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貧的攝影之路起步很早。讀初中一年級之前他的興趣不是攝影,是畫畫。但有一個暑假,邂逅了一幅刊登在《畫報》上的作品《驚鷗》,從此,他的興趣就轉移到攝影上了。那個假期,他幫他的老師整理書房,老師書房里有很多簡報和雜志。其中,一本《畫報》上刊登了一張照片,海浪襲來,一只受驚的海鷗昂首向天,發(fā)出一聲驚叫,海鷗的爪子剛剛離開礁石,攝影家在那一瞬間抓拍下來了。他第一次感到攝影不可思議的神奇。攝影,能夠讓瞬間成為永恒!他明白,要抓拍到那一個瞬間,早1秒或者晚1秒都不行。《驚鷗》將李貧帶入了攝影藝術的王國,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那天,是李貧與攝影藝術的初遇,但李貧與攝影還有更深的緣分。他的大嫂在塔水鎮(zhèn)供銷社國營照相館工作,星期天沒事兒,他愛到大嫂的照相館去幫忙,擺弄她的外拍機、坐拍機、手相機。1982年,李貧終于擁有了第一臺自己的相機——珠江牌201,中國產(chǎn)的第一款135單反相機。有了相機的李貧,只要有一丁點兒時間,都在到處跑,都在琢磨著如何拍出好的作品,他不曾停下來過。
1985年,他拍出了第一幅真正意義上的“創(chuàng)作”作品:《遙遠的回憶》。那一年,他19歲。之后便一發(fā)不可收,三十年間,他拍攝出版了《千佛山》《撕裂的天堂》《偉大的羌族》《新北川》《北川風光》《野馬無疆》等九部攝影作品集。而這些作品,僅僅是他作品中極少的一部分。
乾隆年間,四川安縣出了一個非常有名的戲曲理論家、藏書家、文學家、詩人李調(diào)元,曾任廣東學政,一生留下了不少的故事和傳說,如今的文化人基本上無緣親睹其尊容。他編撰的《函海》為人們津津樂道。近幾年,安縣正組織力量校對重印。李貧說,他是李調(diào)元的后裔,祖?zhèn)鞯睦钫{(diào)元使用過的“犀牛望月”端硯,就在他的手上。安縣還是著名短篇小說家沙汀的故鄉(xiāng)。
青少年時期的李貧,弟兄姊妹一大幫,父親早亡家境窘迫。他的求學之路并不順利,1985年高考他名落孫山。大約與他對數(shù)理化沒有感覺,癡迷文科與藝術方面,嚴重“偏科”有關。沒有想到,癡迷攝影的李貧居然因為攝影獲得了人生一個重大的機會。
說起來,他能夠上復旦大學實在非常偶然。1985年春季,“南方杯”全國攝影比賽在廣州舉行,20歲的李貧欲將自己拍攝的一組照片《我的藝術追求》(只有8張照片,那時他還不知道組照應該拍攝12張)寄過去參展,但按要求作品需洗印到18寸,這么大尺寸沒法郵寄,他只好親自把作品送到廣州去。在廣州,他遇到廣東省攝協(xié)一位姓林的老師,林老師對他的作品非常感興趣,便問他:“是幫你爸爸送作品來的嗎?”那時的李貧個兒不高,樣子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得多,他回答說:“這是我拍的?!薄笆悄愕??拍得不錯嘛!”林老師問他:“你想不想讀大學?”
李貧望著林老師,不好意思地說:“讀大學?當然想啊,可是我沒有考上啊!”林老師手上剛好有兩個復旦大學的指標,他說:“你拿一張表去吧?!碑斈?,“指標”是多么緊俏的資源啊!李貧做夢都想不到,機會從天而降,他喜出望外,立即填了表,又按林老師的囑咐,從廣州趕往上海,去復旦報了名參加了考試??荚嚤容^特別,大約就是想招特長生的專門考試,數(shù)理化一律不考,只考文學、攝影、歷史、美術、地理等課程。但考完試之后,他并沒有馬上得到結果,只好返回故鄉(xiāng)。其實,他并不抱什么希望,因為復旦是全國排名前三甲的名校,可望而不可及??!
命運之神特別垂青李貧——當年六月,一份錄取通知書寄到了安縣塔水鎮(zhèn)!
復旦大學通知書無異于一枚“重磅炸彈”,在李貧的故鄉(xiāng)炸開了,這是安縣的特大新聞,這是塔水鎮(zhèn)的傳奇故事,這是李家從天而降的大喜事!
可是,錄取通知書也讓家人犯愁,家里根本沒有錢供他去讀書。但那時的李貧已經(jīng)是綿陽小有名氣的“攝影家”了,他偶遇安縣文教局主任盧衛(wèi)談及此事,盧衛(wèi)無力相助,但迅速向綿陽市文聯(lián)主席劉湯匯報。劉湯先生決定從市文聯(lián)拿一筆公款出來支持李貧讀書,他這才得以順利地到復旦大學深造。
不過,那時候,就像所有的文藝青年都要給自己取一個筆名一樣,李貧也有一個筆名:雁奴,而不是李貧。他報考復旦大學用的名字也是“雁奴”。
四川安縣偏僻小鎮(zhèn)小伙雁奴做夢一般敲開了大上海的大門,踏入了中國最著名的高等學府之一——復旦大學。他興奮不已,忐忑惶恐,頭重腳輕,頭暈目眩,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因此,上學的第一天,李貧只敢低調(diào)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一位姓張的老教授來上中文課,走上講臺就開問:“誰叫雁奴?”李貧很納悶:“我又不是班長,為什么點我的名字?”便沒有站起來。同學們你看我,我看你,紛紛轉過頭尋找“雁奴”。正在遲疑間,旁邊的同學示意李貧:“老師叫你哩!”他靦腆地站了起來。
老教授點點頭,顯得特別高興:“好,很好!你就是雁奴?這是我教四十年書以來遇到的最好的一個名字。我希望你像雁奴一樣做人處世!”
