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寧英
有時候,我發(fā)覺自己真的很傻,經常一個人站在高坡上,望著那些散落在大山里的村落不斷問自己,我是從哪里來的呢?這個世界哪里來那么多的村落呢?往后這些村落又會變成什么樣呢?看著看著,就覺得地老了天荒了,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我還喜歡查閱遠古經史傳說,追尋自己的民族淵源。查閱中華古代經史愈多,我發(fā)現(xiàn)在漢以前的史料中有兩個字出現(xiàn)的頻率最多,即“苗人”、“三苗”,意如其形,“苗”在春天的阡陌間葳蕤,在夏天的田野里茁壯,綠意逼人。而漢以后的史料中,這兩個字卻如秋后荒野一片枯黃,生命之色幾于消失殆盡。
那么,這個民族到哪里去了呢?
我查閱《古本竹書紀年》的時候,看見這樣的記載:“三苗將亡,天雨血,夏有冰,地圻及泉,青龍生于廟,日夜出,晝日不出?!蔽铱础墩摵狻返臅r候,又發(fā)現(xiàn)這樣的語句:“三苗之亡,五谷變種,鬼哭于郊?!边@些記載大同小異,冥冥中,似在喻示一件事情:一個新的部族崛起的時候,一個舊的部族正在悲壯地消亡。
一、武陵添處
總覺得,武陵山就像一位慈祥的老者,或者說他就是我們的祖宗向剖向婊的化身,他的神態(tài)安詳、內斂,對于世態(tài)的變遷總是不動聲色,只是默默地張開溫暖的胸,讓他曾經滄桑的子孫們在那溫暖的懷抱中安然棲息。河流、樹林、田野、花草,在季節(jié)深處變換著四季,一年又一年,山林寧靜風聲柔美,炊煙繚繞處,綠樹掩映著村莊。
我的家就在武陵山深處,是_個苗族、漢族、土家族雜居的山寨。我們那個寨子苗語稱為卓地菜,譯成漢語即古老山寨之意。寨子能有這樣一個大名,我想,他一定有著自己悠遠的歷史。這些歷史隱藏在老人們口口相傳的歌謠和神話中,閑暇時,讓老人們給你唱一首歌,抑或講一個故事,遠古的塵煙就會呼嘯而來,填滿你的思緒。
我們寨子60戶人家,分苗漢兩半,苗姓人居住的那一半叫者雄,即“苗寨”之意,漢姓人居住的那一半叫者扎,即“漢寨”之意。龍、石二姓是寨子里的兩個苗族大姓,是果雄,還有兩家姓田和兩家姓彭的,按照姓氏來劃分,彭、田是土家族姓氏,是個愷即外來的客家人,現(xiàn)在他們一樣和我們說著地道的苗語,女人們都穿上了獨具苗族風格的繡花滾邊衣褲,頭上纏著兩側翹起如牛角的長苗帕,_顰一笑都顯示出苗族婦女才有的雍容端莊。雖然語言和服裝都已經被苗族同化,不過習俗方面還是有他們自己的堅守,即總要提前我們一天過大年,還神神秘秘地拿著梭鏢躲在門后邊從門縫向外觀望動靜,而后沖出門去繞寨子一圈才回來關上門吃年飯。
靠近大路邊的是者扎,有姓樂和姓邱六戶漢族人家,他們說的是苗、漢兩個語種雜糅一起的不倫不類的漢語,他們說漢語的時候忍不住會硬蹌蹌地夾一兩句苗語,有時候說苗一語說得半句又忍不住夾兩個漢語進來,顯得很好笑,常成為大家的笑料,人們常常提起的那個笑料是這樣;邱方伯伯到,山上望牛,靠在土坎前打了個瞌,再睜開眼睛時牛不見了,他到處找,看見昌發(fā)阿大從對面過來,就問他:昌發(fā)阿大啊,你看見我家的代巴尤摑(意為黑牛犢)在那個庫庫柔(意為石頭坳)沒?昌發(fā)阿大覺得邱方伯伯的話太好笑了,回來就講給寨子里的人聽,大家都知道了,也覺得好笑,就經常當笑料講。據(jù)邱、樂兩家族的人說,他們的祖籍在江西,他們的先人是清朝時做生意遷居到這里來的江西老表?,F(xiàn)在,他們這兩族漢姓因為與寨子里的苗族人開親,相互走動密切,女人穿著繡花的苗服,男人穿著布扣衣,孩子們跟著母親講苗語,跟著父親說漢話,那種不倫不類的語言,不知不覺地就形成了。
