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
托馬斯·曼也叫李敦白,艾吹明是后來才知道的。
第一次看見這個鬼佬,在立秋日。那天,也是佛經(jīng)上講的一個“放生日”,蘭州城里的善男信女們,從廟里拈完香出來,一股腦地涌進(jìn)了水產(chǎn)品市場,買下鮮活的鯉魚、鯽魚、泥鰍、烏龜、鱔魚、草魚什么的,許了愿,站在親水平臺上,默誦佛號,面目慈瑞地往黃河里傾倒。一時間,水面上活色生香,兵荒馬亂,驚動了東海龍王似的。而在下游不遠(yuǎn)處,更多的居民們張網(wǎng)以待,坐地分贓,抓上來成臉盆成桶的水貨,家里吃不完,還可以送人?!皇钦嫔癫伙@圣,只怕你是半信半疑的人。——歌里也是這么唱的。
黃昏時,河谷上空布滿了成群的水鳥,紛紛往水里栽,叼上來可口的魚食,細(xì)碎的魚鱗在夕光下爍閃,搞亂了天色。第一批南下越冬的候鳥,也加入了掠奪之戰(zhàn),金色的羽毛,像極了德國人托馬斯·曼的頭發(fā)。
在對岸的灘涂上,艾吹明打開天窗,卻發(fā)現(xiàn)一只水鳥站在車頂,遺世獨立。轟了幾聲,水鳥也不肯離去,屙下糞,給墨綠色的斯巴魯別了一枚獎?wù)?,熱騰騰的。艾吹明和遲牧云剛做完。很新鮮的體驗。女人的臉上尚掛著彤云,抿嘴笑,在認(rèn)真地擦著自己。夕光照在對岸,像照在亂糟糟的人世上,無足輕重。一衣帶水,這一壁卻是荒涼的北岸,長滿了蘆葦和灌木叢。遲牧云問,咋那么喧鬧,市政府晚上放焰火么?艾吹明回說,放生日,誰做了虧心事,造了孽,緊趕著在今天放生,把罪孽沖一沖。遲牧云擦完了,將衛(wèi)生紙包起來,藏進(jìn)挎包里,找機會再扔。遲牧云說,可我放你的生,你還不樂意。
你別放我的生,還是肉身超度的好。
褻瀆!
艾吹明攬過遲牧云的頭,兩個人齊了肩,屏聲靜氣地望著大河上的瑣碎光斑。視野中天開地闊,誰也不肯言語。那一瞬,車頂上的水鳥也有靈犀,撲開翅膀,跳進(jìn)了他們的視線中。——灰白一團(tuán),好比一幅中國水墨。艾吹明說,仙鶴!遲牧云說,不像,倒像是一只白天鵝,青春期的,在換毛。艾吹明不想沖突,順?biāo)浦鄣卣f,天鵝!你也是我命里的一只天鵝,牧云。
斯巴魯是前幾天買的,性能佳,一轟油門,就駛上了堤岸邊的公路。遲牧云望著那一大片灘涂,蘆蕩深深,秋風(fēng)染黃,表情凝重了許多。遲牧云說,這是我第一次在戶外,沒承想,會在黃河岸邊進(jìn)行。艾吹明心里一毛,超了車,駛上了大橋,往人群密集的地方去,想分散一下遲牧云的情緒。遲牧云迷離地說,真的,說了你會不信,一場夢似的,怎么會跟你瘋狂至此!艾吹明有先見之明,從遮光板內(nèi)取下來一摞證件,放在膝上,只將大紅封皮的遞給遲牧云。喏,碰上警察也不怕,咱們是合法的。結(jié)婚證是許多年前扯的,老式開本,很有些年成了。遲牧云不看,扔在儀表盤上,別過頭去。艾吹明說,等你消停下來,帶你去河西走廊轉(zhuǎn)轉(zhuǎn),找一片無人的性感的沙漠,咱再鴛夢重溫?遲牧云忙喊,停車,我要下去,我自己打車走。艾吹明急了,下話說,咋還是那個壞脾氣,說翻臉就翻了,我沒下流啊。遲牧云說,艾吹明,我警告你,今兒下午只當(dāng)我犯了糊涂,跟你野合了一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回,下不為例。
好在,此時斯巴魯駛近了黃河南岸的親水平臺附近,放生的人熙熙攘攘,無法停車。遲牧云窒息似的,搖下了車窗,魚腮般地喘息了一陣子,放棄了想法。親水平臺在堤岸下,岸上卻是小廣場,有一組群雕。艾吹明慢吞吞地駕駛著,盡力流連,想把這一次見面的時間拉長,長到一生截止最好。恰巧,遲牧云指著雕塑前的一個雜耍藝人說,瞧,蠻熱鬧的,還是個外國人,頭發(fā)真漂亮。
頭發(fā)漂亮者,就是德國人托馬斯·曼。
曼是個人來瘋,聚的人越多,手上的五只啤酒瓶玩得越好。機會來了,艾吹明覓了個空,將斯巴魯停好,順著遲牧云的目光盯過去。五只綠瓶子,有的滿,有的空,在曼的手里忽上忽下,排著隊,依次騰空、躍底、拋起、翻飛,仿佛它們都長著一雙秘密的腳,踩著曼這一雙大手變成的小跳板,百煉鋼化成繞指柔。路人散淡地欣賞著,地上還扔下了一些角子錢,純屬是國際義務(wù)。曼甩著一頭漂亮的長發(fā),繚繞在頸項上,絲絲縷縷的,若一束金絲線,煞是干凈。曼的鼻頭上甚至孵出了一層細(xì)汗,咧嘴開懷。有一刻,曼竟然匹手玩起了四只瓶子,另一只手抓緊一只,在往嘴里喂啤酒,瀟灑得不成。收了手,瓶子們像一群孩子,偎在曼的腳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曼也坐在群雕基座上,認(rèn)真地喝著酒。遲牧云自語說,太累!我真的太累了,方便的話,你送我回去吧。艾吹明眼神一亮,忙說,回家去吧,晚上我好好展示一下廚藝,燒幾個菜?遲牧云頓了頓,后來用淡泊的口氣說,不了!挽救不了這一場婚姻,我是絕不會回家里去的,我事先說過的。
剛買了斯巴魯,你不給我暖暖車么?
遲牧云回說,心是涼的,還能顧得上暖一臺機器?笑話嘛。
下午不是挺好的么。
齷齪!我覺得挺惡心的,著了你的道兒,讓你小小地得逞了。遲牧云變回了以前,蕭索地說,別張狂,你我還在危機中,如履薄冰呢。我是說我們的關(guān)系。
秋深后,夜里會落寒,比烏鴉的翅膀更涼。
親水平臺前的這一片洄水灣大有來頭。相傳,當(dāng)年唐僧師徒西天取經(jīng),就是從這里渡過黃河,消失在大漠落日的漫漫煙塵之中,一去經(jīng)年,修得正果。數(shù)年前,市政府開始打造四十里風(fēng)情線,意欲將濱河大道改造成堪比上海外灘的觀光走廊。于是,路也寬了,燈火璀璨,東西對開著兩輛無軌電車,免票觀光?!娷嚨霓p子駛過雕塑廣場時,會擦出一蓬藍(lán)幽幽的火花,比弧光短,卻比一聲嘆息長,仿佛一個啞孩子在說話,無人會聽見。這么晚了,車廂內(nèi)空空蕩蕩,誰也懶得在秋夜里來看一條著名的河流。偏偏,艾吹明碰上了托馬斯·曼。
曼垂頭喪氣地坐在群雕前,喝著一支酒,衣衫破爛。
下午時,艾吹明給單位告了假,斟酌再三,又給遲牧云掛了電話。想想,今兒是什么日子,約你出來坐坐,吃頓飯。遲牧云不耐煩,能什么日子,度日如年,度年如日的。艾吹明誘導(dǎo)說,紀(jì)念日!你我在一個并不遙遠(yuǎn)的秋季里,呵呵,手挽手,跨進(jìn)了這一座圍城,耳鬢廝磨,義無返顧。遲牧云打斷了他的抒情,質(zhì)問說,有沒有事?沒事的話我掛了。艾吹明說,下了班我去接你?回答得更干脆,有什么好紀(jì)念的,都這樣子了,還是冷一冷的好,別卷土重來。每次都如此,連我都膩味了。說完,遲牧云掛了,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約摸六點來鐘,艾吹明驅(qū)車去接遲牧云,接了好幾個地點,手下人都說遲牧云幾天不照面了,今天更沒露過臉?!t牧云開了幾家連鎖銷售點,盤踞在市內(nèi)的高檔寫字樓和四星級以上賓館,代售機票,生意紅火。再掛遲牧云的電話,卻已關(guān)機,鐵了心要爽約。夜黑得早。暮色蒼茫時,艾吹明轟起油門,擰開了車載音響,在四十里風(fēng)情線上瘋跑,罵罵咧咧的,引擎與人一樣暴躁。后來看見了落魄的托馬斯·曼,艾吹明找見了一份同感,酸溜溜的,沒有不停下來的理由。
其實,曼不是失神,也不沮喪。相反,曼精氣神十足,一臉紅光。
艾吹明將車停在廣場邊,不開燈,隱下身,認(rèn)真抽一支三五。艾吹明盯著遠(yuǎn)處那一把傘,夸張,無聊,令人有些失笑。——群雕很分散,唐僧坐在白龍馬上,兩手合十,女相。肥碩的豬八戒居中,一只釘耙斷了齒,輸了氣,瞻前顧后。斷后的是沙和尚,擔(dān)了兩筐子經(jīng)書,腳不停歇,追攆著師父和師兄們。這組雕塑的微妙之處,或許體現(xiàn)在孫悟空身上,像被師父喊了“定”,孤獨地塑在高處,單腿鶴立,壓下云頭,正眺望著苦海茫茫的人世。雕塑揭幕后,孫猴子手里的金箍棒常常被人竊取掉,拿回家里辟邪,以為寶物。艾吹明也從早報上讀到過類似的新聞,呼吁市民道德感回歸,別讓齊天大圣手無寸鐵,一命歸西。專家們還現(xiàn)身說法,金箍棒其實是一根鐵水管,刷了金粉,并無什么神奇之效,也不能降吉避禍。但失竊事件仍屢屢發(fā)生,裝一根,丟一根,有關(guān)部門也就懶了,讓孫猴子徒了手,一副衰容。這也倒罷了??煽傆泻檬抡咧嘎篂轳R,將孫猴子天天打扮一番,甚至武裝到了牙齒?!皇亲屗找桓茠甙鸦驙€墩布,就是給他掛滿娃娃們玩棄的卡賓槍和手雷袋,連玩具的AK-47步槍也不鮮見,頗有時空錯位之感。有一回,一個民工在廣場攬活,忘了摘牌,孫猴子脖子上竟然掛著“搬家 刷漆 蹲廁改坐便 換煤氣”的廣告,上了早報的頭版。此刻,孫悟空手里舉著一把彩傘,闊大,罩住了德國人托馬斯·曼。傘身上印著一行文字:預(yù)防愛滋,從使用保險套做起。
托馬斯·曼喝完酒,將空瓶子塞進(jìn)垃圾袋里收好,起了身。曼瘦刮刮的,頭發(fā)也剪短了,穿一件薄T恤,下身的牛仔褲開了洞,膝關(guān)節(jié)也露出來,腳上蹬著一雙涼拖,真不知季候亦轉(zhuǎn)移。艾吹明坐在車內(nèi),打定主意,想看看這個鬼佬究竟搞什么名堂。夜太長,回到家里,也是冰鍋冷灶的,遲牧云不稀罕,一個紀(jì)念日眼看要泡了湯。曼在群雕前遠(yuǎn)兜近轉(zhuǎn)了半天,似乎在等一個時刻。稍頃,便從基座背后抱過來一摞板材,扔在地上。人也趴在板子上,開始斟酌、測量、畫圖、裁切。曼帶來了一只工具包,一應(yīng)俱全,圓規(guī)、線鋸、木匠鉛筆、斧頭、角尺等等的,拉開了陣勢。橘紅色的燈光漂漂泊泊地流淌而來,不很亮,像一層背景光。曼則沉浸其中,趴在木板上中規(guī)中矩地作業(yè)?!⑶锶者^后,艾吹明從早報上讀到過曼的一則消息,說曼是一個留學(xué)生,洋雷鋒,課余時間專在黃河兩岸撿拾垃圾,環(huán)保分子。此刻的情形,顯然不是做清潔之工。當(dāng)曼開始在板材上畫線時,艾吹明打開了車燈,白雪雪的光射過去,照著他,請他仔細(xì)。
曼做了個“OK”的手勢,單腿跪地,開始鋸一根木頭。
艾吹明覺得燈光是一種引見,遂下了車,蹣跚過去。曼很投入,胳膊上的肌肉疙瘩鼓凸而起,線鋸上下翻飛,將粉末狀的鋸末吐出來,沿著規(guī)劃妥的圖紙,要解出一根像樣的東西來。艾吹明挺客氣,扔下一包三五,似乎鬼佬喜好這一口。果然,曼受用地咂了一支,將煙霧咽進(jìn)了胸腔,老半天也不吐納,一副陶醉的模樣,滿臉喜悅。窮學(xué)生,艾吹明想。又問,黑燈瞎火的,你鼓搗什么玩意呢?
曼聳了聳肩,頭一晃,見怪不怪的表情。
高鼻深目,金頭發(fā),臉頰上刀砍斧削的線條,有棱有角。艾吹明心里夸贊說,娘的,真漂亮,竟有這么俊郎的男人呀。曼不吭聲,抽得格外認(rèn)真,連煙蒂都快燒著了。艾吹明想,洋鬼子,或許說不了中國話,遂打起手勢,再問一遍,喂喂喂,你到底瞎鼓搗什么呢?曼做了一個劃水的動作,又指了指夜幕下湍急的河水,手里有一桿槳葉似的。艾吹明明白過來,覺得罕見?!谶@么一個荒天旱地的內(nèi)陸城市,打造一艘船,真算得上是一件奇跡事。誰都知道,黃河水上,許多年早已消失了傳說和槳影。有的只是怪獸般的快艇和觀光類的羊皮筏子,不倫不類。蹲在地上,艾吹明想套近乎,又發(fā)了一支煙。曼別在耳后,趴在板子上,開始丈量和畫線,只字不語。不遠(yuǎn)處,駛過了一輛無軌電車,辮子一晃,擦出來一蓬幽藍(lán)的火花,剎那閃滅。
喂,你是叫托馬斯什么吧?
托馬斯全旋!
艾吹明笑了。幸好,艾吹明知道這個體操術(shù)語。起碼的幽默,當(dāng)然要笑納??磥?,這個鬼佬并不簡單,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比艾吹明差不太多,也令艾吹明吃了一驚。曼叼起一根鉛筆,單眼吊睛,在測量一根線的曲直。完了事,曼又開始解板,很熱絡(luò)地說,別喊我托馬斯·曼,叫我李敦白吧。
你李太白他弟?
當(dāng)然!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叫李敦白的鬼佬戳了戳夜空,神秘兮兮地一樂,嘴角上掛著鉛筆的跡印子。艾吹明一下子喜歡上了李敦白。心想,無處可去,在這里陪一陪李敦白,瞧他的一雙手怎么打造出一艘船,或許也是莫大的快樂。念想至此,艾吹明便也踏實下來,想給李敦白打打下手。夜深了一截,寒也濃了一寸。李敦白索性扔了涼拖,赤腳在地上踱來踱去,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艾吹明忍不住問,就這幾塊膠合板,幾根破木頭,燒火還差不多,你能做什么船?玩具吧,你肯定是航模發(fā)燒友!李敦白抿了抿鉛筆尖,在膠合板上潦草幾筆,就畫出了一只小船的樣子,漾蕩在幾根波浪形的鉛筆線之上。
獨木舟!
艾吹明問,這玩意兒,你準(zhǔn)備做什么使?
漂到入???,從這里下水,沿著姓黃的河流,一直漂到山東,然后買一張機票,回巴伐利亞去。李敦白眸子晶亮,仿佛埋下了兩粒炭火,表情卻羞赧,影癡癡地說,我媽媽快結(jié)婚了,我答應(yīng)她,要趕回去參加她的婚禮,在圣誕日。
幾根腕子粗細(xì)的長條木頭上,依次被畫上了斜角。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換下線鋸,提著長鋸,開始裁切。艾吹明幫著穩(wěn)住木頭,沒承想,李敦白的力氣大,木頭晃得兇,差一點鋸傷了艾吹明的手指。李敦白早有主意,將木頭嵌在唐僧座下白龍馬的腿縫間,卡牢后,恰好能使上勁。三兩下,就能切下一個斜角來,似乎不費吹灰之功。艾吹明心猜,八成是木匠的兒子,自小有遺傳。但腦子里仍疑問不斷,這么一堆瑣屑的零件,咋會裝配起一只獨木舟,還下水航行呢?李敦白好像有感應(yīng),很快就告訴了艾吹明。——將切下的斜角兩兩對接,在地上形成一條彎弧,猶如此刻天上的弦月,熠熠生輝。艾吹明想,對了,這是龍骨!鬼佬果然厲害,先打制出一根獨木舟的脊梁骨,剩下便好辦多嘍。艾吹明登時來了情緒,幫著對方砸釘子,抹膠水,暗中佩服了一番李敦白。
其實,坐火車更方便。天冷了,黃河水也小,干嗎遭這份罪?艾吹明是個愛掏心窩子的人,又有國際主義熱情。心說,窮學(xué)生,還靠玩雜耍掙過一些角子錢,興許,我還可以送你一張硬臥票,單程,送佛送到西天嘛。下游那一段我跑過,得信我,這樣冷的天兒,內(nèi)蒙和山西那一帶怕是早就封河了,你漂不下去的,做“驢子”也不能不講科學(xué)吧。
李敦白抿著一嘴皮的釘子,邊砸邊說,我發(fā)了愿!
什么愿?
我媽媽真不容易。我沒什么禮物好送,就給克拉拉電話說,我想漂完這一條姓黃的河流,送給她,讓她在婚禮上高高興興。李敦白擰身,朝艾吹明眨了一眼,很調(diào)皮。對了,我媽媽叫克拉拉,屬羊。話未完,李敦白咩咩一叫。
喂,你干嗎老說姓黃的河流。是黃河,不姓黃!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吐了吐舌頭,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似的,有些抱歉,含了含胸。艾吹明的英語可憐,德語更是摸不著邊,但Yellow River這個詞還是明白的。艾吹明剛想誨人不倦時,李敦白問說:
你們中國人,把黃河稱做什么?
母親河呀!
嘁,這不得了!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用了卷舌音,露出一臉的詭秘來,笑吟吟地說,姓黃的河流,母親河,我從頭漂到尾,送給媽媽,豈不兩全其美嘛。我相信,克拉拉會喜歡這份禮物的。
死腦子!像核桃一樣,天生是挨榔頭敲打的。艾吹明忍住情緒,不好發(fā)火。——就算是姓黃的河流,那也是俺家里的,跟你一個鬼佬扯不上干系。
膠水是特制的,密封性強。一段段斜角的木頭被釘子接合后,又抹上灰白的膠液,一瞬間便牢固了。李敦白舉著彎月似的龍骨,在地上敲打了一番,很硬實,有點像曲棍球的桿頸。此乃一艘獨木舟的脊骨,承重部位,馬虎不得。李敦白扛在肩上,很自信,夸口說,以前在家里時,附近有幾個湖泊,挺大,鎮(zhèn)上的人們都會做獨木舟,然后漂進(jìn)湖里,一整天都不上岸,可美了。我偷偷學(xué)了技,也做過幾只,還參加過校際比賽呢。所以工欲善其利,必先利其器。呵呵,你們的話。
你常發(fā)愿么?
喜歡這種生活,控制不了身體,癢。癢是一個人最美的動機,也叫理由。李敦白說“癢”時,學(xué)了一下孫悟空抓耳撓腮的樣子,很逗。
癢!
艾吹明默念著這個詞。
歇了工,李敦白從沙和尚的擔(dān)子里,摸出兩瓶啤酒來,牙一磕,遞給艾吹明一支,自己也飲了一支。李敦白指指遠(yuǎn)處的斯巴魯,嘟囔說,謝謝你的燈光,真透!車子怠速,引擎還在燃燒,等于是一臺發(fā)電機,將兩個人攏在聚光里。新買的?艾吹明點了點頭。鬼佬耳尖,一聽就聽出來了。這么一提醒,艾吹明便思想,遲牧云半年前送給自己一臺斯巴魯,交了錢,立秋前才提上車,掛了牌照。半年前,遲牧云還在家里住,出雙入對。但此刻,卻是車在人杳,時過境遷,彼此的關(guān)系冷凝到了這個份上。說不清誰是誰非,遲牧云神經(jīng)一錯,搬出去住了,連地址也不告訴艾吹明?!裉焓墙Y(jié)婚紀(jì)念日,卻也如一碗被泡久的方便面,食之無味,寡寡淡淡地閑置著。艾吹明一腔的熱情,從單調(diào)轉(zhuǎn)換到了現(xiàn)在的五味雜陳,內(nèi)心唏噓不已。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瞧出了艾吹明的孤單和落寞,孩子氣地笑話說,你剛失戀?
也許!
李敦白伸過來,碰了一下瓶,說,失戀也好,人會痛,但至少不癢!
我的婚姻快破產(chǎn)了。
呵,那你可以申請破產(chǎn)保護(hù)嘛。
鬼子邏輯。艾吹明兩眼放光,真的喜歡上了這個家伙,不再是一個玩雜耍的小丑,也不再是一個造船的蠻小子,倒像是個占星術(shù)士,四兩撥千斤,很輕易地將艾吹明一肚子的惱怒和陰霾,化解于無形。艾吹明問,得多長時間,明天還來么?要不要我?guī)湍銓⒁欢蚜慵厝?,去你宿舍?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不曾料到艾吹明了解自己,聳聳肩,不!我在河邊常撿垃圾,親水平臺上的值班員認(rèn)識我,東西可以保管在他這里。李敦白展了展手,說,起碼,也得加快些速度,克拉拉快結(jié)婚了,圣誕日,我得踐約,漂一段姓黃的河流,漂哪兒算哪兒。剛說到一半,艾吹明兜里的手機響了,先是一陣彩鈴。輕音樂。李敦白問:
詹姆斯·拉斯特樂隊的?
艾吹明不搭理他,徑自接了,擰身往親水平臺上踱去。李敦白撇撇嘴,一副洞悉一切的神情,接著趴在地上干活,心無旁鶩。親水平臺是堤岸延展向水面的一座遼闊建筑,被無數(shù)的水泥支柱架在河面上,平素里是一個娛樂休閑的所在。河水寧靜,一彎弦月倒映其上,微寒的河風(fēng)從上游里吹下。遲牧云的聲音略帶了遲疑和哽咽,開門見山地說:
我懷孕了!
怎么?
牧云說,你忘了?立秋日,在黃河邊跟你做了一次,著上了。
早起,艾吹明給單位領(lǐng)導(dǎo)掛電話,欲告假幾日。主任還在休憩中,語呈不悅地說,錯亂呀,今天是周六,明天也讓你放風(fēng)?!詮陌得鏖_著那輛墨綠色的斯巴魯進(jìn)出單位大門后,領(lǐng)導(dǎo)的臉色一直很難看,輕易不答話。起先,艾吹明沒瞧出端倪來,可有一回,領(lǐng)導(dǎo)繞過艾吹明,支使他人去民航辦事處買了一摞機票后,艾吹明才知道蹊蹺。以前,這一檔瑣事大多是艾吹明打理的,直接給遲牧云的代銷點打電話,隔幾天才將支票送給妻子,一來折扣多;二者,選擇余地大。有了座駕,同事們的冷言冷語也多了起來,譏誚不斷,說艾吹明娶了一房好太太,再吃這份工資有甚意思,雞肋么,干脆辭職得了。無奈,艾吹明打著“暖車”的旗號(與“暖房”等觀),在酒店里置辦了一桌,讓大家盡興而歸,表面上才平息了斯巴魯引來的嫉妒和眼紅。
艾吹明在區(qū)上工作,小衙門,主任也才是個副科級,但脾氣大。
到了中午時分,艾吹明猜,幼兒園快吃午飯了,便給老師掛了電話。囡囡好吧?抱歉,這一陣子太忙,老出公差,等得了空,我一定去看看囡囡的。艾吹明見過櫻桃班的女老師,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驕傲得像一只孔雀,伶牙俐齒。據(jù)說一直在考中戲的表演系,命薄,數(shù)年未果。都挺好!家長打電話來,無非是不放心孩子嘛,不放心的話,就過來親自看看。艾吹明頂頭澆了一盆涼水,忙擠出笑聲說,不是那意思,我人在秦皇島。否則的話,我定會去跟您溝通一下的?!镟锸前得骱瓦t牧云的女兒,四歲半,托了遲牧云一位客戶的關(guān)系,才進(jìn)了這家響當(dāng)當(dāng)?shù)挠變簣@,分到了櫻桃班。雙語教學(xué),全托,收費不菲。艾吹明試探著問,囡囡她媽去看過孩子么?有多久沒去過了?老師直脫脫地說,嘿,別瞎計較了,該忙什么,就去忙你們的吧。孩子在這兒,就等于在溫室里,虧欠不了。
艾吹明說,請你給囡囡她媽掛個電話,就說孩子病了,嚷嚷著要回家。
什么意思?