第一堂課結束,老教授說:“下一節(jié)課,我要專門給大家講一講雁奴的故事?!睂W養(yǎng)深厚的復旦教師果然改變了原來的課程設計,在第二節(jié)課上激情四溢地引經(jīng)據(jù)典:
“寧為雁奴死,不為鶴媒生?!鼻锶ザ瑏?,大雁總是成雙成對結伴飛行。在雁群中失去伴侶的孤雁,就只能尾隨在雁群隊伍后面,保持一定距離跟著雁群飛行,不能享受集體行動克服空氣阻力的好處。這只掉隊孤雁,就是雁奴。就像人與人之間那種等級制一樣,雁奴是雁群中最下等的大雁。大雁是很警惕的鳥類。每天晚上,雁群在沙洲沼澤棲息時,雁奴就選擇一個離雁群較遠的高處,負責為雁群站崗放哨。獵人知道大雁有這個習慣。午夜時分,獵人就用羅網(wǎng)悄悄將雁群圍起來,然后點燃火把,敲鑼打鼓,促使獵狗狂吠。雁奴一看,情況不對,馬上高聲鳴叫,提示雁群趕快飛,趕快躲,趕快逃。獵人很狡詐,在雁群醒來之際,立即滅掉火把,鑼鼓聲也突然停止,獵狗亦不再吠鳴,四周靜悄悄的。頭雁一看,什么事兒都沒有,就會責怪雁奴謊報軍情,不盡職盡責,便去懲罰雁奴。其他大雁也會跟著去處罰它,啄得雁奴遍體鱗傷,羽毛掉落一地。當雁群又睡去后,獵人又重演“狼來了”的故事。一夜重復三五次。雁奴每次都忠于自己的職責,但每次換來的都是頭雁和雁群的無情懲罰和誤解。最后,雁群再也不聽雁奴的任何警示安然入睡。獵人抓住機會,走出蘆葦蕩,一場血腥的屠殺殘忍地上演了,無數(shù)噴火的火槍對準了熟睡的雁群。只有雁奴孤身逃走,飛向茫茫的夜空,哀鳴自己的同伴到天亮。當雁奴看到原來同伴夜宿的沙洲上,除了遍地的鮮血和散落的羽毛外,所有的大雁都被獵人打死帶走了,雁奴就從空中收縮雙翅,猛烈地撞向同伴死去的地方。一次沒撞死,它會繼續(xù)掙扎著飛向天空,從天空中再次撞向地面,直到撞死為止。
雁奴的品性就是這樣,即使遭受同伴的誤解和侮辱,它絕不怨恨,絕不擅離職守,它就是這樣忠誠于自己的同類。
經(jīng)受十年“文革”浩劫,早就把人心搞亂了,在許多人那里,道德底線早已經(jīng)蕩然無存!居然尚有以“雁奴”標榜的人存在?“雁奴”的名字透露這個學子在人格上的自我期許,打動了這位復旦教授的心……
雁奴,從進入復旦大學之始就已經(jīng)令同學們刮目相看了。但這個叫雁奴的同學獨來獨往,似乎永遠都沉浸在他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永遠都注視著高處、注視著遠處、注視著深處,那高處、遠處、深處,有神秘的光芒籠罩,充滿著無盡的誘惑……他上課的時候特別專注,下課之后同學們便很少發(fā)現(xiàn)他的行蹤,仿佛那個叫雁奴的同學并不存在,或者蒸發(fā)了似的。
雁奴到哪里去了?雁奴在圖書館或者脖子上挎著相機,他發(fā)誓要走遍大上海的每一個角落,他一直在尋找、在發(fā)現(xiàn)、在選擇、在取舍、在等待、在捕捉、在創(chuàng)造……
幾年下來,雁奴已經(jīng)積累了一大批的作品。臨近畢業(yè)之際,他舉辦了復旦大學新聞系有史以來第一個個人影展。展覽共80多幅作品,有紀實作品,也有風光和小品,主題是泰戈爾的詩句:“一半是女人一半是夢”。展覽在復旦引起轟動,吸引了很多外系的女生,她們絡繹不絕地跑到新聞系去找新聞人物——“雁奴”,有的想跟他交流,有的想了解他的作品,有的想認識他這個人——到底是何方圣賢。
這個將全身心沉浸在夢想中的年輕人甚至差一點贏得愛神的眷顧。
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閃耀著理想主義光輝的大時代,人們充滿了生活的激情、創(chuàng)造的沖動、奮斗的精神,滿懷著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也是文學藝術的黃金時代。雁奴的狂熱與執(zhí)著,低調(diào)與沉默,與他偶然迸發(fā)出來的智慧火花,悄悄地吸引著一位國際政治系美麗女生的目光。女生是上海某高官的掌上明珠,她不但美麗,而且聰慧過人。也許出身于上層社會的緣故,她特別大方、主動,敢作敢為,敢愛敢恨。她毫不膽怯地向雁奴拋出了橄欖枝,頻頻向他發(fā)出了約會的邀請。每周六,她都要請李貧到教授食堂去,為他開小灶,打牙祭,每次都是她主動去買單,邀他同去看電影、郊游。與李貧在一起,她仿佛有說不完的話;與李貧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說,她都非??鞓?。在校園里,她讓李貧給她拍攝了很多照片,各種姿勢,各種表情,千嬌百媚,風情萬種……畢竟都是二十三四歲的人了,李貧隱隱地感覺到,除了崇拜他的攝影才能以外,這位陳姓女生對他還有一種朦朦朧朧、含蓄微妙的情愫。只是,他不敢朝那方面想,他的家庭很貧困,他自己又斷了三根指頭,他自卑啊,再說,自己今后朝哪里走,尚兩眼一抹黑,癩蛤蟆怎么敢吃天鵝肉呢?李貧顯得特被動、特懵懂,從不敢主動邀約陳,更不愿意深入了解陳的家庭情況。李貧說:“我那時就是這樣。哪里像現(xiàn)在這些年輕人呢,他們只要自己喜歡,連伊麗莎白的女兒都敢追。”大學一畢業(yè),李貧就像風融入空氣中一樣,從陳的視野和記憶中消失了,無異于臨陣脫逃!
上復旦之前,他只是盲目地拍照,是復旦讓李貧接受到了系統(tǒng)的訓練,文學、哲學、歷史、美學等知識儲備、學術熏陶,也教會了他認識社會,思考人生。
李貧坦言,他在大學里最幸運的是遇到了夏乾豐那樣像父親一般的教授,不僅僅在學術上欣賞他、鼓勵他、精心地指導他,在生活上又無微不至地關心他,對他恩重如山。他動情地告訴筆者,夏教授出版了著作《美學史》后,特地贈給他一本,夏教授在扉頁寫了一句話:“獻給我最親密、最信賴的學生——雁奴貧娃”。中國美學界有這樣一句話,北有李澤厚,南有蔣孔陽。夏教授著作等身,是南派美學大師蔣孔陽的得意門生啊!
李貧說:“就沖著夏教授這一句話,我這一輩子都要百倍地努力!”
夏教授打聽到李貧家有兄弟五個,曾兩次專程親臨四川安縣李貧老家,一再表達想收他為義子的愿望,教授說:“你到上海來,你想干什么喜歡的工作,我來安排。你的愛人就不用工作了?!崩钬殞Υ朔浅8袆?,但他沒有爽快地同意,他是一個男子漢,他不愿意為了更好的生活或者更有前途的事業(yè)去“投靠”教授。
2011年,李貧與一好友去上??聪慕淌?,教授說,雁奴啊,我家里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你現(xiàn)在就可以搬到你那里去。不過,要一下子搬走呢很麻煩,你可以今天搬一些,明天搬一些,慢慢地搬回四川去。李貧什么也沒有拿。但他默默地感受著品味著夏教授對他的那一份濃濃的愛!
從復旦大學畢業(yè)后,李貧依然回到他的故鄉(xiāng):安縣塔水鎮(zhèn),謀得一份鎮(zhèn)“電視臺”記者的工作,普通,平凡。只是他一刻也沒有浪費時間,他對攝影的熱愛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1997年,李貧作品《香港在這里》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刊登,當年就獲得太平洋新聞攝影金獎。1998年,入選新華社主辦的中國改革開放20周年中國新聞攝影精品賽,原新華社社長穆青先生為李貧頒獎。穆青還在獲獎作品畫冊上為他簽了字。該次新華社舉辦的精品賽,四川省20年只有4張照片入選,其中就有李貧的作品《香港在這里》。《香港在這里》還作為經(jīng)典新聞攝影案例收入人民大學傳媒教材教案。底片被新華社永久收藏保存。國家公派11個人到美國紐約大學攝影藝術學院進修學習,李貧是其中之一。紐約大學的生活極大地開闊了他的視野,使他有機會接觸世界級的大師,使他能超越國界、俯瞰全球,這對他今后的攝影生涯極為有利。
2002年2月的一個黃昏,在北川一個叫“驢子槽”的地方,李貧循著一條獸道走到一個崖窩子,到了崖窩子才發(fā)現(xiàn),崖窩子最多能容下兩個人,外邊卻是萬丈懸崖!由于天色已晚,欲返回不可能,若繼續(xù)朝前走,時間卻不夠了,進退兩難的他只好就地“住下”。
待他住下之后,才看到崖窩子里有不少的野牛糞。當時,人已很疲倦了,他沒有多想,便睡過去了。睡到半夜,山風沿著巖壁刮來,凍得他直哆嗦,根本睡不著覺,他失眠了。深更半夜,森林里,一會兒是鳥的哀鳴,一會兒是野獸恐怖的嚎叫。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思緒飛得很遠很遠,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凄涼和孤獨之感頓時襲上心頭,他問自己,我的熟人、朋友,他們此時此刻正享受著燈紅酒綠的物質(zhì)生活,他們是多么的愜意!我一個人跑到這山上來到底為了啥?他第一次默默地流下了熱淚。
但是,很快,李貧又阿Q起來:是啊,他們雖然享受了很多很多,但我所追求的東西,他們永遠都難以企及!心里又逐漸平衡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一種粗重的喘息聲從他來時的路上清晰地傳過來。他想,這么晚了,還有誰像我一樣往山上爬嗎?似乎不可能。但假設這不可能,那又是什么呢?他順著喘息聲仔細一盯,不盯還好,一盯即嚇了一大跳!四個雞蛋大小的綠色的發(fā)光體距他僅僅只有四五米遠!他猛然意識到,這一定是什么野生動物了!除了四個綠瑩瑩的東西外,啥也看不見。他第一個念頭是:“完了,我這一輩子也許今天就算活到頭了!”但他不敢亂喊亂叫。他的思維在高速運轉:如果今天碰到的是老虎或者熊,那么,即使我反抗也是徒勞的。如果是這樣,我什么都不用干了,就躺在那里,一動不動,讓它們舒舒服服把我吃掉也就算了。如果是狼,我就會跟它搏斗!所謂狼,不過就是一條大一點的狗嘛,怕什么?我跟它搏斗,還不知道誰輸誰贏,說不定我還會有一絲生機呢!
