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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元箋(短篇小說)

      2014-11-05 09:56陳紙
      紅豆 2014年11期
      關鍵詞:母親

      陳紙,本名陳大明,曾用筆名橙子,1971年8月生,發(fā)表長篇小說《下巴咒》《逝水川》,出版詩歌散文合集《停下來看一朵花》,隨筆集《撥亮內心的幽光》,中短篇小說集《天上花》等,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80多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理事、廣西寫作學會理事、廣西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會員、南寧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2010年獲“第10屆廣東作品獎”, 2013年獲第六屆“北京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中國文聯(lián)第七屆全國中青年評論家高研班,現(xiàn)居南寧。

      編輯手記

      小說兩條敘事線回溯上輩人的命運,形成鄉(xiāng)村和城市送終現(xiàn)場的強烈反差,筆墨聚焦于“我們的父親母親”在生命熄滅以后,如何艱難地進入陰陽窄門。兩線歸結后,落點在民間“鬼節(jié)”這一天,為人子女的賈益真和史湘蓮夫婦,為了盡孝作出亡羊補牢的行動。作者對人性之假的反諷意味深長。

      規(guī) 矩

      村長和族長同時來到村口,賈益真與母親、兩個姐夫和兩個姐姐一起,把父親賈連成抬進村里。躺在門板上的賈連成,毛毯蓋住了頭和臉,他的雙腳一抖一抖,各自向外,畫著八字。

      最后一抹夕陽,映著地上的薄雪,使紅的更鮮紅,白的更慘白。那塊門板伴著高低不平的哭聲,在高低不平的泥地上,高低不平地顛簸。

      史湘蓮用步子小心而膽怯地量著離那塊門板的距離,總是一米的樣子,不遠不近,就一米的樣子——像是跟著,又像是追在后面。

      族長高高揚起手,賈益真徑直跑到村長面前,遞上一根煙,卻瞅著族長,說:你看你看,怎么辦?這樣總不是辦法吧?村長把煙遞給族長,族長改成了擺手,他的頭跟著一起擺,腮幫子也跟著一起擺,兩坨肉像要隨時甩出去。賈益真向族長遞煙,卻瞅著村長,說:能不能網(wǎng)開一面?族長的手立在半空,像一位堅定的戰(zhàn)士,他的手上什么都沒有,卻像有一塊高大的盾牌。

      賈連成的雙腳不再抖了,他身邊的哭聲像大海的潮汐,一下子涌向高潮。

      村長看一眼族長,又看一眼賈益真,目光放在門板上。他遲疑了一下,撩開毛毯,怔怔地看著賈連成那張腐竹一樣的臉,皺著眉頭,掃一眼門板周圍的人,最后,又停在了族長身上。

      族長看著村長,說:你又不是不曉得規(guī)矩,死在外面的人,不能進村!村長說:規(guī)矩、規(guī)矩也不是不可以改嘛。族長說:你也改,他也改,那還不亂完了?還要你這個村長干嗎?史湘蓮終于追上了門板,她停下步子,還是不遠不近地站著,說:規(guī)矩也是你定的,我們城里就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族長說:規(guī)矩是老祖宗定的,你們說破嘴都沒用。村長對賈益真說:把你父親放下吧,村口就村口,儀式一個樣不少。賈益真挺著腰,瞪圓了眼,說:怎么是一個樣呢?在家是壽終正寢,在外是孤魂野鬼。族長說:不跟你說那么多,你是我們村里走出去的人,你見的世面多,但也要講規(guī)矩。

      棚搭起來了,棚里棚外全是人。賈益真放眼望去,一張張臉,一個個身形,既陌生又熟悉。不知什么時候,賈益真的母親已癱倒在她丈夫旁邊,她灰白的衣褲上沾滿了淺紅與雪白。她的雙腳糾纏在屁股下,兩個姐姐的頭,糾纏在母親的雙肩上。

      一些人先是沖賈益真點點頭,然后,過來與他握了握手,握了手,像商量好似的,都朝賈益真的母親快步走去。賈益真一握手,把大概的記憶握住了。他依稀記起了誰是誰,應該喚作誰為誰。他在心里慢慢對上號,他向他們一一微微地點了點頭。

