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有很多人跟夏風(fēng)打招呼,喜橋從他們看向她與夏風(fēng)的好奇視線里,明白了夏風(fēng)猶豫的原因。夏風(fēng)回復(fù)他們時的視線,也有些躲閃。終于,一個肥胖的老年女人,毫不客氣地站在喜橋的面前,上下打量她足足有5分鐘,這才視她為無物似的,對夏風(fēng)點評道:這是……你家閨女么?怎么跟你長得那么像呢?哦,不,跟30年前咱們鎮(zhèn)上的鎮(zhèn)花翠芝……
女人故意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但喜橋的臉已經(jīng)紅了,好像那老女人說的不是夏風(fēng)當年的風(fēng)流韻事,而是喜橋自己這樣一個私生子的種種污跡,她代替唐翠芝,再一次成了鎮(zhèn)上流言蜚語的豐富素材發(fā)源地。
喜橋覺得老女人差一點就拿著尺子來量她的各個器官,是否與夏風(fēng)的完全吻合了。她想要快速離開,甩開蒼蠅一樣嗡嗡叫著的這個女人??墒撬峙孪娘L(fēng)因此陷入更為尷尬的境地,就只好陪著,接受這一場沒有盡頭似的閱兵式。
更為可怕的是,這個老女人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她電話給了其他女人還有男人,竟然,不斷地有更多的人,跑到馬路上來,看她跟夏風(fēng)這對可憐的忽然被認證了的父女。喜橋明白當眾游街是什么樣的感覺了,她也開始后悔做出了這樣錯誤的決定。她聽見又一個女人尖叫著喊出一句:這是翠芝家的閨女吧,可是,老夏,怎么跟你長得那么像呢?這一次,喜橋忍不下去了,招手一輛出租車,當著那女人的面,就將夏風(fēng)不由分說地拉了進去,而后砰一聲關(guān)了車門。
司機連問兩遍去哪兒,喜橋都沒有吱聲,還是夏風(fēng)在后面座位上,給出去老服裝廠的回復(fù)。喜橋看不見夏風(fēng)的表情,可是她在快要氣哭了的時候,她相信夏風(fēng)的心里,也一定起了風(fēng)浪。她開始有些恨自己了,恨自己這樣沖動地來到鄰鎮(zhèn),打擾了夏風(fēng),還將他再一次帶入當年的流言蜚語之中,而且,是用自己這張跟他如此相像的年輕的臉。
車抵達的時候,喜橋回頭,看到夏風(fēng)正倚在后座上,閉目養(yǎng)神,或者,是再次陷入了回憶之中。喜橋真想讓司機停上一會,不要打擾他這片刻的孤獨。可是司機卻毫無趣味地大喊一聲,將夏風(fēng)驚醒,夏風(fēng)只好有些狼狽地努力往外走,卻一不小心,碰了頭。喜橋看著行動已經(jīng)遲緩了的夏風(fēng),忽然難過極了。這種難過,甚至讓她有些恨自己的無能,沒有可以將夏風(fēng)瞬間帶離庸俗生活的某種能力。
服裝廠并不大,可是在當年,從夏風(fēng)和唐翠芝零碎的講述中,她可以想象出,這是一家在鎮(zhèn)上最大的企業(yè),大到讓所有女孩子們,都將這里認作是天堂必經(jīng)的路途。而今這里已經(jīng)荒廢了,成了空殼,連倉庫都沒有人租來利用。走在這樣的工廠里,喜橋都能傾聽到自己腳步聲的回響,那回響是在30年前屬于唐翠芝他們的時光里的。喜橋甚至可以聽到夏風(fēng)咔嚓咔嚓偷拍唐翠芝的相機的響聲,唐翠芝放肆的笑聲,趙思航調(diào)戲唐翠芝的輕言浪語,還有那些嫉妒唐翠芝的女人們的竊竊私語。
這一代人,其實都被時間給遺忘在了這里,是喜橋今天的到來,攪動起了當年沒有定論的塵埃:究竟,誰在愛誰,誰跟誰上了床,誰跟誰有了私生子,誰又拼命地隱藏著謀殺掉什么的欲望。
喜橋想問一句夏風(fēng),他的心,在一一撫摸過那隱匿在這里的舊日時光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再也不要回到廠房之外的現(xiàn)實?
