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新疆正處于一個異常艱難的時期。這時候讀到謝冕先生的《到新疆看朋友》倍感欣慰。我們看到了他的思念、牽掛和憂心,然而更多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祝福:“我們迷戀這和平安詳?shù)纳?,我們不愿有人破壞這和睦安寧的一切?!薄坝H愛的朋友們,新疆是你們的故鄉(xiāng),新疆也使我們對它充滿了鄉(xiāng)情。”詩意的言說、關(guān)切的口吻,字里行間透露出一位我們尊敬的長者對邊疆的熱愛和他廣博的胸懷。浙江詩人伊甸的《我的黑色時代》和《人是多么脆弱的東西》是兩篇寫個人記憶的散文佳作。前者寫工廠生活的壓抑,勞動對人的異化,以及人無法突圍“黑色車間”的絕望;后者通過疾病體驗,寫出了關(guān)于人生和死亡的思考。(沈葦)
到新疆看朋友,這是我日夜縈心的愿望。在中國所有的省份中,新疆是我去的次數(shù)最多、而且是去了還想去的地方。特別是今年,此時,現(xiàn)在,這種愿望一直強烈地沖撞著我,我要到新疆看望我的朋友。他們安好嗎?他們開心嗎?我想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一定也想念我。我要和他們一起吃香香的羊肉抓飯,吃烤得焦脆的烤包子,還要和他們徹夜痛飲伊犁大曲。對了,我沒忘了要向陳柏中和沈葦他們爺仨“討還”他們“欠”我的那一碗“欠了三代人”的羊雜碎湯![1]我還要找到那年一路陪我到南疆的尤魯托孜·亞克亞,就是大家親昵地叫她“星星”的那位新疆女子,我記得她優(yōu)美的舞姿,我要向她表示我的懷念和謝意。
機會到了,束裝即發(fā),這次的目的地是伊犁。伊犁的朋友在等我。凌晨出發(fā),乘機,轉(zhuǎn)機,傍晚時分,到達伊寧。來到入住的“塞外明珠”,已是入夜時分。歡迎晚宴是當晚九點,北京入睡了,伊犁醒著,伊犁的夜晚依然懸掛著不知疲倦的明晃晃、亮晶晶的大太陽。朋友來自四方,主人感到友情的溫暖,露出笑容。舉杯,歌舞,酒情醉意,一切照舊。我告訴朋友,我懷念新疆,懷念新疆的朋友。此行是一個會議,但私心卻是訪友。
記得是前幾年,在阿克蘇,中亞腹地的正午時分,阿克蘇的太陽透明,如一盞巨大的白熾燈。我們的朋友是一位詩人,他的詩篇被譜成了歌曲,新疆的馕是月亮,是太陽,唱遍了天山南北。他放下了繁忙的公務(wù)來陪我們。此刻他的作品不是詩歌,而是比詩歌還要美麗生動的他的實驗田——幾百畝的矮桿大棗(他是學農(nóng)業(yè)的,農(nóng)業(yè)是他的本行),和一眼望不到邊的葡萄長廊。成年的棗樹也只有六、七十公分高,正在揚花。那棗園,望過去像是匍匐地面的棉花田。他邀請我們秋天來摘棗。我知道阿克蘇和庫爾勒的香梨很出名,現(xiàn)在是詩人的大棗了!想象著我們“俯身”摘棗的情景,仿佛已被盈袖的棗香蜜熏醉了。中午他陪我們喝酒,他的祝酒詞是一首詩。我們在阿克蘇訪問了葉爾羌河邊,聽數(shù)十人合唱的多郎木卡姆,在熱瓦普和艾捷克伴奏下和維吾爾族老爺子踏著鼓點共舞,他們長髯飄飄,極有韻致。
我們六月底離疆,回京不幾天,《綠洲》的一位編輯就傳來了充滿血淚的短信,她親歷了烏魯木齊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我們的阿克蘇詩人臨危受命,放下了他的大棗實驗田,也暫時地放下了他的詩歌,他奉調(diào)到了烏魯木齊,做著與詩歌、與阿克蘇大棗完全不同的工作。我不知道詩人在新崗位是否發(fā)現(xiàn)了新的詩意——也許是沒有、也不會有的。現(xiàn)在他身負重任,日夜懸心,我等閑散之人,不忍打擾他。朋友告訴我,他很好,為了舒緩緊張心情,他每晚十一點后讀書、寫詩,一般不理公務(wù)。我托朋友向他寄言致意:又是棗花時節(jié)了,再過月余,詩人的紅棗將掛滿田頭,到處點亮了紅彤彤的小燈籠。如果詩人來了興致,相邀在阿克蘇葡萄長廊共飲一杯,我會欣然赴約的。我們相會,當然是彈響熱瓦普,痛飲慕薩萊斯,在葉爾羌河邊通宵達旦。