      畢竟離開家鄉(xiāng)十七八年了,盡管每隔一兩年他都會從城里回家一次,但每次都是三四天,很多親戚朋友是見不到面的。

      賈益真的舅舅走到賈益真面前,說:到了家里,就要按照規(guī)矩來,我也不好怎么說。接著,他頓了頓,又吐了一口煙霧,說,按規(guī)矩,你今晚和明晚要守靈。

      賈益真的妻子史湘蓮探過身子來,問賈益真:你舅舅說什么?賈益真把舅舅的意思說了一遍。史湘蓮問:通宵嗎?賈益真問舅舅:通宵嗎?舅舅說:按規(guī)矩,當然。史湘蓮說:兩個晚上呀,叫你兩個姐夫代一下。舅舅說:守靈是你一個人的事,別人代不得。史湘蓮捅了一下賈益真的胳膊,說:到時叫你兩個姐夫陪,你瞇瞇眼,睡個短覺,總可以吧?賈益真推了一下史湘蓮的手,說:我不想讓人笑話。

      賈連成放在棚里不到三個鐘頭,到晚上九點多鐘時,守在棺材旁的賈益真,到棚外一看,不遠處的閃電,一條比一條亮,一條比一條長,感覺傾盆大雨仿佛就要下來了。他的心慌得要跳出胸口,目光也不知該放哪里。他在拼命地想:好在棚扎在一個半山腰上,下雨了,水可能是沿著棚頂往下流的,流到棚底都往坡下瀉的。

      這時,天黑得只剩下閃電,和父親后腦勺下一燈芯的豆光。賈益真實在沒什么事情想了,他一個勁地抹著額頭,看著父親想:幸虧趕早放進了棺材里。

      賈益真坐在一張矮矮的小凳上,他試著挺了挺身子,探了探頭。他斜著眼睛,看見躺在棺材里的父親,直挺挺的,被兩條三尺多高的長凳,一頭一腳地擱了起來。

      賈益真好像聽到了雨聲,從天上潑下來,“嘩嘩嘩 ”地響成一片。賈益真擔心哪滴大雨點會砸到棺材底下的燈芯上,然后,落在裝著油的燈碟里,把油燈澆滅了。賈益真越想越急,但又無計可施。

      蓋在棚上的席子,以前是干燥的,淺淺的灰白色,好像只幾分鐘工夫,賈益真借著燈光,他看到席子便被雨水洇濕了開來,泡成了深灰色、黑色,像惡毒的蟻群,鋪開在賈益真的眼睛里,爬進賈益真的心里。賈益真感覺整座棚好像在抖動,他的心也跟著在抖動。他低下頭,又看到雨水從地面的縫隙中偷偷爬進屋棚,向他腳底猙獰地撲過來。

      賈益真抱緊雙肩,他忽地站起來,在父親的頭前打轉。賈益真撥通了大姐夫的手機,賈益真的肩膀頂在棚中央的一根松樹上,他喊:姐夫,快來,下雨了咧!

      那邊不知說了什么,賈益真又說:只怕下個不停咧!那邊不知又說了什么,賈益真抖了一下手,手機掉在地上。賈益真彎下身,拾起手機,繼續(xù)打。賈益真撥了另一個號碼,喊:姐夫,只怕棚子頂不住,要倒了呢!

      十幾分鐘后,賈益真的兩個姐夫打著手電筒,偷偷摸到棚里來。賈益真蜷著身子,坐在厚厚的稻草里,他用香撥弄著離他一尺多遠的燈芯,燈芯的豆光,舔著賈連成頭下的棺材。

      賈益真把頭完全垂了下去,他的眼里點著一根柔軟、纖細、脆弱的燈芯,他抽了一下鼻子,說:不會有人看見的,不會有人看見你倆跟我一起守靈。賈益真的兩個姐夫不跟他說話,一個頭朝棚頂瞧,一個走出棚外,抬頭看天。

      天空濃黑成一團,只有潮濕的冷氣,沒有了雨點。賈益真的一個姐夫沖著棚內說:雨停了,我們要走了。賈益真的另一個姐夫一邊走出棚,一邊對賈益真說:你守著,有什么事,打我們手機。賈益真問:真的不能陪我?賈益真的一個姐夫說:知道了不好。賈益真的另一個姐夫說:知道了真的不好。