石氏家族是寨子里最早的住戶,石家人苗姓稱呼果驩,別號驩兜。《山海經·大荒北經》記:“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日苗民,顓頊生獾頭,驩頭生苗民?!边@個驩頭就是驩兜。用苗語來解釋,驩兜不是具體的人名,它是一個部族名稱。追根溯源,石家的祖先總會讓人驚愕得合不攏嘴,從他們身上,總讓人在隱隱約約中看見戰(zhàn)神蚩尤的背影?!洱堲~河圖》說:“黃帝攝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造五兵,仗刀戟大弩,威震天下?!倍慨斦永锍鸥柚v石姓族史的時候,巴江莎(歌師)這樣唱:
太黎、孃雄好美譽,養(yǎng)的一屋好兒孫,
他們有十兄十弟,他們有十父十子,
在山,他們的家族最旺,厚重如昆侖蒼莽,
在水,他們威名遠揚,直達黃河長江。
是一棵樹,發(fā)滿了一座山嶺啊,
是一根竹,發(fā)遍了一望曠野谷坪。
他們身穿鎧甲,他們頭頂角盔,
他們勇猛如虎,他們坐滿各戈扁齊。
后人對于“獸身人語、銅頭鐵額”尚可以找到合適的解讀:獸皮裹身、頭頂鐵角,或身穿鎧甲、頭頂鐵盔之類。而“食沙”卻歷來讓滿腹經綸的學者專家們感到困惑了,人怎么可以吃沙子呢?無論從科學的角度或自然的角度都無法解釋,不過,深處武陵山的苗族人可以用事實來給你解釋:本來苗語稱呼鹽為“究”,但他們在做祭祀祖先法事的時候,卻忌諱直接稱“究”,所有在場的人都只能喊“各采”,也就是“沙子”,否則就視為對神靈不敬,沖撞神靈而招來惡報。由此看來,所謂的沙子,是苗族盡人皆知的“民族暗語”,攤開來就是人類生活食物中必不可少的鹽嘛。傳說黃帝首創(chuàng)播種五谷,興文字,作干支,制樂器,知道食鹽的好處卻比蚩尤部落晚了一步,而后來的研究者們也將錯就錯,自以為是地把已經食鹽的蚩尤部落描述為“銅頭鐵額”的“食沙”部落。
古歌里唱的石家部族先人太黎,我們這里苗家人尊稱他叫九尤該黎,他的父母親和族人們卻都叫他太黎。太黎身高八尺又六,出門打赤腳,能把高坡踩成平地,平地踩成凹坨,力大無窮,而且能呼風喚雨,撒土成兵,騰云駕霧,紅云當戰(zhàn)馬,黑云當坐騎。他和孃雄是同父所生,兄弟倆相貌很奇異,一個嘴巴里長著雙層的牙齒,一個臉頰邊聳起對排的耳朵,與凡人就是不一樣。他們有十兄十弟,他們的父親是一名優(yōu)秀的酋長,不幸的是這名酋長在他的孩子很小的時候就被他的弟弟勾結敵人用鉤鉤刀殺死在水霧迷茫的大河邊。為了獨霸財產,弟弟又把親嫂子——即太黎的母親賣到遙遠的地方給漢族人為妻,與漢族人生育了豆萊、王姬等十個兒女。后來太黎長大了,走出大山到飼養(yǎng)有水牛的洞庭湖平原購買白水牯祭祖,偶遇生身母親,,悄悄把她帶回苗山。太黎從母親口中得知父親被殺死的真相,才設計把他的叔父和殺父仇人一起砍死,報了殺父之仇。然后太黎廣交朋友,結拜了八十一個兄弟,成為部族的頭領。隨著部落的逐漸強大,他們再次走出苗山,,翻了九十九個嶺,下了九十九個坡,過了九十九條江,渡了九十九條河,到那黃水滔滔的平原曠野,要和同母異父所生的弟弟王姬奪地盤爭地位,搶占大塘大壩,爭奪五谷糧餉。兩邊開了三年六個月的仗火,經過九場十場大戰(zhàn),兄弟們相互廝殺,難解難分,哥哥刺破了弟弟的肚子,弟弟戳穿了哥哥的腸子,哥哥家死了三千能人,弟弟家亡了三千驍將,后來請水里的龍王和天上的雷公來解交,挖溝分嶺,放巖為界,才了結這場禍,才消除這場災。兄弟相爭平息后,太黎就帶著他的部族遷徙到此落戶了。endprint