綠色發(fā)光體沒有迅速逼近李貧,也為李貧做出判斷、考慮對策騰出了一點時間,他悄悄地拿出閃光燈,將閃光燈的開關打開,讓它充電。這個動作是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暗地里完成的。他知道,假如閃光燈的電充足了,色溫接近太陽光,這個色溫足可讓任何動物的眼睛在1分鐘之內(nèi)看不見任何東西。
那野物試探著朝李貧所在的地方走來,離李貧大約3米處再次停頓下來,見前面沒有動靜,才又鼓起勇氣繼續(xù)向前移動。就在離李貧大約1米左右時,李貧嗅到一股膻氣,那野物再次停了下來……李貧的心臟緊張得仿佛停止了跳動!如果那野物此時莽莽撞撞直奔它的家,如果它從崖窩子里邊走,毫無懸念地,必然將李貧擠下懸崖。再也不能猶豫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李貧突然翻身坐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閃光燈猛然對準那四個陰森森的綠色發(fā)光體!他死死地按住開關,讓閃光燈連續(xù)閃爍——這時,他終于看清了,原來是一大一小兩頭野牛!恐懼、強烈的求生意志讓李貧不顧一切了!他抱起三腳架,向最前面的野牛頭上狠狠地砸過去,走在前面的那頭大牛發(fā)出“哞——”的一聲狂叫,本能地往后一退,把跟在它后面那頭小牛擠下了懸崖,緊接著,大牛腳下一滑,也摔下了懸崖。懸崖下,不斷傳來“咔嚓咔嚓”樹枝的斷裂聲。大約過了半分鐘之后,從峽谷谷底傳來“砰、砰”兩聲悶響。
當晚,李貧再也不敢睡下去了,他將閃光燈一直開著,警惕地望著野牛來時之路……其實,這個崖窩子就是剛才已經(jīng)葬身谷底的那兩頭野牛的家,他的危險已經(jīng)過去了,只是他再也不敢那樣理智,那樣樂觀。
2005年5月,李貧到北川牦牛山拍杜鵑花。在一株直徑二三人合圍大小的杜鵑樹下,堆放著一大堆小樹丫,樹丫旁邊有一個洞,剛好可容一人進出。他以為那是獵人藏東西的地方,便順著樹丫朝里面爬進去,里面是一個鋪著很絨很細的草窩,草窩非常干燥,躺在里面很舒服。正當他思忖這草窩到底是誰做的時候,突然聽到一群小豬在草窩外面叫。他這才突然意識到,太危險了——這是一個野豬窩!
他迅即從洞中爬出來,剛剛逃出洞,即看到四頭小野豬正朝窩棚方向撒著歡,奔跑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他不敢有絲毫猶豫,飛身爬上了杜鵑樹。不一會兒,一頭大野豬也慢悠悠地回“家”了。那頭大野豬繞窩棚一周非常戒備地嗅了嗅,才慢騰騰地進洞去。他在樹上不敢弄出聲響,小心翼翼地觀察野豬們的動靜。又過了好一陣子,眼見野豬娘兒幾個陸續(xù)走出窩棚,優(yōu)哉游哉地遠去了,李貧才瞅準空當,跳下杜鵑樹飛也似的逃離那里。
李貧平常根本不怕蛇,他說他甚至喜歡蛇。因為他了解蛇。有一次,他上羅浮山拍片,看到一條“青竹標”,這種“青竹標”他認識,是一種無毒蛇。他便將蛇捉住,放到攝影包里,將拉鏈拉上。一路上,他該干什么還干什么,走累了,坐下來休息時,他將那“青竹標”從背包里拿出來,放到自己身上,任它爬來爬去。李貧說,“蛇在古希臘神話中,是美和智慧的象征,是個大美女。由于她誘惑了亞當和夏娃偷食伊甸園中的智慧果,宙斯神懲罰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模樣,成為陰險、邪惡、丑陋的象征。在我眼里,蛇還是很美的動物,它對人類是有益的,它的外表皮就像嬰兒的皮膚一樣,非常細膩光滑,摸著特別舒服!”但是,自以為了解蛇、不怕蛇的李貧卻著著實實被蛇大大驚嚇了一次!
那是2001年夏季的一天上午,準備到千佛山拍片子的李貧,獨自徒步在白沙河的山林中,那是緊鄰茂縣的一座大山。整座山坡長著稀疏的雜灌和野草,大約是多年前一次大地震,把一座山搖成了一個亂石坡。他要翻越亂石坡,到山那邊去。在李貧的印象中,這亂石坡絕對沒有任何人曾踏過一個腳印,他剛走到一半路程的時候,腳下一塊茶幾大小的石頭突然順著45度的斜坡朝山下滾落,這塊滾落的石頭帶著一連串的石頭往下滾,就像發(fā)生了骨牌效應一般,石頭碰著石頭,“砰!砰!砰砰砰!”強烈的響聲似乎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
李貧以為自己不小心碰觸到了地球的某個震動開關!他完全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自己腳下的那一塊石頭是否也會突然掉落——那是完全可能的!他不知道,他是否會隨著那些無休無止地滾落的石頭一起摔到懸崖下面去,他是否就要死在這里了。
也許是命不該絕,也許是急中生智,他本能地躲到了一塊大石頭的下面,伸長脖子望著瀑布一般朝懸崖之下滾落的石頭,稍微定了定神。李貧剛剛定了一下神,還來不及舒一口氣,右耳邊突然傳來一種咝咝的聲音,李貧回頭一看,竟是一條手臂粗的花蛇!花蛇血紅的信子在他的耳邊顫動,嚇得他大氣都不敢出!
常年在野外活動的李貧有一些知識和經(jīng)驗,他知道,蛇的視力很差,它是靠信子感知周圍環(huán)境的,如果它探知到一個移動的物體,就會毫不猶豫地向移動物發(fā)起攻擊!他知道此時此刻是不能動彈的,只要他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花蛇就不會攻擊他。于是,他狠命地屏住呼吸,就像一塊沒有感覺的石頭。不敢動彈的李貧偷眼瞧一瞧那花蛇,發(fā)現(xiàn)那花蛇也頗為安靜,也一動未動,當他剛松一口氣時,突然感到腳下似乎有什么在動。他微微轉動眼珠朝腳下望去。他看清了:是幾條大蛇在纏著他的皮鞋,順著大腿朝他的腹部爬!