      出殯那天,要蓋上棺材蓋了,棚內外,嗩吶聲、銅鑼聲,響成一片。賈連成平靜地躺著,頭上戴著一頂灰色的帽子,眼睛閉著,嘴巴抿著。

      賈益真與史湘蓮站在離棺材一尺多遠的地方,賈益真的身子探向棺材,史湘蓮輕輕地扯了一下他白色的孝服,把賈益真的身子扯直了,拉過來了。

      賈益真的兩個姐姐,一左一右,攙扶著她們的母親。此時,她們的母親完全癱軟了身子,滿是淚水的頭,前后左右,輕輕晃動。

      賈益真茫然地轉動著頭顱,他看見他的大姐夫從人群中擠進來,端著一只小碗,小碗里有幾粒米和幾片茶葉。二姐夫也擠了進來,對賈益真說:按照規(guī)矩,要給你爸嘴里喂幾粒米和幾片茶葉,代表他到了那邊,有吃有喝……

      二姐夫的話還沒說完,賈益真一個趔趄,身子往后倒了一下。他知道是誰拉了他,但這次,他沒往后退,他接過二姐夫手中的碗,他的孝服又被扯了一下,他依然沒有理會。他把碗托得高高的,高過所有人的視線。現(xiàn)場所有人都看著他,看著他手中的碗,看著他托著碗,向他的父親——躺在棺材中的賈連成一點點地靠近。

      此時的賈連成像在假寐。賈益真兩只手都提得高高的,高過肩胛,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向父親移動。終于,他俯下身子,他的手極慢極慢、一點一點地彎了起來,他彎曲的手指伸向碗里,像大型的勾機,抓起了幾粒米和幾片茶葉。他來不及數(shù),也不想數(shù),不敢數(shù),他五指并攏,抓得緊緊的,好像抓的不是米粒和茶葉,而是冰渣。賈益真感覺他的后背有一只手一直抓著,他的心也被那只手抓得緊緊的。終于,他的手伸向了棺材,他的五指朝下,向棺材探去,向棺材里的父親探去。賈益真的手離父親的頭越來越近,賈益真的頭也探向了父親的頭,但他的臉卻慢慢地扭向了別的地方,他的目光散亂、驚惶,在棺材周圍的人們身上游蕩。

      賈益真不知是何時觸到父親嘴唇的,他一觸到父親的嘴唇,反而無所畏懼了。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將父親的上下嘴唇驚惶地推開,像個不稱職的、年輕的、毫無經(jīng)驗的母親,然后,他快速松開所有的手指。賈益真把目光轉向父親時,看到父親的嘴里沾滿了米和茶葉。

      賈益真的母親又放聲大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將遺落在賈連成衣領處的殘余米粒和茶葉撿了起來,丟到地上。史湘蓮把賈益真的頭扯了過去,賈益真看見史湘蓮在向他努嘴,史湘蓮的嘴直往棚外努。賈益真奇怪地看著棚外,他不明白妻子史湘蓮的意思。

      史湘蓮忍不住,說:還不趕快去洗手!史湘蓮一邊說著,一邊斜著眼睛看著賈益真的手。她看出了賈益真有想往外走的意思,忙側過身子,給賈益真讓出一條細細的道來,一直目送賈益真走出棚外。賈益真洗了手,再次走進棚里時,所有的人都在看著他。賈益真這次曉得,他們是在等他來下跪。

      棺材已完全封上了,所有的木釘都鉚好了,父親賈連成真正與世間隔開了。

      賈益真拉上史湘蓮,情不自禁地沖到人群的最前面。他現(xiàn)在知道,必須這么做了。他毅然決然,撲通一聲,對著棺材里的父親跪了下來。

      跪在地上的賈益真左看右看,不見妻子史湘蓮。他只得扭過頭,他終于看見了史湘蓮。從小生長在城里的史湘蓮,此時,卻像一個第一次進城迷了路的鄉(xiāng)下孩子,她的眼光游離散亂,身體左沖右突,她的左腳踩著右腳,右腳踩著拖在地面的孝服。