所以,才有上面《古歌》里的那段描述,歌詞里提到的各戈扁齊,是我們寨子的另一個苗語稱呼。翻譯成漢語可以有兩層不同的意思,一是苗家根蔸血色山崖,另一層意思是苗家根蔸奔逃跑盡。兩者都有苗家根蔸之意,前者所說的苗家根蔸血色山崖在我們這里無法找到,后者解釋的苗家根蔸奔逃跑盡,卻總讓我產生無限遐思,淚水總是忍不住霧一般彌漫我的雙眼,那些藏在骨頭里的景象,會順著我的淚腺浮上眼前:遠古時期,一個戰(zhàn)敗部落,父牽著子,哥扶著弟,扶老攜幼,萬里遷徙。所以,我寧愿相信后者。自從太黎帶著他的部落在這里落戶后,男耕女織,繁衍生息,發(fā)展成為一個通街衢可交易的苗區(qū)街市。傳說明朝嘉靖年間,地方官吏和土司土官凌辱欺壓苗民最深,湘黔邊區(qū)發(fā)生苗民大起義,被殘酷鎮(zhèn)壓,很多苗寨都人去寨空,遭到官兵放火焚燒,我們寨子也沒有逃過劫難,被官兵一把火燒了七天七夜,偌大的一個寨子化為一片灰燼。
劫后重生的寨子,就像風雨飄搖中一株削光枝椏的楓香樹,幼嫩的苗苗從老樹兜上艱難地生長。什么時候才能恢復古楓樹當年的風采呢?
二、鳥語
我們湘西苗族人五大姓氏:吳、龍、廖、石、麻,其實這都是漢姓,據(jù)傳說是遠古時期被漢族皇帝降服為其臣民后所賜的漢族姓氏,我們有自己的苗族姓氏,吳姓苗語稱為幾肖,石姓苗語是過罐,外號罐兜,龍姓的苗姓則分有九個支系,即:籬、遼、州、羋、鷚、弩、扁、借、咔等,我們龍姓的九個支系的苗語名,都來自傳說中的九種吉祥神鳥的名字,我們苗族稱龍叫戎,稱鳳凰為籬,我家這支是龍姓里面的咔氏,即是與麻雀相近的一種神鳥。我想,也許遠古的時候我們姓龍這個部落是以鳥為圖騰的吧。據(jù)父親說我們龍氏各咔與梁姓有很深的淵源。據(jù)說龍姓九個氏系里沒有咔氏,而梁、麻二姓才是各咔,以麻雀神鳥為圖騰。據(jù)說,仍然是因為戰(zhàn)爭,我們的遠祖老太成了孤兒,由他的梁姓舅舅撫養(yǎng)大,梁家祭祖的時候也讓祭司把這個寄居的小孤雛的家祖神靈奉請上神座來一起受祀,時間一久,約定俗成,直到現(xiàn)在,我們家族舉辦祭祖儀式的時候都要去很遠的地方請來梁家的祭司按照他們的程式祭祀我們的祖先。
我的龍姓各咔家族不大,在寨子里來說也是外來戶,這里的石氏家族是我們的后背親。我的曾太祖公小時候就成了孤兒,跟著他母親一起從下寨河水平村投奔舅舅來的。這位舅舅姓石,是個苗官,大家稱呼他總爺,是個千總還是把總就不得而知啦。從曾太祖公起始,我們龍家一脈相傳下來都和石家結下了解不開的親緣。我的曾太祖母、太祖母、祖母、母親、伯母、嬸母都是石姓,但是她們之間沒有直接的血脈關系,除曾太祖母、太祖母是本寨子一族人外,我的祖母、母親、伯母、嬸母的娘家分別在不同的苗寨子,我的祖母是對河的仁各覺苗寨人,我的母親是寶峒苗寨人,伯母是夯務苗寨人,嬸母的娘家更遠了,是貓兒鄉(xiāng)的班然苗寨。幾年前,中央電視臺國際頻道《走遍中國》欄目組來花垣拍攝專題節(jié)目,要拍太黎墓的外景,我回寨子喊來幾個老人做向導給他們指認墓地,他們都齊聲證實太黎是他們幾千年前的老祖宗九尤格黎。一位在縣城工作的石姓朋友知道后,說我們強認了他們石家的祖先,我告訴他我們家一脈相傳下來與石家的親緣關系,他才默然。其實,追溯遠古,中華文明三大始祖炎帝、黃帝和蚩尤的后人,歷經幾千年的歷史錯綜演變,誰能說得清誰是誰的祖先?他們創(chuàng)下的文明,如今已經是中華民族所共同擁有。
