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憑欄
打豆腐
在老家墨山鋪,八月的黃豆鮮嫩是有目共睹的。選一個晴朗的日子,帶上一盒金黃而堅硬的種粒,沿著坡地、沿著屋前屋后的空坪隙地,還有田埂,一排一排地把它種下,不過幾個的陽光雨露,地坡里、田埂上便出現(xiàn)了一片片綠綠的葉子,像雛鴨的小嘴,在春天吧嗒吧嗒著,很快就伸腰、抽稈,生出一束束的豆莢,豆莢青綠綠的,很快覆蓋了油黑油黑的土地,它們在經(jīng)歷著春風春雨的沐浴,在夏日充足的陽光和雨水中,綠色的豆莢由青變黃。一粒粒圓圓的黃豆在豆莢里詮釋著“豐碩”,讓農(nóng)家人喜愛的眼光久久地停留在那片黃豆地上。
就在坡地里的黃豆熟透的日子,人們經(jīng)過黃豆地,可清晰地看到堅硬的黃豆,撐破了豆莢,似乎急不可待地就要蹦出來的樣子。
村子里幾戶打豆腐的手藝人家,把作坊里的工具洗刷得干干凈凈,放在禾場里讓太陽殺殺細菌,他們實際上也是擺開了生意人的架勢,好在這秋后的農(nóng)閑時節(jié),讓鄉(xiāng)鄰們把收割的新鮮黃豆送過來加工,讓他們從中獲得一些加工費而已。
村子里的孩子們在這季節(jié)里,又唱起了這樣的歌謠:“一粒珍珠土地埋,青葉綠葉長起來,石頭眼里要鉆過,水里翻滾打銀牌?!边@是村子里流傳了許多年的一首老歌謠,它的謎底就是“打豆腐”,但就是因為這“打”,打豆腐就變成了一門手藝,手的藝術與豆腐一樣鮮美四溢。
小的時候,我們一些女孩子常常結伴而行到打豆腐的劉伯家去看他打豆腐,事實上,打豆腐如同我們小時候做游戲一般,也是很有步驟的,概括起來就是一浸、二磨、三篩、四燒、五沖漿?!敖钡倪^程是第一關,必須選好顆粒飽滿的黃豆放進水里浸泡,根據(jù)水濕的差異有時多半天或者一天,直泡得黃豆軟酥酥的?!澳ァ本褪菍ⅫS豆放在石磨子里磨成豆?jié){?!昂Y”的過程,我們看起來很過癮,看見劉伯彎下背一瓢一瓢地把豆?jié){從那木盆里舀進裝豆腐的布包里,這時劉伯兩只手順著包著豆?jié){的布包或左或右地搖動著,在我們眼里,劉伯就像一個魔術師,一會兒工夫,一盆清清的豆?jié){就在包袱底下的木盆里,而包袱里頭則是一個圓圓的銀白色的“豆渣球”。
接下來就是把過濾好的豆?jié){放進鍋里用大火“燒”,豆?jié){燒到一定火候,我們這些饞嘴的丫頭們就聞到“準豆腐”的清香了。這時,我們看見劉伯母在一口大缸里按比例放一些石膏,然后看見劉伯一次又一次瞅準鍋里豆?jié){的火候,在鐵鍋里撈起三五張豆皮,這便是“沖漿”過程,劉伯和伯母一起將從鍋里燒好的豆?jié){舀起來倒進那口放好石膏的大缸,然后將大缸搖晃幾下,立即就蓋好木蓋,一會兒,我們這些在劉伯家守候的孩子們都能喝上一碗豆腐腦兒。
沒等劉伯把豆腐腦兒舀進那個木制的壓豆腐的大柜里,我們已揉了揉一雙充滿睡意的眼,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這時,劉伯還用馬燈為我們照亮那巷子的一節(jié)路程。
關于打豆腐的事情,存放在記憶里的感受是:雖然它看似簡單,但某種程度上它有許多只可去意會不可言傳的一些技巧包含其中。要么,在快過年的臘月,誰家都排著隊到劉伯家去打豆腐,寧愿出一些加工費,也不可自己試著打一桌豆腐。如果打好了,還可以讓一家人心里快樂圖了個吉利,院子里能曬一些干豆腐、千張皮;如果豆腐打壞了,一家人的心里總會抹上一層陰影,還浪費了幾斤豆子。
幾十年的光陰過去了,劉伯盡管已過世多年,但他打豆腐的手藝已傳給他的兒女們,而今墨山鋪街巷里依然飄著“劉記豆腐”的清香。偶爾回憶起當年吃過劉伯打的豆腐,那鮮嫩的味道,真是讓人齒頰留香,忘不了……
熬糖
俗話說:“打豆腐熬糖,各干一行?!痹卩l(xiāng)間,“熬糖”與“打豆腐”就有異曲同工之趣。這是因為“熬糖”選擇的也是過年的時候,或打豆腐或熬糖,年邊的日子越來越近,過年的氣氛在鄉(xiāng)里也越來越濃了。
誰家都想熬一鍋好糖,但看似簡單的熬糖,并非是一件易事,在碼頭上,論熬糖的手藝,還只有王婆。她熬出來的糖色澤美、味道純,不論熬多少鍋出品,王婆沒有一鍋糖是踏場的,在墨山鋪十里之外,論熬糖的手藝,王婆可稱得上是藝高一籌。
王婆就住在我家的對門,我常常跟在大姐的身后到王婆家去看王婆熬糖。一般,在王婆用糯米煮飯加入麥芽、石膏之類作料的前期過程我和姐是沒有多少興趣去觀看的,當王婆的那口熬糖的大鐵鍋里開始有麥芽糖的清香從屋子里飄出來時,我和姐便來到王婆的灶屋觀陣了。
糖稀放在鍋里,王婆土灶里的火時大時小,火力大時,直燒得鍋里的糖稀波浪翻滾,咕嚕有聲,文火燒時,糖稀被熬成一絲一絲的細浪,如細雨過江,然后,再來一把大火,滿鍋的糖稀在鍋里回旋,一浪接一浪,如鯉魚打滾,波涌成條狀,這時,一鍋的糖就算熬好了。
王婆熟練地用鍋鏟子插進去,抽出來高懸如帶狀流連,把一些早已準備好的芝麻或花生放進去,就可以捏成花生芝麻糖了。如果制作成糖餅或糖糕,就把糖從鍋里撈起來,將木棒插入磨眼里,雙手如拉繩,將硬糖拉成幾尺長的絲狀,反復多次,越拉越白,再揉成長條,加一些豬油,放在砧板上切成糖餅,放在有米粉的罐子里,等到過年時,擺到市面上去,也能去賣個好價錢。
我們是吃著王婆熬的糖長大的,見證過王婆熬糖的全過程,那是一套經(jīng)過煮、拌、熬、撥、切等工序的制作過程,從早到晚王婆要忙乎一整天的工夫。如有哪家媳婦到王婆家去請教,王婆總是笑瞇瞇地手把手地教導,王婆說,熬好一鍋糖,火功、麥芽、石膏的配方極為關鍵?;鸸Σ坏轿?,熬出來的糖不甜還酸。火老了,糖太硬;火嫩了,糖不成形,要想熬出一鍋上好的糖,那當真還得練出一手真功夫。
后來,王婆過世后,母親成了當?shù)匕咎堑母呤?,我偷偷地問過母親,是王婆給你傳授了幾招真手藝吧?母親點點頭,說不出話來,只看見有淚從母親的眼窩里淌出來。
是啊,王婆的為人有多好,我們這些做孫輩的都記著,更不用說母親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