我還要看望我的更加年輕的一位朋友,他祖籍湖州,大學是在金華讀的,環(huán)太湖周邊是江南錦繡之地,他是被越劇和吳儂軟語浸泡起來成長的。但他選擇了新疆,也許是為了愛情,也許是為了詩歌。須知江南和塞外是完全不同的地域,前者的娟秀和后者的粗獷是截然不同的風格。如今,他在新疆已生活了近三十年,蓄著和維吾爾大叔一般的長須,他已自認為是新疆人了。他知道那里生存條件的嚴酷,曾有詩句說,“一個古爾班通古特,一個塔克拉瑪干,那里的荒涼讓人走投無路”。但他還是義無返顧地選擇了這里的荒涼,他把最寶貴的青春留在了邊疆。他很清醒:“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造成了我的分裂。但這種分裂并不可怕,有時還十分令人著迷”,“差異性構(gòu)成了新疆的大美,抹去了這種差異性,新疆就不成為新疆了?!盵2]他用青春丈量著這片土地的神奇和美麗,他發(fā)現(xiàn)了新疆的大美,雄渾而壯麗:
中亞的太陽。玫瑰?;?/p>
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藍
那人傍依著夢:一個深不可測的地區(qū)
鳥,一只,兩只,三只,飛過午后的睡眠[3]
我記得當初讀到此詩受到的感動,他只用短短四行、三十多個字,寫出了一個令所有的人都感到震撼的特異的地區(qū),那遼闊,那無邊的寂靜,中亞正午的太陽灼熱如火,烘烤,熾烈,燃燒,他看到了一朵其大無比的玫瑰,玫瑰也在燃燒。驚人的新鮮,驚人的綺麗。據(jù)我推測,寫此詩時他來新疆不會太久,但他對中亞風情的捕捉和概括卻如神來之筆。那年我和他在葉爾羌河畔分手,之后無多時,烏魯木齊有事發(fā)生。自此之后,詩人的詩中多了些憂郁和悲傷,我覺察到他內(nèi)心的哀痛。在那年所寫的一首詩中,他把這種心情表達得非??酥疲?/p>
——你有什么悲傷?
“我沒有自己的悲傷,
也沒有歷史的悲傷,
只有一座遺棄之城的悲傷?!?/p>
——你站在哪一邊?
“我不站在這一邊,
也不站在那一邊,
只站在死者一邊。”[4]
此刻,我仿佛依然與他站在葉爾羌河岸,河水在眼前緩緩流動,遠處,塔里木河在閃閃發(fā)光。再遠處,就是浩瀚無邊的塔里木盆地了。從那里向前望去,東邊是巴楚,西邊是庫爾勒。我想起當年同游的另一位詩人朋友,清晨,一個詩人站在克孜爾木扎特河畔,他沐浴著千佛洞山崗初起的一抹陽光,他看見一棵躺在沙地上的胡楊,年輪枯朽了,這些烈日下的墓園。[5]在新疆生活久了,人們都有一份這土地賦予的堅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盡情地享受著這片土地的神奇和美麗,以及它特有的雄渾和堅忍。
從此刻我們站立的河岸向著遠處的再遠處,塔克拉瑪干遮天蔽日,黃沙迷漫,無邊無際。開闊,曠遠,地平線伸向遙遠的遠方。我的思念也如這地平線一樣的漫長而悠遠。猶記那年在吐魯番,在葡萄溝畔與我合影的維吾爾小女孩,她該長得像一朵花了!我還記得詩人林子在舞會上認識的的干女兒阿依古麗,她好嗎?快樂嗎?我沒有見過她,只是在林子的文章中感受到她的美麗和快樂,祝福阿依古麗,祝福吐魯番小女孩。在我的想象中,你們一定搖曳著灑花的長裙,戴著你們的小花帽,穿著你們的高跟鞋,在泉水潺潺的葡萄架下無憂無慮地盡情歌舞!