太黎墓在我們寨子東邊的山崗上,隔著一溝田壩與寨子遙遙相望。每次,我走出門轉過院壩,站在我家房子的當頭打望,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就是那片柏樹森森的山崗。目光越過山崗遠眺,是層層疊疊的墨色的山巒,乳白色的霧氣繚繞其間,有人聲和牛羊聲隱隱約約地傳來,更顯出清晨的那分幽靜,當太陽像只蛋黃從山背后冉冉升起的時候,幾只喜鵲不知從什么地方一下子冒出,披著霞光“喜呀~恰恰~”的一路歡叫著穿過柏樹林梢,等不到我多眨一下眼,它們就已經消失在朝日燦爛的光影里不見了。這樣的場景常常使我感到惆悵,些許的哀愁爬上心頭,我不忍再看,轉身回屋,推磨、燒火,準備一屋人的早餐。忙完了,我喜歡一個人坐在院壩里看鳥。我家左側那片竹林子因為退耕還林,這幾年又開始豐茂起來,小腿子粗的桂竹密匝匝地長,那些楓香樹和椿木樹又重新綠冠參天,昔年離開的白鶴、鸛鳥剛入初夏就從南方飛來了,在樹冠上忙著筑巢孵卵,到了盛夏,它們的孩子相繼破殼而出,幾天工夫那些小雛鳥就能飛出巢穴,晃悠在枝頭等待父母帶回泥鰍或者小魚給它們喂食,喂飽了雛鳥,鳥爸鳥媽們就教它們練習飛翔,它們的身姿顯得優(yōu)雅而高貴,從這棵樹冠起飛,在空中繞一周后再落到另一棵樹冠,雙翅輕扇,長頸舒展,小鳥和大鳥,都高興地“咕咕”鳴叫,那些樹丫也趁機湊熱鬧,都晃悠悠地搖,惹得白鶴們張開雙翅欲飛未飛以穩(wěn)住平衡,輕舒漫卷、婷婷鶴立用在這時候,恰當不過。半晌午時是竹林子最為熱鬧的時光了。竹林子里除了白鶴和鸛鳥而外,還有布谷、云雀、百靈、畫眉、白頭翁、天作怪、黃鸝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它們的身影不像白鶴那樣與綠樹對比強烈耀眼,它們躲在濃蔭深處鳴唱,用它們獨特的歌聲證實它們的存在。這真的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啊。我知道小鳥們在說什么,我們這里的人都聽得懂這些小鳥的歌唱,都知道它們的歌聲背后的故事,或凄美,或浪漫,或詼諧。我此刻邊看白鶴們舞蹈邊安靜地傾聽著鳥兒們的歌唱,思緒已經被那些鳥語聲帶到遠古神奇的傳說中,突然明白我們龍姓九個支系的苗姓為什么與鳥有關,感覺自己已經迷醉了。我的小侄子應秋正在院壩里玩耍,林子里的鶴歡鳥唱仿佛與他無關,這時候卻突然跑過來拉我:“阿婊(苗語姑媽),臘肉煮好了嗎?我餓啦,我要吃臘肉!”我說,“你別煩人咯,聽林子里小鳥們講話好有味啊,你知道林子里小鳥在說什么嗎?”他抬頭,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對著我直眨巴:“這個你還問我呀?我阿婆沒有告訴過你?”他沒有多想,就按照每只鳥的不同叫聲逐一給我解釋:
“這是布谷鳥唱,它說春天來了,‘苞谷,苞谷,快種苞谷快種苞谷!快薅快鋤快薅快鋤!”