哦,也沒什么意思,真的。艾吹明急出了一腦門子疙瘩,緩和著說,前不久,囡囡她媽也想孩子,結(jié)果給想病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嘛。
喂,你什么家長?你可別拿孩子說事,更別發(fā)咒!
咔嚓掛了。
——昨晚上,接到遲牧云的電話時,艾吹明也吃過咒。我懷孕了!遲牧云的話,讓艾吹明呵呵一樂,不可能吧,牧云,我那一梭子怎么會上靶呢?遲牧云像最后通牒,提醒說,立秋日,在黃河邊跟你做了一次,著了你的道兒。
通話時,一彎弦月漂在河面上,仿若一葉小舟,隨波漾蕩。艾吹明順著月色望過去,對岸的河灘上,瑟瑟秋風(fēng)中的蘆葦叢已被夜幕掩藏,立秋日的情景也略顯模糊。提了車,去車管所掛牌,艾吹明想用妻子的身份證登記。畢竟,斯巴魯是遲牧云贈送的,艾吹明不想落下口實。艾吹明愛車愛瘋了,男人的勾當(dāng),拿了好幾年的本兒了,但空懷一身屠龍術(shù),壯志難酬。當(dāng)時,遲牧云還在家里住,便遂了丈夫的心愿,幫艾吹明挑了一款性能頗佳的斯巴魯。遲牧云不應(yīng),說,車子是送給你的,用你的證件登記吧。艾吹明問,你都搬出去了,不吭不哈,對我冷若冰霜的,我還有臉接受你這個禮物么?遲牧云哀哀地說,但愿,但愿能挽回一點咱倆的感情,留住這場婚姻,不就一輛越野么,值當(dāng)!艾吹明從這句話里,看見了一點點稀薄的星光,又自以為是地放大成太陽,落在了自己名下。艾吹明想,妻子的饋贈,或許是她迷途知返吧。
最不濟(jì),至少還對自己有一份感情在。
本來不會有河邊那一幕激情戲的。遲牧云的保守和頑固,艾吹明深有體悟,就連平時的衣著和打扮,也是趨向于“冷”的一端。即便夫妻之間的床笫之事,遲牧云也刻板單調(diào),一周一次,不容討價還價,更談不上偶發(fā)的激情之舉。體位恒常,像應(yīng)付一樁無趣的小差事。有一回,艾吹明從同學(xué)手里借了一張毛片,趁著遲牧云高興,喂進(jìn)了碟倉,想跟妻子觀摩一遍。孰料,剛看了第一個鏡頭,遲牧云即刻翻了臉,罵艾吹明是流氓下三濫,還威脅說要去報警,去艾吹明單位領(lǐng)導(dǎo)那里檢舉。艾吹明慌忙求情下話,才平息了遲牧云的怒火。但次日,遲牧云親自上門,找見了艾吹明的那個同學(xué),當(dāng)著人家家屬的面,將光盤撅斷,擲在了同學(xué)的臉上。此后,同學(xué)也跟艾吹明斷了交,十多年的同窗之誼,就此分崩離析。
出了車管所,艾吹明逗引說,飆一下?濱河大道上車少,你能跑到180邁。遲牧云說,我好多年沒摸過方向盤了,太生。艾吹明轟起油門,遲牧云嚇得攥住把手,別瘋!一見了車,你比見了親人還瘋,慢慢開。艾吹明鼓吹說,新車,需要的是磨合,磨合妥了,車就會跟主人的性子一般。遲牧云聊賴地說,哼!你連婚姻都伺候不好,還談什么磨合的理論?一席話,令艾吹明沮喪透頂,徑直將車開進(jìn)了黃河北岸的蘆葦叢里,一片光禿禿的灘涂,可以任意馳騁。
不料,車給陷了。
當(dāng)然,艾吹明搞的把戲,故意說陷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遲牧云愣在椅子上,奈何不得。車窗外,一輪巨日沉淪下來,掛在河流的盡頭,如一枚磕破的蛋黃,有流質(zhì)的光。太熱,遲牧云脫了外套,撩撩頭發(fā),沉浸在冥思中。——搬出家時,壓根兒沒理由,兩個人沒鬧過什么別扭,也沒紅過一次臉。遲牧云只說,沒意思,想出去賃一間房,自己一個人待待。待了一陣子,卻像上了癮似的。艾吹明怎么請求搬回來,遲牧云都不肯,甚至不允許艾吹明提這個要求,一說就火,一火便避而不見,連電話也不接。此刻,有些天遠(yuǎn)地偏的氛圍,蘆荻瑟瑟,秋風(fēng)正起,加之身體的饑渴感,艾吹明的手便不老實起來,變成了一小股游擊土匪,竄上了遲牧云的腿,放肆且膽大。沒承想,遲牧云閉上了眼,渾身塌陷下來,也有一種貪享的欲念。一任艾吹明漫山遍野地?zé)龤⒔俾?,瘋了一回。很快就結(jié)束了。遲牧云掛著一層彤云,羞澀地說:
真好!多浪漫呀。
艾吹明覺得徹底妥了,事倍功半。在放出一梭子后,艾吹明知道這句話,乃是妻子的褒揚和夸贊。艾吹明忍不住幽默了一下,告訴說:
久別勝新婚,這叫。
遲牧云剜了一眼,態(tài)度不明。
艾吹明吹牛說,又陷進(jìn)去了,陷深了,剛才我動作太大。
遲牧云忽地變了色,抓住艾吹明的胳膊,一臉慌張地說,壞了壞了,剛忘了保險措施了。艾吹明說,又不是在家里,還那么周全,這是即興演出,顧不了許多了。遲牧云厲聲說,你只圖一時新鮮,萬一著了,受罪的還不是我么。艾吹明發(fā)咒說,就我那兩下子,三腳貓的功夫,指不定早脫靶了,別犯愁。剛才的喜悅蕩然無存,各自又埋下了一團(tuán)陰影。遲牧云認(rèn)真地擦完,眉眼上卻綰著一塊疙瘩,氣色不勻?;幕臎鰶龅刈艘魂囎樱犚娷図斏嫌械未鹇?。艾吹明打開天窗,望見一只水鳥屙下了糞。心說,報喪鳥。
艾吹明將昨夜的電話,也當(dāng)作了一聲噩耗。發(fā)完咒,遲牧云凄然地說,姓艾的,你弄的好事,今兒是紀(jì)念日,結(jié)果你送我這么一件禮物,叫我還怎么過?生不如死嘛。艾吹明只當(dāng)是遲牧云在試探,大咧咧地說,大不了,你就生下來,給囡囡生個弟弟,也好做伴。遲牧云不睬他,決絕地說:
我改天去醫(yī)院。
干嗎?
拿下來!
別窮折騰了,拜托!
遲牧云最后通牒說,這一次,真的不一樣。不一樣!
你這是幻覺,牧云。
艾吹明有了火,語氣上強硬起來,也明白一晚上的期待泡了湯。紀(jì)念日,像眼前的黃河水,平白無故地流瀉而去,心血皆付諸東流。艾吹明約略知道妻子的生理周期,就算分居了許久,想來也不會有誤。——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艾吹明了解遲牧云的性格,無事生非,自尊,多疑,一點小小的口角,就能掀起十二級的大浪。艾吹明繼續(xù)說,你那是幻覺,消極反應(yīng)。你真的該去一次醫(yī)院,不過應(yīng)該去腦系科看看了。話音未落,遲牧云憤怒地掛了。
現(xiàn)在,櫻桃班的老師也掛了,不容置辯。
家還是這個家。客廳的墻上,掛著艾吹明和遲牧云的結(jié)婚照,亙古不變似的,笑容凝固。一襲婚紗在時光中慢慢變舊,舊得像一張昨天的報紙,無人問津。玻璃上也覆了一層灰,讓人有隔世之感。自從遲牧云搬離后,少了人氣,四壁間煞是冷清,連廚房的灶火都沒開過,艾吹明常在街上的雞毛小店里打發(fā)饑餓。懶得收拾,連衣服也不愿去洗,艾吹明經(jīng)常在一堆衣物里,挑較為干凈一點的穿。艾吹明躺在沙發(fā)上,隨興翻著一本時尚雜志,還是當(dāng)時遲牧云買的,專撿內(nèi)衣插頁看。一個個豐乳肥臀的模特,從關(guān)鍵部位上噴出火苗來,流進(jìn)艾吹明眼底,咝咝燃燒。令艾吹明有點蟻癢,有些蠢動。不巧,艾吹明聽見一陣子急促的叩門聲。未及應(yīng)聲,卻見房門忽地打開。
左球進(jìn)來了。
艾吹明頂頭撞上左球,心先虛了一大截。幸好,左球沒在意沙發(fā)上的艷照,轉(zhuǎn)身招呼屁股后邊的兩個人,說,快進(jìn)來,就當(dāng)是自己家,千萬別客氣。來了客人,一個是大齙牙,另一個小瘦子。艾吹明眼生,去忙著燒水沏茶,遞煙問候。左球手里還捏著房門鑰匙,屁股一落,若一座肉山似地陷進(jìn)沙發(fā)。沙發(fā)咯吱一響。左球指著艾吹明,對客人介紹說,艾吹明,發(fā)小,跟我姐是兩口子,就當(dāng)自己家吧。艾吹明點了頭,悻悻地坐在一側(cè),聽三個人在談事。談了一會子,左球忽然對艾吹明說,中午了,你去弄幾個小菜,我跟朋友喝幾盅?
敢情好!禮拜六,我也閑慌著,我去樓下飯館叫外賣。
就你一人?
艾吹明一怔,在客人的臉上逡巡了一圈,欲言又止地說,牧云忙她的事去了,你還不知道你姐呀,忙瘋了,天上只要有飛機飛,她就不得閑。
難怪。你瞧,你把家弄得像一個豬窩似的,不是說你,不像話嘛。左球仿佛這個家的主人,指東說西,毫不客氣。兩位客人盯視著艾吹明的表情,覺得他太蔫。艾吹明賠著笑臉,給足了左球面子。
在樓下叫菜的過程中,艾吹明犯起了愁。心猜,左球這是來問罪的,還興師動眾,糾集了不三不四的朋友,想給自己來個下馬威。此前亦有過先例。對艾吹明來講,隱隱含有痛楚的成分。左球、遲牧云和艾吹明是發(fā)小不假。小學(xué)和初中階段,三個人甚至是前后排的同學(xué),又在同一條街上長大。左球叫遲大勇,自小就喜歡足球,入選過市上的中學(xué)生足球隊,專司左前鋒,腳法兇悍,落下個“左球”的綽號。左球與遲牧云是雙胞胎,一母雙生,本地人喜稱“龍鳳胎”,當(dāng)是可遇不可求的大事,稀罕至極。那一天,遲牧云先面了世,擅自做大。一刻鐘后,左球也尾隨而至,淪為弟弟。姐弟二人的關(guān)系膩得不一般。成年后,走在街上時,人們大多以為他們是一對情侶,沒大沒小,不分場合地你掐我捏,放肆得可以。左球一直將郝海東當(dāng)作偶像,踢了幾年,也沒能被本土的俱樂部看上,又荒廢了學(xué)業(yè),連高中都沒畢業(yè),徑自在社會上打秋風(fēng),有一搭沒一搭的。遲牧云和艾吹明則考進(jìn)了師范學(xué)院,因了同窗之情,很快就走在了一起。關(guān)系明朗后,左球有一次摸著艾吹明的腦瓜說,別欺負(fù)我姐,只要我在,你欺負(fù)一次,我就抽你一根腳筋。當(dāng)時,艾吹明沒往心里去,心說,人家畢竟是姐弟,話在情理之中么。于是,艾吹明卸下包袱,加倍地追求遲牧云,也和左球的友誼加深了不少。
新婚夜,喜客們都散了,可左球仍率著一幫子陌生人,帶頭吆喝著鬧洞房。鬧到后半夜,人困馬乏,才算了事。臨出門,左球特意將艾吹明喊到門外,摸著新郎的腦瓜,認(rèn)真叮囑說,吹明,你得聽我姐的,輕一點,溫柔一點,別嚇著她哦。艾吹明心緒敗壞地躺在婚床上,一五一十地學(xué)給遲牧云聽。孰料,遲牧云哈哈哈地大樂,不以為然地說,大勇關(guān)心我是正常的。這世上,我和大勇待的時間最長,比任何人都多十個月,大勇不惦記我,誰還牽心我呀?次日一早,左球又來探視,眼神鬼兮兮的,讓艾吹明覺得自己做了賊。整整一個蜜月,左球像個特工,在兩口子的生活里臥了底,神出鬼沒,成了隱形的第三方。
這還不算。待到囡囡出生后,有一天夜間,房門忽然被擰開了,嚇得艾吹明趕忙去廚房抄家伙,以為進(jìn)了歹人。燈一亮,卻見是醉眼蒙眬的左球,熟門熟路地躺在沙發(fā)上借宿,一聲招呼也不打。那一回,艾吹明真的惱了,問遲牧云說,我是不是家里的男主人,到底怎么回事兒?遲牧云說,自己家的兄弟,我給他配了一把鑰匙,讓他方便些。艾吹明坐了一夜,聽見隔壁的鼾聲,總覺得身下的床上埋了一顆地雷似的,不能入眠。遲牧云嗔怒說,別那么太小氣,弟弟又不是陌生的異性,我可對你忠貞不二,嫁雞隨雞的,你不能瞎想,傷了我和大勇的血親。
也就近些年來,左球來得比較稀,對這個家也插手甚少?;蔚搅巳僧?dāng)多,左球娶了一個離過婚的女人,還帶了一個半大小子。辦完事,艾吹明方知道,居中做紅娘的竟然是遲牧云,愕然不少。艾吹明問說,大勇條件蠻好的,干嗎屈尊低就呢?遲牧云說,離過婚的女人好,有傷疤,有經(jīng)驗,知道該怎么去惜疼男人。大勇這樣子的人,就該讓女人收懾住心,不能再混了。原來,女人的父親是一家國企的頭頭,順利將左球納為部下,當(dāng)金龜使。
左球天生反骨,歸降了半年,又辭了工,拿著一筆妻子的錢,忙著做生意。艾吹明很少過問左球的事,要不是遲牧云的話,艾吹明甚至瞧不上眼。伸手不打笑臉人,左球既然帶朋友上門來,也就另當(dāng)別論。
菜很豐富,鋪張地擺滿了一桌。艾吹明拿出了兩瓶瀘州老窖,請他們開喝。小瘦子對艾吹明客氣了一番。左球說,別管他,他是個小公務(wù)員,一喝臉就紅,最不濟(jì)了。艾吹明照舊點點頭,禮讓三先,殷勤地斟酒沏茶,全然局外人?!洃浿校笄驈臎]喊過艾吹明一聲“姐夫”,不是直呼其名,就是喊他“小公務(wù)員”,語帶輕薄,跟遲牧云一般的態(tài)度。大齙牙也敬了一杯酒,艾吹明接在手上,左張右看。不承想,左球一把搶過去,厲聲說,別喝!你沾上酒,讓我姐知道了,有你的好果子吃。艾吹明起了倔,不想折面子,奪回手里,遂一飲而盡。又自顧自地添滿,借酒發(fā)力,搶白說,你姐呀,你姐早就搬出去住了,想清靜一段??珊?,清靜了有幾個月啦,上了癮,就差削發(fā)為尼,不食人間煙火了。左球說,拌嘴了?艾吹明說,吵架倒好了,吵架還有點兒樂趣,逞逞嘴能,練練口才。問題是結(jié)婚以來,我跟牧云一架也沒吵過,更沒紅過一回臉,平平淡淡,結(jié)果牧云還是去外邊躲清靜去了,怪道。這番話,類似于泄露機密,尤其當(dāng)著外人的面。左球面呈不悅,趕忙吆喝起來,熱場,盡力敷衍過去。艾吹明沒嗅見端倪,仍不依不饒地說,大勇,你得去勸勸你姐,對我有意見要提,別窩在心里自己個受罪。大勇你瞧瞧,我現(xiàn)在過的什么日子,老婆不著家,光棍一條,家里連個人氣都沒有,冰鍋冷灶,夠窩囊的了。左球見艾吹明訴苦,問診說:
你們的婚姻出了問題,絕對!
艾吹明囁嚅說,我看也是,開水不響,響水不開,牧云一定是有別的想法,才對我下這樣的手段。但牧云又不說開,自己個悶著,別悶出病來。
多找找你的毛病,多反省自己。
艾吹明不以為然,又說,你姐那人,唉,心比天高,興許是嫌日子太平淡,沒滋沒味??善仗煜碌娜思?,過的都是這樣不咸不淡的生活,又不是明星,還見天被閃光燈照著。對不對?
別太較真,吹明。
——其實,每次都如此,說了也白說,不管對遲牧云,還是跟左球。艾吹明明白,人家姐弟二人比誰都親,穿一條褲子,胳膊肘子始終往里拐,左球豈有向著艾吹明說話的道理!念想至此,艾吹明不打算訴苦了,滿當(dāng)當(dāng)?shù)毓嗔艘淮蟊裥闹懈C藏了無限的塊壘,惟杜康可解。
半晌后,艾吹明覺得鼻子下一濕,手一摸,摸出了一把熱辣辣的血水來。越抹,鼻孔里流得越兇。兩條長龍,仿佛攜了生命力一般,長在臉上。
艾吹明自語,太熱,躁!
傍晚時,艾吹明走到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的跟前,笑吟吟地說,喂,送你一件小禮物,打開看看。李敦白不解,狐疑滿眼地拆開了報紙團(tuán),取出一件莫名其妙的東西,拿在手里瞅。瞅不出底細(xì),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稀罕物。李敦白說,艾,秘密武器?告訴我!
墨斗!
——MO-DOU?
艾吹明糾正說,mò,墨水的墨,dǒu,斗笠的斗。
恰好,李敦白剛在板子上畫線,用的是有機玻璃的尺子,臂長,所以鉛筆線歪歪扭扭的,不很筆直。艾吹明有備而來,擰開墨汁,倒進(jìn)了墨斗坑里,讓棉花浸了浸。差不多時,艾吹明扯出一根墨繩,交給李敦白,對峙而立,找準(zhǔn)了距離。艾吹明心想,鬼佬,你不是愛玩雜耍么,現(xiàn)在叫你開開眼,看看這個中國戲法。墨繩繃緊在木板上,艾吹明用指尖提懸,用了力,引弦不發(fā),癡呆呆地沖著李敦白笑。李敦白不明就里,卻瞬時聽見“嘣”的一聲。墨繩落地,在板子上吻下一條端直的線,清晰無比。墨吃進(jìn)了板子里,慢慢暈染開來,讓李敦白一驚一乍,眼睛瞪成了牛鈴一般。李敦白說,艾,你干嗎送我這么一件貴重禮物?太神奇了!我簡直想給你倒立,拿個大頂感謝。艾吹明用一種淡泊的口氣說,不值錢,才十幾塊,我下午去棺材鋪子里買的。李敦白抱著墨斗,親了幾口,左端右詳了一遍,說,這像一只獨木舟,我坐在坑里,順著姓黃的河流,一直這么漂下去,呵呵。李敦白比畫著,樂顛顛的。艾吹明心里有事,夜里來親水平臺,只為了排遣一下郁悶,顧不上跟一個陌生人閑扯。于是催促說,快干活吧,再遲的話,船下不了水,你媽媽的婚禮也會被你耽擱掉的。
李敦白怔了怔,表情一冷,默然不語。
艾吹明繼續(xù)給李敦白打下手,一會子幫著切削木頭,一會子扶住板材,看李敦白揮舞著長鋸,剖板下料。龍骨前夜已做妥了,李敦白又在龍骨兩端開了榫眼,將一根根肋骨樣的木條嵌接進(jìn)去。舉在手里瞧時,龍骨和左右兩側(cè)的肋骨條,像從X光機里抽出來的一張底片,瘦削削的?!@是獨木舟的骨架,平底,中國式。忙了很長一陣子,消停下來,李敦白又如以往那樣,從身后沙僧的擔(dān)子里,取出來兩瓶啤酒,咬開一支,遞給艾吹明。另一支往自己肚子里灌。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騎坐在豬八戒叉開的腿上,不吭不哈,心事重重地小飲,目光淡然,神情空虛。末了,李敦白拍拍艾吹明的肩,鄭重地說:
艾,對不起,我昨天給你說了謊。
別!別說這話。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擠出了第一句話,便再也忍不住了。李敦白的眼眶濕了,努著嘴,雙頰抖瑟,說,艾,我的確是去參加一個婚禮,這沒錯。但不是我媽媽的。艾吹明不曾料到這個鬼佬會哭,才見過一次面,哪能談得上交心呢,也不知是什么緣故,竟勾起了他的傷懷,鼻子抽吸著,聲音哽咽。艾吹明出于禮貌,并未打斷李敦白的言談,坐在木材板子上,靜下心。李敦白眼瞅著艾吹明,忽然破涕為笑,說,艾,你不樂意聽的話,我也不勉強。只是,在這么荒涼的秋夜里,我的心很疼,就想說一說。我這個洋鬼子,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沒一個朋友,恰好碰上了你,如果不浪費你的時間的話。艾吹明踏踏實實地回答:
老李!艾吹明靈機一動,稱呼鬼佬為“老李”,覺得惟有如此,才能不生分。于是說,老李,我真的沒什么事,你要難受,你就一吐為快吧。
你真的快破產(chǎn)了,跟一個女人?
艾吹明苦笑說,鬧不好,我會在她的稱謂前加一個字,“前”,前妻,從夫妻變成一對仇人。中國有句老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艾,有兩件事不能強求,德國老話。
什么?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一字一頓地說,第一,倒向一邊的墻,你莫可奈何;第二,倒向另一個男人的女人,你也不能強求,挽救不了。
挺老練的呀。你呢?你結(jié)婚了么?
呵呵,艾。李敦白孩子氣的一眨眼,慨然說,在這個世界上,有那么一個好女人,她因為沒做我的妻子,至今仍然快樂萬分,這就夠了。我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誰,芳齡多少,反正她只要幸福,這就夠了。
鬼子邏輯。艾吹明想。
那你不去試試?說不定,做了你的妻子后,她會加倍快樂的。
我不這么想。
——月光照耀甘肅省,照耀著上游以遠(yuǎn)的源頭與夜鳥。不遠(yuǎn)處的河面上,倒映著一輪弦月,逐漸趨于飽滿和晶瑩,也一寸寸邁向深沉與廣大。不久之后,又將是一個月圓之夜,輪替著,交換著,猶如上帝丟棄的一只白鞋子。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終于打開了話匣子。李敦白說:
艾,有一個老人死了,他叫沃森。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反正叫沃森沃森沃森。沃森是上半年死的,我向?qū)W校請了假,回了一趟巴伐利亞。我不想去送葬,更談不上去守喪,雖然沃森是我的舅舅,唯一的舅舅?!一厝?,只是為了親眼看見這個沃森死了,沃森真的死徹底了,被埋葬,讓上帝收回到了身邊,我才踏實,才放心。
沃森是個混蛋,他一個人偷偷死了。這沒錯。
出殯的那天,天上下著凍雨,墓地里到處都是泥漿。我媽媽哭了,哭得很傷心,比天空還哭得發(fā)抖,險些被送進(jìn)了醫(yī)院去搶救。但克拉拉活了過來??死瓕ξ艺f,曼,我的兒子,沃森現(xiàn)在死了,一切冤孽都可以忘記了,你別再去中國留學(xué),乖乖待在家里,陪媽媽。媽媽已經(jīng)老了,我隨時會死的,而且會死很久,久到你會徹底忘了我??死軇尤?,插著氧氣,氣息衰弱,緊緊地拽住我的手,有一種哀求。我不為所動。我問媽媽說:
你知道了?
