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永捷
儒學這一古老的思想傳統(tǒng),在歷史上總是不斷獲得新的理論形態(tài),總是不斷演變?yōu)橐淮忠淮男氯鍖W,儒學在當代也依然會找到適宜的出場路徑,從而獲得儒學的新形態(tài),將儒家的義理、價值和原則,合理轉(zhuǎn)化為當今時代人們的生活準則和價值觀。
相對于先秦的經(jīng)典儒學,其后每一代的儒學都是新儒學。一種完善的新儒學,必然是按照孔子所重視的“仁”與“禮”兩個方面展開:前者要對作為儒家核心義理的“仁”作出新的論證,使新儒學表現(xiàn)為闡釋和論證儒家仁義思想的新仁學;后者要對實現(xiàn)“仁”的社會方式給出安排,使新儒學表現(xiàn)為落實于現(xiàn)實生活的新禮學。今天,我們的社會生活相較傳統(tǒng)有了巨大的改變,面對紛繁復雜的世界,我們需要思考和理解儒家仁愛的思想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系,為當代中國社會科學創(chuàng)新提供傳統(tǒng)的價值觀和人文基礎。
構建當代儒學新形態(tài)之新仁學
通過對仁愛本身的論證以形成新仁學。我們都熟悉《三字經(jīng)》開篇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兩句。人性善是孟子的觀點,“性相近,習相遠”是孔子的話,《三字經(jīng)》的作者把孟子的觀點放在孔子說的話前面,可見性善論在儒學理論上相當重要。如何論證“人之初,性本善”呢?孟子舉了一個“乍見孺子將入井”的典型情境來論證“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或稱作“不忍人之心”。宋代理學則講“性即理”,人之性善以其稟受了“天理”,而所謂“天理”,是在氣化的宇宙中主導、制宰著萬物生生不已的必然之理,人性來自于天地之性、宇宙之性,是生生的本性。時至近代,西學傳入,在氣化的世界觀被取代之后,如何對儒家所講的“仁”給出論證,始終是沒有解決好的最根本的理論難題。譚嗣同曾用當時流行于科學界的“以太”、“電子”諸說來論證“仁”,他的論證在今天看來更像是哲學愛好者的做法。但他很早就認識到,隨著中國人自然觀、世界觀的變化,對于儒家“仁”也應當給出符合時代認識的新論證。今天,在我們不假思索地把“仁愛”或“仁義”當作既定的前提而由此出發(fā)的時候,如何論證“仁”本身實際上成了儒學最基礎、最根本的理論難題,其重要性就如同基督教把對上帝存在的論證看作是基礎性、根本性的神學理論問題一樣。試想,在一個生活中被高新技術和網(wǎng)絡信息所包裹的時代,如果人們連儒學所說的“仁愛”本身都不信奉,樹立其上的種種理論學說如何能打動人心呢。在我們這個時代,給出令人信服的關于“仁”本身的論證,才能奠定當代儒學理論的基礎。
構建當代儒學新形態(tài)之新人學
由仁義出發(fā),通過對人性的研究,形成新人學。儒家在人性問題上有各種各樣的觀點,但以孟子為代表的性善論逐漸成為被后世認可的主流。在“天下之無道也久矣”的時代,時人認為孔子這樣的人存在之意義,就相當于警醒世人的“木鐸”(警鐘),告訴人們生活的常道、正道何在。在更為混亂的戰(zhàn)國時代,孟子在一個最難以做人的時代,告誡和勉勵人們要努力去做一個人。孟子將儒學理解為尋求人與生俱來、上天所賜的“天爵”、“良能”、“良貴”、“本心”,認為“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荀子將儒學理解為“成人之教”,即儒學是使人如何成為人的教化系統(tǒng)。宋儒一掃漢唐儒學迷霧,重讀先秦儒學經(jīng)典,其結論也不過是這樣一句話,“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如何做人”?!兑讉鳌愤@樣表述了儒家對人為什么要做一個人的邏輯,“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乾道即天道,天生萬物,萬物各有其性,人有人性,物有物性,各依其性。