“這個是清明鳥在說話,它說‘清明~~酒醉!臘肉~~有味!”endprint
“還有喔唔懶鳥在喊呢,它一天到晚玩耍、睡懶覺,肚子餓了就曉得喊‘阿媽~我餓~!阿媽~我餓~!”
“饞嘴的阿務茍,它說的是‘唔力唔該納滴夫哦~!(苗語,湯湯水水莫奈何喝哦!)”
小侄子的解釋,惹得我忍俊不禁,原來在他的世界里,詮釋的鳥語聲都和吃有關,我說,“你是喔唔鳥投胎的吧,小饞貓啊?!贝丝蹋恢恢耠u也在竹窩里大聲叫了起來:“天作怪!天作怪!”我就逗趣問:“應秋你聽,那只竹雞怎么要喊‘天作怪呢?是不是天上掉下吃的啦?”侄子說:“陽雀懶死了,自己不做窩,竹雞的窩起在地上嘛,懶鳥陽雀就偷偷把蛋生在竹雞家的窩里啦,竹雞不曉得,還以為是天生蛋掉下來落在它們家窩里了。老天只下雨和雪花花,怎么還下蛋咯?太古怪了,竹雞說:‘天作怪了!天作怪啦!竹雞媽媽把天生蛋和自己的蛋都一起孵化,就孵出來小竹雞和小陽雀,它還傻不明白,繼續(xù)喊‘天作怪了!天作怪啦!真是笨鳥!”說到這里,應秋忽然有些憂郁地問我:“阿婊,你曉得那些在田壩里叫得最兇的秧雞為哪樣今天不叫了嗎?它們也是笨鳥啊?!毙锏倪@個提問一下子提醒了我,前兩天還在田野里“嘰嘰嘎嘎”比什么鳥都叫得歡的秧雞,此時確實忽然銷聲匿跡。一絲不祥的預感像霧一般襲上心頭,我問應秋是不是看見什么了?果然,應秋的回答證實了我的擔憂。他說,昨天下午,鎮(zhèn)子上的牛二扁帶了幾個街上人來我們田壩上捕秧雞了,他們張開網,把一只鐵盒子放進去,一按按鈕,那只鐵盒子就發(fā)出和秧雞一樣的鳴唱聲,躲在秧田深處的秧雞聽見了“同伴”的歌唱就都搶著奔跑過來,沒想到一鉆進大網里全部被套住。寨子周圍田壩里的秧雞被他們用這個法子全部套完,一只不剩,所以今天田壩里聽不見秧雞唱歌了?!把黼u是世界上最笨的鳥!”末了小應秋生氣地說。他的語氣里帶著莫可奈何的疼痛。
“阿孃,我不要吃鳥肉,我想聽秧雞唱歌!”
