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隨筆（三題）

王立

紅袖添香

梁實秋是個頗有情趣的文人。然而，在《書房》一文中，他正襟危坐地說，（書房）紅袖添香是不必要的，既沒有香，“素腕舉，紅袖長”反倒會令人心有別注。看到梁實秋先生這么說，我就在想，文人總是有點口是心非的，圣賢書讀多了，就道貌岸然起來。其實，從古到今，讀書人講究的就是讀書的環(huán)境，或山水作伴、或紅袖添香、或坐擁書城。然而，素腕秉燭青案前，紅袖添香夜讀書的人間勝境，皆為天下書生所羨。如那個一生仕途坎坷、生活潦倒的宋代詞人柳永流連于旖旎繁華的風(fēng)月場所，卻寫下了許多不朽的詩篇。我相信倚紅偎翠、淺斟低唱的兒女風(fēng)情，給了柳永永不衰竭的靈感，“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晚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敝T如此類的優(yōu)美詞章奠定了他在宋詞發(fā)展中的大家地位。坐擁書城而做學(xué)問的讀書人確是令人可敬的，但是多愁善感的文人，大都是懷有紅粉春夢的?！端膸烊珪返目傋牍?、《閱微草堂筆記》的作者紀曉嵐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文學(xué)家和思想家之一，但野史記載他是風(fēng)流才子，八十歲還“好色不衰”。可見“紅袖添香”沒有讓他心有別注。夜色溫柔，紅袖添香。佳人與書生。紅燭與書卷。這是一種悠閑、溫馨、曼妙的讀書意境。所以，落魄書生蒲松齡以聊齋故事描繪出一個個鬼狐幻化的妖艷女子，慰藉寒夜苦讀、窮困潦倒而無佳偶的失意學(xué)子，謂之紅粉知己慰平生。翁容在《〈聊齋志異〉情愛模式的深層意識》中認為：“窮困潦倒而具文才靈氣的書生邂逅一個甚至幾個麗絕人寰的異類女子，兩情歡好之后，異類女子不僅讓書生享受到‘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樂趣，還任勞任怨地幫書生操持家務(wù)，生兒育女，助書生渡過難關(guān)，給他帶來財富、功名，或者干脆與他共登仙界。這就是《聊齋志異》中最為典型的情愛模式?！惫是乙詾?，蒲松齡實是借《聊齋》以澆心中塊壘，以幻覺中的紅顏知己塑造成為紅袖添香的主角，其夢想可謂美妙也。

精神家園

身處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以書為伴，以筆為友，已被世人不屑一顧。人的思想意識變得越來越實際，物質(zhì)的滿足遠比精神的享受來得刺激與快感。“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易經(jīng)·系辭》），所謂“道”，便是物質(zhì)之上的精神，是一種極為抽象的、幾乎是虛幻的概念。我們都是凡塵中人，日常的衣食住行必須依賴于物質(zhì)，而精神層面的需求，似乎只是社會精英們的行為。曾經(jīng)有句流行甚廣的話是：“金錢不是萬能的，可沒有金錢是萬萬不能的”，社會精英們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精神危機，于是有人便呼吁：“精神不是萬能的，可沒有精神是萬萬不能的?！碧岢亟ㄈ宋木?，堅守精神家園。

面對光怪陸離的現(xiàn)實生活，文人玩弄的那套“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把戲，已不中用了?！般y樣蠟槍頭”，當不得真的。當你沾沾自喜于報刊上發(fā)表的一篇新作時，只要有人在旁譏諷一聲：“這能值幾個錢？”準把你羞得無地自容。以碼字維持生計，既清苦又寂寞是必然的。當然，那些個明星、大腕的文字又是另當別論了。你又不是韓寒、郭敬明、慕容雪村，那幾個后生每年的版稅收入夠你勞碌一輩子了。自古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干著急得了紅眼病，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人家大把大把地往口袋裝錢。文人大都信奉“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之類的逛語?；蛟S真有慕才愛文的文學(xué)女青年成為了你的“顏如玉”，紅袖添香伴讀書，可是讀了幾十年的書，寫了幾十萬、上百萬的字，甚或出過幾部單行本、作品集，又何曾見到“黃金屋”？恐怕連一套商品住宅也只是望而興嘆罷了。前幾年報載某教授欲把一生的心血結(jié)集成書，結(jié)果奔波了數(shù)年，沒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賠本的買賣不做，這是商家的規(guī)矩，出版社也得搞市場經(jīng)濟，上至總編下至清潔工，誰都等著月薪養(yǎng)家糊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教授早已過不惑之年卻偏偏執(zhí)迷不悟，千方百計籌措了出版經(jīng)費。最終這書是出來了，除了幾個學(xué)生幫助銷了一部分，可這投資無法收回已成事實。還有幾千冊書堆在書房里，像過了婚齡的單身女人，怎么嫁也嫁不出去，把個老先生折騰的不成人形。難怪文人要脫褲子做“下半身”的文章，或者下海淘金，壓根兒是窮瘋了。窮則思變，什么文人操守、什么人文精神，值幾個錢？用金錢的標尺一衡量，立馬就無地自容。