人有人性,人自然要按人的本性生活。失卻人性,人就墮落為禽獸。人之所以為人,在于人有區(qū)別于禽獸的高貴本性,教育或教化之道就在于培養(yǎng)、擴充這些本性,從而教化也就是“成人之教”,使人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可見,儒家的仁學是一種從人性上發(fā)現(xiàn)人的高貴品質(zhì),并致力于培養(yǎng)和擴充這一高貴品質(zhì)的人生哲學和生命哲學。可以說,新仁學亦是一種新人學。我們要接續(xù)先賢從人的本性,從仁愛的思想和學說出發(fā)去闡釋倫理價值,以儒家認為“須臾不可離”的仁義禮智信之常德常道,作為人文學所傳承的價值核心,把這些古老而又恒常的人類美德與價值,傳遞于每一代人的心靈。引導人們以儒學的視角對人自身重新加以認識,發(fā)現(xiàn)人性高貴的品質(zhì),激勵人以人性的光輝來克服現(xiàn)實世界的沉淪與誘惑,擺脫人生的困境,讓仁愛成為重建和調(diào)理家庭秩序和社會秩序的根基。
構建當代儒學新形態(tài)之新禮學
由仁義出發(fā),引申出種種社會價值觀,滲透于社會科學,形成新禮學?!盀樘斓亓⑿?,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宋代儒學家張載留下的經(jīng)典名句。在宋代理學家看來,儒學的特質(zhì)表現(xiàn)為具有人倫日用之實的實學。與儒家實學相對的“虛學”有“三虛”,一為應付科考的科舉之文,二為堆砌文藻、空洞無物的六朝文字,三為玄而又玄的遠離人倫日常的佛老之學。到了明代,儒家學者批評理學空談性理之虛,主張經(jīng)世致用,強調(diào)儒學要講求實踐、實用、實功。以至近代,在康有為看來,儒學必須通過解決中華民族的危機來解決自身的危機。儒學不是空談,而是實學,講究“正德、利用、厚生”。儒學不離人倫日用,其價值觀應用于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正如儒學的理論根基“仁愛”具體落實于人際關系,則體現(xiàn)為“父子有親,兄弟有愛,夫婦有別,朋友有信,君臣有義”。
每一代的新儒學,每一次儒學的復興都從仁義之道出發(fā),試圖重構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追尋符合仁義之道的生存方式和社會形式。在孔子那里,實現(xiàn)仁義之道的最佳方式是復周禮,恢復文武之道和禮樂文明;在孟子那里,表現(xiàn)為行王道與仁政;在荀子那里,則是隆禮尊賢、重法愛民;在董仲舒、周敦頤那里,則是禮樂刑政。當代新儒學也必須從重樹仁義之道開始,以此為出發(fā)點來探討仁義之道在當代最佳展開方式。作為新儒學,不僅需要為當代生活中必須接納的價值觀和體現(xiàn)這些價值觀的規(guī)則和制度尋找傳統(tǒng)的根基,以使這些價值觀和相應的制度具有親和性和穩(wěn)定性,同時也需要將儒家文化遺產(chǎn)中所體現(xiàn)的美德與智慧充實到這些價值觀中去并落實在行動中。由此,可以看出當代儒學作為實學的一個新的趨向,即當代儒學研究已然超越以往哲學史、思想史的范圍,不再是一些抽象的原則和空洞的說教,已經(jīng)向整個社會科學領域彌漫、滲透,廣泛涉及當代民主政治、市場經(jīng)濟、公民道德、國民教育、文明對話、生態(tài)文明等諸多問題。在當代中國,面對發(fā)展所帶來的種種社會問題,諸如分配不公、貧富懸殊、制假販假等,需要將儒家仁義、民本、王道、仁政與善政的種種思想滲透于社會科學,規(guī)范和約束其工具理性和功利性色彩,使針對社會各領域的社會政策的制定更加合情合理、合乎人性、合乎仁義。
(作者: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孔子研究院教授)
責任編輯:杜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