我看著應秋,卻不知如何回答。此時此刻,秧雞的歌聲離我們遠去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這里的鳥都是野生,不是誰家豢養(yǎng)的家禽,我一直認為它們是自由的使者,它們比我們人類豢養(yǎng)的家禽家畜可是要幸福很多很多的,可是現(xiàn)在它們無法掌握自己的生命。
我又想到我們與鳥有關的苗語姓氏,我們遠祖的圖騰。唉,我怎么總是糾纏在這些無意識的事情中跳不出來呢,記得小時候把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問過母親,母親說,你攢勁吃飯攢勁讀書,等你長大后慢慢就會想明白的?,F(xiàn)在,我還是沒有想明白呢,難道又要把同樣的話重復給我們的下一代聽嗎?
不想也罷。
我抬頭再往竹林子張望,看見太陽。已經爬上林梢,明晃晃的陽光把林子照得更加明朗,那些綠油油的樹葉也仿佛變得透明了,哪怕藏下一根繡花針也能看得見。鳥們也倦了吧,白鶴停止了舞蹈,布谷、百靈、畫眉、黃鶯也停住了歌唱。
風輕輕刮過,拂起一陣沙沙聲,周遭一片寧靜。
三、菊花黃又黃
不經意間,野菊花已經開了。這些看起來細朵細朵嬌弱柔嫩的野菊花,在我們寨子的周圍和田野,一叢一叢,一坡一坡像過節(jié)一樣歡天喜地地開放,那黃黃的色澤有如黃色的火苗子在天地間熱騰騰地蔓延。望著這些嬌弱的花朵兒在萬物蕭瑟的秋天綻放,我一下子想到黃巢的菊花詩:
待到秋來九月八,
我花開來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
滿城盡帶黃金甲。
記不清小學還是中學課本里讀過的這首詩了,老師的講解帶著強烈的政治色彩,是對農民起義軍的頌揚與贊嘆。而今天,當我回到家里面對眼前的菊花盛景,心底里涌動著的是隱隱的疼痛,雙眼忍不住就潮濕了起來,況且今天不是九月八,而是九月九——重陽節(jié)。
重陽節(jié)在我們苗鄉(xiāng)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大節(jié)日,有一句俗諺是:“九月重陽要打粑,不打粑老虎要呷他嗲?!蔽覀冞@里稱呼父親為嗲,一個家庭里,父母是主角,父親是家的頂梁柱,家里的頂梁柱沒有了,家就會垮塌。這條俗語肯定有一個有趣或者悲傷的故事,起于何時無從查考,但它已經是我們苗家人生活中血肉難舍的溫暖。
重陽節(jié)到來的時候,秋收已經結束,玉米提子掛上樓了,稻谷盤進倉了,人們有時間閑下來喘喘氣慢慢品嘗新收谷米的芳香了,于是,重陽節(jié)這天,村村寨寨都會響起制作糍粑的磨米春碓聲,這聲音吸引著出門在外的游子快快回家與親人一起品嘗新收谷米的芬芳。但是,今年的重陽節(jié)我的寨子里沒有聽到那熟悉的磨米舂碓聲,在我眼前呈現(xiàn)的處處是那黃黃的野菊花的身影。我的七十八歲高齡的老母親把那些開在山野里的野菊花連藤蔓一起割下,一柵籠一柵籠地往家里搬,在我家堂屋里堆得小山似的。然后她坐下來,把黃燦燦的花朵兒摘下,與藤蔓枝兒分開晾曬。院壩里,階沿上,處處鋪滿那黃黃的野菊花朵兒,木屋內外,處處彌漫著野菊花醉人的芳香。父親當年親手設計建造的這棟簡陋木屋,此刻是野菊花的王國,野菊花的天下,野菊花的盛大聚會……
母親一生愛花,我是知道的。年輕的時候,她總是把自己喜歡的花花草草繡在花邊上,縫制成繡花滾邊的苗衣衫穿在身上,走到哪里,都讓人感覺到生活中充滿著鳥語花香。而現(xiàn)在,母親老了,眼睛花了,不能穿針引線繡花邊了,鑲嵌在衣衫上的花邊,都是買來的?,F(xiàn)在的年輕人眼睛雖然好卻都不繡花了,我也一樣,為此我感到很慚愧。