克拉拉說,我早就知道了。
媽媽,你知道我一直保存著那張圣誕卡片么?
克拉拉說,曼,你心里一直有仇恨,別當(dāng)我不知道,知子莫如母。這么多年來,你去異鄉(xiāng)他國漂泊,滿世界浪跡,只因為你身體里埋著憤怒和仇怨,一刻也不愿消泯。那年冬天發(fā)生的事,我誤以為當(dāng)時你還小,你不知道呢。但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才知道你洞悉一切。
媽媽,我什么都知道。我閉緊嘴巴,但不妨礙發(fā)表心靈。
你離開我的話,你姐姐也不會回來。
不!她很好,她會回來。
沃森死了,米蘭達(dá)更不會回家了。
夫人,我得走了,我很抱歉。我非得去做一件事,做完了這件事,才能回來陪你。我很執(zhí)拗,三天之后,我就背起行李,買了一張機票回到了上海。但我臨走前,還是忍不住對克拉拉說,媽媽,有一條姓黃的河流,我要去漂,從頭漂到尾。媽媽,我已經(jīng)在心里對上帝發(fā)了愿,為了你,為了米蘭達(dá),我才去漂它的。在中國,這條河叫母親河,我是替米蘭達(dá)去贖罪,去懺悔的。
克拉拉哭了,也應(yīng)允了我。
艾,你真的不知道,那三天時間里,我是白晝?yōu)楣?,入夜做人。所以我現(xiàn)在害怕夜晚,不管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夜晚,怕,統(tǒng)統(tǒng)都怕,怕得要死。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吐了吐舌頭,猩紅色的舌頭,有點詭異,也有點駭人。那三天,巴伐利亞一直在下凍雨,人會凍僵,但每天晚餐后,我都會偷偷地溜出來,只身一人,跑進(jìn)那一片林子里,去查看沃森的墓地?!鋵?,也沒什么結(jié)果,沃森被埋掉了,躺在黑暗的墓穴里,死得徹徹底底,成了一具僵尸,再也不會跳出來了??晌铱傆幸唤z不放心。我被雨澆濕了,淋透了,但我不甘心。我就守在那一片吸血鬼和幽靈盤踞的墓地里,看看沃森會不會起死回生。如果是,我一定會掐住他的脖子,擰斷它,叫他死第二回。死是容易的,也是自私的,沃森這么輕易地占了便宜,把所有的秘密都帶走了。我沒理由不恨他。艾,你知道的,人到了憤怒的頂點時,會變成一只汽油桶,一點就著,——嘩,爆炸,粉身碎骨。
按理說,我不該這樣的。許多年了,在我成年以后,我跟沃森連一句話也沒講過。他身上臭,他是個老混蛋,我剛說過的。
第二天,我就要離開那個奢華空虛的家,一走了之。臨走前夜,我又去了墓地,扛著一把鐵鍬,挖開了沃森的墳。我不想去看那個混蛋發(fā)綠長毛的僵尸,我只想埋下一頁紙,一張發(fā)黃的圣誕卡片,連同那些舊日子,一干二凈。然后輕輕松松地來這里。我辦到了,沒什么后悔的。真的。
那張卡片很薄,薄得像一只小鳥的重量,飛走了。
——艾吹明沒咋聽明白,覺得像一部恍惚的電影,沒頭沒尾,烏煙瘴氣。要么,就是鬼佬已經(jīng)喝醉了,在自說自話,猶如一臺獨角戲,滿嘴里跑舌頭。出于禮貌,艾吹明也沒發(fā)問,耐心地做一個聽眾,含著胸,擠出一份聆聽的表情。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根本就不在乎艾吹明的反應(yīng),兀自沉浸在自己的述說中。艾吹明不經(jīng)意地察覺出,李敦白的眼底里有一片云翳,冷,落寞,空寂,遠(yuǎn)遠(yuǎn)地漾蕩在天邊似的。頓了頓,李敦白醒過來,發(fā)笑說:
講個輕松的話題,給你說說一個女孩子吧,艾。
嗯,她叫米蘭達(dá),也可能叫特麗莎,隨便叫她什么都行,就像你可以喊我托馬斯·曼或者李敦白一樣。但我喜歡米蘭達(dá)這個名字?!莻€夏天,哼哼,講故事的人都喜歡偷懶,愛說那個夏天。艾,這是個簡便的方式。——那年夏天,米蘭達(dá)剛巧14歲,風(fēng)一吹,她幾乎變了個人似的,不再是丑小鴨,而是一只小白天鵝。巴伐利亞的俗語說,女孩子就像一枚卵,就看破殼的那一瞬,究竟是個什么精靈。女孩子的變,真的在一夕之間,由青澀、黑瘦、焦黃,變得滋潤、飽滿、發(fā)白,像一只中國瓷器那樣。米蘭達(dá)正是如此。當(dāng)然,變的還有米蘭達(dá)的驕傲心。她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經(jīng)常穿著一條短裙子,露出一雙白花花的長腿,在那條街上走來走去,惹得全鎮(zhèn)子的少年趴在窗口上,沖米蘭達(dá)吹口哨,獻(xiàn)殷勤,要求和她約會。但米蘭達(dá)誰也沒答應(yīng)。她扭著胯,拔長脖頸,傲慢得像一位公主,賣力地炫耀自己的美色。另一個原因,是她有一個討厭的弟弟,鞍前馬后地跟著她,壞了她的好事。
當(dāng)時德國還分裂,東西兩半。冷戰(zhàn)沒結(jié)束,柏林墻還在,氣氛不太好。不過,我沒去參觀過那一堵破墻。
那個夏天——又是這套把戲,但這回是真的!——米蘭達(dá)的弟弟才九歲,個兒矮,長得像一根小泥鰍,經(jīng)常跟在米蘭達(dá)的屁股后邊,甩也甩不掉。米蘭達(dá)為這件事,和弟弟談過好幾回。央求他,別再像一個老鼠尾巴,煞風(fēng)景,壞了姐姐的招搖和自信。但當(dāng)?shù)艿艿暮芨C囊,平時鎮(zhèn)子上也沒人樂意跟他玩,就哭鼻子,就告饒。米蘭達(dá)沒了轍,便送給弟弟一個銀子的燭臺。燭臺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但那個卻大大不同。那是一盞枝形燭臺,有機關(guān),蠟燭燒到末尾時,會從燭臺里跳出來一個精靈,有時是妖怪,有時是動物,有時又是白雪公主什么的童話人物,一共十二枝,各個不一樣,有點像慕尼黑市政廳上報時的組鐘。米蘭達(dá)上街去賣弄前,便給燭臺上插滿蠟燭,鎖了門,留弟弟一個人去等,一等就是大半天喲?;蛟S,正是在那一段時間里,米蘭達(dá)的虛榮心得到了自由和滿足,常常精疲力盡回了家,仿佛泄了氣的輪胎。
但弟弟很快發(fā)現(xiàn)了蹊蹺,燭臺也不能再誘惑他了,又纏在米蘭達(dá)的后邊,寸步不離。弟弟在街上遭人恥笑,有時候還莫名其妙地挨一拳頭。米蘭達(dá)不僅不護(hù)著弟弟,還在一旁哈哈大笑,似乎有多高興似的,笑得花枝亂顫,添油加醋。那以后,米蘭達(dá)想出了更古怪的招數(shù)。常常用一只玩具,將弟弟哄騙進(jìn)一間黑屋子,趁機掛上鎖,溜之大吉,去野,去瘋,去跟街上的每個男孩子約會?!?,忘了告訴你了,那不是一間普通的黑屋子。伸手不見,用中國話說,是十指?還是五指?反正漆黑一團(tuán),比一口洞穴還黑。
要命的是屋子里還躺著一位病人,癱瘓在床,屎尿不能自理。那家伙是一個爵士的后裔。他爺爺曾花了一大筆錢,買過威廉皇帝的爵位。但家族破敗了,人也患了風(fēng)濕病和肌無力,就那樣癱成了一堆爛泥。但他仍有貴族的遺風(fēng),每天讓家里的女傭洗漱干凈,穿戴整齊,還在胸脯上掛滿一大堆生銹的勛章,威風(fēng)凜凜地陷入回憶。在黑黢黢的房間里,空氣異常難聞,惡心,令人作嘔。女傭也偷懶,傍晚前才收拾一下。那家伙躺在墻角里,嘴里經(jīng)常在問,黑夜么,還是白天?骨頭一樣白的白天,還是眼睛一樣黑的黑夜?米蘭達(dá)的弟弟就待在屋子里,跟一具活僵尸對峙,嚇得丟了魂,一口大氣也不敢出。那個夏天,小男孩用指甲摳,想把墻壁摳出一個洞來,吸上新鮮空氣。但指甲滲出了血水來,那一座石頭壘下的房子仍紋絲不動。
對了,米蘭達(dá)和弟弟還有一個媽媽,就是那個爛泥樣的貴族的妻子。他們結(jié)婚時,那家伙已經(jīng)坐在了輪椅上,仿佛一根朽壞的木頭。平時,米蘭達(dá)的媽媽和舅舅去城里打點生意,一周回來一次。米蘭達(dá)和弟弟在鎮(zhèn)上的學(xué)校里讀書。米蘭達(dá)就是在那時候,出脫成了一個小妖精的。
艾吹明摸出一支煙,遞給李敦白。這下,艾吹明算是聽懂了,心里理出了頭緒。捧起一團(tuán)火,喂給李敦白時,艾吹明又一次望見了李敦白眼底里的云翳。陰翳碎了,散了,退在眸子后邊的遠(yuǎn)天遠(yuǎn)地里,猶如一段潮濕的墻縫里的草苔或綠銹。艾吹明噴了一口煙,直突突地問:
米蘭達(dá)是你姐?
當(dāng)然!
老李,你在跟我憶苦思甜哦,真有你的。
什么?
沒什么,你接著嘮叨吧。我剛喝到興頭上。酒不錯,再來一支。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并不理解這句話的真實意味,便蠻不在乎。接著說,整個夏天,艾,我煩這個詞,夏天令我想到燠熱,想到火辣辣的日光,想到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腐爛,走向滅亡。想來,還是秋季好,一個人能死在秋天,死在這么浩瀚的秋季的夜晚,無論如何也是件高興的事。這想法,還是那個小子被關(guān)在黑屋子里產(chǎn)生的。——屋子里飄滿了病菌、咳嗽、陰濕,也盛滿了太多的死亡氣息。它們鉆進(jìn)了那小子的骨髓和血液里,使他長大后,恨不得插上一對翅膀,滿世界去流浪,去撒野,去喊,去叫,再也不愿獨處在房間里,舊病復(fù)發(fā)。而在一墻之隔的街上,米蘭達(dá)卻悠哉游哉,跟每一個可以上手的男孩子約會,引得他們爭風(fēng)吃醋,打架斗毆。米蘭達(dá)的名聲也漸漸臭了。
長話短說吧。
年底很快到了,下過好幾場大雪,鎮(zhèn)子上都被幾英尺的雪覆蓋。米蘭達(dá)沒了去處,便乖乖地待在家里,站在窗口前咒天罵地,氣惱壞天氣毀了她的約會。街上有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布置圣誕裝飾。掃囪人站在屋頂上,一身黑灰,只有牙齒是白的,比瓷還白。米蘭達(dá)解了禁,任由弟弟一個人發(fā)呆。那小子,總盯著家里的壁爐,想象圣誕老人半夜三更時,從煙囪里鉆下來,提著口袋,來分發(fā)一些小禮物。媽媽也回來了,帶著舅舅沃森,載了一車廂的東西,今年的買賣不壞。那時候,沃森還像個紳士,戴禮帽,系領(lǐng)帶,領(lǐng)口發(fā)白,見天笑吟吟的,坐在寒天冷地的露臺上飲酒。誰也不知道,沃森竟是個混蛋。
我要說的是圣誕日三天前的事。大事。
有一晚,米蘭達(dá)喊了弟弟,鉆進(jìn)她自己的臥室。米蘭達(dá)佯裝神秘,問弟弟說,要是讓你許一個圣誕愿望,你會許什么呢?弟弟納悶了半天,想破了腦殼,才回說,許一個春天,全家人去森林里度一個長假,誰也不能落下,再吃一頓燒烤,最好是魚。弟弟的回答令米蘭達(dá)很失望。弟弟說,你呢?你許什么愿?這時,米蘭達(dá)才從身后遞出一張圣誕卡片,焦急地說,學(xué)校讓我將圣誕許愿寫在上面,再寄給圣誕老人,可我沒想好。米蘭達(dá)真的很焦急,從弟弟嘴里討不來好主意,便獨自熬了大半夜,寫了很多草稿。寫一遍,撕一遍,都不滿意。
天亮?xí)r,米蘭達(dá)終于寫妥了,填在了那張卡片上,等著早晨來鎮(zhèn)子上的郵車投寄出去。但米蘭達(dá)人困馬乏,趴在桌子上睡熟了。恰巧,弟弟進(jìn)了米蘭達(dá)的房間,偷窺了一眼姐姐的許愿。
弟弟認(rèn)識那一行字,看見米蘭達(dá)寫道:
許愿:希望沃森舅舅,今后再也不要侵犯我,愿圣誕老人聽見!
這是個機會。
弟弟念了一遍,就心生惡念,想起怎樣報復(fù)姐姐了?!粋€夏天,又是那個該死的夏天,弟弟被關(guān)在黑屋子里,感染了那些看不見的病菌、咳嗽、陰濕和太多的死亡氣息,他沒理由不怪罪在米蘭達(dá)身上。再說,弟弟也對“侵犯”這個詞似懂非懂。那個年代,電視里充斥著這句話,在柏林墻的兩側(cè),華約和北約天天在相互指責(zé)對方侵犯,反正不是一個什么正經(jīng)詞。弟弟覺得,這是個機會。在郵車撳響第一遍鈴聲時,弟弟偷偷出了家門,連信皮都沒封上,也沒貼郵票,徑直塞進(jìn)了郵箱里。做完這些后,弟弟在餐桌上望著睡眼惺忪的米蘭達(dá),第一次有了快意。而米蘭達(dá)對此渾然不覺。
當(dāng)天,郵差報了警,警察找上了門。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捏著自己的下巴,展了展手,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他停在了這里,故事也停下了。猶如一輛夜行貨車,被黑鐵一般的夜色圍困,掙脫不得。艾吹明卻不干了。心猜,這鬼佬弟弟,不正是眼前的這家伙么,原來他在懺悔,卻又有一種說書人的架勢。手里的酒光了,李敦白扔著瓶子玩,但只有一支,讓他的一雙手顯得多余。艾吹明說:
老李,醉了?
別忘了,我是從慕尼黑來的。
想喝的話,我再去買一捆來。咱倆是城里最落單的人,一醉方休?
不了!還要講故事哪。為這個故事,我?guī)缀鹾缺榱巳澜绲木疲撇皇呛蠡谒?,治不了我的病。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死乞白賴地擠出一絲笑,將皮球踢到了艾吹明腳下。問說:
還想聽下去么?
想!如果你信任我的話,我想知道接下來。
我不懷疑你忠誠的臉。艾,你送我一只MO-DOU,投桃報李,我只能給你講講為何造一只獨木舟的故事。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絮叨完后,又接著開啟了引擎,將一輛夜行貨車,往黎明里送去。
……警察很快就逮捕了沃森舅舅,關(guān)進(jìn)了拘押中心。也為了保護(hù)米蘭達(dá),趕緊將她送進(jìn)了看護(hù)所,進(jìn)行身體檢查和心理輔導(dǎo)。事情傳遍了全鎮(zhèn)子,鄰居們像受到了傳染病的威脅一樣,家家戶戶關(guān)門閉鎖地防疫。圣誕日到了,女傭也辭工不干,家里空空蕩蕩的。除了那個僵尸般的癱瘓爵士外,惟有一臉苦愁的媽媽,守著燭光,對冥冥中的上帝祈禱不止,甚至忘了她的兒子?!莻€肇事的弟弟呢,他才九歲,還蒙在鼓里,并不知道這個被毀掉的節(jié)日,因他而起。
艾,你可能不明白,那是在巴伐利亞,一個保守的州,一個更為偏執(zhí)的小鎮(zhèn)。出了這樣的丑聞,簡直可以說掀掉了家里的屋頂,撕爛了一個偽善家庭的面紗,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耶穌說過,你只看見了別人手上的刺,卻看不見自己眼里的梁木。那些和米蘭達(dá)約會過的男孩們,都被家長送到了別處,怕引火燒身,與自己有干系。但反過頭來,他們又投書報紙,對這一樁丑聞剝洋蔥。
終于,事情有了眉目。呵呵,你不能懷疑德意志人的仔細(xì),也不能不佩服那個國家的效率。拖了好久,春天開始時,檢驗報告出來了,米蘭達(dá)是個老手,處女膜陳舊性破裂,說明她很爛,從小就開始爛。警察也采了口供,聆訊說,那樣的“侵犯”有多長時間?米蘭達(dá)回答說,從夏天開始的,足足有半年了?!聦嵣希莻€夏天,恰是米蘭達(dá)剛和街上的地痞們開始交往的。用中國話說,他們是二流子。弟弟記得,但弟弟還小,插不上嘴。
沃森舅舅進(jìn)了監(jiān)獄。沃森舅舅一句話也沒發(fā)表,認(rèn)了罪。
米蘭達(dá)的新聞鋪天蓋地,經(jīng)久不息。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受害者,未成年人,且是性侵犯的對象,當(dāng)然博得了廉價的同情和人們的眼淚。聯(lián)邦有那么一個救助機構(gòu),在結(jié)案之后,迅速取消了克拉拉的監(jiān)護(hù)人資格,將米蘭達(dá)轉(zhuǎn)移到了別處,而且還改了名,換了姓,以另一種新身份成長。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實際上叫米蘭達(dá),還是特麗莎,反正記得有這么一個姐姐,陌生人。
家也搬到了更偏僻的地方。我開始叫托馬斯·曼。
艾,你恐怕不明白,托馬斯·曼,這其實是一個作家的名字。戰(zhàn)爭前,他就住在巴伐利亞,后來受不了納粹的迫害,舉家逃到了蘇黎世,又入籍美國。曼寫過偉大的《魔山》、《布登勃洛克的一家》和《威尼斯之死》,獲得過諾貝爾獎金。我媽媽是他的粉絲?;蛟S,正是克拉拉的個人原因,我被她叫作這個名字。
等我成年后,入讀于一家不起眼的大學(xué)。有次,為了給一篇論文補充材料,我在圖書館里查閱老檔案和舊報紙,忽然翻到了一篇消息。是巴伐利亞當(dāng)?shù)氐囊幻浾咦珜懙?,詳?xì)講述了那一樁圣誕節(jié)案件的來龍去脈。報紙右上角,是那一張報警的圣誕卡片。我在發(fā)黃陳舊的模糊圖片上,讀到了米蘭達(dá)歪歪扭扭的一行字跡。我知道,我再也不能佯裝不知地去做一篇不疼不癢的論文了。
我告訴過你,艾,其實人生最大的動機和理由,只有一個字:癢!
那以后,我便退了學(xué)。我從舊貨商店里,買到了同樣的一張圣誕卡片,無論花紋、形制、紙張,都和那張報警的一模一樣,像是同時從印刷機器上切下來的。我照貓畫虎地復(fù)制了米蘭達(dá)的那行文字,覺得握住了真相。有一次,我拿著它去問媽媽??死谝煌ū翘檠蹨I后,寫下了米蘭達(dá)的地址。
我找到了她,在鄰近的一個州。
當(dāng)米蘭達(dá)走近我面前時,我一眼認(rèn)出了她。音信斷絕多年后,我從米蘭達(dá)的五官上看見了我自己。她胖了,也變得不漂亮,整個人都很臃腫,像一個邋遢的中年婦女。米蘭達(dá)熬夠了,從救助機構(gòu)出來后,又做了幾年的義工,也干過加油站的服務(wù)生,在各種酒吧打過短工,還在幾家旅館和超市里站過收銀臺。空閑時,米蘭達(dá)就去教堂或醫(yī)院,要么禱告,要么看護(hù)病人,一刻也沒閑著。那一瞬間,我知道米蘭達(dá)也認(rèn)出了我,這個沒出息的小弟。我和姐姐,兩個人滿臉是淚,收也收不住。我抱住了米蘭達(dá)。我吻她。我把頭埋在她的乳房間,嚎啕不已。很多年的辛酸,都被哭了出來,人很輕松。
艾,我抱著她時,覺得抱住的是媽媽,不是姐姐。——別笑話我,在我心中,姐姐和媽媽該是同一個人,劃分不開。
我拿出了那張圣誕卡片,讓米蘭達(dá)過目。我向米蘭達(dá)懺悔。我事無巨細(xì),一五一十地告訴她,當(dāng)初是我充當(dāng)了劊子手和幽靈,才將那一張圣誕卡片投進(jìn)郵車的。我講了那一間黑房子帶給我的陰霾和恐懼。我講了對她的嫉妒和仇恨。我還講了這樁案件發(fā)生后,我對她的思念和掛懷。我請求米蘭達(dá)原諒我,像一位媽媽原諒自己的兒子那樣。但米蘭達(dá)退后幾步,很詫異地盯視著我,頭搖得像一只撥浪鼓,很確鑿地說:
不!一切都不是你說的這樣子。
我猜想,米蘭達(dá)說的該是氣話。她有理由堅持。她熬夠了,比耶穌還煎熬。我還猜,她可能不愿意提及這一場丑聞。它毀了她的一生,讓她有家不能回,有冤不能訴,內(nèi)心當(dāng)中還埋著畸形的陰影,所以才變得邋里邋遢,俗氣不堪?!荒苋ド瓿饷滋m達(dá)。我是專門去懺悔的,揭開真相,乞求她的諒解。我想將罪孽都攬在自己身上,希望米蘭達(dá)能跟我回去,和媽媽一起,重建那個家。艾,我的希望徹底落空了。因為米蘭達(dá)的話才是一聲驚雷,炸醒了我。米蘭達(dá)對我說:
曼,沃森舅舅沒罪,沃森舅舅從沒動過我一指頭。
我愕然。
米蘭達(dá)說,怪誰呢,撒旦?還是上帝?那時候我才14歲,多么虛榮,又多么無知,以和鎮(zhèn)子上的地痞們約會為榮,一天幾場,一次一換。我清楚自己是怎么失身的。我濫交,我多么齷齪,多么骯臟,可這一切真的跟沃森舅舅毫無關(guān)系。他是被冤枉的,還坐進(jìn)了大牢,背負(fù)罵名。
那,你干嗎在卡片上寫下這句話?
米蘭達(dá)揪住頭發(fā),往下拔,還用拳頭擂自己的太陽穴。我扳住她的手,究問原因。鬧騰了一會兒,米蘭達(dá)才消停,囁嚅說,那只是黎明前做的一個噩夢,我夢見沃森舅舅戴著萬圣節(jié)的面具——哦,事發(fā)時,萬圣節(jié)剛過完不久——邀我去鎮(zhèn)上最紅火的酒吧跳舞。他摟著我,一直在高速旋轉(zhuǎn)。我暈了,輕飄飄的,幾乎快飛了起來。我哀求沃森舅舅,停下來,快讓我下來,我的心快虛脫了??晌稚司耸冀K停不下,像一臺失控的引擎。曼,那是噩夢。沃森舅舅的厲牙上流出血水來,濺在我白色的裙子上。他笑得像個吸血鬼,要吃我。
見警察時,你醒了,干嗎不說明呢?
我沒勇氣。
我說,你該對警察說實話的,說那僅僅是一場噩夢,一次誤會,是你自編自導(dǎo)的,與沃森舅舅無關(guān)。只與那個夏天瘋狂的你自己有關(guān),與你被魔鬼控制了的靈魂有關(guān)。嘿,憑你一次指控,沃森成了混蛋、淫棍、性惡魔,成了整個聯(lián)邦共和國千夫所指的罪犯。米蘭達(dá),你這是害人害己,禍害了全家,連媽媽也抬不起頭來。你知道么?
米蘭達(dá)撕心裂肺地哭,說,那時我還小,我害怕,我沒勇氣去面對。
我氣炸了,拽住米蘭達(dá)的手,往警察局里拽。我憤怒地說,那好,既然你對弟弟講了,你也應(yīng)該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講給警察聽,讓他們做筆錄,去復(fù)查,去糾正,讓他們把該死的沃森、坐了許多年深牢大獄的沃森立即釋放。
我怕,我害怕看見沃森舅舅。米蘭達(dá)說。
為什么?