      周圍全是哭泣的人,賈益真看出了端倪,妻子正不知所措,想突出重圍。但人群把她推搡得左右搖晃。

      這時,在她的背后,有幾雙手,狠狠地推了一下,“咚”的一聲,史湘蓮跟著人群,重重地——跪了下來。

      死 因

      史湘蓮的母親柳媛去世時沒有任何征兆,一點征兆也沒有。史湘蓮趕到醫(yī)院,她在走廊來回踱了兩趟,護士過來說:沒有呼吸了……

      史湘蓮失聲嗚咽了起來,母親柳媛才急急地走進她的心里來。

      史湘蓮最近一次見到母親,是在一個多月前。那天,史湘蓮不知為何,想到了要為母親買一件衣服。那天,史湘蓮與同事逛到離母親住的地方附近的靜園商廈,她無意中看到一件衣服,她一下子被一件領口繡著一朵荷花的上衣拉住了眼神,她這才想起,要給母親買點什么,這才想起母親就住在附近的靜園路,而自己,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去看望母親了。

      史湘蓮不與母親住在一起。史湘蓮雖然是柳媛的獨生女,但母親不愿與女兒住在一起,盡管賈益真一再要求岳母搬過去與他們住。

      說實在的,柳媛可能是真的不愿與女兒史湘蓮住在一起,如果光是賈益真與外孫女,她倒愿意。這想法說出去不但讓人覺得奇怪,而且讓史湘蓮沒有臉面??墒熘履概P系的左鄰右舍卻也理解。

      在他們的記憶中,柳媛好像很少看得起女兒史湘蓮。史湘蓮四五歲的時候,就死了父親,柳媛一個人把她養(yǎng)大,而且一直未嫁。左鄰說:柳媛的眼界高過天,附近一條大街小巷,沒人配得上她。右舍說:柳媛是好自在,老公死了就死了,她也懶得去把目光投到別的地方。

      家里沒有了男人,柳媛一點也不慌,一點也不忙,有條不紊地持那個家,養(yǎng)大那個女兒。

      待到女兒史湘蓮慢慢長大了,不慌不忙的柳媛反倒急了,反倒躁了,她開始嫌女兒了,開始罵女兒了。柳媛罵女兒的聲音倒也不慌不忙,不疾不急,只是說:你這懶婆,懶得耳屎來,將來沒人要。這樣的話從柳媛的口里說出來,雖然不緊不慢,但還是讓左鄰右舍聽后有點驚訝,甚至很不習慣。

      柳媛不是沒資格這樣罵女兒,柳媛是靜園路上靜園酒家的糕點師??催^柳媛做糕點的人都知道,柳媛的手腳利落得不得了。

      柳媛在靜園酒家從服務生干到糕點工,再干到糕點師,整整做了三十二年。靜園酒家點心部的師傅說,三十幾年里,他們幾乎忘了柳媛的存在,意思是說,她就像酒家門前的那株榕樹,它天天在那里,但長多高了,長多粗了,沒人去注意。

      不罵女兒的時候,柳媛很少說話。人說,不說話的女子心思多,柳媛也不知是啥心思,很少有人看得出她有什么心思,別人總是看到她一年四季,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

      也難怪,柳媛在靜園酒家能呆三十多年不挪地方,那真是不簡單,你也不看看,靜園酒家是什么地方。它是這座城市里歷史最悠久的酒家,名字雖然不張揚,不大氣,但以前可算是這座城市里最豪華奢侈、最喧囂、最講吃喝、品種也是最齊全的地方。

      聽說靜園酒家20世紀10年代就開了張,老板是位從上海灘來的大亨。這個大亨不但有錢有品味,還很有“背景”。據(jù)說,孫中山發(fā)動辛亥革命之前,秘密到這座城市來策劃起義,就在靜園酒家用餐。

      戰(zhàn)爭時期,達官貴人往來穿梭于靜園酒家,這里倒成了遠離困苦的享受之地。住在這附近幾條大街小巷的居民也跟著多多少少沾了點光,先是靜園酒家的老板捐錢修了條大路,取名靜園路;再就是,居民的后代們在靜園酒家進進出出,打工送貨,沒少掙錢。

      但像柳媛干那么久的,沒有。柳媛會做各種花式的鮮奶蛋糕,中西點心、沙琪瑪和蛋卷。柳媛最拿手的,是一種薄荷味的蛋糕,奶油的裱花,艷麗的水果,口味清新,吃起來甜而不膩。