要堅守精神的家園何其艱難？卻真有傻文人在苦苦支撐。你看那路遙，著名作家的桂冠有了，官銜也不大不小了，按理說他應(yīng)該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了，只要每天按部就班地去省作家協(xié)會辦辦公，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就可以把每天的時間打發(fā)得舒舒服服。憑他的資歷與“官僚”身份，做些應(yīng)景文字、廣告文學(xué)的文章，或者變個路子寫寫無關(guān)痛癢的風(fēng)花雪月、“下半身文學(xué)”，抑或在各類文學(xué)評獎中掛個名銜、給文學(xué)青年舉辦寫作講座什么的，那“外快”豈是寫小說可比得？便會源源不斷地輕松而來，便可以改善一下清貧窘迫的生活甚至進入小康，結(jié)發(fā)妻子也可能不會離去了，這不是很滋潤的事嘛？可是這個窮人作家，就是不會搞歪門邪道，只會靠一支筆一根筋地寫小說。雖然他常說“靠寫小說掙稿費賺錢，就和靠賣血賺錢一樣”，可他注重的依然還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精神追求。路遙他拋家別女，在僻鄉(xiāng)遠村的一間農(nóng)家小屋里，忍受著病魔的折磨，耗盡了全部的生命，寫成了一部后來獲得“茅盾文學(xué)獎”的長篇巨著《平凡的世界》。在一個寂靜的深夜里，當我讀完《平凡的世界》再讀后記時，已無法克制自己的感情而淚濕春衫。路遙說：“只能永遠把艱辛的勞動看作是生命的必要，即使沒有收獲的指望，也心平氣靜地繼續(xù)耕種?！?/p>

路遙已逝，其聲猶在。昭示著后人堅守這人類精神的家園，而不要輕易地放棄或糟蹋了。

人將謂我何？

生而為人，乃萬物之靈。塵間俗世中人，總是為名利兩字所累。無論你是名人，還是常人，抑或是準名人，關(guān)鍵是給自己準確定位。錢鐘書認為，名是“人將謂我何？”所以，人對“名”是需要正確對待的?，F(xiàn)實生活中某些“夜郎自大”的名人、準名人頗是自命不凡。畫過幾張畫、寫過幾個字的，就以為自己是梵高、鄭板橋轉(zhuǎn)世了；寫過幾則詩文、幾篇小說的，就把李白、曹雪芹、魯迅那些真正的文學(xué)大家不放在眼里了。頗具魯迅筆下的阿Q遺風(fēng)，以精神勝利法笑傲江湖——這完全是鬧人來瘋嘛！

《儒林外史》中有個范進，好不容易中了個舉人，就發(fā)起了癲狂癥。他那個做屠夫的丈人，上去給了他幾個巴掌，結(jié)果給打醒了。——這范進，受不了成名的刺激，源于他沒能準確對待所謂的“名”。如果他中了個狀元，或許更會把持不住瘋天鬧地了，做丈人的怕只能舉起屠刀劈了他吧？

紅塵滾滾，名利喧囂。人最可怕的是沒有給自己一個清醒的定位。率真的王朔在《我看王朔》中這樣調(diào)侃自己：“——給丫關(guān)起來，判20年徒刑，那他就能最損寫出一《飄》，一不留神就是一《紅樓夢》。”也許，王朔知道自己要寫出《飄》或者《紅樓夢》是極不可能的，所以他給自己假設(shè)了一個前提，就是判刑二十年。

當年，有人曾擬提名魯迅為諾貝爾文學(xué)獎候選人，魯迅得知后如是說：“諾貝爾賞金，梁啟超自然不配，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彼€認為，如果瑞典在諾貝爾文學(xué)獎上“倘因為黃色臉皮人，格外優(yōu)待從寬，反足以助長中國人的虛榮心，以為真的可以與別國大作家比肩了，結(jié)果將很壞。”魯迅是一個偉大而謙虛的智者，他清醒地認識到了中國文學(xué)之于世界文學(xué)的巨大距離。

很懷念王小波。生前寂寞身后榮。甘守寂寞的王小波，被稱為“文壇外的高手”。他的“時代三部曲”，《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以其新穎的多視角敘述姿態(tài)、尖銳而深刻的批判力度、驚世駭俗的奇思異想，奠定了他在中國文壇不可動搖的地位，也填補了這個時代藝術(shù)思想的某種空白，成為千古絕唱。但是，王小波在不幸猝然逝去以前，一直是默默無聞的，沒有自我吹噓，沒有大肆炒作，也沒有造星運動，唯有兢兢業(yè)業(yè)、孜孜不倦地耕作在自己的藝術(shù)天地里。

北齊文學(xué)家顏之推說過：“名之與實，猶形之與影也。德藝周厚，則名必善焉。容色姝麗，則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猶貌甚惡而責(zé)妍影于鏡也?！?/p>

可見修身治德之重要。輕狂傲慢，必損其名；德藝雙馨，其名必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