我是劃時代的娼妓,我怕世人齒冷,怕揭起這一層舊瘡疤,讓我萬劫不復(fù),生不如死。我現(xiàn)在只想平靜地獨自生活,在心里請求寬恕,祈禱沃森舅舅了。
多么自私,米蘭達(dá)!你平靜了,可另一個人在承擔(dān)罪名,無處申冤。
艾,我當(dāng)時苦口婆心,但怎么也勸說不了米蘭達(dá),令她回心轉(zhuǎn)意,跟我去警察局,叫塵封的一切都大白于天下。孤苦的米蘭達(dá),一直隱姓埋名,只身一人地打發(fā)著時光,不跟人來往,也不婚不育,在惡毒地懲罰自己?!彝M了淚水的臉,像媽媽一樣的面孔,蒼老,慘白,無助。我的心,像被塞進(jìn)了攪肉機里,不疼,不哭,無知,無覺。我問米蘭達(dá),我能分擔(dān)什么,為她。
米蘭達(dá)說,弟弟,我以前在一家中國餐館打過工。
那又怎樣?
記得,餐館的老板是一個中國人,他有一句口頭禪。米蘭達(dá)沉吟一番,像在回憶,也似斟酌。說,那句口頭禪是,干了錯事的人,跳進(jìn)河里也洗不清。
我問,什么樣的河水,洗不清一個人的罪孽呢,何況是個錯事?我看見米蘭達(dá)平靜了下來,愿意對話,所以循循善誘地問。我說,請告訴我!
姐姐說,說不好,記得是一條姓黃的河流。
Yellow River?我用英語問。
對!米蘭達(dá)點點頭,說,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是這話。
姐姐,我想請這條河,重新成為你施洗的河,我發(fā)誓!——臨別前,我緊緊地抱住了米蘭達(dá),立意已決。我要背上行囊,去東方,去中國,去黃河。我要親眼見一見這條著名的河流,發(fā)愿,漂流,從頭至尾,仔細(xì)洗刷掉一個曾經(jīng)14歲的女孩子、現(xiàn)在卻像我媽媽一樣衰老的米蘭達(dá)的無心之過。但我沒告訴米蘭達(dá)。一個月后,我就得到了方塊字的簽證。
艾吹明入了迷,適時地問,你姐姐現(xiàn)在呢?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登時有一種異常輕松的表情,聳了聳肩,似乎講完了該講的故事,等于卸下了心中壓抑許久的塊壘和甲胄,笑了笑,很甜蜜地說,等米蘭達(dá)知道我真的去了姓黃的河流時,她的態(tài)度也轉(zhuǎn)變了,知道了弟弟的愛,愛她。于是,媽媽陪著米蘭達(dá),去了警察局,供述了這一切。警察局也沒有為難米蘭達(dá)。畢竟,錯誤發(fā)生時,她才14歲,無責(zé)任能力。三天后,沃森舅舅也從監(jiān)獄里走了出來。沃森舅舅,老了,該死的沃森。
嗨!沃森一出監(jiān)獄的鐵門,大喊了一聲,混蛋!——所以,后來我和米蘭達(dá)、克拉拉媽媽,都喜歡喊他混蛋沃森,好像一喊混蛋,心里的憋屈就吐了出來。艾,假設(shè)我不來這里,我猜,米蘭達(dá)是不會這么勇敢的。對不對?
對!
在中國象棋里,這一招叫什么來著?
要將!
兩個人為這句話的默契,哈哈大笑了一陣子。干杯,卻是空瓶,有一絲清脆的玻璃聲。李敦白一個前撲,順當(dāng)?shù)嘏康乖诹四景迳?,翻了個跟頭,撿起墨斗和鉛筆,又開始描畫,仿佛一位得了嘉許的少年。一堆線條,彎成了更大的圓弧,兩頭尖翹,像月亮船。艾吹明幫不上手,知識淺陋,不明白這一艘獨木舟,如何能從一堆亂七八糟的板材里現(xiàn)身??戳擞挚矗夙樦壿嬐蒲?,艾吹明猜想,現(xiàn)在該做船幫了,將一左一右的船幫板材上緊在龍骨上,刷上密封膠水,嚴(yán)絲合縫,則雛形初成。剛耐下性子觀摩時,孰料,兜里的手機響了,又是那一種彩鈴。輕音樂。李敦白側(cè)首,調(diào)皮地問:
《綠袖子》?
艾吹明不解,亦不答,看了看號碼,信步往親水平臺上踱去。是左球。左球在電話里口吃不清,酒氣肆虐,含糊地問:
吹明,你跟我姐在一起么?
沒!
左球哀嘆一聲,說,我剛從區(qū)醫(yī)院門口路過,看見我姐了,像從里頭剛走出來,披頭散發(fā)的。你快去,看看發(fā)生啥事了。
——像是通報,更多的卻是命令。
區(qū)醫(yī)院有個熟人,叫鐘宜津。
艾吹明停了車,忙不迭地奔上三樓,在樓道口,看見了婦產(chǎn)科的門楣。一掀門簾,艾吹明果真瞧見了鐘宜津,正背對自己,站在盥洗臺前,清洗著一應(yīng)物具。宜津姐,你值夜班呀?牧云人呢?鐘宜津瞥了一眼艾吹明,沒給好臉色,照舊忙著自己手里的活。艾吹明氣喘吁吁的,顧不上客氣,見桌上有一瓶綠茶,徑自擰開,往嘴里灌。鐘宜津歇了手,淡定地坐在椅子上,諷刺說:
恰好,那是牧云剛給我買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意思是?
嗨,小艾,我可沒什么意思,別瞎猜。
鐘宜津快人利嘴,灑灑脫脫的,不屑地盯了一眼艾吹明,埋首翻起了一本《知音》。艾吹明心猜,鐘宜津這樣子的態(tài)度,顯然和遲牧云有關(guān)。女人之間,一定有不為人知的勾當(dāng),尤其在夜里。鐘宜津是小時候的街坊鄰居,比他們都年長幾歲,一般喊她姐。在生下囡囡之前,遲牧云還懷過一胎,頭胎。誰知剛得了喜,遲牧云卻鬧著要拿掉,理由是此前發(fā)過一次燒,喝過幾片退燒藥,怕孩子生下來有個缺失什么的。艾吹明也懵懂,遂央求了鐘宜津,做得徹底仔細(xì),不傷身子骨,但讓遲牧云哭了大半個月的鼻子。另有一次,左球婚前耍了個女朋友,珠胎暗結(jié),又被逼婚,也是遲牧云和艾吹明涎著臉,找到了鐘宜津,在夜班時間給連哄帶騙地做掉的。一來二去,艾吹明有了經(jīng)驗,夜里來最保險,不排隊,不掛號,也不惹眼,鐘宜津和幾個夜班的姐妹動動手,還能私下里瓜分一點外快。但眼下,鐘宜津的不快寫在眉眼上。艾吹明猜想,遲牧云少不了當(dāng)著鐘宜津的面,數(shù)落過自己。而申斥丈夫,現(xiàn)今是明目張膽的女權(quán)。
你倆怎么了?
艾吹明摳著頭皮,哈了腰,羞赧地說,沒咋呀!平時各忙各的,都是一腦門子的疙瘩。你還不清楚牧云么?心高,氣傲,滿天下就她這一個女人最頂真了,恨不能占山為王、一呼百應(yīng)??上D,現(xiàn)在是一個和平年代,不許。
小艾,你少跟我嬉皮笑臉的。
鐘宜津起了身,將桌下的垃圾筐踢出來,指著筐里的一堆穢物,金剛怒目地說,牧云早上掛電話來,說要做流產(chǎn),要我準(zhǔn)備一個手術(shù)包。瞧瞧,一小時前做的,你的骨血可都在里頭。小艾,你還是個男人么?老婆做手術(shù),你卻不照面。牧云咋想我不知道,但我也是女人,我明白她有苦難言。你還說什么說?
牧云真……
你趴下聞聞,別問我。
艾吹明來之前,猛掛了遲牧云的電話,但無法接通。此刻一急,便涌上來一股子興師問罪的情緒,撥出去,也還是關(guān)機。鐘宜津看在眼里,不溫不火,揶揄說,別打了,牧云的脾氣你做丈夫的還不了解么?牧云走前跟沒事兒人一樣,連我也不讓扶,下樓就叫了出租車,回家去了。你也快滾,去買點益母草膏,或煮點兒紅糖水,熱性的,暖一暖她。
牧云沒在家,很久了。
鐘宜津嗅出了破綻,臉一淡,端出一副姐姐的派頭,質(zhì)問說,小艾,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跟牧云的婚姻出了問題?不是別扭,是麻煩!
我和牧云分居了。
多久?
半年前吧,天剛熱那陣兒。
鬼才信你!
艾吹明的鼻梁上,濺了幾粒唾沫渣。鐘宜津的不悅,也表現(xiàn)在她的指頭上,幾乎戳進(jìn)了艾吹明的眼底里。鐘宜津說,牧云來做人流,可見你“欺負(fù)”了她。
一個月前,我和牧云有過一次。
小艾,你的口氣像偷情,不像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所為。
插曲!
鐘宜津不客氣,伸手鑿了艾吹明一個栗子,疼得艾吹明呲牙咧嘴了半天。鐘宜津帶了惱怒,說,對姐姐還撒謊?你穿開襠褲時,姐姐還看見過你當(dāng)街撒尿的小雞雞呢?,F(xiàn)在出息了,會滿嘴跑舌頭了?好了,我也沒資格訓(xùn)你,你快走吧,我還要去查房呢。艾吹明不明白鐘宜津何以動怒,忙拽住鐘宜津的胳膊,賠上笑臉,往椅子上按。艾吹明說,宜津姐,我也是剛接到大勇電話,說看見牧云在醫(yī)院,就忙趕過來了,千錯萬錯,怪我,你別生氣么。宜津姐,你一生氣,整個世界都黯淡無光了。鐘宜津臉上一熨帖,眉開眼笑地瞪了一下艾吹明,展笑說,撒謊是門學(xué)問,小艾你還嫩一點兒,姐姐可是長了法眼的。艾吹明這才靜下心來,如實坦白了家里的一些變故,包括遲牧云搬離了家,在外邊賃房單過,以及雞毛蒜皮的瑣屑事兒。鐘宜津聽完,吁了一口長氣,說,小艾,按說我不該管你們兩口子的事兒,但你倆都是弟妹,不沾親,還帶故。我不好偏袒誰,我教你個辦法,你靜下心來,乖乖在家等?!銈冞@是七年之癢,一個坎。過了這個坎,便是一馬平川的坦途了?;橐雒?,就是一個字,熬!牧云我比較了解她,等她醒悟了,恢復(fù)了心情,對你當(dāng)然會心生愧疚。那時,牧云自然會加倍侍侯你的。你是個男人,胸襟要開闊些。
——說和的話,艾吹明也體悟到了鐘宜津的苦心,遂雙手合十,謝了謝。另半邊腦海里,卻忽然憶起了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的形象。是啊,鬼佬也說過類似的話,癢,癢是一個人最大最美的動機和理由。一念至此,艾吹明就想告辭,不多耽誤鐘宜津的工作。
小艾,幫我把垃圾丟在樓下。
鐘宜津遞給他。
艾吹明提著一袋沉甸甸的垃圾,下了樓,站在闃寂的夜幕下,心思浩淼,無所依傍。打亮了火機,艾吹明仔細(xì)盯著塑料袋里的東西,胃里驀地一酸,一股燒堿般的液體涌了上來,扼緊了喉嚨。艾吹明慌忙扔遠(yuǎn)了,丟在一棵冬青樹上。
三樓的窗口里,鐘宜津掰開拉簾,望著艾吹明蕭然而去的背影,心下不忍,也感染得自己寡歡起來。撥了電話,鐘宜津?qū)t牧云說:
小艾剛走!
宜津姐,他咋去了?他說什么沒?
沒說!
遲牧云聲音有點濕,哽咽了半天,才惶惶然地說,宜津姐,你千萬別告訴他這個號碼,讓我安靜地待幾天,誰也找不見我才好。我需要自己個舔舔傷口。
牧云,你怎么還不對生活服帖呀?我覺得,小艾真的很無辜。
我不想屈服!
鐘宜津一把搡開了窗戶,夜風(fēng)汩汩,灌溉而來。鐘宜津本不想說這句話,但遲牧云的強硬惹怒了她。鐘宜津變色說,牧云,剛才這個胎兒是誰的?
姐,問這干嗎?
牧云,我只告訴你,你剛才是引產(chǎn),不是人流那么簡單。胎兒有四個月大了。我是醫(yī)生,更是個女人,誰也騙不了我。
樓道里忽然傳來了尖叫聲,好像病人家屬在喊大夫,說羊水破了,羊水破了。鐘宜津知道另一個值班醫(yī)生在查房,所以也不著急,語氣嚴(yán)厲地說給遲牧云。遲牧云頓了頓,聲含抽搐地說,宜津姐,我不甘心,我不想死水一潭地活完這輩子,我還年輕,不想就這么馴服,這么平庸。宜津姐,你肯定覺得我卑鄙、齷齪、下流。我不認(rèn)識那個男的。他才十九歲,新手,第一次,隨便在電影院里碰上的,領(lǐng)他去開了賓館……鐘宜津拖泥帶水地聽完,又伸手關(guān)緊了窗戶,方說:
牧云,你很危險。不走到懸崖邊,你勒不住心里那一匹不羈的馬。
日光下,墨綠色的車身有一種絲絨般的光滑。
但一接近傍晚,絲絨褪了色,墨綠便和夜色混同無礙,沆瀣一氣了。才一個來月,艾吹明對斯巴魯?shù)哪欠N狂喜,漸漸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絲后悔?!南耄駪賽?,最初的激情過后,洶涌而至的是無涯的平淡。艾吹明一連三天,跑遍了遲牧云分布在市內(nèi)的幾家機票代銷點,想掘地三尺,拎出妻子來,均無果而終。艾吹明便想,遲牧云送自己一臺車,想必是要堵住他的嘴,買一段自由。正應(yīng)了那句老話,吃了人的嘴軟,拿了人的手短。
蹊蹺的是,白天跑累了,晚上卻睡得沉。很踏實,有一份別夢依稀的感覺。
這天回到家里,艾吹明吃完一盒方便面,便躺在床上睡了。睡得淺薄,一伸手,觸到了旁邊遲牧云的枕頭。艾吹明去咬,去掐,去唾,去捶打一通,讓一具枕芯也垂頭喪氣、疲疲塌塌起來,仿佛他自己?!牡桌铮还稍购抻腿欢?,漸漸變成了一根刺,埋在睡意中,讓他心荊肉棘不已。
甚至,艾吹明還夢見自己做了拳擊手,站在闊大的舞臺上,在沸反盈天的起哄和喝彩聲中信誓旦旦。但每一記老拳揮出去時,對手一閃躲,化作了一股空氣,繚繞,騰挪,閃轉(zhuǎn),絲毫不許他近身。七八個回合后,艾吹明積攢的力氣,差不多消耗殆盡了,遂使出最后吃奶的勁,打出一拳,卻軟綿綿的,砸在了棉花垛上一般。整個人卻如一具龐大的尸體,重重地摔在臺面上,氣息奄奄,無人問津,更沒人去呵護(hù)與攙扶。臺下,喧鬧聲換成了嘲諷和謾罵,扔過來的瓶子和鞋子幾欲淹沒了他。要命的是,艾吹明連對手的長相也不清楚,只覺得是一陣子小風(fēng),在撩撥,在挑釁,在囂張。伸手一觸摸,人家又蕭然而遠(yuǎn),笑聲吟吟。艾吹明不能肯定,那一股似有若無的空氣,究竟是不是遲牧云,把握真的很少。
如此折騰完了,艾吹明方沉沉睡去,像一份成績糟糕的試卷。
后半夜時,下了雨。樓下的車場里,忽然響起了一陣子嘶啞的警報聲,在漆黑的夜里很亮,尖尖利利的,灌進(jìn)了艾吹明的耳朵。附近樓上陸續(xù)亮起了燈光,有人在罵,亦有人在扔?xùn)|西。小區(qū)不很正規(guī),居民們?nèi)叹帕鳌?/p>
艾吹明起身,趴在窗口上張看,見夜幕里奔跑著幾個人。娘的,那個車位,恰是遲牧云花錢購來的,兩萬三。見保安在招手,艾吹明著急慌忙地披衣下樓,頂著一頭的雨水,先熄了車?yán)锏膱缶鳎虐l(fā)現(xiàn)自己赤著腳。
有賊么?
保安回說,不像是賊,像惡作劇的。
什么意思?
喏!
保安將一束手電光照在了斯巴魯身上,來回掃描。艾吹明奪過手電筒,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仔細(xì)檢查了幾遍。車花了。艾吹明腦子里噴出一股巖漿來,攥緊拳頭,猛地砸了一拳輪彀,猶如在夢中斗狠似的。迥異的是,這一記老拳找錯了目標(biāo),疼得他鉆心入髓地咧了咧嘴。分不出是雨,還是淌下來的淚,滿臉蒙覆在一片霧茫茫的酸楚中。艾吹明想,娘的,讓我如何去給遲牧云交代呢?人家將新嶄嶄的車子交在我手上,才幾天的工夫,花了,臟了,死眉爛眼的。
保安們自知理虧,擠擠挨挨地想走。艾吹明呵住了他們,究問原因。保安說,興許是幾個搗蛋鬼,瘋子,逮到了又能咋的?又說,類似的事件屢見不鮮,隔壁的小區(qū)里連車都有燒毀的,警察也破不了案。艾吹明微一怔忡,忙道,車位是我妻子買來的,你們應(yīng)當(dāng)負(fù)有責(zé)任呀!
叫你妻子來交涉。畢竟,車位在她名下嘛。
荒唐!我是她丈夫。
要么,你明天去保險公司,要求理賠。
娘個×,我還沒來得及上保險,我去哪個閻王殿里索賠呀,還有沒有王法?艾吹明急火攻心,一時粗口,對保安也推推搡搡起來。保安們見業(yè)主橫了起來,不愿惹事,忙星散而去。丟下艾吹明一個,扶住車子,猶如守喪之人。艾吹明悲哀到了極點,一邊摩挲著冰冷的車身,一邊哭訴說:
牧云,我對不起你,真的很抱歉。
哭畢了,艾吹明才攥起手電,細(xì)察起來。車身的左右兩側(cè),被噴漆畫出了波浪狀的線條,白色的浪花翻卷,自墨綠色的天際線上涌來。車尾的后窗上,居然噴下了一道算術(shù)題的公式,437×61=?待艾吹明踱到車鼻子前時,見平滑的引擎蓋上,寫下一行毛毛糙糙的字,像是讖語:
心休眠,人好住。
又是黃昏,艾吹明走上親水平臺,卻沒看見李敦白。
下過雨,氣溫有些寒涼,附近沒什么路人,艾吹明東張西看了半天,略略失望。艾吹明是“坐”11路來的,一句玩笑話,單位里的同事們都把步行喚作“11路”,意思在腿。斯巴魯被花了,艾吹明沒了轍,丟在小區(qū)內(nèi),等著遲牧云來勘驗,方重拾了以往徒步的快樂。約摸五里地,艾吹明居然走出了一身汗。于是,靠在孫悟空身上,摸出煙來。
稀薄的天光中,街樹飄下來一層層落葉,在水洼里浸泡著,讓季節(jié)悄悄地褪了色。天空被擦洗了一遍,冷艷,陡峭,博大,描出一群群逶迤的雁陣,不舍晝夜,人字形地栽向南方以遠(yuǎn)?;蛟S,上游也下過雨。此刻的河水緊了許多,裹挾著泥沙和枯枝敗葉,一瀉千里地往東奔涌。
要是鬼佬不來,這一對槳葉,真算是白糟蹋了。
艾吹明摟著一對槳葉,深藍(lán)色,硬塑料質(zhì)地。槳身兩翼內(nèi)括,像一副鏟形門牙,吃進(jìn)水里,絕對能用上勁。方才走過探險者俱樂部門前時,艾吹明突發(fā)其想,掏錢買了這一對槳,想送給李敦白。值不了幾個小錢,心意卻都在上頭了??涩F(xiàn)在連鬼佬的人影兒也不見,艾吹明便略略帶了失望。
一急,艾吹明就跳上群雕的基座,將一支槳葉插在了孫悟空的拳心里。——孫猴子登時來了精神,抖擻一新,壓下云頭,正擠眉弄眼地眺望。艾吹明扭身再覷,唐僧慈眉善目,雙手合十地在念叨,恰好也閑著。艾吹明便將另一只槳葉橫在師父懷中。退后幾米端詳,艾吹明差點兒噴笑出來。
——西天取經(jīng),不就是為了得渡茫茫苦海,助人為樂嘛。
很快就過去了,歡鬧其實很短,短到一個人都笑不出來。暮色又矮下來一寸,沉沉下墮,快淹在了腳脖子上。艾吹明抽了幾支煙,嘴里苦麻麻的,才思謀說,八成是個無功之夜,鬼佬興許早就下了水,來不及告辭,已一帆遠(yuǎn)去。念想若此,艾吹明方有了打道回府的念頭。
濱河大道的風(fēng)情線上,一輛無軌電車悄無聲息地駛過。過電纜鉸接處時,一雙辮子咯噔一下,擦出了一蓬幽藍(lán)的火花,像一個啞孩子在說話,比弧光短,卻比一聲嘆息長。電車停了停,車門打開,一個人跳將下來。
艾吹明踮起腳,緊張地瞭望。——奇怪的家伙,兩手高抬,舉著一只莫名其妙的大東西,扣在頭上,遮住了鼻眼,像一頂拿破侖戴的船形帽子。人走得很趔趄,看得出來,東西比較沉,像一樁俗氣的行為藝術(shù)。走近了再一瞧,艾吹明差點兒失笑出聲來。恰是鬼佬。
艾!
李敦白喊了一聲,卸下頭頂?shù)拇髺|西。原來是獨木舟,平底,中國式,長約三米,寬有一個身位左右。艾吹明幫著放妥,諷刺說:
喂,老李,你發(fā)神經(jīng)呀?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影癡癡地樂開了懷,解釋說,艾,船造好了,我已經(jīng)刷了特制密封膠水和防滲漆,漆了三遍,白天不能曬,只能讓河風(fēng)慢慢地吹干,否則會爆裂的。這不,月亮這么好,還順便可以讓它曬曬月光,陰干。嗨!等了你三天,你去申請破產(chǎn)了么?
艾吹明回問,你呢?
艾,料到你要來和我聊天,我緊趕慢趕的,搭了車,剛才在學(xué)校開班會嘛。李敦白揩了揩汗,直起腰,認(rèn)真地盯視了艾吹明一眼,冷寂地說,我已經(jīng)辦完了請假手續(xù),過幾日,我就要離開蘭州,從這里下水。
干嗎急?
李敦白說,怕來不及。我說過的,我要去參加一個婚禮,圣誕日。
喏!這是我送給你的一對槳,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艾吹明從孫悟空和唐僧那里取來一雙槳葉,沾了仙氣似的,遞給李敦白?!獌H有過的幾次交談,已讓艾吹明將這個鬼佬當(dāng)作了朋友,一提離別的話,免不了暗自神傷。李敦白接過槳葉,心生喜悅,握在手里仔細(xì)摩挲,做出幾個標(biāo)準(zhǔn)的劃水姿勢,哼哧哼哧地叫,仿佛在涉險過河,喜形于色。李敦白說,艾,謝謝你,總讓你破費,我本來是石器時代的,靠了這一雙槳,我又重回了工業(yè)社會,呵呵。——鬼佬,伶牙俐齒的,比中國人還會講話。但人靠衣裝馬靠鞍,這一只手工粗糙的獨木舟,配上一雙漂亮的槳葉,一下子襯出了它的別致和韻味。艾吹明有點兒自負(fù),覺得禮送在了點子上,真是雪中送炭的義舉。李敦白收了手,神秘兮兮地說:
艾,我也送你一件禮物吧。
使不得,老李。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從兜里摸出一頁紙來,打開。天光暗淡,遠(yuǎn)處的路燈昏暝一片,艾吹明瞧不仔細(xì)。李敦白說,艾,送你一首詩。艾吹明接在手里,卻狐疑萬分。
詩?