      史湘蓮不曉得,母親柳媛為什么總是罵她懶,她甚至不曉得,母親除了罵她懶,還對她說過什么話。

      記憶中,每天早上五點鐘,史湘蓮就能聽到母親出門的聲音。她想象得到,母親出門的樣子,她一定是用白面一樣的手,一邊攏著烏黑發(fā)亮的頭發(fā),一邊高昂著胸,在潮濕綿長的小巷里,輕風拂荷般飄過。

      母親柳媛晚上回到家,史湘蓮大多已經(jīng)躺下,作業(yè)本攤在飯桌上,母親簽了名,把作業(yè)本小心地放進書包。到史湘蓮會做飯時,史湘蓮自己做好飯,一個人吃了,有時,想著做作業(yè)或想著睡覺,匆匆吃完飯,桌上有時會遺落碗筷,母親就會把史湘蓮叫起來,要她收拾,洗好。史湘蓮參加工作后,母親柳媛回到家,看見盆桶里有衣物,就要史湘蓮馬上洗干凈。說多了,史湘蓮偶爾還嘴,柳媛就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氣得嘴哆嗦,細長的脖子上,青筋暴發(fā),一雙白面似的手絞在一起,喘著粗氣,說:你……你……死得早會兒嫁了才好。

      史湘蓮找了賈益真,有點趕著完成任務的意思——至少史湘蓮自己這么認為,否則,她是不會看上從鄉(xiāng)下來城里的賈益真的。但奇怪的是,洋洋的柳媛似乎不討厭土土的賈益真,他也與柳媛談得很來。盡管如此,柳媛也只是與他說上四五分鐘的話,但已經(jīng)是很不簡單啦,何況,柳媛的臉上還有興味盎然的神色呀。

      在史湘蓮看來,母親已經(jīng)說得夠多了,比與女兒在一起一個月說的還多。那時,母親柳媛已經(jīng)退休了,靜園酒家也拆了,原地上聳立起了一座三十二層的靜園商廈。靜園路上日益熱鬧起來,柳媛的話卻更少了。她甚至連門也不出,躲在那幢兩層的單面小樓房里。

      史湘蓮與賈益真戀了半年不到,便結婚了。結婚后的史湘蓮迫不及待地搬出了那幢破舊陰暗的小樓房。

      出嫁那天,柳媛給了女兒一床被子,一只皮箱。被面上全是一朵朵素雅的荷花。史湘蓮以為是只空皮箱,在洞房里堵著一肚子氣。打開一看,箱子里整整齊齊放著三件旗袍,領口處繡得全是荷花。史湘蓮想起母親平素蓋的被子,穿的衣服,也全是荷花的畫,史湘蓮抱著旗袍,鉆進被子里,靜靜地流了淚。

      賈益真是堅持要岳母柳媛來與他們同住的。賈益真不管婚前還是婚后,總是左一個“媽媽”,右一個“媽媽”,叫得柳媛絲毫不懷疑女婿的真誠。這時,柳媛白皙的臉上就會露出難得的笑容,但她也只是笑,并不說話,也不搖頭或點頭。

      史湘蓮就會在旁說:媽還年輕,身體也很好,喜歡自在,愛一個人住就一個人住吧,我們常來看她就是了。賈益真說:到底比不了在身邊,在我們家里。史湘蓮說:隔了幾條街?走路二十分鐘就到了。賈益真還想說什么,柳媛終于說話了:哪天動不了了,就到你們那兒去吧。

      柳媛一個人住,一住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發(fā)生了多少事呀。靜園商廈立起來了,靜園路又拓寬了,柳媛的那幢兩層單面小樓房與周圍的一大片老房子要拆遷了,政府說是舊房改造,除按舊有面積一比一安排新房外,還有每平米一萬元的拆遷補償費。

      柳媛與左鄰右舍們一起,與拆遷辦僵持了半年,終于熬不住,搬進了指定的新房里。

      新房是兩房二廳,在十四樓。樓房前方正對著一個工地,工地上正在建另外幾幢經(jīng)濟適用房。從早到晚,機器隆隆,關窗不管用,灰塵、噪音像獅子一樣,張牙舞爪撲進來。

      柳媛打給賈益真的電話開始多起來了,賈益真感覺像受了莫大的恩寵似的,一按到電話,立馬就到。柳媛說太吵了,賈益真馬上安裝了隔音玻璃;柳媛說買菜不方便,賈益真順道給她提兩手,氣喘吁吁地送去;柳媛說胸悶氣喘,賈益真忙送她到醫(yī)院檢查身體。