這會兒,他的頭上有蛇,腿上有蛇!腳下也有蛇!而且,更要命的是,他腳下的蛇,頭部呈三角形,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那是一條毒蛇!李貧根本不敢設想這些蛇什么時候會突然咬他一口!只要這些蛇中的任何一條意外地向他發(fā)起攻擊,他都將在半小時之內(nèi)把命送掉!
死神,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離他這么近,向他發(fā)出猙獰的微笑!
這是一次完全不對等的較量,這是一次殘酷的充滿宿命意味的搏斗,但是李貧別無選擇!面對這些毒蛇,他只能無所作為,他只能約束自己、控制住自己,甚至連緊張都不能!他只能聽天由命!如果他沉不住氣,如果他慌亂,如果他垮掉,那么他將迅速地慘敗,并且死去!一旦他死去,生命,藝術,未來,夢想,一切的一切都將灰飛煙滅!腳下的蛇正按照它們自己的興趣爬上他的大腿時,李貧的大腦一片空白……
似有神助一般,就在李貧無可奈何之際,蛇們突然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逃跑了,而且,他頭上那條花蛇因為他一直未曾動彈,竟也緩緩地離開了他!這奇特的一幕突然提醒了李貧:他的褲包里有一盒萬金油!這寶貝的氣味讓毒蛇們誤以為它們遭遇了天敵!
當蛇剛剛退去,李貧靈機一動,趕緊將萬金油掏出來,在腿上、頭發(fā)上涂抹了一通,然而這也僅僅是亡羊補牢而已。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穿過亂石坡!
與毒蛇們遭遇并僵持的全過程到底有多久?幾分鐘?十幾分鐘?半小時?不知道。李貧的神經(jīng)當時高度緊張,他只覺得那個過程太漫長、太漫長了……
剛剛脫離危險的李貧立刻又恢復了他攝影師的本能——他發(fā)現(xiàn)了美。一條逃跑中的毒蛇,在一塊巖石上扭動彎曲前行的身軀太美了!他反身舉起相機快速地對準它,一張《美麗的旋律》的照片誕生了!
李貧告訴筆者:“原來那天我無意中闖入了一個巨大的蛇窩子,那里聚集著成百上千條蛇,那里是上帝賜給蛇們的領地,那是蛇們的王國,而我是一個入侵者?!?/p>
許多年過后,李貧想起來依然覺得脊背發(fā)涼!亂石坡遠離人居之地至少兩天的路程,如果李貧被蛇咬了,死在那里誰都不會知道。那是李貧今生今世離死亡最近的一次,死亡,從來沒有像那一天那樣現(xiàn)實!
抓拍到《美麗的旋律》后,李貧告別了差點讓他丟掉性命的亂石坡,繼續(xù)徒步前進,經(jīng)過12小時的跋涉之后到達了目的地——牦牛山。
牦牛山上住著兩位放牧人,一個叫楊華志,一個叫何定全,他們是李貧的好朋友。
老楊和小何在牦牛山上搭建了一個石板棚子,他們每個月都會上山去,給牛喂一次鹽。如果李貧上去沒有見到人也不要緊,老楊和小何他們的棚子里有吃有喝,夠他生存一段時間。
當晚,李貧就住在老楊他們的石板棚,棚子雖然僅僅1.5米高、三四平方米大小,供他們?nèi)巳萆硎墙^對沒有問題的。見到李貧,老楊和小何都非常高興,“李記者,你又上山來了?你硬是吃得苦呢!”李貧只是嘿嘿地笑一笑。他想,苦?有什么苦的?他沒有告訴他們,他剛剛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危險。危險一過去,他就將恐懼拋諸腦后了。
牦牛山一旦起霧,往往就要持續(xù)十天半個月的,當然,如果天氣晴起來,那也是十天半個月。關鍵是李貧能否碰上晴起來的那十天半個月。當天晚上,他老擔心第二天天氣又不理想,拍不到滿意的片子,睡眠很差。因為睡不著覺,他無數(shù)次起床,跑到石板棚外面去察看天色。不過,他也知道,牦牛山的天氣說變就變,上半夜天上繁星點點,下半夜卻未必就晴空萬里。只有下半夜天氣晴好,才能確保第二天是個晴天。
這一次,李貧的運氣很好,他碰到了一個大晴天!一夜基本無眠的李貧凌晨5點就起了床,早早地把腳架、相機等準備好,跑到棚外去,等待著,等待最美麗的那一刻到來!
也許上帝眷顧著這位癡心的、亡命的攝影家,他平生最經(jīng)典的一張照片——《日月星辰圖》誕生了!為了這張照片,他曾先后五六次前往牦牛山,但前幾次都不巧,要么下雨,要么大霧,天公不作美,他只得悻悻然鎩羽而歸。這一回是他第六次直奔牦牛山,歷經(jīng)大險之后終得大喜大樂,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
李貧的另一次歷險也發(fā)生在牦牛山。那一次,他也是頭一天上山的。住了一晚之后,早晨6點左右,他就爬到山頂拍日出。令他完全想不到的是,剛到山頂就起霧了,他什么都沒法再拍,更嚇人的是,他的四周霧氣縈繞,能見度很差,兩三米外什么都看不見了。
他正著急怎么返回石板窩棚時,尾隨他上山的楊華志的獵犬幫了他的大忙。
獵犬是楊華志放牧時尋找牦牛的幫手,非常機靈。李貧自言自語地對獵犬說:“狗啊,我找不到路回去了,你把我?guī)Щ厝グ?,我把今天早晨的肉全部給你吃!”獵犬極通人性,它似乎聽懂了李貧的話,然后冒著危險朝前走幾步,將路探好后即待在原地不動了,等李貧接近它后,才又到前面去探路,就這樣一路硬是將李貧帶回了住地。從山頂回到石板窩棚,只有區(qū)區(qū)十余里路程,但霧太濃了,他和獵犬竟花了整整三個多小時!李貧說:“如果沒有這條獵犬,那只能等霧散了才能夠下山,但是,假如幾天霧都不散,我怎么辦呢?”