艾,還記得我講過的那個故事么?記得那個混蛋沃森,沃森舅舅么?這首詩是沃森舅舅寫的,當(dāng)時他才13歲,在納粹的戒護(hù)所里。
哦?
艾吹明一時措手不及。心猜,或有一件事將會發(fā)生。
獨木舟豎了起來,靠在群雕上,讓清冽凄冷的月光照在船底上,寂寞吹涼。河風(fēng)亦疾,鼓蕩襲來,打在船幫上,迎頭碰面的,濺起無數(shù)看不見的浪花。艾吹明嗅見了一股子油漆的苦杏仁味兒,澀,但在余味中有一絲絲的蜜甜,讓人一醒,吮吸不止。李敦白忙完了,拍了拍巴掌,又變了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幾聽易拉罐的啤酒,撕開,遞給艾吹明一支。
給你說說這首詩的來歷吧!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詭譎地頓了頓,進(jìn)入了說書者的角色。李敦白說,艾,書接上回,話說我姐姐米蘭達(dá)良心發(fā)現(xiàn)后,在媽媽的陪同下,去警察局作了供述,洗清了沃森的不實之罪。她們母女二人專程去了聯(lián)邦監(jiān)獄接沃森。嘿,沃森老了,兩鬢斑白,腰也佝僂下來,步入了晚景。但沃森的心沒變老,依舊是個孩子,喜歡笑,笑起來沒完沒了的。
剛一出森嚴(yán)的監(jiān)獄鐵門,沃森就大吼一聲,說混蛋!他沒說再見,誰愿意說再見呢?那個鬼地方,快耗光了他的生命。見鬼去吧,再見。
混蛋沃森像這樣子,張開他的臂,箍住了克拉拉。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做了一個狗熊撲食的動作,象征性地抱了抱艾吹明,以示說明。接著說,媽媽哭了,媽媽在此前也申訴過許多次,為沃森的名譽擔(dān)保,但每一次都無功而返,石沉大海。媽媽以為沃森會老死在監(jiān)獄里,此生不會再有重逢的機會,但上帝有一雙翻云覆雨的手,誰也瞞不過上帝的眼睛,他盯著這一切。——媽媽盡力地掩住激動,從混蛋沃森的懷里掙脫出來,請求沃森抱抱米蘭達(dá),原諒一個孩子當(dāng)初的錯誤。艾,你猜猜,沃森舅舅怎么了?
沃森吻了一下米蘭達(dá)的面頰,居然趁米蘭達(dá)不注意時,一把抱起了米蘭達(dá),扛在肩膀上,雄赳赳氣昂昂地回了家。任憑米蘭達(dá)怎么哀告,沃森不肯丟手,唱著歌,將米蘭達(dá)扛進(jìn)了家里。
那時候的米蘭達(dá),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
但沃森舅舅仍當(dāng)她是14歲的小姑娘,停在那年夏天沒長大,逗她,笑她,還試圖給她講童話。米蘭達(dá)一直在哭,乞求沃森的諒解,想得到沃森的寬恕。但沃森舅舅卻說,心肝兒,我早就猜出來了,那是你做的一場噩夢,不怪你。
怪我!一切都是我引起的。
沃森舅舅說,要怪,也只能怪那個凄涼的夢,米蘭達(dá),我的寶貝。沃森舅舅的話,似乎是一句中國詩詞的翻譯版,艾,是誰說過的,夢里不知身是客?
李后主,跟你一個姓兒。艾吹明恰好讀過。
哦!沃森舅舅或許也是這個意思吧。沃森說,米蘭達(dá),這一切都是上帝在試探我,試試我的勇氣和承受,所以,我一直沒去辯解,我始終閉上嘴巴,看看上帝的耐心和苦役有多強,有多久。瞧,上帝現(xiàn)在敗了,向我認(rèn)輸,于是讓你來拯救我,接我回家,還有一塊蛋糕供我吃。
米蘭達(dá)哭著說,但為什么是我?混帳上帝,為什么派我去試探?
呵呵,因為你是上帝身邊的人。他信任你。
那時,米蘭達(dá)想起了我,想起弟弟曾說過的話。所以,米蘭達(dá)對沃森舅舅說,一定是曼,在東方姓黃的河流邊,重新為我做了洗禮,才有今天。那條姓黃的河流,現(xiàn)在是我施洗的河。
曼?那小子,他也是上帝身邊的人。艾,你聽聽,這就是沃森的高明。
沃森舅舅天生歡樂。那么多年的牢獄之苦,并沒打磨掉他的光輝,性格喜人。艾,那是家里少有的一個節(jié)日,真相大白后,街坊鄰居們聞訊趕來了,開懷暢飲,還跳了舞。自始至終,沃森不丟手,一直摟著米蘭達(dá)跳,跳得米蘭達(dá)的腳也腫了。我在后半夜時,接到了米蘭達(dá)掛來的電話,我有點吃驚,更多的當(dāng)然是興奮。我故意嗔怪說,也不看看幾點了,這里是北京時間呀!沃森舅舅接了電話,他已經(jīng)醉了,醉得像一根蘭州牛肉拉面。沃森說,嗨,小子,我真想捏住地球,咔嚓一下掰碎,留一條小縫,讓你小子立即鉆過來,來陪我喝一杯。艾,聽聽,這就是沃森的風(fēng)格。克拉拉也忙瘋了,里里外外地招呼客人,做了許多美食,殷勤萬分。接沃森之前,媽媽就刷了房子,換上了新窗簾,給沃森準(zhǔn)備了一間大臥室。遭到變故的那些年里,癱瘓在床的爵士的孫子,不治身亡。但因為沃森的到來,家里重又有了一種男人味,真的是雨過天晴一般呀。鬧到了黃昏時,沃森忽然拽住克拉拉,當(dāng)著街坊鄰居們的面,宣布了一個重大決定。
我要和克拉拉結(jié)婚,我愛她,愛了幾十年了!
沃森發(fā)瘋地說。
是的!我愛克拉拉,現(xiàn)在終于可以娶她了。
——艾,你現(xiàn)在知道的,沃森,混蛋沃森一直是我的舅舅,克拉拉的弟弟。但那一刻,沃森卻鬼迷心竅,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叫大家覺得他舊病復(fù)萌,故技重演,被一塊黃油蒙住了心。米蘭達(dá)也覺得沃森醉了,說了不該說的話。或者是他得意忘形,好了傷疤忘了痛。米蘭達(dá)想拖沃森回去睡覺,但沃森一把摟住米蘭達(dá),也摟住了克拉拉,大言不慚地說:
克拉拉是我的妻子,在納粹時期,我就認(rèn)識她。
人們都緘默不語,卻又隱隱覺得能從一個醉鬼的話里,討來一星半點的隱私。但媽媽不是??死犚娢稚臎Q定后,竟清淚長流,一下子撲倒在沃森的懷里,哭得徹心徹肺,不亦樂乎??蕻吜耍死胚煅实亟忉屨f:
是的,我也愛沃森,一直愛他,從戰(zhàn)爭時就開始了。
沃森說,因為,米蘭達(dá)是我們的女兒。
曼是兒子。媽媽附和道。
沃森沒醉。他在說這一番秘密時,比一只狐貍還清醒?!苍S那幾瓶酒,真的對一個坐過牢的人來說,算不了什么,更何況他們想一吐為快呢。沃森牽著克拉拉的手,對所有鴉雀無聲的來賓說:
請祝福我和克拉拉吧,還有我們的女兒米蘭達(dá),遠(yuǎn)在東方的兒子曼。是的,我們要準(zhǔn)備一下。三天后,我和克拉拉要補辦一次婚禮,邀請大家來。
克拉拉也婆婆媽媽地說,三天后,歡迎大家來做客。
——艾,這就是我那個奇怪的家,總像罩著一層迷霧似的。剝洋蔥,也剝不到最后一塊,卻總是辛辣嗆人,令人生疑??死谀且豢桃彩谴竽懙模缤蓄A(yù)謀,放肆地暴露了這個家的奇特構(gòu)成??死瓝砦侵斓拔稚?,很貪婪,很自私,不像是一對姐弟,更像是一雙戀人,在失別許多年后,又再次重逢的樣子,比好萊塢的爛片還出人意料。艾,我說過,那是一個保守的州,人們的心被很多的清規(guī)戒律控制著。聽了沃森和克拉拉的奇談怪論,大家覺得被冒犯了。于是推脫著,三三兩兩地借故走人,剩下米蘭達(dá)一人,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那個家對她而言是陌生的,此刻尤其陌生。
不!米蘭達(dá)嘶啞地拒絕道。
不是你們說的那樣子,一切都不是。她說。
那天傍晚,任憑沃森和克拉拉怎么解釋,如何安慰,米蘭達(dá)都不肯跨進(jìn)家門一步,寧愿待在草坪上,望著夕陽,整理自己的情緒?!獎偨踊亓宋稚?,米蘭達(dá)還以為過去的罪孽和錯誤,已被輕輕抹去,像一只鞋底擦掉了沙灘上的波痕。豈料,更大的打擊卻突然降臨在了她頭上,令她不堪承受,淚眼迷離。深夜時,米蘭達(dá)給我掛了電話,質(zhì)問說,曼,我的弟弟,沃森怎么可能是你我的生身父親?沃森應(yīng)該是舅舅才對呀!米蘭達(dá)還說,我承受得了一個舅舅的寬恕,卻無論如何不能接受一個父親的包容。曼,我乞求你一句話,我們以前沒有過父親,現(xiàn)在沒有,將來也不會再有。我們的父親只有一個,我們從沒見過他,他早進(jìn)了天堂,坐在了上帝一旁,這個人卻不是混蛋沃森。米蘭達(dá)說,我恨沃森,他毀了我剛剛治愈的一個夢。夢又破了,分崩離析,也許這正是我的報應(yīng)。——米蘭達(dá)的語氣,和巴伐利亞的冬天一樣陰森恐怖,冷到了骨頭里去。我盡力勸慰她,可壓不下她的怒火。米蘭達(dá)說,曼,我真的是劃時代的妓女,我誣陷了舅舅沃森,他現(xiàn)在又從魔瓶里跑了出來,變作了一個冒牌的父親,來向我追討欠下的這筆債。我要反擊了,我不能認(rèn)沃森,如果他一意孤行,有一場野蠻的婚禮的話。
接完米蘭達(dá)的電話,我快爆炸了,一口氣跑出了學(xué)校,跑到了黃河邊。我跳進(jìn)了河水里,游了幾個來回,想冷靜下來。
我猜得出米蘭達(dá)的心理。米蘭達(dá)不愿面對的,只是“父親”這個稱謂。我和米蘭達(dá)沒見過父親,從懂事的第一天起,我的父親就缺席不在。現(xiàn)在忽然出現(xiàn)了這么一尊偶像,說是父親,那么米蘭達(dá)先前所做的一切,包括誣陷和謊言,都將重新開庭審理,在米蘭達(dá)的內(nèi)心深處。艾,多可怕!推倒重來的話,那將不再是一個曾經(jīng)14歲女孩子的噩夢,是別的,是誰也不敢面對的深淵與審判。
所以,次日一早,米蘭達(dá)便失蹤了,連個字條也沒留。
——在這上面,米蘭達(dá)的確是個老手。她像一把鹽藏進(jìn)了水里,也像一片葉子躲進(jìn)了森林,杳然無跡,又一次地隱姓埋名了。沃森和克拉拉發(fā)現(xiàn)后,為時已晚,只能恨他們自己的唐突莽撞。沃森和克拉拉沒了轍,先在警察局報了失蹤案,又挨家挨戶地去通知,說三天后的婚禮取消了,抱歉的廢話說了一籮筐。人們客客氣氣地答應(yīng)了。但我猜,關(guān)了門后,鎮(zhèn)子上的人們都會笑掉大牙的?;斓拔稚屛业募以俅蚊墒芰藧u辱,比一條狗還不如。
媽媽卻不這么想。媽媽一準(zhǔn)是被沃森的無罪釋放沖昏了頭腦,吃了太多的甜言蜜語,卻不明白那一層糖衣下,包著毒藥。接下來的幾個月,克拉拉和沃森出雙入對,表面上還以姐弟稱呼,事實上卻像夫妻一樣生活。那一年暑假,我回到巴伐利亞,想找沃森談?wù)?,卻被克拉拉阻止了。媽媽說,曼,你要相信一位母親,等米蘭達(dá)回來,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我得不到應(yīng)有的答案,很失落,一發(fā)狠回來了,我不愿意在那座房子里多待一秒鐘。況且,我還沒踐約,沒讓這一條姓黃的河流,成為米蘭達(dá)再次跨進(jìn)的施洗之河。有時候,我也惱怒自己,是不是我的怠慢,產(chǎn)生了那一場戲劇性的突變?或者,真的像老練的中國人講的那樣,跳進(jìn)去,也終究洗不清?
我相信過媽媽的話。我怎么可能疑心自己的母親呢?隱隱的,我料想其中或許有不為人所知的難堪,只是沒有契機,也沒有機緣罷了。但我不能停下自己,我老大不小的了,該有個人的道路。
可誰也沒想到,沃森做了一個驚人的選擇。他成了圣誕老人,混蛋沃森。
克拉拉本來想將幾家工廠交給沃森打理,可他扔下了生意,跑去柏林的“海因策爾小人”圣誕老人辦公室報了名。艾,那可是一家大名鼎鼎的圣誕老人介紹所,從1949年開始,它就面向全德國,提供出租圣誕老人的服務(wù)。別以為圣誕老人只是派發(fā)禮物那么簡單,它對候選人的要求極為嚴(yán)格。首先,參選人要樂觀開朗,能給人帶來歡樂;還要反應(yīng)敏捷,能機智地回答孩子們提出的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再就是聲線要溫和沉厚,身材要圓胖,最好有胡子,還必須通曉圣誕詩,并有唱圣誕歌等等的表演天分。最重要的是,這些入選的圣誕老人必須有一顆真摯的愛心。
沃森不知用什么方法,抹去了他的案底?;蛘哒f,他根本就沒有案底,只是一個曾經(jīng)被構(gòu)陷的人,比普通人還清白。沃森的故事家喻戶曉。說不定,他還得到了大家的同情,出任這一角色時更易如反掌哪。混蛋沃森,進(jìn)了圣誕老人培訓(xùn)班,很快就脫穎而出,成了其中的佼佼者,并拿到了“圣誕老人上崗證”。
艾,這不是你們的風(fēng)俗,也別以為這活兒好干。相反,這是一樁苦差使。沃森穿上了正宗的圣誕老人服飾,一頂紅色絨球帽,白色的大胡子和假發(fā),還有一件過膝的長袍,一件外套,一條寬腿褲和一雙皮靴,腰上系一條黑色寬皮帶,系一個鈴鐺,還要背一只大麻袋。對這個角色的要求也很多,不能戴任何首飾,最多戴一個老花鏡,也不能穿牛仔褲和運動鞋。同時,圣誕老人身上不能噴香水,也不能有煙味兒和酒味兒。另外,他們還得應(yīng)付小朋友們的古怪問題。比如,有人問:“你的雪橇在哪里呀?”沃森就得回答說:“啊,我讓我的馴鹿們在城外的草地上吃草,省得它們受汽車司機的欺負(fù)?!庇直热纾骸皹渖掀咧缓铮厣弦恢缓?,一共是幾只猴?”你就得幽默地說:“九只猴。有一只懷了孕?!焙呛牵?,這是你們趙本山老師的小品。
那些年,德國經(jīng)濟(jì)發(fā)展比較快。節(jié)日前,圣誕老人就成了搶手貨,上萬個家庭、學(xué)校、購物中心、餐館酒店等著提供“上門服務(wù)”。沃森卻奇怪,他放棄了一天300馬克的城區(qū)服務(wù),專揀一些鄉(xiāng)下偏僻的犄角旮旯地帶,開車行駛上百公里,去給孩子們送禮物。在這一點上,沃森有嗅覺,比獵豹還敏銳。
事實上,沃森是有備而去的。沃森的目的,是找見米蘭達(dá)。
事先,沃森和提出預(yù)定的家庭進(jìn)行了不少的溝通,或是電話,或是書信。沃森問清了每個家庭的人員構(gòu)成、喜好、職業(yè)和性格,并索要一張全家福。孩子的父母們當(dāng)然很配合,給沃森講解自己的孩子在這一年里的優(yōu)缺點,有哪些好朋友,需要什么樣的節(jié)日禮物。家長們會提前寄來各式各樣的禮物,分門別類的,希望屆時給孩子一個驚喜。沃森怕忘詞,他將這些要點都記在書上,因為圣誕老人每人會手持一本金色的書,上面有內(nèi)容。
沃森一共接手了12個孩子,馬不停蹄地跑在了那一年的風(fēng)雪之夜。
忙到了午夜時分,沃森累得夠戧,只剩下了最后一家人,必須在零點鐘聲敲響時,送出那一件禮包。在鎮(zhèn)子外,沃森停下車,裝扮停當(dāng)后,就按著門牌號碼摸上了門。艾,中國的那句成語怎么講,不費工夫什么的?艾吹明正聽得入迷,咂摸半天,才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點點頭,手里的空瓶子扔起,鷂子翻身似地晃了晃,又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他手里。李敦白說,沃森剛要搖響鈴鐺,呼喚孩子出來時,卻見一個女傭正站在門口,向沃森招手,嘴里喊,快一些,快一些,孩子快睡了!
不用說,女傭正是米蘭達(dá)姐姐。
沃森流了淚,走上前,胳膊被米蘭達(dá)攥在手里,往屋子里領(lǐng)。那一刻,角色所限,混蛋沃森并沒喊出米蘭達(dá)的名字。但他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踉踉蹌蹌的,一身的雪花,帽子、白胡子和寬大的外套,恰好給了他偽裝的借口。沃森進(jìn)了門,那是一個富庶人家,正圍坐在壁爐前,靜靜守夜。孩子被抱了過來,沃森替她做了祝福,畫了十字,代表上帝贊許了她的美麗和這一年的學(xué)習(xí),又送上了禮物,親吻了她的面頰。小女孩終于遂了愿,抱著禮物睡著了,被女傭送進(jìn)了臥室。
能請您喝一杯么?圣誕老人。男主人問。
敢情好!
女主人說,您隨便,孩子既然已經(jīng)滿足了,會有好夢,也請您脫下身上的濕衣服,烤一烤,等會兒您回家時,也不會感冒著涼。
不!這樣子挺好。
混蛋沃森真的有一手好演技,變了聲,七老八十的樣子,還擠出了幾聲咳嗽,歪歪斜斜的。房間里繚繞著巴赫的曲子,那一首《羊兒可以安靜地吃草了么》,氣氛融洽,像上帝特意組合而成的一個臨時家庭。沃森喝了酒。酒鬼沃森一旦喝上酒,就能打開他的話匣子,滔滔不絕地演說。主人很客氣,頻頻勸酒,還問了一路上的辛苦。后來,女主人拿出報酬給沃森時,被沃森粗暴地拒絕了。沃森說,我是免費的,我想給這個小女孩免費派送一次,因為我喜歡她。主人被沃森的豪爽感染了,便擺開架勢,一副和沃森一醉方休的心態(tài)。
女傭忙完了。或者說,米蘭達(dá)姐姐消停后,也坐在了壁爐前,啜著飲料,聽他們嘮起了家常。——圣誕夜,不分貴賤,無論男女和長幼,在上帝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沃森覺得時機到了,便很冒昧地說:
我想給你們講個故事,可以么?
當(dāng)然!圣誕老人的故事,必是從上帝那里聽取的,我們會沾吉的,會幸福整整一年。您盡情講吧,我們深感榮幸。
——艾吹明已經(jīng)被李敦白吸引了,支起下巴,呆呆地坐在地上,盤起腿,深望著李敦白,一副聆聽狀。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換了聲音,登時發(fā)出了一種蒼老粗糙、銹跡斑斑的口音。艾吹明猜,或許,這正是沃森。雖不曾謀面,但艾吹明能想象出這個叫沃森的鬼佬,有著一副怎樣的形象?!ダ?,他鎮(zhèn)定,他飽經(jīng)風(fēng)雨,他壓抑著巖漿般的激動,以至于說得語無倫次,跌跌絆絆的。李敦白沒在意艾吹明的反應(yīng),捏緊嗓子,繼續(xù)下去。
沃森,喔,混蛋沃森這時清了清喉嚨,用一個過來人的口氣說,我是個猶太種,大衛(wèi)星是我的護(hù)身符,我本不該叫沃森這個鬼名字的,可我的真名字已經(jīng)搞丟了,再也拾不回來了。小時候,我還像其他的孩子一樣,去過動物園,去郊外野餐,去教堂做禮拜,穿過學(xué)校的漂亮制服。但納粹開始“驅(qū)猶”,尤其是戰(zhàn)爭爆發(fā)后,我的父母就在一天夜里再也沒能回來。聽鄰居們說,他們不是進(jìn)了奧斯維辛,就是被攆進(jìn)了克拉科夫集中營,死了,然后被丟進(jìn)了焚尸爐,化為了一捧骨灰。家里空了,整個街區(qū)都空空蕩蕩的,那個小鎮(zhèn)子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廢墟,狼藉一片。我藏在臥室的櫥柜里,白天不敢出門,和老鼠、跳蚤、蚊子做伴,屎尿也拉在櫥柜里。一到晚間,我才敢溜出來,去附近找一些食物,爛菜葉子、蘿卜、比鐵還硬的面包塊。有一回,我被一條狗給拖住了,它把我看成了一根香腸,呵呵,想和我發(fā)生一些親密接觸,我當(dāng)然不干。
結(jié)果,狗叫聲引來了納粹的巡邏隊,將我裝進(jìn)一只黑黢黢的籠子里,帶進(jìn)了兒童戒護(hù)所?!硪环N形式的集中營,專抓未成年人,卻起了個耐聽的名字,給紅十字會使的障眼法。
我還記得,那是三間廢棄的教室,里面密密麻麻地碼滿了架子床,塞進(jìn)了六七百名兒童,像沙丁魚罐頭。一周灑一遍滅虱粉,一月洗一次澡、剃一次頭發(fā)。那時候,還有紅十字會的人來調(diào)查,納粹沒撕破臉皮,便給戒護(hù)所的孩子們發(fā)衣服,衣服上繡有納粹的標(biāo)志,洗腦,還成立了希特勒兒童團(tuán),給希特勒唱贊美詩。戒護(hù)所維持了一年多,雖說環(huán)境惡劣,卻無安全之虞,給納粹的瘋狂暴行充作門面,裝飾獸行。但戰(zhàn)爭全面開始后,納粹也就忘了粉飾,露出了猙獰的牙齒。戒護(hù)所成了可有可無的部門,只留下一個連的士兵守衛(wèi),其他的都被調(diào)上了前線作戰(zhàn)。就是在這時候,我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兒,比我大兩歲,我一直叫她姐姐,終身不改。
她很美,比圣母還美,像一幅精致的肖像油畫。
沃森飲了一杯酒,呵呵,不是飲,幾乎一口氣灌進(jìn)了喉嚨。在壁爐的烘烤下,沃森有點兒得意洋洋,也有點兒微醺,但他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況且,一雙主人和女傭正支起耳朵傾聽,沃森就有些忘情。沃森說,有一次,戒護(hù)所的兒童被分批分次地搡進(jìn)了洗澡房,按規(guī)定,還必須脫得渾身精光,由衛(wèi)生員灑滅虱粉,頭發(fā)、腋窩、褲襠和脊背,不能留一處死角。說是灑,其實是一只噴霧器,將干粉噴在身上,起化學(xué)反應(yīng)。我已經(jīng)被噴過好幾次了,那滋味不好受,噴進(jìn)嘴里刺喉,噴在眼睛里時,會害上紅眼病,一周左右流淚不止。我嚇得躲在了墻角里,捂住了臉,但還是夠戧,喘不過氣來。這時,我看見一個女孩兒遞給我一樣?xùn)|西,叫我堵在口鼻上。她還示范了一下,我照辦了。
灑完粉出門后,我將東西還給了她,才發(fā)覺是一只乳罩。她撕開了自己的乳罩,用了一只,我用了剩下的一只,當(dāng)口罩。我就這樣認(rèn)識了她。
后來的情況越變越糟。隔三差五,夜里會來一輛大卡車,將二三十個孩子攆上車,悄悄地帶走。大家都睡不著,睜眼熬到天亮,不知下一次是否會輪到自己。恰巧,我和她住在同一間教室里。她旁邊的孩子病死了,空下床位。我摸黑跑過去,佯裝睡覺,便偷偷問她,那些孩子被拉到了哪里?她告訴我,他們都是猶太種,拉到集中營的焚尸爐里,統(tǒng)統(tǒng)被燒成了灰,做得人不知鬼不覺。那一刻,我害怕了,我猜想下一次一定會輪到我,我會死的,像我父母那樣,這個世界上誰也不會知道我存在過,一陣風(fēng)似的,吹一吹,就消失了。一害怕,我就冷,渾身發(fā)抖,讓那一只架子床咯吱咯吱地呻吟,跟耗子一樣。她挪了過來,鉆進(jìn)了我的被窩,抱住我,用她純潔的處女體溫焐我,才能使我安靜下來。
我們像被隨意丟棄的兩只玩具,在茫茫長夜里抱著,互相取暖。
可我真的害怕,怕到了骨髓里,連頭發(fā)梢也怕,腳趾頭也怕。半夜里,教室的門扣一響,風(fēng)刮一下窗戶;或者,有一只夜鳥停在了屋頂上,我都會嚇得尿尿。我一害怕,就驚醒了她。她睜開眸子,盯住我,還撫摸我的后背,好讓我放松下來。終于,我忍不住了,我藏在被子下,告訴她說:
姐姐,我是個猶太種,我會死的。
我也會死的。她態(tài)度冷靜,漠然,無動于衷,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還說,誰都會死,天下所有的人都會找見這個結(jié)局。這結(jié)局,其實也不錯。
我不信。我說,姐姐,你不會死。因為,你是天使。
嘿,我至今還記得那一陣疼,疼得像一枚釘子掉了,畫框從墻上滑下來,呲牙咧嘴地砸在地板上。她在我屁股上掐了一下,指甲皮嵌進(jìn)了肉里。我老實了。姐姐說,死并不可怕,其實,死就是在上帝身旁找見了一個座位,一個自己的座位罷了。我反復(fù)咂摸著她的話,似懂非懂,卻覺得她可能在理。因為她是姐姐,讀過那么多的書,人也老練。
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
她告訴我,她的父母是大學(xué)教授,原先都是納粹黨員,可后來叛變了。被捕后,被槍殺在了一個操場上。當(dāng)時,學(xué)生在集會,尸體被當(dāng)場做成了標(biāo)本。
你是猶太人么?