可是,喜橋知道這樣的話,她不會問出口。就像一踏入服裝廠的大門,夏風(fēng)就再也沒有意識到喜橋的存在一樣。他已經(jīng)完全進入到過去的隧道之中。
喜橋離開的時候,小鎮(zhèn)上關(guān)于唐翠芝的女兒來訪的消息,已經(jīng)像病毒一樣飛快傳遍了主要的巷道。而長大后的喜橋跟夏風(fēng)的關(guān)系,也因為容貌上的相似,正以不同的版本,在小鎮(zhèn)的坊間演繹。最先劇烈反應(yīng)的,是夏風(fēng)的老婆和兒女們,他們一窩蜂地涌到喜橋即將上車的路口,將喜橋與夏風(fēng)團團地圍住。
喜橋沒有見過這種陣勢,下意識地站在了夏風(fēng)的身后,并用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好像一個孩子遇到撲過來的洪水猛獸,躲在父親的身后尋求安全和保護一樣。而這樣一個細微的動作,更是惹怒了夏風(fēng)的家人,夏風(fēng)的妻子幾乎一把將喜橋推開來,喜橋被這個50多歲的胖女人差點推倒在地,好在夏風(fēng)眼疾手快,攔住了喜橋,并因為慣性,而將喜橋抱在了懷里。喜橋并沒有躲避夏風(fēng)的懷抱,而且因為驚魂未定,還更緊地依偎在了夏風(fēng)的臂膀里。
夏風(fēng)的兒女們嚎叫起來:小蕩婦生的野種,還是蕩婦一個!當初你媽怎么滾出這兒的,現(xiàn)在也跟她一樣滾出去!既然不知道哪個男人生的,回去先問清楚了,別逮著一個就隨便喊爹,想分財產(chǎn),這兒還沒你說話的地!
喜橋的臉,漲得通紅,眼淚也跟著沖了出來。夏風(fēng)的胖老婆見了呸一聲吐了喜橋一口:裝可憐相,想勾引男人啊,告訴你,這招不管用!你那騷狐貍娘更愚蠢,以為上了男人的床懷了野男人的種,就能成為闊太太,呸,被男人玩遍了,還想裝處女嫁出去!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喜橋像一個小小的即將被人踩死的螞蟻,瑟縮在夏風(fēng)的旁邊。她的腦子里有成千上萬的蜜蜂嗡嗡叫著,快要將她給毀滅掉了。夏風(fēng)的胖老婆像一個大喇叭一樣叫囂著,將所有骯臟的詞語都潑給喜橋和生下她卻不告訴她誰是真正父親的唐翠芝。喜橋還聽到有人壞笑著在喊趙思航的名字,說讓趙思航出來認認自己的私生女。還有女人尖叫著出主意,讓夏風(fēng)和趙思航都站出來,看看哪個更像親爹,更能分財產(chǎn)給唐翠芝和她的閨女!
如果沒有夏風(fēng),喜橋怕是再也走不出這個夢魘一樣的小鎮(zhèn)了。夏風(fēng)在人群里站著,忽然間就像一股滔天巨浪一樣,將人群沖散開,而后攔住一輛出租車,將二百塊錢塞給司機,讓司機一定要把喜橋安全送回家去。
喜橋在后車座上瑟瑟發(fā)抖,她看到夏風(fēng)的胖老婆和那些兒女們沖過來,試圖擋住司機的去向。但緊攥著二百塊錢的司機,早就蘊蓄了足夠的力量,一踩油門,就沖了出去,喜橋聽到有一個男人被撞倒在地,而一個女人則破開嗓子罵出一句:賤人!
賤人,是說她的命賤么?喜橋想。如果她生在趙思航那樣的家庭里,難道就可以貴如黃金?如果是那樣,她是不是現(xiàn)在連柳歡喜江中魚之類的男人也不用找了,因為那些自動尋上門來的,大約都排成長隊了吧?