2008年5月12日下午2時28分,八級特大地震襲擊四川汶川。震后的北川縣,山裂了,石塌了,房倒了,縣城被包了“餃子”,大批的北川居民被埋在廢墟之中?!叭绻闩牡貌粔蚝?,那是因為你離槍聲太遠!”李貧完全不顧一切,隨第一批進入北川的裝甲部隊冒著雨和隨時不斷發(fā)生的余震,進入北川老縣城。一邊救人,一邊按動相機快門,記錄他所見到的一切。
當年有記者這樣寫道:
15日上午10時許,李貧來到一個廢墟堆積的亂石崗,看到一個頭戴“紅發(fā)夾”、已處于昏迷狀態(tài)的小女孩,她肩以上露在外面,多半個身子被埋在廢墟里,眼珠有輕微轉動,口中直喊“水!水!”他連忙沿途找水。要知道,當時從廢墟上穿越,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艱辛。2小時以后,當他從2公里遠的任家坪找到礦泉水折回時,大聲喊:“來,小妹妹喝水?!笨蓮U墟上一片死寂,眼看一個鮮活的生命就此靜靜離去,李貧心如刀割,淚水止不住地流淌……失聲痛哭之后,他茫然地揀起一件衣服,蓋在小女孩的臉上,用顫抖的手摁動了快門。歷盡艱險,用鏡頭記錄歷史“5·12”期間,李貧冒著強余震不斷的危險,天天往返于綿陽、北川之間,拍下了上萬張珍貴的歷史照片,包括災難現(xiàn)場、部隊救援、唐家山堰塞湖搶險、八方支援、群眾避難等,大量照片相繼被《亞洲新聞周刊》等國內(nèi)外知名媒體采用。其中的艱辛難以言表。
記者采訪時看到,李貧的頭上和腿上留下了幾處被飛石擊中的傷疤;兩部相機中,一部佳能40D相機液晶屏被飛石打碎,一部EOS-1Ds Mark II相機被砸壞,后花了兩萬多元才修復。一只28-105mm的變焦鏡頭被地震的飛石打爆。
“5·12”大地震后,人民出版社以最快速度出版了李貧的攝影作品《撕裂的天堂——鏡頭中地震前后的北川》,將地震前后的北川永遠定格在歷史長河里,永遠銘刻在人民心中。他的《中國四川“5·12”大地震后的北川》榮獲第五屆國際新聞攝影大賽“戰(zhàn)爭與災難突發(fā)新聞類”銀獎。
自從2011年5月份那一次進入平武虎牙大峽谷拍攝之后,他就經(jīng)常去,想什么時候動身就什么時候動身。他每次去,都只身一個人。許多人把孤獨當成一種痛苦,但藝術家視孤獨為快樂。只有孤獨時,人才能跟自己、跟自然自由而深刻地對話,擺脫人際關系的羈絆,人才能獲得自由。一朵花可以讓他欣賞半天,一棵樹可以讓他觀察半天,一條蛇可以讓他耍半天。筆者問:“你一個人獨行原始森林到底怕不怕?”李貧回答:“我不怕。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什么呢?什么恐懼感都沒有了。死亡是人類最大的未知數(shù),你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死,生與死是上帝安排好的,誰也沒法回避和超越?!?/p>
虎牙大峽谷有花海子,還有綠海子,兩個海子在一條線上,都是絕美的風景。但那里太偏遠了,連平武本地的攝影家也很少去過,他自然也是第一次去。從虎牙鄉(xiāng)高山堡步行則需要一天的時間。
2013年8月初,李貧隨首次殘疾人駕車到達世界屋脊珠峰。15日從珠峰長途跋涉回來,非常勞累。但李貧根本沒有想過是否休整一下,8月17日5時許,天剛剛亮,他就背上照相機奔赴虎牙大峽谷了。早晨7時左右,作別高山堡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一戶人家了。
剛進山時尚有人跡可尋,越朝山里邊走,人跡就越罕見。在常人看來,一個人獨自穿行原始森林,一定是非常寂寞也是非常恐怖的事情。但他不怕孤獨,他甚至非常享受這種孤獨。他說,他一個人融入到森林之后,覺得特別得親切。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才是最安全、最自由的。那里就是他的王國、他的領地,他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他不要看任何人的臉色,沒有任何的顧忌。那些千姿百態(tài)的小花小草,他會選擇最佳的角度去拍攝它們,而不是傷害它們。在原始森林中,他經(jīng)常遇見貝母、天麻、羊肚菌等,這時他會停住腳步,把它們拍攝下來,也許別的人會把它們挖出來,揣在包里帶出山,但他絕對不會去碰它們。他發(fā)現(xiàn)了一窩剛開花的天麻。為了拍攝全株天麻,他輕輕地刨開天麻周圍的腐殖土,將整株天麻裸露出來拍攝之后,又用腐殖土將其埋好才離開。一窩天麻就像一窩土豆,挖開來之后約幾斤重,價值幾百元,但他不會去動這個心思。那是天麻自己的世界,那是它們的家。
李貧常遇到野豬、野牛、金絲猴、熊、蛇等動物。他一點不害怕,他說:“野生動物一般都不會傷人。森林的鳥兒就更多了,野雞最為常見,他曾拍攝到一種鳥兒,很漂亮,嘴巴像紅寶石一般,尾巴像孔雀羽毛?!笨吹剿鼈兡菢幼杂勺栽?,他感到很欣慰。
下午15點,他按老鄉(xiāng)進山時指的方位,憑著指北針的幫助找到綠海子,綠海子好像是一個火山噴發(fā)之后形成的海子,常年雨水蓄積而成,面積約十幾畝的樣子,水如綠寶石一般。他先繞著海子走了一圈,尋找不同的角度,拍攝了三張照片,沒有更多地留戀盤桓,直接朝花海子走去。
當他爬上一座山脊,遠遠就看到四面環(huán)山之間那個巨大的天然湖泊。8月正是花海子最美的時候?;êW邮歉呱秸訚珊?,面積幾公里,一望無際的水草花,五顏六色,雖然有些草花開始凋謝,但仍然非常美!他只能用“神話”、“天堂”、“伊甸園”這些詞匯去形容它。 他感到特別幸運特別自豪的是,他是拍攝花海子的第一個人,這是攝影藝術與花海子的初遇!
拍到了滿意的照片,李貧感到非常高興,開始往回趕。在路過一片灌木叢時,被一根長出地面的樹根絆了一跤。他的右手本能地夾緊了相機——那是他的命!李貧無意識地伸直了左手,試圖抓住前面的一個樹叢,但樹叢離他大約2米遠,根本就抓不到,他整個人撲了空飛了出去。由于左手伸直在他身體的前方,100多斤重的身體全部集中在左臂,他的左手最先著地,加之又是下坡路,慣性將他摔得很遠!他頓時疼得昏死過去了。蘇醒過來,一看是下午16點。(他有一個習慣,獨自穿越無人地帶會不斷地看表,以便計算時間,計算行程。)左臂疼得他無法忍受,他察看了一下,雖然很痛,但左臂沒有破皮,用右手去摸摸左肩,感覺到骨頭已經(jīng)脫臼了。很快就血腫了,但是沒有流血。他明白,如果一直躺在那里不走,也許會疼死在那里。如果往外走,倒有活下來的可能。他用牙齒和右手將相機掛帶取下來,打了一個結,掛在頸子上,將左手挎到相機背帶上,把相機裝進背包,斜挎在右肩往山外走。太疼了!他躺在地上緩解了一下疼痛,爬起來再走。穿過了一個十分險峻的山谷,山谷一邊是萬丈懸崖,腳下是咆哮的虎牙河,白天穿越時,都很危險,他至今都不敢想象,在天黑時他是怎么走出來的。可能人陷入絕境之后,會爆發(fā)一種超級能量吧!
大約在晚上23點,他終于忍住劇痛,艱難地走到平武最偏遠的藏族村高山堡的公路上。這一路,他一直在注意手機何時有信號,手機有信號就可以向外求救。到了高山堡,手機終于有信號了!
他不好意思給李縣長打電話,便給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孟賢才打了一個電話,他說:“孟部,我摔傷了,請派一輛救護車來,多帶點止疼藥來,我疼得受不了了!”
孟賢才立即向李縣長匯報:“李貧出事了!”李縣長心急如焚,立即命離李貧最近的水晶鎮(zhèn)黨委政府找了一臺車去,將他運到虎牙鎮(zhèn),縣里同時開了一輛車去,把他接到縣醫(yī)院緊急處理。幾天后,他的左手臂一直沒有任何知覺。不過,他沒有特別在意,他不懂醫(yī)學,只是很納悶,他的左手臂和五根手指為何不聽使喚,沒有任何知覺?大約10天之后,一摯友非要陪他去綿陽市中心醫(yī)院檢查一下。檢查后,醫(yī)院的醫(yī)生告訴他,必須馬上手術,你的左臂七根神經(jīng)已經(jīng)斷了,你再不來,你整個左臂就永遠報廢了。他當時想,幸好啊,我是拍了片子才摔斷這手臂的,如果拍攝之前就摔斷的話,那就冤枉了!
術后住院治療期間,李貧唯一擔心的是,假如手術不成功,他的左臂殘疾了怎么辦?如果這樣,那就應該鍛煉右臂,用小相機去拍照片,他真的特地去買了一臺索尼HX300小相機。這臺相機的好處是可以用一只手單獨操作,這期間,他一邊養(yǎng)傷,一邊練習右手單手拍攝,還專門去富樂山拍攝了三次菊花,既借以練手,同時也可以熟悉相機性能。
只要還能活著,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攝影!