不!姐姐截鐵地說,我是德國人,純種的。
前線的戰(zhàn)事越來越吃緊,納粹也不想留下一個戒護(hù)所當(dāng)擺設(shè),浪費糧食和人員。于是,他們加緊了滅絕計劃。三天兩頭,戒護(hù)所里會關(guān)進(jìn)一批兒童,再接著拉出去一批猶太人的子女,進(jìn)了焚尸爐。我記得,戒護(hù)所的衛(wèi)生員發(fā)現(xiàn)了我頭發(fā)里的一枚虱子,將我揪出來,單獨關(guān)了禁閉,等著下一次送走。我隔著窗戶上的鋼筋條,看見姐姐對我豎了一下大拇指,悄聲說:
別害怕,有我在。
上帝,我不知道她使了什么魔法。卡車到來的前夜,我被釋放了,又被塞進(jìn)了那間冷酷陰森的教室里,躺在姐姐的旁邊?!艺f過,她是一位天使,上帝指派的。我有福了,就躺在一位天使的旁邊,能時時感受得到她的呼吸、溫度和體香。那是一種槐花的氣息,德國槐,只在五月的季節(jié)里綻開。但慢慢的,我察覺出,姐姐再也沒有了往日的快樂,不言不語,悶得像一根得了病的木頭。半夜時,我偶爾翻身醒來,看見姐姐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遍體冰涼。我問她,究竟怎么了?姐姐卻是一問三不知,讓我滾一邊,別打擾她,安靜去睡。
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端倪,在一次灑滅虱粉時。
我擠在了墻角里,姐姐再也沒能遞給我那一只“口罩”。她被當(dāng)眾拉出去,呆若木雞地站在中央,赤條條的,任由一群女納粹戲弄她、玩她、摔打她,一遍遍地往她的身上噴灑藥粉,噴得灰頭土臉,像剛從面粉里打了個滾兒爬出來。衛(wèi)生員們個個五大三粗的,身體兇悍,惡作劇一般地調(diào)戲她。噴完后,再用水龍頭沖一下,再噴,再沖。這還不算,女納粹們用鞭子抽她,罵她是娼妓、婊子、叛徒的雜種,說她被戒護(hù)所的所長搞了,還是自己送上門去的,十足的垃圾。女納粹們開心極了,顧不得其他的人,只將她當(dāng)作了馬戲團(tuán)里的小獸。直到她們打累了、罵累了,才歇了手。
哦,姐姐像一個快走上十字架的女基督,遍體鱗傷,氣息奄奄。
——最長的是夜晚,但最好的也是那些個漫漫無涯的夜晚。我抱著姐姐,換了角色,開始由我來給她取暖。所以,為了增加力氣,有更熱的體溫去抱姐姐,我什么都吃,連別人扔掉的面包渣也吃,爛菜葉子也吃,還舔別人的碗,跟老鼠和狗搶食。沒有藥,如果有的話,也是我嘴里的唾沫,替姐姐舔舐傷疤,看著它愈合。一周后,又到了灑滅虱粉的課程?!麐尩恼n程,他們居然把這種酷刑說成是一門課程!姐姐又會被拉出來,當(dāng)眾受辱,傷疤再一次被揭起來,流血,呻喚,痙攣得像一條離了岸的魚。后來才明白,女納粹們吃了姐姐的醋。那幫母狗想給戒護(hù)所的所長投懷送抱,被拒絕后,都將怨氣和憤怒發(fā)泄在了姐姐身上。
怨誰呀,是姐姐自己送上門去,獻(xiàn)的身。
我發(fā)現(xiàn)那件事時,是在凌晨。戒護(hù)所的門開了,所長的小汽車開了進(jìn)來,燈光刺眼。所長并沒回他的辦公室。那雜種喝了酒,很囂張,站在教室的門口,大呼小叫地喊姐姐出去。我親眼見到的,姐姐瑟縮著,被一個衛(wèi)兵搡進(jìn)了洗澡間,沖完后,又被一張床單裹嚴(yán),抬進(jìn)了所長的臥室。我趴在窗臺上,小心翼翼的,聽見了姐姐的慘叫。燈光將臥室的一切映現(xiàn)在窗戶上,默片似的。姐姐的聲音卻是從地獄里發(fā)出來一般,逐漸氣餒了,變得奄奄一息。所長是個50多歲的老頭,上校軍銜,日爾曼豬,亢奮的臉上布滿了一層豬血,用靴子踢姐姐,用繩子捆姐姐,還用槍管往姐姐的下體里塞。狗雜種!
天亮?xí)r,姐姐被扔回了床上,那么瘦,蜷縮得仿佛一捆爛劈柴。當(dāng)夜,戒護(hù)所的女衛(wèi)生員們站在院子里,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長官的施虐和暴行,卻將怨恨記在了受害者的頭上,恨得牙癢癢?!乙查_始仇視姐姐。我不理解她為什么那么下賤,那么齷齪,跟一個老得像她祖父一樣的家伙上床,干那種事兒。我不理她。姐姐獨自藏在被窩里,哭了一天一宿,哭得更瘦了。所長批了假,姐姐可以不出操,不給元首唱贊美歌。
每次,女衛(wèi)生員一發(fā)現(xiàn)我頭發(fā)里有一粒虱子,就會被揪出來,單獨關(guān)我的禁閉,等著下一趟卡車來,送我進(jìn)焚尸爐。但每一回,姐姐提出申請,在夜里去陪所長,我就會被扣下來,目送別的兒童被扔進(jìn)車廂里,揚長而去。這樣的狀況維持了大半年,情況就有了改變。
混蛋沃森,干嗎要在那么美好的日子,講一件久遠(yuǎn)而凄涼的故事呢?只能說,沃森郁積在心里的苦楚太多了,比一座水庫還壓抑??膳碌氖?,沃森講起往事時,還會垂下大把大把的淚水,掉進(jìn)水庫里,驚濤拍岸,洶涌萬分,使一座水庫幾乎垮塌崩潰,淹沒一切。——哈,沃森會掩飾。他對那個女傭說,小姐,可否帶我去一下茅房?我要方便一下。
米蘭達(dá)姐姐沉浸在沃森的訴說里,邊抹眼淚,邊帶混蛋沃森去了衛(wèi)生間。在回廊的燈光下,沃森再次確認(rèn)了米蘭達(dá),熟悉的五官,蘊藏著無助與慌張的眼神。沃森差不多控制不住自己了,想喊一聲她的名字,擁擁她,給她一個節(jié)日的吻。米蘭達(dá)自然不會瞧出破綻來。因為一位圣誕老人的心里,準(zhǔn)定會揣著一顆慈悲的心。世上的圣誕老人大多千篇一律,是來降吉的,來送一些稀罕的禮物和祝福,怎么會有漏洞可尋呢?
艾,你在聽么?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見艾吹明有點兒走神,直突突地問。艾吹明自愣怔里醒轉(zhuǎn)過來,抱歉一笑,敷衍說,老李,我在聽呢,你接著說吧。李敦白順著艾吹明的視線擰身望去,見陡峭的夜空繃緊在大河兩岸,月亮恢復(fù)了滿盤,如一塊巨大的冰片,慢慢融化,滴答滴答地掉下來,敲動著內(nèi)心的石階。艾吹明有點兒唏噓,索性說:
老李,唐僧哭了,孫猴子、沙和尚和豬八戒也哭了。
哦,真的,連白龍馬也流淚了。
艾吹明緊張地說,他們?nèi)蘖?,我還好,要繼續(xù)聽下去。
騙我?艾,這是夜露。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伸手揩了一把孫悟空的臉,抹下來滿把的水珠,像個孩子似地笑了,夜露,不是淚痕。
石頭也能哭,老李。
——接著說吧,這也是一份功課。呵呵,在姓黃的河流旁,我本來快忘了,卻不知為何,又勾起了這個記憶。李敦白自語一番,一眨眼,便進(jìn)入了說書者的角色。夜是涼的,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的唇齒前,有一團(tuán)空氣的白飄帶。
那一家的壁爐,因了沃森的故事,已漸漸燒到了末尾。陳年的舊事,像爐膛里的灰燼,虛虛實實地堆砌著,帶著消失的年輪和創(chuàng)痕。女傭抱了劈柴來,扔進(jìn)去,火再次撲起,家里一下子暖了。沃森的酒喝得也更勤。男女主人在那個空隙里啜泣了一番,緊緊擁抱,很不愿意地分開,繼續(xù)聽沃森嘮叨。
混蛋沃森說,戰(zhàn)爭進(jìn)入了膠著階段,德國士兵死傷慘重,每天都會有壞消息傳來。雖然戈培爾公雞一樣地在電臺里聒噪,宣揚戰(zhàn)果煊赫什么的,但戒護(hù)所里的氣氛一天比一天糟,人人都朝不保夕,前途未卜。終于,戒護(hù)所要關(guān)門了,開來了一個車隊的卡車,要將所里的上百個孩子,統(tǒng)統(tǒng)送進(jìn)集中營去。
狗娘養(yǎng)的,納粹把戰(zhàn)死的士兵也稱作“烈士”,是為帝國和元首獻(xiàn)身的,訃聞登在報紙上,畫了黑框,好比是恥辱臺。為掩蓋他們的心虛,也為了招募更多的炮灰上前線,納粹將戒護(hù)所改建成了少年培訓(xùn)所,用來撫養(yǎng)所謂“烈士”的孤兒,跟幼稚園差不太多。關(guān)門的那天,下著瓢潑大雨,我和姐姐擠在隊伍當(dāng)中,眼神里在道別,腦子里卻空白無物,不知該說什么、打什么手勢才好。周圍是納粹的士兵,槍頂在我們頭上,狼狗四處嗅聞著,猩紅色的舌頭能吞下一個人的心臟。我上了車,扒在車幫上,在雨幕里找姐姐。這時,我看見那個雜種所長走過來,一把別住了姐姐,命令說:
她留下來!可以做個傭人么。
姐姐扭打著,往卡車上撲去。我猜,姐姐寧愿去死,也不想待在戒護(hù)所里,繼續(xù)被凌辱。但我錯了。我聽見姐姐聲嘶力竭地說,我留下來可以,但我弟弟也必須留下來,否則我撞死在車輪下!那個狗雜種,被姐姐的氣勢給懾住了,擺了擺手,讓士兵從人群中揪出我來,拽下了車,摔在泥水中。
是這個小老鼠么?所長叱問。
是的是的!
姐姐撲過來,一把抱住了我,爛泥裹滿了全身,眼睛卻是白的,比牙粉還白。我跟姐姐在泥水里撲騰著,擁抱在一起,仿佛獵手發(fā)了善心,一不小心漏失的兩只小獸。姐姐在哭,我也在哭。一瞬間,我才明白過來先前發(fā)生的一切,是姐姐用她的肉體換來了我的命,讓我茍活了許多日子。——沒有因為一粒虱子,遭到被殺害的命運。車隊轟隆隆地開拔走了,我和姐姐也成了納粹少年培訓(xùn)所里的小傭人,洗馬桶、鏟垃圾、當(dāng)玩物,給納粹們熨燙衣服、拖地板、撣灰塵。稍一犯錯,就會挨打,身上常常青一塊紫一塊的。又被醫(yī)生當(dāng)作了活體試驗的對象,胳膊上扎滿了針頭,有時發(fā)寒疾,有時卻高燒不退。縱然如此,姐姐也沒能逃脫那個雜種的魔爪,隨叫隨到,充當(dāng)著他的性奴。
哦,上帝,幸免于難,其實是有罪的。
在那座陰森冷酷的院子后頭,有一間擱置雜物的房間。沒有床,沒有爐子,沒有玻璃窗。夏天像鍋上的蒸籠,冬天卻變成了一口寒窟,滴水成冰。天熱時,還能將就。一入冬,我和姐姐就在大理石地上鋪上破毛氈,晚上用拾來的標(biāo)語紙和廢報紙蓋在身上,才能抵擋一下寒潮。那時,在我心底里,姐姐已成了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不能失去她。我想,我是個男子漢了,該為姐姐做點兒什么。比如,替她多干一點兒活,把她紅腫的手腳焐暖;再比如,替她去女納粹的房間里,偷一盒凍傷膏;或者,給姐姐講一些開心的故事,博她哈哈一笑。但有一件事除外,我愛莫能助。姐姐每次從那個雜種的辦公室回來后,都會拉下臉,不吃不喝,遍體鱗傷。我能猜出什么,但我關(guān)緊了嘴巴。
夏夜的一天,我和姐姐爬上了屋頂,睡在了曬燙的瓦片上。
一銀河的星星滲流下來,有一種黑夜的透藍(lán),空氣里也有植物的香氣。沒有槍聲,沒有轟炸機的轟鳴,也沒有納粹狼狗的狂吠,一切都那么靜謐與和平。姐姐枕著雙臂,凝望著星月夜,似乎聽見了上帝對她一個人的耳語。她忽然十分開心地問我:
喂,得找個法子,活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才是。
是啊,什么法子?
我想破了腦殼,竟也回答不了姐姐。姐姐忽然俯過身來,對我悄悄說,前幾天,我去收拾衛(wèi)生員房間時,看見床頭上擺著一本詩集,很漂亮。
詩?
是的!是詩歌。
我很沮喪。因為我對詩一竅不通。我覺得那該是圣經(jīng)里才有的事,比如所羅門王,但離我太遠(yuǎn)。我搖了搖頭,對此不以為然。我想,詩歌不可能比一只面包強,我需要的是熱量。但姐姐瞧不破我的私心,依然揪住不放。姐姐說:
咱倆來寫詩吧?
嗯!
我勉強應(yīng)允了。為了顧及姐姐的情緒,我有點兒口是心非。
或許,詩歌可以幫助我們活到戰(zhàn)爭結(jié)束。姐姐口氣篤定,有一種不容置喙的決絕。她說,詩歌雖不是面包和奶油,至少,它也會是一丸藥,鎮(zhèn)靜我們。
一談到詩,沃森這家伙眼睛便亮了,好像他是個天生的詩人,那只圣誕大口袋里盛滿了詩意似的。幸好,那家的男主人覷了妻子一眼,妻子也點了點頭,首肯了什么。兩個人的手在暗中握在一起,有力,默契。倒是女傭抽泣著,被沃森的故事傷到了心,不可自拔的樣子。沃森繼續(xù)偽裝著,不想讓米蘭達(dá)識破,嗓子很困了,但還是捏緊了發(fā)聲。好在他訓(xùn)練有素,畢業(yè)成績也不錯。沃森飲了酒,胡子上淌滿了酒液,又回到了從前。
哦,是這樣,人不能有秘密,一有秘密的話,人就心生念想,會活出滋味來?!姼?,此后就像我和姐姐飯里的鹽,一頓沒有,口中顯得寡淡。那以后,我和姐姐撿了很多的鉛筆頭、擦皮,還把培訓(xùn)所里定期發(fā)下的手紙存下來,用于詩歌。姐姐是個仔細(xì)人,每個月的月信來臨時,也舍不得用衛(wèi)生紙,寧可用涼水去沖,省下來去抄寫詩歌。前頭說了,女納粹的房間里有一本詩集,姐姐去打掃房間時,我會在門口掩護(hù)。姐姐也磨磨蹭蹭的,趴在床邊抄詩,短點的,一根煙的工夫就完了;長詩費工,姐姐需要分段分頁,很多天才能抄錄完整。然后拿回到雜物間里,一一謄寫,整理清晰。
夜晚是美好的,不再寒冷,也不再恐怖漫長。
我和姐姐湊在蠟燭頭下,借著微薄的光亮,一個字一個字地朗讀、背誦。然后比賽誰的記憶力更好,誰的表情更生動。姐姐愛歌德和莎士比亞,我就偏愛席勒和普希金,誰也不服誰,壓低了嗓門,吵得臉紅脖子粗,氣得姐姐常常想咬我一口。白天時,我們盼著早點兒天黑,盼著納粹分子趕緊熄燈,像豬一樣入睡,好讓我們待在潮濕的墻角里,溫習(xí)功課。呵呵,我們撿了太多的蠟燭頭,抄了太多的詩,肚子也不再餓了,口也不渴,就那么不知疲倦地誦讀。
有一回,姐姐拿來了針線包,按著頁碼,將散亂的詩歌裝訂成冊,還包上了牛皮紙的封皮。太漂亮了。摟著牛皮紙的詩集睡覺時,我會偷偷地?fù)崦幌?,覺得它像一本羊皮書,光滑、柔軟、熨帖。但更像一澡盆熱水,讓我泡進(jìn)去,舒舒服服地洗一回。我已經(jīng)好久沒泡過澡了,渾身臟得仿佛一座廢棄的教堂,不知道泡澡是什么樣的奢侈享受。
為以防萬一,誦讀完的詩集,會被姐姐藏在一尊耶穌的石膏像里。房間里橫七豎八地丟著很多石膏像,耶穌的,圣母瑪利亞的。希特勒什么都不信,除了他自己。真的,希特勒萬歲!因為他的弒神滅圣,納粹們也對那一堆石膏像不感興趣,所以藏得很嚴(yán)密。白天藏,晚上會被取出來,做我和姐姐的課本,煞是逍遙。沒料到,等我和姐姐快把那本詩集爛熟于心時,姐姐竟然又在其他女納粹的床頭,發(fā)現(xiàn)了另一本詩集。于是,她又如法炮制,裝訂了第二本、第三本,讓更多的耶穌像里裝滿了這種精神的糧食。
有一回,院子里槍殺了一個女孩兒。
她只有九歲,是一個通敵的德軍上尉的女兒,比一棵小樹還矮,貓一樣瘦弱。她同寢室的人告發(fā)說,女孩兒曾私下里對他們說,希特勒是癩蛤蟆變的,因為他在冬天會打噴嚏;天一熱,又在電臺上發(fā)神經(jīng)。結(jié)果,女孩兒的心臟上挨了一槍。那年頭,人的命和一只螞蟻沒區(qū)別。
行刑時,納粹讓所有的孩子們列隊,陪法場,起殺一儆百的效果。妄議領(lǐng)袖和元首屬死罪,寫在那一部瘋狂的法典里。我和姐姐也不例外,親眼看見那一縷芳魂飄上了天空。槍響時,姐姐便暈倒在地,很多孩子也在那一刻里神經(jīng)崩潰。我將姐姐扛進(jìn)了家里——如果那個鬼地方算家的話。她一直在發(fā)高燒,囈語不斷,我用涼水敷她。敷了一夜,姐姐才撿回了一條命。醒來時,姐姐攥住我的手,說,我們自己寫詩吧。也許寫了詩,我們就能扛到戰(zhàn)爭結(jié)束的那一天。
好主意!
我不假思索就答應(yīng)了。如果詩是一丸毒藥,能讓姐姐開開心心地活下去,隱忍、悲傷、堅持、漂亮起來的話,我敢發(fā)誓,我會第一個吞服它,丟了這條不值錢的命,我也甘心。它是姐姐撿回來的,沒了姐姐,我要這身體做什么!
于是,在那些秘密的夜晚,我和姐姐開始了各自的詩歌生涯。
蠟燭頭可以作證,我們?nèi)淌苤粝x、蚊子和蒼蠅的襲擾,把心里話寫在草紙上,不成樣子。剛開始也不是什么詩,只是想說的話,分了行,一行一行地往下碼。冬天時,我和姐姐趴在拾來的破氈毯下,壓低了嗓音,我念我的,她念她的,有一絲競賽的味道。我不懂什么技巧,姐姐也不懂什么韻律,反正想寫就寫了,留下滿意的,被姐姐裝訂成冊,有了我們自己的第一本著作。姐姐還在牛皮紙封面上,用一根彩色鉛筆頭,描粗,美術(shù)體,畫下了書名,叫《練習(xí)曲》。呵呵,詩歌讓我們變得知足,忘了天上的轟炸機,也忘了狼狗的舌頭和納粹的皮鞭。有一次,姐姐去那個老雜種的臥室陪完夜,順便,當(dāng)然是順便了,偷回來一本字典。于是,遇上不會寫的字詞,我們就有了可以請教的先生。
哦,沃森說到這里,不能只說不練吧。況且,一對主人和女傭眼巴巴地盼著故事的高潮。沃森用酒液潤了潤喉嚨,換了一種口氣,先作了開場白說,我試著背一首姐姐寫的詩吧,假如我的腦子還沒被門外的暴風(fēng)雪吹壞的話。
壁爐里的火光映在沃森的臉頰上。他搖頭晃腦,似在回憶,也似在斟酌。于是,沃森聲情并茂地朗誦了下面的這首詩:
這些天里我一定要節(jié)省。
我沒有錢可節(jié)?。?
我一定要節(jié)省健康和力量,足夠支持我很長時間。
我一定要節(jié)省我的神經(jīng)和我的思想和我的心靈。
和我的精神的火。
我一定要節(jié)省流下的淚水。
我需要它們很長、很長時間。
我一定要節(jié)省忍耐,在這些風(fēng)暴肆虐的日子。
在我的生命里我有那么多需要的:
情感的溫暖和一顆善良的心。
這些東西我都缺少。
這些我一定要節(jié)省。
這一切,上帝的禮物,我希望保存。
我將多么悲傷倘若我很快就失去了它們。
沃森念完了,胡須上落了滿把的淚水,情不自禁,渾身在發(fā)抖。那家的男女主人吻了吻各自的面頰,松開了擁抱。沃森知道女傭也哭了,因為她的手帕濕淋淋的,能攥出咸澀的淚來。沃森不敢去瞧,去安慰米蘭達(dá),他的故事才到了中途。這時,恰是男主人打破了僵局。他搬了一只凳子,踩上去,從壁爐一側(cè)的墻上摘下一幅陳舊的肖像畫,用抹布揩拭干凈,遞給沃森看。女主人淚盈盈地說,圣誕使者,這是我的公婆,他們死在了戰(zhàn)爭中,被一顆炮彈擊碎了,尸骨無存。男主人亦是泣不成聲,握住沃森的手,說,你送來了最好的圣誕禮物,你的故事是上帝的恩賜。是的,我們都該節(jié)省,節(jié)省下悲傷和忍耐。或許,好日子都在明天?!魄?,角色混亂了,本該是送新年祝愿的混蛋沃森,卻被別人勸慰著,左一聲右一聲地哄著他。這是個詭譎神秘的圣誕夜,比但丁的筆還難以逆料。
不!我的故事才開始。沃森大言不慚地說。他上了癮。
十分樂意洗耳恭聽!
