎn)向自己。

      “砰——”的一聲,先是陳伯瑞對面的阿寶頭上綻開了血花,“砰——”巖石冒出一?;鹦?,阿寶槍口朝下手槍隨人一起掉落,身子栽蔥似的向前撲倒骨碌碌翻滾幾下被巖石抵住,血流如注。

      陳伯瑞身后依稀傳來阿四的追叫:“別…別…我們來遲——”還有一副大嗓門喊得山響,聲音恍似“大胡子”:“兄弟,不要——”

      “該來的還是……”這兩人聲音似乎都追不上那比音速還快的槍聲——“砰”的一響,他感到一粒子彈從自己口腔穿過后頸,一股熱辣辣的液體噴涌而出,甜腥腥的;周遭世界聲音全是靜音,萬籟俱寂;山上所有的樹、草、石頭、茅草屋齊刷刷地從泥地中離開,輕如羽毛飄向空中……

      6

      ……我氣喘如牛,心頭突突突地跳??谇粌?nèi)似乎像被一把利器重重一刺,如水管轟然爆裂,紅色液體噴發(fā)……

      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汗水淋漓。沒有吞槍自盡,脖子腦袋安插在兩肩上完好無損,妻子與女兒安睡在我各一側(cè),鼾聲此起彼伏。

      我和太太各吃公家飯,旱澇保收,有房有車,衣食無憂。雖說生活按部就班,平靜如水,可好端端地,我為什么做起這吊詭之夢?

      我起床上衛(wèi)生間撒了泡尿,回臥室,輕掀窗簾一角,一輪圓月西移,高過陽臺的桂花樹葉子簌簌搖動銀光閃閃……清風(fēng)明月之夜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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