李貧與川北首富安治富先生的交往始于2005年。
2004年,恰逢鄧小平百年誕辰。川北首富安治富和四個企業(yè)老板率先發(fā)起全國共建小平故里的活動?;顒痈愕檬钟杏绊?。安治富作為此次活動的發(fā)起人之一和積極參與者受到國家表彰。李貧當天作為綿陽日報社的記者也在現(xiàn)場拍照。
當時李貧并不認識安治富這個人,但他聽說過安治富的名字,知道他是綿陽人。當時,活動先進人物安治富正在臺上發(fā)言,李貧感到非常驕傲,他幾乎沒有思考,便以安治富作為前景,主席臺上就座的黨和國家領導人作為背景,拍了下來。
回到綿陽后,報社的領導說:“李貧,你這張照片拍攝得好哩,把它洗出來吧。”李貧的收入不高,他說:“把它放大裝裱出來,要花好幾百元哩!”報社領導說:“你把它放大到24吋,報社給報銷就是了?!毕从⊙b裱出來后,報社領導叫李貧給安治富先生送過去。李貧說:“我認不到他,你們拿去送嘛。”報社領導說,那我們一起去。便與李貧一道去拜訪安治富。安治富見到照片,十分高興,連聲說:“這個照片拍得好!拍得好!照片是哪個拍攝的?”
報社領導指著李貧說:“就是他,我們報社的首席記者李貧拍攝的?!卑仓胃粏枺骸澳憔褪抢钬殻阋枚噱X?”李貧答:“我不要錢?!卑仓胃徽f:“那我給你一臺車。”李貧還是擺手說:“我開不來車,我不要車?!卑仓胃徽嬲\地說:“那我給你一套房子?!崩钬氁廊煌窬埽拔乙粋€人在綿陽,我不要房子?!卑仓胃淮笮Γ骸澳悴灰X,不要車,不要房子,難道你要女人?”眾人大笑。報社領導說話了:“李貧是我們《綿陽日報》最優(yōu)秀的攝影記者,他就喜歡相機。安總,送他一臺相機嘛?!卑仓胃煌纯斓卣f:“那好啊,我家里相機多的是,一兩萬一臺的,他隨便選?!眻笊珙I導將了安治富一軍:“你送他一兩萬的相機?你安總拿得出手么?”安治富吃驚地反問道:“一兩萬的相機還不行嗎?”報社領導說:“最頂級的相機要值一百多萬元!”安治富不相信,他問李貧:“相機有這么貴?”李貧點頭稱是。安治富仍然堅持說:“那好,你去造一個計劃來?!崩钬氈皇菍⑦@番對話當成一個玩笑,并未往心上去。與安治富先生見面之后半個月,安總的秘書小史給李貧打電話:“李貧,安總叫你造計劃買相機,你怎么還沒拿來呢?”李貧暗暗一驚,回答說:“我以為他是說來耍的喲!”史秘書說:“安總吐一泡口水在地上都能砸個坑!哪里有說來耍的?趕快去造計劃,造好后馬上送到我辦公室來!”他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信。他這一輩子啥都不想,他就夢想有一臺好的數(shù)碼照相機。經(jīng)史秘書一再催促,他不管是真是假,十分興奮地與香港佳能亞洲總經(jīng)銷處聯(lián)系,香港方面在3分鐘內(nèi)傳真了一個價值37萬元相機的報價單。李貧把計劃交給安總,安總說:“不是說100多萬嗎?怎么才37萬?”李貧回答安總:“我選了最常用的機身和鏡頭,這樣配置下來已經(jīng)很不錯了?!卑部偭⒓捶愿栏慌R集團公司財務部去辦理此事。2005年5月17日,那是李貧永遠都記得的日子。安治富打電話告訴他:“李貧,快來拿,你的寶貝到了。”李貧將這一喜訊迅速告訴了 《綿陽日報》、《綿陽晚報》、綿陽電視臺的同行和朋友們。他們都去了富臨集團共同見證了激動人心的那一幕。癡迷攝影的李貧終于擁有了一臺當時世界頂級的數(shù)碼相機。
從此,李貧與安治富的交往從未中斷。從此,他成為富臨集團和安總個人的專職攝影師。
2013年春節(jié)前夕,安治富請李貧到家中聊天。在聊天時,安治富談到前不久搞了一次野馬車涪江溯源行動,效果不理想。李貧很直率,他說:“這種活動主要是策劃得不好?!彼?,安治富對他很好,他從來沒有幫安治富做過什么事,便建議安治富請殘疾人來開你的野馬車,把車開到珠峰去,肯定是一個吸引眼球的新聞事件。安治富問:“要多少錢?”李貧說:“不要錢,你只需要出幾臺車就行了?!卑仓胃粏枺骸岸嗌佘??”李貧略一思索道:“10輛車吧。”安治富問:“給你 15 輛如何?”李貧說,“只需要10輛就夠了?!卑仓胃粏査骸靶枰驹僮鍪裁??”李貧說:“你只需要把車給我,其他的事情不用管。我不但不要你再出一分錢,而且活動搞完之后,還要把10輛車一輛不少地還給你!連螺絲都不得少一顆。”安總表示完全同意。
李貧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的好友——在北京的倪天勇。他欣然答應承辦此次活動。倪天勇想,這件事是個好點子,做起來一定會產(chǎn)生影響力。有影響力就能夠找到有影響力的單位合作。倪天勇和新華社洽談,新華社立即表示同意合作。他們面向全國征集殘疾人車手,從70名殘疾人車手中選出16名。
2013年8月3日,車隊從成都四川野馬汽車總公司出發(fā),沿青藏線,直奔珠穆朗瑪峰。全程萬里之遙,他們一路浩浩蕩蕩,終于在8月11日,趕到了拉薩。8月13日,車隊在海拔5200米的珠穆朗瑪峰一號大本營完美收官。車手們對野馬車的各種性能都十分滿意。在出發(fā)前,就有隊員提出來,能不能請安治富先生優(yōu)惠出售給他們。李貧把大家的想法轉達給安治富。安總問李貧:“你覺得多少錢一輛合適?”李貧建議:“5萬塊錢怎么樣?”安治富很干脆地答應了:“你說多少就多少!”隊員一共購買了9臺車。剩余一臺,留給四川野馬汽車公司永久收藏陳列。李貧將售車款45萬元,一分錢不少直接打到野馬公司財務賬上。安治富非常驚訝。他說:“這件事,是我叫李貧辦理的。我同意把車給他,就沒有打算收回一分錢,完全就是交由他去支配的?!庇纸泄景芽畲蚪o李貧,但李貧堅辭不受。
安治富問:“這次與你合作的公司他們開支多少錢?”李貧一算,拍一部紀錄片、一部野馬車的廣告片、出版一本畫冊、隊員全部食宿費用來回機票,大約七八十萬元。安治富一聽,更堅定地表示,賣車的錢交給李貧處理。李貧說:“那你們就把這筆錢轉給楠竹文化公司吧。因為是他們在出資承辦這次活動,我只是一個協(xié)助這次活動的人?!?/p>
這15天里,安總每天都密切關注著車隊的行程,他擔心出事?。‘斳囮犎w人員興高采烈在珠峰前合影留念時,李貧電告安總:“此次活動完美收官!”中央電視臺1套、4套、13套節(jié)目都報道了此次行動,沿途的地方電視臺聞風而動,一直有新聞單位跟蹤報道?!耙榜R汽車珠峰行”活動順利結束,8月16日回到綿陽。
李貧為什么要急匆匆地在8月17日就趕赴虎牙大峽谷呢?與平武縣的協(xié)議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也許與富臨集團安治富有關。他聽說富臨集團要去開發(fā)虎牙大峽谷,畫冊早日完成,對安總的事業(yè)也有幫助。沒想到,受傷了。
他摔傷的第二天,正在平武醫(yī)院里療傷,安總打電話問他:“李貧,珠峰行畫冊什么時候能出來?”李貧說:“安總,近段時間莫法!”安治富問:“為什么?”李貧說,只有過一段時間到北京去,專門辦理畫冊一事。他沒有如實告訴安總他摔傷之事,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從珠峰回到綿陽的第二天我就到平武拍照片來了,手臂摔傷了?!卑部傉f:“嚴重不?好兄弟,你好好養(yǎng)傷,有任何困難,直接跟我說。”他把一個從不對外的手機號碼給了李貧,說:“即使深更半夜你都可以給我打這個電話?!崩钬殲榘仓胃贿@句話而感動不已。
李貧在綿陽市殘疾人聯(lián)合會工作,是個臨時工。他的月薪只有區(qū)區(qū)1200元,且這還是2012年才漲起來的,在此之前,他的月薪才600元,僅處于市民最低收入保障線上下。但他似乎對此也不怎么計較,他說,在殘聯(lián)只要把屬于自己的工作完成,他可以把所有心思都花在攝影上面,攝影是他全部的生活,他的精神寄托所在。他甚至對筆者說,“我學的就是攝影這個專業(yè),在這里,我的工作就是拿起相機去拍照,我怎么能不快樂?我怎么不滿足?我怎么不幸福?”