主人們有一份意外之喜,下了邀請。
混蛋沃森,不,應(yīng)該說是圣誕老人沃森,又一次擺開了架勢,汗漫滔滔起來。長話短說吧,沃森說,在那座戒護(hù)所里,我和姐姐以一種詩人的身份,保持著忍耐和力量,熬,在坩堝上熬,熬時間,熬身上的膏油,熬一個又一個蒼白的黎明和日落時分。但我們在熬煎的過程中,漸漸有了實質(zhì)性的變化,脫胎換骨,終于出落成了真正的詩人。
詩人是什么?他得有一絲蔑視的情緒,太驕傲了,不屑于去死,而是去做一個見證者,去當(dāng)一段證詞?!呐滤r血淋漓,哪怕他污穢纏身,他也得去做一塊死硬的廢鐵,一截大病初愈的木頭,用分行的文字,去做那一個丑陋時代的呈堂證供。我和姐姐安靜了下來,懷揣著一份光芒和勇敢,淡定應(yīng)對。甚至覺得納粹的皮鞭,乃是上帝的一種糊涂試探;覺得大狼狗猩紅色的長舌頭,其實是一朵罌粟花,即便有毒,但妖冶。
可有一點始終沒變,我很難為情去請姐姐讀我的詩,偷看的不算。我想,這緣于一個詩人的羞澀吧。另一個原因,我想我愛上了她,愛上了姐姐。在做詩人的那一段日子,姐姐只表揚過我的一首小詩。這是后話。
那年春天,密集的槍聲響了整整一夜,轟炸機在頭上盤旋,周邊火光沖天。因為戒護(hù)所一帶有紅十字會,幸免于難。天麻麻亮?xí)r,我和姐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出了雜物室,卻發(fā)現(xiàn)整個戒護(hù)所早就空了,納粹士兵不知去向,孩子們也走得一個不剩。姐姐料想到戰(zhàn)爭要結(jié)束了,同盟國的軍隊打進(jìn)了德國,占領(lǐng)了城市。萬歲希特勒,這該死的雜種再也不能綁架整個國家了。于是,姐姐拉著我,離開了戒護(hù)所,一直往郊外跑去,害怕樓房被炸垮,傷了自己。下午時,美國大兵的旗子掛在了城里最高的建筑頂上,解放了。
戰(zhàn)后的情況更糟糕,糟得像一塊中世紀(jì)的牛排,惡心人。沒有秩序,沒有充足的食物,沒有干凈的飲用水。大地上都是廢墟和創(chuàng)痕,到處都是埋人的墳坑,腳下跑著成群的老鼠,天上是肥碩的鷹,吃飽了,飛也飛不動??膳碌氖牵鋺?zhàn)開始了,東西方的鐵幕落下來,人人自危,個個提心吊膽。誰也說不上,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會不會爆發(fā)。反正斯大林的態(tài)度很強硬,他的名字本意就是鋼鐵嘛。
我和姐姐被招進(jìn)了一家工廠,生產(chǎn)瓶膽和茶壺,租住在一家搖搖欲墜的公寓里??捎幸惶?,姐姐去樓下買面包,就再也沒能回來。一周過去了,我失去了耐心,便買了一摞紙,寫了上百頁的尋人啟事,提著糨糊,貼遍了城里的每一根電線桿和公共廁所。我的絕望日復(fù)一日。因為那時候,姐姐已不再是姐姐。她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一位戀人,一個我心儀的女人。
走掉了,再也沒了消息,生死不聞,如同人間蒸發(fā)了似的。
——世上的事情,或許就是這樣。天命如水,只能順?biāo)浦?,去做一只無奈的小舟,把一生漂泊完,寸心自知,冷暖在己。經(jīng)濟(jì)好起來后,國家也逐漸恢復(fù)了正常。我離開了那家工廠,靠著一點兒積蓄,開始自己做小買賣。我喜歡游逛在境內(nèi)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個大街小巷,無論它多么偏僻,我都要去踏訪一遍。我只期盼一個女人,冷不丁從街角上拐出來,讓我一下子認(rèn)出她,去擁抱她,去吻她的舌頭。即便,她已不再年輕。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那時候,我也老了,心比身更老。畢竟,十多年又過去了。
沃森感覺到了熱。沃森身上的濕衣服快干了,又講得太投入,所以大汗淋漓起來,止不住地?fù)]汗,聲音也濕漉漉的。女傭遞給他一條毛巾,沃森感激地笑了笑,女傭也笑了。似乎一場遙遠(yuǎn)的戰(zhàn)爭,真的在談話中結(jié)束了,煙消云散。男女主人不知該怎么招待這位圣人,問他餓么,問他想睡一會兒么?也請求他將外套脫下來,輕松一些。沃森拒絕了。他想偽裝到底,將這個故事講述完。
沃森,混蛋沃森真有一套,將三位聽眾又拉回到了那個年代,繼續(xù)聽他一個人絮絮叨叨的命運之說,似乎他本身是一張磨損不壞的唱片,周而復(fù)始。巴赫的音樂早停了,羊兒吃完了草,睡在空氣里。
沃森說,十多年了,我找姐姐,找自己的心上人。漸漸的,尋找已不再是一種動機,而成了一種習(xí)慣,我生而有之的義務(wù)。我見過好姑娘,向我賣弄風(fēng)騷,表達(dá)她們的欲望,但我心已枯槁,離她們很遠(yuǎn)。我只知道,我和姐姐是一同度過苦日子的,惟有她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女人。我在人們眼里是個怪物,身體健康,卻舉止詭異,不娶,不育,老光棍,有點兒變態(tài)。呵呵,隨他們怎么瞎議論吧。——阿拉伯諺語也說,盡管狗在叫,駱駝隊仍在前進(jìn)。
事情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有一次,我上了出租車,偶爾撿到了一本乘客丟失的詩集,跟戰(zhàn)前我和姐姐念的是同一個版本。上帝,感謝上帝給了我靈感。我瘋了,發(fā)足跑回了家里,拿出來紙和蘸水筆,想寫一首詩。
于是,我默寫了以前在戒護(hù)所時,姐姐表揚過的那首小詩。修改好,謄抄完整,花了一筆很結(jié)實的錢,去發(fā)行量最大的報社,買下了一塊版面。我要求他們刊登,字號要大,署我的名字。編輯覺得我想出風(fēng)頭,呵呵,狗娘養(yǎng)的。
次日一大早,當(dāng)我拿著油墨飄香的第一份報紙時,我流下了淚。我光著腳,邊念邊走,穿過了七八個街區(qū),轉(zhuǎn)遍了半座城,渾然不覺。我寧愿相信,在一個不知名的角落里,姐姐也在看。她一準(zhǔn)明白,有一個小伙子在想念她,為她牽腸掛肚。我的詩這樣說——
從明天開始,我將悲傷。
從明天開始。
今天我將快樂。
悲傷有什么用?
告訴我吧。
就因為開始吹起了這些邪惡的風(fēng)?
我為什么要為明天悲痛,在今天?
明天也許還那么好,
那么陽光明媚。
明天太陽也許會再一次為我們照耀。
我們再也不用悲傷。
從明天開始。不是今天,不是。
今天我將愉快。
而每一天
無論它多么痛苦,
我都會說:從明天開始,
我將悲傷,
不是今天。
呵呵,誰說詩不是通靈的?誰要否認(rèn),我敢擰斷他的脖子,現(xiàn)身說法。
報紙發(fā)表一周后,有一封讀者來信寄達(dá)了報社,央求轉(zhuǎn)交給作者。其實,我也接到了很多信,能裝幾麻袋,反響熱烈。但那封信不同,一看字跡,我就認(rèn)出了姐姐。她留下了電話號碼和地址,請求我和她聯(lián)系。那是一個陌生的地址,在鄉(xiāng)下,靠近一片黑森林。我捏著號碼,撥通了姐姐。
是的,詩是一種信物,在一個貧乏和寡情的年代。
——姐姐的聲音未變,但我猜想,她的容顏已改。我故作鎮(zhèn)定,喊了她的名字,她開始沒反應(yīng)過來。后來,我喊她姐姐。我以為她會哭得一塌糊涂的,我得提防她這一手。孰料,姐姐根本沒哭,甚至連一點點陰郁的感覺都不見,而是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出乎我的意料。姐姐的笑,有一種陽光的滋味,令我發(fā)甜。我知道她活著,而且活得不錯。我略略有些喪氣。我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做一名騎士,像摩西,將姐姐領(lǐng)出苦日子,靠著我的機靈和收入,給她一份相當(dāng)裕如的生活。但我忍下了,聽她盡情地開懷大笑,把一輩子的歡樂都笑完,笑個夠。姐姐說:
小子,你挺聰明的,真的是猶太鬼。
我玩笑說,我把全德國像一條床單一樣抖了幾遍,連虱子、臭蟲和跳蚤都抖摟出來了,可沒見到你。后來一想,還是用一首詩為妙,誘餌、圈套、捕鼠夾,知道你會上鉤的。
這首詩不錯,你改了。
壞日子都在后頭,已經(jīng)過去了。我安慰姐姐。
姐姐夸完我,很嚴(yán)肅地說,你能來一趟黑森林么?我哪兒也不能去,去不了。因為,我在鄉(xiāng)下有一個家,有丈夫。我得照顧,盡一名妻子的義務(wù)。
我明白我完了。我輸?shù)靡桓啥?,不僅丟掉了姐姐,還毀了那首詩。姐姐與我時空遙遠(yuǎn),但從電流聲里,我看出了她的無奈和歉疚,她也想補償與我。握著電話機,我感覺握著一顆手榴彈,真想一氣之下拔出引信,丟進(jìn)我失魂落魄的身體里去。我克制著,明白那一瞬間,我是自私的、貪婪的、利己主義的。我一直將姐姐視作我的私有財產(chǎn),不容旁人染指,但姐姐卻蒙在鼓里,對我的感情充耳不聞,還將我看成是那個長不大的弟弟,戒護(hù)所里需要她保護(hù)、被她像老母雞一樣遮風(fēng)蔽雨的雞雛?!呛?,我的一生快破產(chǎn)了,我還要這身子做什么?我還要一首詩做什么?我真想找到一把匕首,剖開肚子,將心肝擱在碟子里,血淋淋地端給她看,是不是燙的,是不是對她一往情深。但我沒那么做,我不愚蠢,我該替姐姐的好日子幸福。就像現(xiàn)在,上帝時刻坐在我們身旁這樣幸福。
是的,只有上帝離開了,我們才會感到可怕,可那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但平素里,我們不會去珍惜,不知道自己活在上帝的國土上。
姐姐像一個婦人那么嘮叨,問我的境況,問我的婚姻和家庭,又問了我這多少年來的顛沛之苦。我的答案讓姐姐大吃一驚。得知我是個風(fēng)里來、浪里去的老光棍時,姐姐不由分說,下了命令:
快去買一張車票,現(xiàn)在動身!
我想,我得搞清楚其間的轉(zhuǎn)折,才好踏上那一段叵測的旅途,去跟她會合,接續(xù)上曾經(jīng)中斷的情義。我已然被姐姐拋出了命運的車外,鼻青臉腫,渾身骨折,但姐姐依舊是一味治療我的藥,使我復(fù)蘇。我說,當(dāng)初,你干嗎不辭而別?是我惹你生氣了?或者,我是一個累贅?
不!不是你說的那樣子,不是!
告訴我!
姐姐終于開始像一個姐姐了,嚶嚶地哭起來,哭得壓抑,好比一棵埋在土里的蘑菇,拱開了堅硬的地皮。姐姐問:
還記得戒護(hù)所的那個所長么?
狗雜種!我惦記他。
姐姐說,那天,我去樓下買面包,你還在睡覺。戰(zhàn)后,面包太緊俏,店門前排了很長的隊,下著雪。我忽然看見前頭的一個背影很熟悉,像那個人。但我沒敢喊叫,去當(dāng)眾指認(rèn)他,揭開他的畫皮。弟弟,你是知道的,政府對納粹頭目的通緝令一直沒撤消,他也在其中。滿大街貼著那幫子劊子手的相片,有賞金??晌也幌霋昴枪P惡心錢,雖然我和你都很窮,只能靠干面包度日?!羌一飩窝b得很好,化了裝,沾上了胡須,戴上了眼鏡。但我嗅到了這個人渣的氣息,死也忘不掉。他買了面包,摟在懷里,邊吃邊上了火車,去鄉(xiāng)下亡命。我盯了梢,尾隨著他,坐幾站車,再步行十幾里地,如此反復(fù)。他故意在兜圈子,用各種假證件,一路無阻。就那樣左兜右轉(zhuǎn)了好些日子,他才回到這一片黑森林。
他的家在這里。這里曾經(jīng)是威廉皇帝的一座行宮。冬季里狩獵時,這里可熱鬧了。他的父親獲得過一個爵位,世襲的,所以他也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爵士。他謊稱他在外邊被困住了,與第三帝國的血腥無染,手上不曾沾上無辜者的鮮血。百姓們也善良,不了解這家伙在戰(zhàn)爭期間的暴行,還盡可能地替他打埋伏,阻擋政府人員的調(diào)查。我伺伏了大半個月,等他像鼴鼠一樣藏好后,我才找上門去。
我不想清算他,我只想找回那些詩。雖然我們受了罪,但詩歌必須幸免。
其實,在瓶膽廠工作時,我就去過幾回戒護(hù)所一帶,想找見那間雜物室,找見那一堆耶穌和圣母瑪利亞的塑像,從里頭取出以前寫的詩集來。但盟軍的轟炸機早將那里夷為了平地,面目全非??晌液V信,這家伙一直記得,我想叫他當(dāng)向?qū)?,帶我去完成這一樁夙愿。
他看見我時,嚇了一跳,幾乎癱倒在地。
可我的身后沒有政府來緝拿他的人,也不曾報官。我冷冷地盯著他,威脅說,只有他幫我取回詩,看到詩集安然無恙后,我和他的仇恨才會一筆勾銷。否則。我將“否則”這個詞拉得很長,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他其實沒別的選擇,除了去死?!募易逶谀且粠в胁诲e的口碑,似乎他看重這個。于是,他的情緒恢復(fù)了過來,跪在我腳下,哀求我,并痛快地答應(yīng)了。他想自己去找,不想被我牽制。他給我安排了最好的臥室,還讓一個仆人鞍前馬后地侍候我。弄完了這些,他才上路,去城里找我們的詩。在這一點上,他還不失為一個男人。
我在黑森林里待了三年,結(jié)局變了。
——姐姐說,弟弟,你不明白這里有多美。一望無際的大森林,黝黑的樹冠,成群的野獸,春季時繁花密布,鳥語花香;一入秋,到處都是金箔一般的黃葉,和書上描述的伊甸園沒什么兩樣,讓人忘了戰(zhàn)爭,忘了轟炸,也忘了獰厲的噩夢和身上的疤痕。我無所事事,天天坐在廊檐下,看著夕陽落下,又望著朝陽升起。但這家伙一去經(jīng)年,音信皆無,生死難料。我也不急不惱,我手上有人質(zhì)。人質(zhì)是他的兒子,將來會接替這家伙的一位小爵士,比我大許多歲,已經(jīng)有了發(fā)病的朕兆。——先是指尖麻木,漸漸地漫漶到了四肢,肌無力,加上遺傳的風(fēng)濕病。據(jù)當(dāng)?shù)氐尼t(yī)生說,他的病會慢慢蔓延,一直擴(kuò)散到心臟,將來也會死于心肌無力。這小伙子人不錯,樂觀、陽光、積極。他因為病,所以因禍得福,免除了兵役,對那一場戰(zhàn)爭可謂是白癡一個。雖說他躺在椅子上不敢動彈,但和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曾問我,你是做什么的?你一來,我父親為什么慌里慌張地出了遠(yuǎn)門?我撒了謊。對一個沉疴中的人來說,或許這不是謊,只能是安慰和一套說辭吧。我告訴他,我是個詩人。
他笑了,很單純。
他說,可千萬別像浮士德博士那樣,將靈魂典押給魔鬼,一敗涂地。
憑著這句話,我對他生出了一點點憐憫和好感,所以會抽空照顧一下他,在仆人告假,后來又干脆辭工后。我暗地里思想,他恐怕嗅見了那么一絲異樣,猜出了其中的端倪。因為他父親走時,顯得很慌張和狼狽,來不及與兒子擁抱,連一句祝福的話都沒留下?!艿?,其實,病中的人更像一位詩人,那一具肉體,才是雅典娜手里的豎琴??帐幨幍那傧?,會聽見萬物的呻吟與哀鳴。漸漸的,他離不開我了,除了換衣吃藥,擦臉洗身,我還每天定時給他朗讀一段小說,誦讀一首詩。否則,他就會在夜里發(fā)病,咳個不停,方圓十幾里地,可沒有持照的醫(yī)生啊。
我握著電話,快炸了。沃森說。
那一瞬,嫉妒和委屈控制了我,險些將我吹翻,丟進(jìn)冰冷的湖水里去。我不恨姐姐的無情,她是個吃盡苦頭的人,無辜、難辛、寂寞,一時慈悲為懷也說不上。我恨只恨那個納粹雜種的兒子,憑什么由他竊取了我的愛,代替我,讓姐姐去噓寒問暖,把屎把尿呢?小白臉,臭德國佬,分文不值的破爛爵位。聽完姐姐的絮叨,我打了退堂鼓,想說我還在忙。——距離會令我心死的,我不能去赴那個傷心之約,自取其辱。我是自私的,我說過。我看不得姐姐現(xiàn)在幸福,當(dāng)這種幸福不是我個人給她時,我尤其怒火中燒。
找了你許久,我一直沒放棄,到現(xiàn)在。姐姐說。
我也在找你,結(jié)果用詩找到了。
姐姐說,我落穩(wěn)腳后,就給那家瓶膽廠寫信,可寫一封,被退回來一封。后來,我給一個認(rèn)識的小姐妹寫了信,央她見到你后,把我的地址捎給你。她回信說,你早就辭工不干了,也退了那間公寓。我去教堂做過懺悔。我一日三課地禱告,盼望上帝能將弟弟送到我跟前,盯著你,怕你出一絲一毫的危險。我坦白,我曾經(jīng)恨過上帝,在這一點上,我怪怨他不眷顧我,不憐惜這個人子?!艿?,事實證明,上帝并不曾遠(yuǎn)離過我,一秒鐘也沒有。他一直都在我身旁,守護(hù)我,照亮我。這不,你好好的么,粗聲粗氣,有男子漢的氣概。
姐姐在笑。我卻在哭,像一個覓見了母親的孩子。
別哭!快去買車票,等你!
沃森說,但我還有一絲疑問。這疑問像一團(tuán)瀝青般的狗屎,沾緊了我的鞋跟。姐姐冰雪聰明,聽到我吞吞吐吐時,繼續(xù)講述說,別怕!那個狗納粹早死了,死踏實了,去他的元首那里報到了。
姐姐說,三年后,呵呵,老納粹衣衫襤褸地歸了家,兩手空空,人瘦得脫了形。他見了我,仍舊撲通一下跪在我眼前,抱住我的腿,請求我的寬恕。原來,他在從城里返回的路上,被昔日戒護(hù)所的同僚給發(fā)現(xiàn)了,賞金誘人,于是報了官,抓他進(jìn)了監(jiān)獄。審查進(jìn)行得很慢,三年了,還不給定論。狗雜種明白自己惡貫滿盈,不是被監(jiān)禁終身、瘐死在獄中,就是被槍決。于是,他越獄了。
他告訴我,當(dāng)年的戒護(hù)所已是一大片公共草坪,找不見一頁詩。
那你為什么回來?我問。
他回答說,我是來給你和你的詩歌謝罪的。
果然,老納粹說到做到。半夜時,他用一根繩子吊死了自己,吊在了密林里。他的慘狀比但丁的煉獄強不了多少。所以,他死得踏實,去找他的元首和第三帝國去了。那以后,我就想離開這一片黑森林,去城里找你,再和弟弟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但上帝又給我出了一道難題。——我走了,他那個病兒子咋辦?總不能看著他一寸寸僵硬下去,變成化石,朽腐、塌陷、風(fēng)化,然后只是一堆嶙峋的白骨吧。我去了教堂,表示我愿意照顧他,像上帝曾經(jīng)垂憐過我的那樣,即便疾病、貧困、掙扎,我想獻(xiàn)上一顆回報心,用愛。神甫說,你說的是婚誓,這乃是一個妻子的義務(wù),但你不是。
我慨然說,那就讓我成為一個妻子吧。
姐姐道。
沃森頓了頓,給聽眾們介紹說,開弓沒有回頭箭,姐姐是個義無返顧的女人。這一點,從她在戒護(hù)所里救我的那一天始,我就領(lǐng)教了。
于是,姐姐成了一個癱子的老婆,而且是自覺自愿的,自愿的事情未必是福音。但這對我而言,卻不啻是一聲霹靂,響雷殛中了我。我強忍著委屈——如果委屈還管用的話。我昏頭脹腦地想,也許,我永遠(yuǎn)地失去了姐姐,好姐姐,唯一的姐姐。我喃喃地喊著她的名字,冥冥中,盼著她是一根木頭,讓快要溺死的我抓住她的手,給我一口氣。我的吁請被上帝聽見了,感謝上帝。我聽見姐姐說:
來吧!快買一張車票。
姐姐說,我需要你當(dāng)個幫手,幾個廠子快忙死我了。
那你丈夫呢?