喜橋第一次覺得從鄰鎮(zhèn)到小城太近了,她還沒有想好該給唐翠芝如何解釋這一天的行蹤,車就抵達了小城的中心大道。而且,在逼近家門口的時候,她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路邊灰塵中,神情陰郁的唐翠芝。endprint
唐翠芝沒有告訴喜橋究竟是怎么知道她去了鄰鎮(zhèn)的,她只是在喝下一壺茶后,才吐出一句話來: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喜橋沒吱聲,想等著唐翠芝下面的話。唐翠芝卻不再言語,而是拿刀子一樣的視線,逼視著喜橋。喜橋覺得這把刀子比鄰鎮(zhèn)那些看客們的污言穢語還要鋒利尖銳,她忍受不住,可是又不能如實招供,只好低頭撒了謊:我只是想去看望一下夏風(fēng)叔叔,那么多年沒見了,再說,鄰鎮(zhèn)也是姥姥家,雖然他們?nèi)瞬辉诹?,可畢竟小時候在那里呆過。
說得比唱得好聽!唐翠芝冷笑著諷刺喜橋。喜橋打定了主意不承認,除非唐翠芝主動說出當年那段風(fēng)流韻事,還有,她究竟是誰的孩子,趙思航的?夏風(fēng)的?還是父親的?鄰鎮(zhèn)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雖然刺耳,可還是多多少少地,漏進了喜橋的心里。她想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世,遠比了解當年唐翠芝被多少個男人睡過,更要迫切。
喜橋偷偷瞟一眼唐翠芝,她并沒有臉紅,好像,那段過往,還有別人的流言蜚語,在她這里并沒有什么作用。她天生練就了一副厚臉皮,當年被人罵放蕩風(fēng)騷下賤,她都照例在男人的床上睡來睡去,而今已經(jīng)老了,這些桃色緋聞,更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吧。那么,她如此憤怒喜橋偷偷去了鄰鎮(zhèn),又究竟是為了什么?
如果能夠有什么東西,可以將喜橋和唐翠芝之間的厚厚的隔板,破除開來,喜橋一定拿所有的積蓄去換。而今她和唐翠芝,雖是母女,卻早已筑起了厚厚的固若金湯般的城墻。無論誰想要炸掉,那大約都會讓雙方付出血肉模糊的代價。
談話最后被隔壁來讓唐翠芝幫忙做一床棉被的女人給打斷了,喜橋真感謝隔壁大嗓門的女人,隔墻一嗓子,就將唐翠芝從“法庭”上給拽了下來,而喜橋也趁機溜回了房間,讓唐翠芝橫沖直撞的一腔怒火,且恨恨揉進棉花里去。
上樓后喜橋便看到幾個未接的來電,怕唐翠芝多事,喜橋?qū)⑹謾C調(diào)成了靜音,這樣可以在上樓的時候,假裝看書,給打電話的人發(fā)短信聯(lián)系。否則,看到喜橋不停地低頭發(fā)短信,或者語言曖昧地給某個人打電話,唐翠芝會心里抓狂,并千方百計惹出一些新的事端,來懲罰喜橋?qū)λ暮雎约半[瞞。就在唐翠芝質(zhì)問喜橋鄰鎮(zhèn)事宜的時候,慕南山、柳歡喜和李響先后給喜橋打了電話。沒有短信追蹤,說明并無緊急到刀架在脖子上的事。喜橋不想跟慕南山有語言交流,直接短信問他有何重要指示。而對柳歡喜,喜橋則直接發(fā)了一個“?”過去,她知道他明白她的意思,并會很詳細地發(fā)一條短信過來,將未能電話說出的,全部寫給喜橋看。李響有時敏感起來,不好伺候,罵她一頓是小,哭喊著跟她斷交事就大了。短信當然跟她這樣的文藝女青年說不清楚,只好將門關(guān)上,又覺得有些不放心,打開來,探頭到樓下,聽聽客廳里沒有唐翠芝的動靜,這才重新將門合上,撥打了李響的手機。
不想李響卻在手機響了一聲之后,便很堅決地掛斷了。喜橋心里生氣,想這李響也太情緒化了,都生了孩子當了媽的女人了,還這樣任性,不就因為沒接她電話么,值得小題大做,還掛了喜橋打過去的一番熱情?不過很快喜橋的思路便拐了彎,想著或許李響正跟她的老公鬧得不可開交,本來找她傾訴,結(jié)果傾訴不成,反而吵得更兇。自從李響悄無聲息地回家以后,因為忙碌,喜橋其實并沒有聯(lián)系過李響,李響是如何面對最初的尷尬與“審訊”的,喜橋并不知道,也因自家瑣事,而無暇關(guān)注。