“那么可憐的一點收入,夠花嗎?”筆者問,他說:“夠了,夠了!我根本花不了多少錢,每個月三四百元錢就對付過去了!”真不可想象,然而這是真的。他的確對物質(zhì)生活沒有任何奢求,只要能夠維持生存,就一切OK了。他經(jīng)常在晚上22點鐘左右去超市購買一些打折的面包,這些面包平常的價格是每個6元,此時此刻只需要花3元即可買到。尤其那些處于保質(zhì)期邊緣的面包就更便宜,他說:“我只需要花6塊錢,就可以買一大堆回去,足夠我吃三四天。”他說:“牛奶也是這樣,一袋即將過期的牛奶不到原價的三分之一。”
李貧一直惦記著去拍攝平武冬天的景色。2013年春節(jié)前(臘月二十七日),正當國人紛紛千里迢迢,從四面八方往著家的方向行進、歡天喜地地張羅著如何迎接這個一年一度最重要的節(jié)日之際,李貧卻挎上相機,背著簡單的行李,于臘月二十七日離開綿陽,離開洋溢著節(jié)日氣氛的“家”,直奔海拔5588米的雪寶頂,登上了雪寶頂?shù)母呱讲莸?。他上去一待就待了十幾天,直到正月十七才下的山?/p>
其實,他也未必不戀家,未必就不想和常人一樣過一個節(jié)。但是,牦牛不放假,山上的風景不過節(jié)。好不容易擁有一個長假,又恰恰是拍攝冬景最佳的時機,錯過了這個季節(jié),就必須等到下一個年頭??墒?,平武的旅游開發(fā)和旅游宣傳不能等,他們雙方約定的時間是兩年內(nèi)完成畫冊拍攝工作。
正月初四,他跋涉在海拔4500多米的雪寶頂群山之間,山上是萬里晴空,海拔4000米以下是無邊無際的大霧,能見度很差很差。就在這樣一個地方,他居然聽到用鐵錘打石頭所發(fā)出的那種很有節(jié)奏的聲音。他想,這么高寒的山上,怎么還有人打石頭?怕是遇到鬼了哦!他以為是自己產(chǎn)生的幻覺。他循著聲音的方向走去,在朦朧的霧中看見一棵樹上拴著一匹馬。再朝前跨幾步,他看真切了,的確有人在打石頭。一個老大爺正在一塊石頭上認真地刻著什么。他湊近一看,是位藏族老人。他輕手輕腳地走到老人背后,故意咳嗽了一聲,但老人十分專注,完全沒有聽見。李貧又喊了一聲:“啊嘍!”這回老人聽到了,由于老人絲毫沒有心理準備,在這個絕對不可能有人出現(xiàn)的地方,竟然聽到了人的聲音,著著實實把他嚇了一跳。
李貧上前搭話,問他為什么在這里鏨佛教的六字真言。老人說:“‘5·12’大地震死了很多人,三年來,只要看到有合適的地方,他都要鏨六字真言,用這種辦法超度他們。”李貧心里一熱,覺得眼前這個藏族老人是個大善人哩!由于職業(yè)本能,他記錄了老人在石頭上刻六字真言的照片。李貧問他:“你在哪里?。俊彼み^頭,往遠處一指,說:“山那邊?!彼荒芄烙?,“山那邊”大約也就離這里幾里路吧。李貧提出請求,他說:“我今晚到你那兒去住可以嗎?”老人說:“可以啊?!崩钬殕査骸盀槭裁茨阋苓@么遠的山上來刻字呢?”老人說:“我在這邊放馬、放牦牛,沒事兒就鏨六字真言?!崩钬氹S老人去了他的棚子。老人一進屋就把火燒起,給客人弄糌粑,喝奶茶,李貧渾身就暖和了。老人好客,用砍刀砍了一塊風干的牛肉、一腿羊肉下來,裝了一桶雪水,燉給客人吃。李貧在那里住下來,待了一個多星期,相機儲存卡已經(jīng)裝滿了,電池也快沒有電了,便告訴老人說:“我準備明天下山了。”
最后一晚上,李貧睡在火塘邊,老人睡在旁邊。李貧不知道老人為什么半夜就輕手輕腳出去,到天快亮了老人都還沒有回來。
當李貧整理好行囊準備出發(fā)時,老人回來了。他的眉毛胡子上都是白白的雪和霜,老人牽了一匹馬,馬兒也渾身都是雪。李貧問他:“大哥,你半夜三更跑出去牽一匹馬回來干啥?你今天要馱東西哇?”老人說:“我看你腿不方便,送給你一匹馬,你好騎著下山?!崩钬氄f:“我騎馬下山后,又怎么還給你?”他說:“不用還,送給你了?!?/p>
李貧太驚訝了,一匹馬要值五六千哩。他說:“我住在城里,又不會養(yǎng)馬,也沒地方來養(yǎng)馬呀?!崩先苏f:“哎呀,你不會養(yǎng),把它賣了也可以。假如你不養(yǎng),也不賣,那么,下山走出峽谷后,你把馬鞍取了、把韁繩解了,它自己回到森林里去就不會餓死,甚至還有可能回到我這里來。”李貧非常感動。走出峽谷之后,依照老人的吩咐,便將馬放回森林去了。下山后,李貧取下馬鞍、解掉韁繩,戀戀不舍地看了看那匹馬,連拍了幾張照片做紀念。
老人叫菩桃 (音)。李貧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雪寶頂,和那座圣山雪寶頂共用一個名字。下山后,他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絡,老人知道李貧受傷的消息后,十分擔心,他說:“秋天的時候,我要殺一頭最好的羊子送給你,好好補一補身體?!鼻锾煲坏?,他果然說話算話,硬是親自和他的女兒一起,給李貧送來了羊子。李貧跟他相處10多天,什么都沒有給他,只是在那里拍照而已,菩桃卻非常感激李貧,他說:“李貧,冰天雪地,又是逢年過節(jié),你一個記者,跑到這么艱苦的地方來,就是為了宣傳這里,幫助這里的人,你是大菩薩啊。”
菩桃說:“阿壩州那邊放牦牛,政府給了群眾很多政策支持。但高山堡那邊的群眾,好多優(yōu)惠政策都沒有享受到。那些住在外面的人根本想象不到,高山堡這里沒有電,老百姓大年三十晚上居然看不到中央電視臺的 《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菩桃說:“你回到城里后一定要記得跟領導說說啊。”李貧鄭重地承諾:“你放心,我一定記著這事兒?!崩钬氹p腳踏上平武縣城的土地,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向李治平縣長匯報高山堡至今不通電,居然看不到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情況。李縣長起初根本不敢相信,平武會有這樣的地方?李貧說:“這是我親眼所見!”李治平縣長也是雷厲風行的性格,兩三天之后就帶領有關部門負責人直奔高山堡現(xiàn)場調(diào)研勘察,并責令有關部門用最快的速度拉電線,確保當?shù)厝罕娪秒?。菩桃和鄉(xiāng)親們的感激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李貧下山之后,菩桃一直牽掛著李貧這個與他相處了一周多時間的朋友,經(jīng)常托人給李貧帶蜂蜜、糌粑、貝母、天麻。