市場上買的那些花邊,都是機器繡的,看起來死板摸起來硬鏘鏘,可是寨子里的女人們都說機器繡的花邊好,色彩艷麗又扎實耐磨,鑲嵌在衣褲邊上,穿著上山砍柴下地做功夫活,任你野刺勾巴茅割,衣服褲子的布料破了爛了,這花邊卻還完好無損地保留著,不變形不褪色。因此,寨子里有很多婦女都把自己舊衣褲上鑲嵌的手繡花邊拆下來,拿到鎮(zhèn)子里交換機繡的新花邊。這手繡的花邊雖然舊了,正因為她的舊,留有歲月的遺跡和民族的齒痕拿到外面去反而能賣好價錢,雙方各有所得,皆大歡喜。開始的時候,我對這樣的交換感到憤憤不平,覺得我的苗胞們真傻,可是慢慢的自己也開始理解了,隨著機繡的產生,那細致精巧的手繡花邊已經逐漸稀少,這樣的交換或許是一種無意識的搶救???而母親說,粗糙的東西嘛容易和山野靠近,細致的東西嘛容易和心靈靠近,你那些舅娘嬸娘姑嫂大姨們如若不曉得這個道理,當年怎么可能繡得出這么好的看著舒心摸著暖心的花邊呢,你看她們拆下的舊花邊上的蝴蝶花鳥,都鮮活靈氣得,嘖嘖,用手摸還帶有熱熱的體溫啊。
母親舍不得拆下她舊衣衫上的手繡花邊去換那些機繡的新花邊,她要采那些開得滿坡滿嶺的野菊花曬干后賣了攢錢再去買機繡花邊的苗衣衫。這些在湘西大山里開得到處都是的野菊花,現(xiàn)在也走俏了可以換錢了,鎮(zhèn)子里有人收購,曬干了能賣五塊錢一斤。母親說,她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趁著天色晴好,背個柵籠到野外散心并把野菊花采回家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此刻,母親坐在堂屋里,把連著藤蔓的野菊花一朵朵摘下來,放到竹編簸箕上。秋天的陽光舒朗明亮,暖融融的順著門洞射進堂屋,照在母親穿褪了色的繡花衣衫上面,也照在堆在母親身邊小山似的野菊花上面,到處都是黃澄澄的,把人的一雙眼睛都看花了。母親見我回來,就指著旁邊的空椅子和竹籮對我說:你回來得好,快幫忙摘花吧,這些野菊花要趕著采下來晾曬,不然會漚壞。我說您真會抓工夫啊。母親就笑。這時候,父親從廚房走出來,端著一竹籮剛出鍋的糯米粉粑,熱騰騰的新打糯米香夾著野菊花的芳香飄滿一屋子,饞得人直吞口水。但是父親卻沒有把糯米粉粑端過來給我們吃,而是放到火坑邊的中柱頭下,點燃香紙,念念有詞地祭祀一番后,才拿過來給我們品嘗。他說,今天是重陽節(jié),我們能夠吃上糯米粉粑可不能忘記祖先的恩德,是祖先引領我們跋山涉水來到這塊地方開創(chuàng)家園安身立命,我們才有吃有穿生生不息,我們子子孫孫千秋萬代都要祭祀和頌揚他們才對啊。
我由衷地點著頭,接過父親遞來的糯米粉粑,心底里涌起一陣感動,說不出的酸楚。我知道,做糯米粑是一件很重的力氣活,舂碓磨米都要年輕人才能做得了,而我八十歲高齡的父親是怎么完成的呢?我看父親的背,父親的背駝了,像扣著一只大羅鍋;我看父親的腰,父親的腰彎了,像一把用舊的老犁;我看父親的臉,父親的臉上寫滿了風霜……
隱隱的疼痛再次襲上心頭,淚水模糊了雙眼。我急忙張開嘴咬一口父親做的糯米粉粑,輕輕地嚼著,又甜又糯滿口溢香。忽然明白,此刻我吃著父親做的糯米粉粑,和母親一起采摘野菊花,其實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浪漫的一件事情。
責任編輯 郭金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