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深秋,在商丘的土地上走動,抬眼便可望見脫光綠葉的枝條。許多樹在北方的深秋都是這種凋零的狀態(tài),變得毫無詩意而讓人感到單調(diào)和枯索,如同一只美麗的錦雞脫去一身毛羽那般。這時便可以看到掛在樹杈上的一個個空巢。巢的主人都往南方過冬去了,它們有著矯健彈性的翅膀,隨著時節(jié)的轉(zhuǎn)涼,毅然起飛,拋棄當時辛勞筑就的巢。巢無法跟著飛翔,隨著黃葉落盡而暴露無遺,秋風秋雨撲擊著它,空巢就日漸一日地殘破了。
這時我想起商丘的一個古人——莊子。莊子和遠行的鳥一樣,善于飛翔。
飛翔的莊子是因為他極少牽絆,以至于他的思緒上九天下九淵無所不達。他的筆墨華章,我一直以為是夢境行程中的記錄,那么窈兮冥兮,總是染上一層夢魘、夢幻般的色彩,創(chuàng)造出超現(xiàn)實的幻覺氛圍來。那些超現(xiàn)實的荒誕怪異的人物,千奇百怪的形象,匯聚于莊子筆下,浩渺闊大又幽微蘊藉,也許有人要說莊子一定過著十分優(yōu)渥的日子,閑來無事愛胡思亂想。錯了,莊子的日子潦倒得很,“處窮閭陋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奇妙的想象卻由此而生而長,可見物質(zhì)和精神并不是合比例延伸的。莊子是那般地崇尚宇宙自然自我創(chuàng)造的“天籟”“天樂”,他的自然主義審美情懷得到了很大的釋放,無遮無攔無始無終。
現(xiàn)在我們讀莊子,大抵哈哈一笑而過,日子是越過越實在了。
像莊子這般心靈善飛的人,是那個善于表現(xiàn)的時代的碩果。那個時節(jié)是我們情感上牽絆頗深的時節(jié),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極一時之秀。莊子是那時的一首詩,一首自由磅礴靈氣沖天的長詩。由于看不懂的人多了,這首詩就被耽擱下來。莊子是異于常人,他的筆墨里,不時就出現(xiàn)一系列怪狀錯落的意象,結(jié)伴而過,姑射山神人、混沌、水、鏡,都成了超時空的象征。而現(xiàn)實中的他,即便是夫人過世,也敲著瓦盆歌唱。他眼中的死與生相等,都無所謂憂樂。這是常人難以理喻的。那個時節(jié)的人用他們爭鳴的高低聲響,張揚著他們的個性,讓我們難以忘記。
在我記住莊子的這個深秋,也記起了屈原。如果考據(jù)家沒有算錯的話,兩人的生年是太接近了。當然,我不是因為年歲相仿才扯在一起,而是從生命的狀態(tài)上說,屈原也算是一個能夠飛翔的人。由于這個相似之處,放在一起比較才更有興味。不同的是屈原不像莊子飛翔得那般輕松自如,他的牽掛太沉重了,他的心靈帶著鐐銬在飛,短暫的忘憂之后,又是深深的痛苦。如果說莊子的處世有一種怡然自得和自由不羈的平民氣味,那么屈原的處世則很有幾分英雄主義的色彩。在飛翔的高度上,兩人都是乘奔御風一般的高手,這使我們翻開他們的文字,一不小心就墜入字里行間,不能自已。莊子死了,屈原也死了。對于莊子之死,從未聽說是怎么死的,死的過程已經(jīng)了無痕跡。可以想見的是這么一個落拓的人,對于死一定是平靜且微笑的,與生無異。而屈原的死卻是一種意義,這縷汨羅江上的不沉之魂,千百年來成為教化后人的一種象征。莊子之死無疑屬于喜劇,他的死如同他的夢,化蝶翩翩而去;屈原之死必然是一個悲劇,他是由于絕望而去死的,有責任感的屈原不是讓自然界的代謝法則來執(zhí)行,而是自己中斷了生命的延伸,以至今人提起屈原頗感沉重。盡管如此,死亡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卻是顯而易見的相同,對他們兩人來說,就是再也不能任意想象,不能自由自在地飛翔了。
在古文人的許多辭章里,我撫摸到了他們各種各樣的夢。時光綿長得讓人暈眩,莊子和屈原的夢就越發(fā)瑰麗誘人,他們是那個時節(jié)令人矚目的人物,又是耐得住今人慢慢咀嚼的。明顯的是今人的翅膀上牽絆越來越多了,浪漫地飛翔真有些為難。我們也越來越少做夢了,因為在體現(xiàn)心靈的筆墨里已經(jīng)缺乏這種描繪的激情。那種歲月深處的古典浪漫已經(jīng)被現(xiàn)代的潮水浸濕了翅羽,成了一道遙遠的夢影。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打開書本,隨便一瞥就能望得見《逍遙游》和《離騷》,不由自主地在重溫時,心回到那久遠的神秘里,和他們一道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