正胡思亂想,為李響擔心,慕南山的短信就到了。喜橋戰(zhàn)戰(zhàn)兢兢打開,只看到三個字:何時回?這樣簡短的三個字,反而讓喜橋更加地心慌,不知道是工作出了差錯,還是慕南山寂寞了,忽然想起來要懲治喜橋,可是,喜橋也自信最近并無任何“成績”,值得慕南山如此掛念,在假期還剩下一天的時候,就如此急匆匆地催促她快回。
本想問慕南山有何事催促的,可是怕事情過于煩惱,喜橋?qū)幙贤七t一天知道,所以只老老實實“回答”問題:后天即歸。
倒是柳歡喜的短信非常繁復(fù),將他如何給金小貝在一個朋友的報社尋找到實習(xí)機會的事,給領(lǐng)導(dǎo)匯報似的,詳細講給了喜橋。喜橋來回讀了兩遍,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暖流。她第一次有沖動,想要盡快見到柳歡喜,給他一個擁抱,甚至,跟他做愛,就像,無數(shù)次她跟江中魚酣暢淋漓地做愛一樣。想到這里,她又心里灰暗了一刻,像是一盞蠟燭被風(fēng)吹過,那火焰細了下去;喜橋想起江中魚在這一個星期里,竟然從未給她主動發(fā)過短信,或者打過電話。他好像從這個世界上忽然消失掉了,而且,是攜帶著喜橋借給他的八萬塊錢。
意識到這一點,喜橋覺得房間里陰了天。她坐著發(fā)了一會呆,直到聽見唐翠芝咚咚咚上樓的聲音,她才猛地驚醒,而且,起身便拉開了門。
打開門,喜橋看到唐翠芝的手,恰好扶在門口。而且還半張了嘴,似乎有話要對她說。喜橋鼓足了勇氣,將金小貝實習(xí)搞定的事情,講給了唐翠芝。唐翠芝并沒有想象中的舒暢,而是開口問出一句:那能否留在那實習(xí)的地方,也不一定是吧?喜橋很想給唐翠芝講道理,實習(xí)的地方找到了,能否留下來,那要看金小貝的運氣和是否懂得努力并抓住機會。但喜橋也知道,跟唐翠芝講人生的大道理,無異于白費唇舌,因為,唐翠芝的整個的人生道理,都跟喜橋的,完全迥異。
喜橋被唐翠芝逼迫著,學(xué)會了凡事不管能否辦到,都先應(yīng)承下來。她在這件幫金小貝找工作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上,也順口回復(fù)唐翠芝:應(yīng)該沒問題,小貝這么優(yōu)秀,上哪兒都能被人看中的,所以媽你就放心吧,別操那么多心,多累。
唐翠芝“哼”出一聲:操心?我不操心誰操?他優(yōu)秀不優(yōu)秀,我還不知道?你這當姐姐的再不盡責任,誰還能幫他?
喜橋心里暗想:總算你還知道你兒子金小貝有幾斤幾兩,就那勉強讀的大學(xué),能夠找到個報社實習(xí)的地方,就不錯了。
不過這話喜橋肯定不會說出口,只繼續(xù)下保證說:媽,你放心,有我在省城,還能讓小貝餓著不成?這事……需要我今天就回去處理……所以……
唐翠芝立馬臉色暗了下去:你這是找理由趕緊扔下我回去吧?
喜橋心里根本就不吃驚唐翠芝猜透了她的心事,她和唐翠芝就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蟲,知根知底,卻相互隱瞞那真實的自私的小心思,裝出一副為了這個家庭,大公無私、犧牲自我的英雄苦逼模樣。
不過看在金小貝工作的份上,唐翠芝不等喜橋找理由掩飾,就自己接著找臺階下:回去也好,我一個人清靜,等小貝也定居省城了,你們就都跟我沒關(guān)系了。
喜橋不想再跟唐翠芝表忠心了,她也實在是被鄰鎮(zhèn)的流言蜚語,還有始終未曾來過電話和短信的江中魚,給攪得沒有耐心回復(fù)唐翠芝了,她只轉(zhuǎn)過身去,裝作收拾東西,并順口給唐翠芝一句略略不耐煩的話:媽,您老人家就別天天胡思亂想了,想這些有什么用呢?有功夫不如跟鄰居阿姨去喝杯茶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