弟弟,他只是一個病人,我也是名義上的。姐姐回答。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講到這里時,終于長舒了一口氣。艾吹明亙古不變地蹲著,生下來就如此似的,一直支頤垂聆。李敦白提議說,艾,稍等一下沃森舅舅吧,他現(xiàn)在需要去小解一下。女傭,不,應(yīng)該是米蘭達(dá)帶著他,拉亮了回廊下的燈,故事暫停。
艾,我們也借機去方便一下吧,啤酒太脹。艾吹明的膝蓋都生銹了,掙了幾掙,跟在李敦白后邊,站在路邊花壇里的一棵冷杉下,掏出家什,一瀉千里地享受起來。
冷杉闊大,很有些年成了。在蘭州,冷杉是最優(yōu)美的樹種,金字塔形的樹冠,黝黑,油光,仿佛刷了一層清漆,像上天的杰作,蔭庇著這一場秋夜的秘密談話。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拍打了幾下樹身,說,真漂亮,巴伐利亞的黑森林里,長滿了這種冷杉。每當(dāng)圣誕來臨時,人們就會伐下來一棵巨型冷杉,裝飾一新,豎立在市中心,讓它照亮來年。艾吹明系好褲子,有一絲涼意,心里一陣子瑟縮。
夜越深,降下來的水露越重??刹唬氽橎沁^去時,艾吹明瞧見那一組群雕真的是水淋淋一片。好似有一張大網(wǎng),剛將唐僧師徒從黃河水里撈上來一般,鼻涕眼淚一把抓。神仙們的腳下不見濺起的煙塵,以凝固的姿態(tài),中途小憩。
遞了煙,李敦白抽起來。喂上火時,艾吹明的心款款一熱。
好了,沃森舅舅小解回來了,現(xiàn)在坐在了壁爐前的沙發(fā)上。太冷,酒鬼沃森又啜了一口,繼續(xù)他的功課。艾,我在陳述這一段情景時,總覺得那一座壁爐里的火,其實是有思想的?!膳畈幕鸺t色轉(zhuǎn)向了黑,成了一堆發(fā)白的灰燼。這或許就是人世上所有愛恨情仇的軌跡,無所謂大小,無所謂貴賤高低。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以這樣的方式進(jìn)入了角色——
沃森說,我去了鄉(xiāng)下,不是買的火車票,自己駕車去的。我沒有行李,也沒多少的積蓄,沒朋友,也沒有可牽掛的寵物狗。我只有唯一的一個姐姐,我是去投靠她的。我找到了姐姐,抱緊了她,我的眼淚根本不值錢。
姐姐卻不是這樣子。姐姐開懷大笑,未經(jīng)世故的笑,一塵不染。
沃森說,簡短一些吧,天快要亮了。外邊的風(fēng)雪又會給世界一張白紙,讓人們?nèi)懭ギ嫞_始新的一季。我不能多叨擾你們,我已經(jīng)夠奢侈的了。過分的人是要遭報應(yīng)的,我得謹(jǐn)守這一戒律。去到那片鄉(xiāng)下的黑森林后,我以弟弟的身份和姐姐團(tuán)聚了。姐姐將我介紹給了那個癱子?!牟∫讶宦拥搅思珉?,連脖頸都不能轉(zhuǎn)動了,窩在那一只躺椅上,只有笑是生動的,仿佛躺椅是他身體的一副器官,須臾不可分離。我喊他爵士。私心說,是在規(guī)避一個更棘手的稱呼,但他沒反對。姐姐還把我引見給了周圍的街坊鄰居。得知了我和姐姐失散又團(tuán)圓的細(xì)節(jié)后,人人善良,討來了不少的同情,尤其是我。我落了腳。
我的心扎下了根,就在姐姐的身上。
我?guī)徒憬愦蚶砩?。那年頭,只要人肯干,餓是餓不死的。別說姐姐嫁給那個爵士的孫子是貪圖富貴,不!不是這樣子的。那幾家小廠,在戰(zhàn)爭中早已風(fēng)雨飄搖,入不敷出。申請了破產(chǎn),也得不到保護(hù)。但猶太人的腦殼是夠用的,天生遺傳了某種素質(zhì),比中國的算盤還靈。有了我的幫襯,姐姐的日子好多了,手頭很寬展。我抽了空,雇了工人,用一個夏天翻修了那座老宅子,刷了鮮艷的涂料,又在周圍砌了花壇,開挖了游泳池。漸漸的,我主外,姐姐主內(nèi),昔日的貴族之家有了別樣的氣象。按理說,如此過下去,過一輩子,人也會知足的??捎幸患拢沂冀K也鬧不懂。
混蛋癱子,那個爵士的孫子,竟然自殺過幾回。
頭一次,我和姐姐推著他,去了森林里的一片湖畔野餐。姐姐去拾柴火,我忙著收拾營地。趁人不在意,小爵士居然使出吃奶的勁,松開了輪椅車的手閘。車子沿著下坡,一頭栽進(jìn)了湖水里,差點兒給淹死。另一次,小爵士躺在屋里,用了什么魔法,掰下了臺燈燈罩上的一塊玻璃,割開了腕子,血流了一大攤。最危險的還在后頭。小爵士平時睡眠不佳,每一頓進(jìn)食時,都要給他一片安眠藥。誰料想,混蛋癱子居然花了幾個月的工夫,積攢了六七十片。趁人外出時,一口氣吞服了,死意決絕,不留后路。待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命懸一線,岌岌可危。搶救了三天四夜,才把他從死神的手里奪回來。
只是,他的身體狀況越發(fā)的差了,比一只猴子還輕。
我憤怒,摔東砸西的,也問不出原因。姐姐趴在小爵士身上,一遍遍地哭,究問為什么。戰(zhàn)爭走了,好日子才來,縱然他身上有疾,但太陽對誰都是平等的,花香也如此。那年,輪到小爵士的生日,姐姐和我給他過了一個隆重的節(jié)日,破例允許他喝了一杯葡萄酒。酒有神力,酒也是魔鬼。面紅耳赤的小爵士忽然開口說話了。小爵士說,我要修改我的遺囑。
干嗎修改?姐姐問。
小爵士說,修改了我的遺囑,我才會歇手,不哭、不鬧、不自殺,一直活到上帝愿意收回我的那一天。否則,我總會有得手的那一刻的,你們盯不住我。小爵士在笑,笑得很有把握。
修改什么?
我想讓你們結(jié)婚。我退出。
混蛋癱子說完這句話時,我和姐姐頓時僵住了,互相生疑地覷望一眼,泥塑了很久。姐姐伸出手,朝向虛無的天空,只字未語,似乎想請上帝評評理,做個裁斷。可我自私。我在小爵士揭開這一層面紗后,血管賁張,神昏目眩,好像一個中了彩的流浪漢,頭重腳輕。那一刻起,我真的愛上了這個殘廢的爵士,他比誰都明白后果與前因,比誰都更了解我的企圖。與此同時,我甚至懷著一番歹意猜想,即便小爵士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純之念,將我和姐姐攆出家門,我失去的也不過是一份財產(chǎn),獲得的卻是姐姐這個人?!憬惚赛S金還寶貴,比全世界的教堂加起來都令我崇拜。哦,我這個糟糕透頂?shù)娜?,我這個別扭的人,我真的是給黃金鍍色,給百合添香,——莎士比亞的詩句。我做了無謂的揣測,真的是畫蛇添足呀!因為小爵士接下來的話,更讓人吃驚。小爵士說:
別當(dāng)我是一塊廢料,也別隱瞞我。弟弟,你來家里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來了,你和我妻子沒有血緣上的牽系,一點連系也沒有。你和我妻子,也只不過是一次邂逅。青冥長天里,有一種秘密的意志,讓你碰上了我妻子。戰(zhàn)爭,其實是一種奇異的膠水,戒護(hù)所里的磨難更使你們兩小無猜,貼心貼肺,比親人還親。弟弟,你愛上了我妻子,這沒錯,你不能否認(rèn)。為了這一點,我感激你,上帝也會成全你的。我明白,她之所以嫁給我,或許是可憐我的弱小,同情我的缺失。我的病是一次上帝的試問,現(xiàn)在來考驗我,請我給出答案。弟弟,我替上帝為你保存了她一段時間?,F(xiàn)在時候到了,我該還給你了,完璧可以歸趙。
不!我當(dāng)初是自愿的。姐姐狡辯道。
小爵士說,親愛的,我修改遺囑,只是為了澄清這一點。你和弟弟,本該是一對恩愛的夫妻??申幉铌栧e,我沾了一段吉。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愿上帝明鑒,知曉我心。太懷奢欲的人,會破壞此生已經(jīng)獲取的。我想安靜,更不想讓你們一對戀人為此煎熬不堪,浪費光陰。——我的遺囑這樣修改,我請求你們結(jié)為夫妻,容我逗留在家,度過余生,好見證你們兩位的和美姻緣。我這個業(yè)已被幸福撞破了腦袋的人,將心生歡喜,不離左右。等我百年之后,這里的一切始于你們的勞作,也終將歸于你們所有。
——呵呵,其實在你們外出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電話告知了律師。律師來了,當(dāng)著我的面,改定了,生效了。那一刻,我比耶穌還清醒,沒喝半口酒。
你為什么這樣?我在教堂里起過誓的。姐姐問。
別問我,教堂里的事情也可以更改,一旦有錯的時候。小爵士伸開手,艱難地捂在胸口上,說,我這里也有一座教堂,我聽見了,它在說話。
我和弟弟是干凈的,并不齷齪。姐姐道。
小爵士的臉上閃過了一層陰霾,比鉛還重,但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似有難言之隱。姐姐拽住他的胳膊,一次次地追問,眼淚也收不住了,哭天搶地。小爵士立意已決,終于脫口說了出來。小爵士說:
親愛的,我心里還有一個十字架。自從你上門來找我父親,十字架就從沒在我心上離開過?!彝悼催^父親在戰(zhàn)爭期間寫的日記,我猜,那個愛寫詩的女孩子就是你。
嗯!姐姐點頭。
所以,我在看過那幾本罪惡的日記后,讓仆人全都焚毀了,燒化了過去的一切,包括骯臟和罪惡。我不能不替我的父親,哀求你們的寬恕,別讓這一段錯誤再繼續(xù)下去。小爵士自負(fù)滿滿地說,喏!我的心就是一座教堂,我需要聽見你們的婚誓。雖然簡樸一些,雖然僅有我們?nèi)齻€人參與,但我想,這會勝過全世界的神甫和僧侶在場。不是么?
我沃森,我也是個漢子,我也想有所表示。我趴在了小爵士的腿上,貼著他。我說,我愛著姐姐不假,但如果是從他這個好心人手里奪來的,我也寧愿不要婚姻。就在一步之遙中,愛著姐姐,愛著這個美麗的女人,終了此生。但小爵士有備而來?!昧巳康牧?,將指根里的戒指抹下來,遞到我手心里,又催促我戴給姐姐。小爵士又將姐姐的戒指戴給我,做了交換。
他像個圣人,替我們畫了十字,說了祝福。
我跟姐姐擁抱在一起,姐姐隨后撒開手,哭痕滿面地說,我會遭天譴的,難道這就是我要的結(jié)果么?小爵士說,親愛的,我不能再浪費你,你的愛還駐扎在我心里,生了根、開了花,慈祥、光輝、悠久,不曾離開過我一寸的距離。在這個世界上,有你這么一個女人,因為離開了我,而獲得了天大的幸福,我憑什么不快樂呢?我沒理由呀!
我沃森,我也像姐姐,不!像妻子一樣哭起來,抱著小爵士的腿,情不自禁。小爵士對我說,弟弟,你的妻子是一位純潔的處女,比天使還要純潔的是她的心,你有福了。
在他的祝福聲中,我和姐姐接了吻。很甜的吻。
——各位!
混蛋沃森喝光了杯中的殘酒,撲打了一下外套,整理好白胡子,站起身來。那家的男女主人已經(jīng)沉浸在往事的傷感里,不可自拔,遂再三挽留,不想讓圣誕老人就這么舌干口燥地離開。沃森攔擋他們說,新的一天快開始了,瞧,窗外有了天光,我的馴鹿還在郊外,一定餓得饑腸轆轆了,我得去給他們喂一把青草,然后回到我該去的地方。依依不舍中,沃森謝了主人家的殷勤招待,道了早安,跨出了那一座溫馨的家。臨別前,沃森謙卑地請求說:
對了,可不可以請這位公主送我一程?我好像迷了路。
沃森指了指女傭。
主人沒有拒絕,趕緊喚女傭,不!該是米蘭達(dá)去換好衣服。——米蘭達(dá)依然淚水漣漣的,抽泣著,偎依在沃森身旁,往城外走去。兩個人一語不發(fā),惟有腳下一尺厚的積雪,發(fā)出嘎吱嘎吱的叫聲,像過去的故事里鉆出了一只小白鼠,在嚙咬著什么。下了整整一夜,北風(fēng)呼嘯。道路兩側(cè)的冷杉都倒伏了下來,猶如一群老家伙在垂首鞠躬。到了城外,米蘭達(dá)再也不能送了,要和沃森說再見。但在握手的一剎,米蘭達(dá)仍舊忍不住,發(fā)問說:
圣誕老人,你和故事里的姐姐幸福么?
混蛋沃森攥住米蘭達(dá)的手。她的手是涼的,但能覺出她的骨骼很白、很脆、很輕盈,比一只鴿子的骨骼大不了多少。沃森吹了吹棉花做的白胡子,大言不慚地拍了拍胸脯,吹牛說,公主,我和姐姐真的很幸福。這一場婚姻很秘密,上帝作證,這一場婚姻是幸福的,雖然我們還以姐弟相稱。
我很感動。這是最好的圣誕禮物。
沃森說,我也感動。這是我第一次給別人講起自己的故事。我臉皮薄,心虛,剛開始沒信心。但現(xiàn)在講完了,我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名詩人了。
為什么?
因為,沃森舅舅抹了一下眼淚,將帽子抬高,露出了他的眉目。因為,婚后一年多,我和妻子克拉拉就有了一個女兒。三年后,我們又生下了兒子,起了個名字,叫托馬斯·曼。嘿嘿,這兩個小搗蛋鬼,可讓我吃了不少的苦頭呀,害得我在圣誕節(jié)里,跑遍了德國,找他們,想給他們送一件心愛的禮物。
稀薄的天光下,米蘭達(dá)怔住了。
沃森舅舅攬住米蘭達(dá),將她埋進(jìn)自己的胸脯里,又用寬大的外套包裹了她。沃森俯在米蘭達(dá)耳畔,貼住她,細(xì)聲細(xì)語地說,公主,我的女兒叫米蘭達(dá),就是你,我是專程來給你道一聲圣誕快樂的。
沃森舅舅。
——米蘭達(dá)哭了,用了舊稱呼,忽然改不了口。她偎得很緊,像偎著一簇寒夜的篝火。
好了,不許哭!在這個日子里哭,會凍掉一年的鼻頭的。沃森舅舅松開了米蘭達(dá),扳住她的肩膀,替她揩完淚,破笑說,米蘭達(dá),我的女兒,先前發(fā)生的一切只是一場誤會。我知道不能怪你。你是上帝派來的使徒,只為了試探我一下,測測我的信力,試試我的忍耐?,F(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我想告訴你,我還愛你。
對不起你,沃森。
米蘭達(dá),我知道你的心結(jié)還沒有完全解開。是的,我不能現(xiàn)在就帶你走,離開這里,擺脫一個女傭的身份。沃森自嘲說,我的女兒,我很抱歉這么不期而至,唐突而來,險些嚇著了你。不過,我有的是耐心。我會一直等你解開這個心結(jié),然后接你回家,看你快活地愛上一個小伙子,披上婚紗,走進(jìn)教堂,給我生下一大堆小崽子,讓我和克拉拉做爺爺奶奶。成么?
不!我只想一個人,陪你和媽媽一輩子。
要試著去愛!
米蘭達(dá)云開霧散地說,是愛!但我愛上的是沃森舅舅和克拉拉媽媽,我不想去愛上一個陌生人。我想用這樣的方式,陪你。
打個賭,米蘭達(dá)。
賭什么?
沃森說,你會改變主意,愛上一個男人的。我沃森,什么都缺,卻不缺少耐心和勇敢。我會在黑森林邊一直等你,等你回來輸?shù)暨@一場官司的,哈哈。
——笑聲漸漸弱了,從沃森的嘴里,退到了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的口中?;蛘哒f,從遙遠(yuǎn)的異國的雪天里,奔向了眼前這個漫漫的秋夜中。再或者說,是從巴伐利亞的一個街角上,來到了姓黃的河流一側(cè)。李敦白擊了一下掌,空洞,輕飄,盈盈而舞。忽然又握成了一只拳頭,砰然落在了身畔的那一只獨木舟的船底。仿佛一記擊鼓聲,讓燎白的月亮顫了顫,冰塊化開了一截,差不多快碎成了幾瓣。艾吹明醒了過來,湊上前去,一肚子的話,卻不知如何講起。
瞧,油漆干了!李敦白說。
不早了,老李!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抬起雙手,將那只小船倒扣起來,舉在頭頂,遮住了臉頰。——他又像早年間的拿破侖似的,戴上了一頂船形的帽子,赳赳然的。不用問,他還想這樣徒步走回去,順便讓月光曬一曬船身。李敦白起步前,嗡聲嗡氣地說:
艾,謝謝你,聽我這個老掉牙的故事。
老李,別客氣,謝的該是你。
我明天就走了,從親水平臺下水,一路往下漂。我說過,我發(fā)了愿的,為米蘭達(dá),也為了媽媽,——有時候,我分不清她們誰是誰,都像媽媽一樣。我會辦到的,艾。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靠過來,用屁股蹭了蹭艾吹明,說,要是我參加完米蘭達(dá)的婚禮,還想回蘭州的話,一定會請你吃喜酒的。
遠(yuǎn)處的風(fēng)情線上,駛過了一輛無軌電車,靜了聲,一滑而去。
在駛過半空中的電纜鉸接盤時,電車辮子忽然擦出了一蓬火花,藍(lán)幽幽的,比弧光短,卻比一則故事更為漫長,仿佛一個啞孩子在說話。誰也沒能耳食到,除了一只掠去的夜鳥。艾吹明站在馬路牙子上,目送李敦白穿過橘紅色的街面,心里說了聲,拜拜。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忽然在街對過掀起了“帽子”,沖著艾吹明喊叫說:
艾,你不問問,米蘭達(dá)嫁給了誰么?
這邊微一愣怔。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爆發(fā)出了一陣大笑,扯起嗓子說,姐姐嫁給了一個不錯的小伙子。上帝,他竟然也叫沃森。沃森沃森沃森,是的,混蛋沃森。
仿佛有默契,鬼佬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在黃河邊放舟時,艾吹明及時趕到了,來為朋友送行。這天下午,城里的人們又麇集在水邊,集體放生。親水平臺上人滿為患,連一只腳也插不進(jìn)去。李敦白單肩扛著那只油漆光亮的獨木舟,悻悻然,踅到了遠(yuǎn)處,站在一片爛泥里試水。水和舟子本是生分的,相互有抗力和排拒感,隔膜得很。至軟如水,總對一切瀕臨其上的事物敏感,尤其是一只平底的船,其貌不揚。流水顫巍巍的,用它的深不可測咆哮著,威嚇著,帶著一腔空虛的怒火。而一只簡易的獨木舟仿若少年,懵懂、亢奮、激昂,以一副躍躍欲試的架勢,欲凌波微步,如履平地。李敦白有經(jīng)驗。——試水,就是讓它們這兩種怪物互生情愫,肌膚相親,進(jìn)而變得難以離舍起來,才好駕馭。在學(xué)校時,李敦白讀過一部經(jīng),一個叫老子的家伙作結(jié)說,上善若水。李敦白想,或許沒錯,他老人家當(dāng)年騎著一匹青牛,跟我一樣漂泊時,一定經(jīng)過了這條姓黃的河流。這么一想,他老人家?guī)缀蹙褪巧系郾救恕?/p>
上游的雨停了,黃河又瘦刮刮的。一線弱水流在河床底部。
恰在此時,艾吹明趕來了,拎著兩支啤酒,塞給鬼佬一支。李敦白在寒風(fēng)中有點兒瑟縮。牛仔褲上的破洞能看見肉,上身只穿了一件防水衣,戴著一頂尼龍布的帽子,影癡癡的。李敦白腳上仍是拖鞋,光著腳趾,帶了一團(tuán)污泥。艾吹明瞧了一眼荒涼的河岸。大河闃寂,人們在遙遠(yuǎn)的平臺上拈香許愿,有一份很鬼祟的儀式感。天空藍(lán)得像一塊瓦,地傾東南,逝水無聲。艾吹明心里禁不住一陣子傷感,但很快掩飾住了,磕開瓶嘴,與鬼佬什么話都沒講,飲了告別的酒。
艾,找到你妻子了么?
談這干嗎?
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擦著嘴角的酒液,狡黠地笑笑,說,我想讓上帝祝福她。她還不知道,世上有你這么一個男人懷想她,疼愛她。無論如何,這是一件不錯的事情??上D,她不明白,上帝也沒讓她發(fā)癢,幡然醒來。我說過,癢是一種動機和理由,也可能是愛。愛也會使人發(fā)癢,充滿慈悲。
她叫遲牧云,放牧云朵的人,心比天高。
李敦白一驚一乍,掛著泡沫說,哦!不錯的名字,放牧云朵的女人,那她和上帝最接近?;蛟S,她也是對的。
老李,我們這里不叫上帝。艾吹明略感煩惱。本來很輕松的一別,卻讓鬼佬扯起了這個話題,絮叨不止。艾吹明阻止說,老李,我們這里沒上帝,我們這里叫玉皇大帝、太上老君、觀世音、老天爺、胡大、土地爺什么的。
呵呵,大概是同一人!
艾吹明撂下這個話題,不愿糾纏。艾吹明說,老李,我忽然想送你一程。從這里下水,不出意外的話,等黃昏時,你會漂到80公里外的桑園峽。我去過那地方,很熟??匆娮髠?cè)是猩紅色的懸崖,右岸是一片葵花地時,你就上岸,歇息在那里,可以從容過一夜,休整休整。我這就去家里,開上車,我會在葵花地里等你,咱倆可以再喝一杯,聊聊。
干嗎?你十送紅軍?
艾吹明笑了,鬼佬!但依舊情深意濃地說,沒別的意思,我得謝謝你這幾天的故事,讓我明白了一些事。酒向知己飲,詩向會人吟嘛。——節(jié)骨眼上,艾吹明兜里的手機響了,熟悉的彩鈴聲。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眨了眨眼,問:
《綠袖子》?
什么?
艾吹明莫名地問了一句,背轉(zhuǎn)過身去。
詹姆斯·拉斯特樂隊的!
李敦白答。
——艾吹明沒顧上細(xì)究鬼佬的話。電話里,單位領(lǐng)導(dǎo)的口氣漸漸不悅,像極了一座危險的火山,引而不發(fā)。先是問了艾吹明的方位,又拐彎抹角地問了他妻子遲牧云的近況。領(lǐng)導(dǎo)忽然暴怒地說:
你的斯巴魯呢?
在家屬院里。前幾天給人畫花了,停著。
你干的好事!艾吹明同志,現(xiàn)在,我以組織的名義,命令你立即到單位來報到,限半個鐘頭,這是紀(jì)律。領(lǐng)導(dǎo)的聲音有點兒亢奮。艾吹明能看見飛來的唾沫星子,表情登時一緊,不明白他這一股子怒氣所為何來。不容艾吹明置疑,領(lǐng)導(dǎo)截鐵地說,艾吹明,警察就在我這里,你快來說清楚!電話掛了,很干脆。
艾吹明木然地站在岸上,被風(fēng)吹涼。
那一廂,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已將一只簡易的行李塞進(jìn)了船艙,藍(lán)色的槳葉分置兩側(cè),抓住了水?!F(xiàn)在馴服了,用了它柔軟的力量,抬舉著獨木舟,準(zhǔn)備往下游里送去。水媚態(tài)。水也妖嬈。孵出一條條波紋,在日光下爍閃不停。在沒有降雨的日子里,黃河水其實是青色的,猶如一塊深藍(lán)色的鋼板,倒映著天空。李敦白含著手指,打了一聲呼哨,又給艾吹明擺一擺手,該走了。艾吹明無動于衷,撥了妻子的電話。謝天謝地,有了回應(yīng)。
牧云,你在車上?
——是呀!我在飆車,多棒的斯巴魯呀,現(xiàn)在已經(jīng)180邁了,特刺激。遲牧云的語氣輕佻,夾雜著呼嘯的風(fēng)聲,有一股子金屬音質(zhì)。遲牧云說,吹明,我從沒這么舒暢過,痛快過。我快飛起來了,我要起飛了。
你剛做完手術(shù),當(dāng)心身體。
艾吹明道。
呵呵,我掉了一塊肉,所以現(xiàn)在輕了,輕盈得想飛,快起飛了!遲牧云夸張地驚吼著,一路撳響了喇叭。艾吹明能聽見那些被搶超的車輛,發(fā)出了刺耳的剎車聲,擠作一團(tuán)。遲牧云哈哈大笑,鼓著腮幫子大叫,說,這不是幻覺,不是好萊塢的警匪片,這叫瘋狂進(jìn)行曲,吹明。
牧云,警察在找我。
我知道的。遲牧云處變不驚地說,警察先會找你,接著再找我,然后順藤摸瓜地逮住大勇。這是警察的老套路,但我不稀罕。我現(xiàn)在只想飛,飛啊飛!
左球也在車上?
對!大勇也在車上,還有他的兩個哥們兒,外加一個混帳。遲牧云切齒地說,這混帳欠了大勇的債,好幾十萬,拖了這么久,一直不肯還。沒轍兒,大勇他們今天綁了他,逼他吐出來。人在江湖混,遲早是要還的。
這是犯法的事兒,趕緊停下來!
不!
遲牧云的嗓音一枯萎,忽然不再咆哮。代之而起的,是一陣隱隱的啜泣聲,邊哭,邊對丈夫絮叨地說,吹明,你知道么,大勇是我弟弟,就這么一個弟弟,我不去接應(yīng)他、幫他,還有誰去疼他?我接上他,跑到天邊,我也樂意。
艾吹明冷若凝鐵,麻木地覷了一眼河面。
在迢遙的彼岸,寒風(fēng)掠過了瑟瑟的蘆葦蕩。秋季的金黃,業(yè)已轉(zhuǎn)成了一層肅穆的鐵灰色。北岸的高速公路上,忽然閃出了幾輛警笛嘶鳴的車子,追逐著,驚起了蘆葦叢里的一大群水鳥,黑壓壓地站在天空,仿若沉重的鉛云。
——艾吹明掛了線,踩著河灘上的爛泥,跌跌撞撞的,奔到了水畔。李敦白,或者說托馬斯·曼,剛坐進(jìn)了逼仄的船艙里,靦腆地笑了笑,沖艾吹明做了個“V”字手勢,算是道別。
艾吹明蹲下身,把住船舷,委婉地說:
老李,商量個事兒?
手勢收回了。
艾吹明說,是這!我有點兒緊急的事,事關(guān)我妻子。我來不及給你講這個故事。老李,我只想借你的船使一下,去對岸。
艾,需要幫忙么?
(原發(fā)于《鐘山》2010年第4期,《小說選刊》2010年第9期選載。入選《2010中國年度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