李貧沒有條件、也不愿意挎著相機四面八方瞎跑一氣。他愿意長期研究一個地方,研究綿陽。把綿陽拍好也不容易,藝術需要時間來沉淀,值得一輩子為此奮斗?;仡欁约核哌^的道路,一一盤點自己的心得,他的臉上洋溢著幸福。
拍攝《千里冰封》充滿了驚喜。19世紀的俄國巡回展覽畫派的列維坦,有一幅風景油畫作品《墓地的天空》非常著名。整個畫面都烏云密布,令人精神感到壓抑的墓地,顯得非常的小,砣小壓千鈞。《墓地的天空》畫面上方,一抹蔚藍象征著永恒。死亡是一種永恒的真理,死亡是絕對的、永恒的。而生,則是短暫的、相對的。生命的必然走向就是死亡,不可逆轉。列維坦的風景畫傳達了他深邃的思想,而不僅僅是好看,不僅僅是娛悅視覺。這幅作品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肚Ю锉狻返漠嬅嬉彩沁@樣,90%的畫面都是雪景,只有10%的畫面是牦牛。這樣的比重,恰恰可以表達牦牛生命力之頑強,牦牛那種不屈服的、抗爭的精神!《千里冰封》這幅照片,可以說,色彩極簡,就一個白,一個黑。在這張照片中,最多有三個色彩層次,即白色、灰黑色、黑色。我完全沒有想到,黑色的牦牛群中有一頭黃牛,是他在電腦中發(fā)現(xiàn)的。他說:“哎呀,那一點黃色,畫龍點睛,讓畫面豐富起來了,活起來了,簡直是神來之筆,我當時驚喜若狂?!?/p>
他說:“起初,他根本就不知道鏡頭里有一頭黃牛,回到電腦前選片時才發(fā)現(xiàn),那頭黃牛正處在黃金分割點上!這,就是偶然;這,就是神奇;這,就是神來之筆;簡直是上帝之手在操縱著藝術,是偉大的上帝讓畫面臻于完美。這是虎牙大峽谷的經(jīng)典之作,可遇不可求?!崩钬氉院赖卣f:“我的《千里冰封》與列維坦的經(jīng)典之作《墓地的天空》可謂異曲同工?!?/p>
《千里冰封》這幅作品說明,對于一個攝影家來說,按下快門的瞬間看似隨意、看似偶然,卻與攝影家長期的學習和研究有著直接而深刻的關系。在白雪皚皚的高原,如何分割出一部分來,成為攝影家需要的畫面,其實是修養(yǎng)在起決定性作用。
《故鄉(xiāng)云霞》也是李貧的一幅得意之作。這是他2012年到泗耳鄉(xiāng)去拍云海圖時所得。那一天,李貧記憶特別深刻,泗耳山上茫茫云海,蔚為壯觀。看上去,有云如海,海上有云如山,山頂上一朵紅云,近景是冷杉林,呈黑色剪影,疊加在云海之上,就像一幅淡墨山水畫。云海如此之美,讓李貧頓生一片剪不斷理還亂的鄉(xiāng)愁。他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快速地按動快門——一幅表現(xiàn)平武春天的精品之作《故鄉(xiāng)云霞》就這樣誕生了!
三十年來,他拍攝了無數(shù)非常美的風光片,但沒有一張是以“故鄉(xiāng)”命名的,因為他沒有那樣的沖動!但是,在平武,在虎牙,他被打動了、征服了?!肮枢l(xiāng)”第一瞬間沖上腦門兒,就在那一瞬間,他不禁熱淚盈眶。拍攝到《故鄉(xiāng)云霞》之后,他常常想,假如有一天我死了,我一定要求把我的骨灰撒到平武,撒到雪寶頂和虎牙大峽谷去,這一方土地與我,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千絲萬縷的關系!
他用了18年時間,拍攝完成了組照《愛之旅》。他通過擬人、唯美化的手段來謳歌女人,謳歌愛情。2003年,這組作品完成后參賽就獲金獎。2010年被國家郵政局印成帶郵資的明信片發(fā)行。目前,他正在繼續(xù)拍攝《苦之戀》,這組照片,這個專題從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了,花了二十多年了,素材已經(jīng)積累了幾千張,現(xiàn)在快要完成了。這組作品是用新聞紀實的技巧拍攝的。如一對殘疾夫妻,女性腿殘,牽著拉琴的盲人丈夫,路經(jīng)一個叫“浪漫一身”的商店,他們不離不棄、相依為命的一幕,特別令李貧感動。他立即將其抓拍了下來——這就是他要的,人間最珍貴的愛情。有這樣一對夫妻,男人90多歲了,姓文,原是馮玉祥手下的一個軍需處處長。在云南騰沖抗日戰(zhàn)爭中受了傷,和一個殘疾女人結了婚,他的愛人80多歲了。他們無兒無女,家很窮。李貧聽說后,買了蛋糕看望他們。男的生病躺在床上,李貧把蛋糕給文大爺吃。文大爺幾乎沒有思考,就把蛋糕送到他女人的嘴邊,一個臨死的老人依然那樣深愛著他的女人,李貧的淚水奪眶而出,不假思索地用他手中的相機拍下了這動人的一瞬。幾天后,文大爺離開了他一生愛著的女人。
他說:“一個攝影家必須善于找到最佳的位置,選準最佳的角度,等待最佳的時機出現(xiàn)?!?/p>
十幾年前,他就想用反轉片拍攝一組照片,講述一百名中國殘疾人的挫折、失敗、抗爭、奮斗、成功的故事。每個人12張照片,每個人1000字的說明。但這個想法要實現(xiàn),需要一筆資金,他搞了一個預算,大概需要80萬元。現(xiàn)在用數(shù)碼相機拍攝,就只需要車旅費和出版書的錢了,40萬元就夠了。但他沒時間,他還要上班,單位不允許他長時間耽擱。他也沒有那筆資金。
在復旦大學和紐約大學讀書的時候,李貧就非常喜歡亞當斯的風光照片,亞當斯照片的黑、白、灰三種層次可以說達到了完美的境界,是一個無法逾越的高峰。但現(xiàn)在,他認為,亞當斯只是通過黑白攝影的沖洗技術,讓黑白照片的影調(diào)層次、質(zhì)感、銳度諸多方面的物理因素達到了極致,他的照片很少表現(xiàn)出人文色彩內(nèi)容。而自己的照片人文色彩很濃厚,無不表達著自己對生命和人性的贊美。所以,他自信地暗暗自語:“雖然在技術上我不可能達到他那樣的高度,但在藝術上,我絕對超過了他!”
李貧除了跟一兩個至交坦露心聲外,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這些。他擔心一旦說出來,人家會認為李貧你是不是太狂了!
但李貧對自己始終堅信:“如果將來綿陽誕生一個頂級的風光攝影大師,那就是我!”
當然,他也說:“我并不知道命運之神怎么來安排我,也許我永遠都默默無聞,但我要做好迎接這一天到來的準備,因為我一直都在努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