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有兩種植物是我很難忘掉的。
一是干草,一是香椿。
兩者之間,并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之所以被同時記掛,皆因為它們本身的香味。干草之香,平淡而質(zhì)樸,香椿之香,濃烈而華艷,它們乃香之兩極。
在幼時,秋冬之交,有一件好做的事,即打草。一為農(nóng)畜過冬,二為賣到山外換零錢。拿一柄月牙小鐮,走進濃密的干草叢,腳下踩出噼啪的悅音,并裊起淡淡的粉塵,所以,打干草似乎有一種浪漫的情調(diào),即便是少年,也樂意介入其中。
但打干草畢竟是一件力氣活,鐮刀舞動一陣后,少年的臂力會酸澀不支,便躺在濃密的干草叢中,歇一歇疲乏的筋骨。躺在干草上的滋味是刻骨銘心的——身下的干草是吸足了陽光的,溫暖便慢慢地輻射出來,撩得背脊蠕蠕地癢;眼前的草尖,羽毛般輕,無風也飄搖,更何況秋風正吹得柔曼;扶搖的草莖之下,人的耳朵,便總是聽到干草的長歌;人就變得慵懶起來,恣肆地攤平腿腳,一只手下意識地折斷了一根草莖,放到齒間咀嚼,嚼出干爽的一股淡淡的香味,生命一般綿長。與干草廝磨得久了,干草的香味便浸入少年的血脈,無論走到哪里,無論享受何種富貴榮華,夜的夢里,均會時時地曳出干草的影子。以至于給自己找女人,亦找散發(fā)著干草一樣樸質(zhì)香味的姑娘。這個愿望自然是如愿以償。樸質(zhì)的姑娘,正如干草一樣,到處都有啊。
所以,我一直也高貴不起來,系因出身于盛產(chǎn)干草的山地;但一直也不曾低賤下去,亦因生命中的那團干草情結(jié)。這團情結(jié),使人很少生出非分之想,不奢侈,不覬覦,不傷害別人。平凡著,坦然著,何賤之有?!
說到香椿,也自然而然地想到幼時的情景。
村前的一塊隙地,有一棵高大的香椿,中干有十丈高,干粗需兩人合抱。這棵香椿,除了父親外,就再也沒人能爬上去。所以,當樹上的香椿芽長得飽滿了,父親就爬上去,用竹竿把樹芽一棵一棵地夾下來,簇擁在樹下的人便一棵一棵地撿起來。每人都拿到一把鮮嫩的香椿后,就依次離去了。
最后,只留下父親一個人,默默地從樹上下來。
樹旁的石頭上,不多不少,正給他放著一把香椿。父親笑一笑,他的鄉(xiāng)親拿得好坦然啊。
這香椿的幼芽,鮮嫩豐腴,有一種撲鼻的奇香,若吸上一口,七竅會立刻通暢起來。它是菜蔬中的稀罕物:香椿拌豆腐,裹面炸香椿,還有打香椿鹵,都是開胃的吃食,所以,人人都好它一口。
如果那棵香椿不那么高大,不待幼芽長飽滿,便會被人掰光了。因為它高大,那一樹奇珍,該屬于征服它的人。父親征服了它,采摘的一切歸屬于父親是很自然的事。但父親讓村人坦然地分而食之,卻很出人意料。而這出人意料的事,村人竟亦接受得坦然,連一聲謝字都無人出口。好一種淳樸的村風啊。
父親說:“這香椿再香,也不能填飽肚子,大家都嘗嘗‘鮮兒才好?!?/p>
都只嘗嘗“鮮兒”,無貪據(jù)己有獨飽私囊之愿,成就一團大和諧。
成年以后,我感到這種大和諧,屬情感類的東西,不是物質(zhì)利益“大平均”那層意思。既不牽扯體制,又不牽扯政治觀念,乃人性的一種具體體現(xiàn),是其他成分比擬不得奈何不得的。
若把香椿比作一種奇異的誘惑,那么,父親是不逃避誘惑,卻經(jīng)受住了誘惑的。他在我人生的起點上,樹了一個好的標桿,讓我努力在免受誘惑的道路上走下去?!斑@香椿再香,也不能填飽肚子……”這是父親說的。
奇異的誘惑再迷人,卻也不是生活的根本。這是我的理解。甘于平凡,不陷入誘惑,活得才真坦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