思緒回到此刻的伊犁,這城市的美是如此難以言說。秀麗的伊犁河穿城而過,河谷地帶穿天楊遮蔽了天空,這里是一片溫濕的綠洲。我們?nèi)チ四抢幔赝臼穷愃平系暮泳W(wǎng),細流、淺灘、雪山,草地,青翠的山峰,火箭一般刺向天空的雪松。我們在草地上享受著那里的陽光和風,這里有著與瑞士的圣女峰毫不遜色的美景。在一個帳篷里,我們接受一對維吾爾母女熱情的的款待。干果和馕,滾燙的奶茶,我們在地毯上盤腿而坐,享受著無拘束的民族友愛。女兒如花,短發(fā),時尚裝束,她在烏魯木齊讀高中,說著流利的漢語。她叫古麗米婭,她說她的目標是北京大學。青春的、美麗的古麗米婭,我祝你夢想成真!
伊犁有看不盡的美景,我們在那拉提一座非常大的休閑園和和哈薩克、維吾爾等各族市民一起度過周末。賽馬,歌舞,豐盛的晚餐。我們迷戀這和平安詳?shù)纳?,我們不愿有人破壞這和睦安寧的一切。隨后的行程是霍爾果斯明亮的陽光,賽里木碧藍的湖水,是可克達拉纏綿溫柔的草原之夜,是悠遠肅穆的惠遠古城,是氣壯山河的錫伯族大遠征。更讓人意外的是,伊犁有著可與普羅旺斯媲美的薰衣草場,無邊的薰衣草一徑向著國境線延伸。浸滿花香的邊界,紫色的象征著友誼和愛情的邊界,這是花香裝飾的和平安寧的、遠離了猜疑和敵意的邊界。
我們的聚會是美麗的,為此我要真誠地感謝詩人亞楠和《伊犁晚報》的同仁,是他們的友情把我們灌醉,是他們的愛心使我們一路充滿了歡樂而忘記憂愁。記得離別的夜晚,我們唱歌,我們擁抱,我們不忍別離。親愛的朋友們,新疆是你們的故鄉(xiāng),新疆也使我們對它充滿了鄉(xiāng)情。記得在離別的前夜,我給“塞外明珠”酒店題寫臨別留言“塞外江南有鄉(xiāng)情”,指的就是此時的心境。我祝福我們共有的家園永遠充滿友情,永遠充滿信任與互敬,永遠傳唱著那婉轉(zhuǎn)綿長的愛情之歌。我想念新疆,我想念我的新疆各族的朋友。親愛的朋友們,我們的離別是暫時的,我還要回來看望你們。我期待著和你們一起吃羊肉抓飯——當然,我也不曾忘記我日思夜想的那一碗雜碎湯!
臨了,我還要告訴你們,我最近結(jié)識了一位新朋友,一個維吾爾族的小伙,他的名字是麥麥提敏·阿卜力孜。他在鎮(zhèn)江上學,放暑假了,他已回和田看望母親,他帶去了我對他家人的祝福。麥麥提敏是九零后,小小的年紀,用漢文寫了許多詩,出過詩集,也把維文的詩翻譯成漢文。麥麥提敏聰穎、沉穩(wěn)、多思、有才華。他寫的詩讓我感動,為他的淡淡的憂郁,為他的深沉的孤獨。[6]我要告訴你們的是,他的詩是那樣地讓我感動,那里裝著他的善良和友愛,為母親,為大地,為心靈,為人類。我要引用他的《巴格達的星星》與你們共享,我要說的是,這樣的詩,這里所展示的博大的愛心和襟懷,是我們更多的年長的詩人們所未曾、或未能寫出的——
母親
巴格達的星星在閃光
巴格達星星的閃光
在遙遠的底格里斯河水上反射,微弱
母親
那是曾被血液染紅的河流
那是烈火曾燃燒的過的河流
那是星星曾發(fā)現(xiàn)自己的河流
那是流過嬰兒、母親的尸體的河流
那是深沉的河流,那是痛苦的河流
——河里,流的是淚水,是巴格達的 淚水
母親
巴格達星星微弱的閃光
在深沉的、痛苦的河水上反射
這位年輕的歌者,我的可愛的維吾爾小兄弟,他在詩的最后代表巴格達的星星祈望:“停息吧,人類,放下武器,不要再流血了。沒有戰(zhàn)爭,你們會更幸福;沒有戰(zhàn)爭,我會更明亮。”這是巴格達的星星在祈禱,其實是這位年輕詩人的心在為那片被戰(zhàn)爭凌辱的土地祈禱。麥麥提敏,我對你的懷念你聽到了嗎?我對你的媽媽和家人的祝福你帶到了嗎?回到北京,我得知你已被通過參加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我為你高興,向著遙遠而親切的南疆為你祝賀。
我要到新疆看望我的朋友,看望我的藏在心中的老朋友、也包括遠在和田的新結(jié)識的小朋友——麥麥提敏·阿不力孜。
2014年7月26日于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