      有一天早上,還不到七點鐘,賈益真被柳媛的電話叫醒。柳媛在電話里再也沒有了以前的平靜和淡定,而是焦躁不安。柳媛先是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連吃個早餐都不方便……

      賈益真急忙跑出家門,奔市里一家品牌糕點店,精心地挑選了幾樣糕點,又買了幾種飲料和牛奶,給岳母柳媛送去。

      柳媛像端詳著一件珍寶似的,手里托著那塊糕點,看了十幾秒鐘,然后小心地輕輕地咬了一口。柳媛嚼了一下,把糕點吐了出來。賈益真從沒看到過岳母的臉色那么難看,她的臉漲成了醬紫色,還搖著頭,抖著手,連聲音都顫顫巍巍的:太、太難吃了,這樣的糕點還敢拿出來賣,真是丟人現(xiàn)眼,自砸招牌!

      賈益真覺得好像是在罵他,他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這種糕點,算是最好的。柳媛看著灰蒙蒙的窗外,只是嘆氣,不再說話。

      有一次,史湘蓮對賈益真說:老媽真的老了,她與你談得來,你去勸勸她,讓她搬回來跟我們住吧。賈益真說:你是她女兒,你說更合適。史湘蓮白了賈益真一眼,說:我跟她談不來。賈益真說:談不來總還是你媽,她都八十了,她還能與你談幾年?史湘蓮一聽,拿起筷子就要向賈益真砸去,還咬著牙,說:你想咒我媽死是吧?她死了你好得她的遺產(chǎn),是吧?賈益真“嘖”了一下,把飯碗重重地砸在桌上,說:你這樣說話惡不惡心?你是她的獨生女兒,要得遺產(chǎn),也是你得。史湘蓮說:我得你不也得?賈益真說:你無聊,我不跟你爭。

      現(xiàn)在,母親柳媛還沒來得及穿上女兒史湘蓮給她買的那件繡荷花的上衣,就靜靜地死在了醫(yī)院里。

      殯儀館,柳媛的親戚好友和昔日的工友、鄰居,都來送她了。史湘蓮與賈益真很驚詫:平心靜氣了一輩子的母親,怎么有這么多憑吊者?他們個個靜穆肅立,把一間告別廳擠得滿滿當當,賈益真后悔沒有換成大的廳子。

      出了告別廳,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在談論柳媛的死因。

      有人說,柳媛活到八十多歲了,平時沒聽說有什么不舒服,連發(fā)燒感冒都沒有,怎么說去就像一陣風似的,去了呢?馬上有人接嘴說:那是以前跟我們一起住在靜園路的柳媛,搬了家的柳媛,你見過多少次?雖然我們集體搬遷住在同一個小區(qū),但高樓像插竹篙一樣密密麻麻,不像以前那樣,聚在一起,像喝稀粥一樣容易。有人說:就是,柳媛也少下樓,少出家門了,我們還以為她跟湘蓮一起住呢。說著說著,大家把目光轉向了史湘蓮,史湘蓮正探著身子,在找賈益真。賈益真捧著一個骨灰盒,從里面走了出來,大家聽見他對著骨灰盒說:媽,每年的中元節(jié)我們都會來看你的。

      史湘蓮這會兒的眼淚,像珍珠般地嵌在眼眶里。她,低著頭,摩挲著手掌,嘀咕著:媽呀……媽呀,不是,如果……媽呀!

      中 元

      今天是中元節(jié),俗稱鬼節(jié)。

      賈益真說:吃了早餐,去給我爸你媽買點東西吧。

      吃了早餐,賈益真與史湘蓮來到小區(qū)的菜市場。今天的菜市場,與往日好像有點不同。應該是氣味不同,除了往日的濕味、腥味和汗味,還多了一種味,說不清,道不明,像廟里彌漫的空氣,它們混在一起。

      賈益真與史湘蓮的眼前,花花綠綠一片。先買衣物,還是先買錢?賈益真與史湘蓮爭了起來。

      這次是史湘蓮先開口,史湘蓮說:買錢,萬事錢為先,沒錢寸步難。賈益真說:買衣物,沒衣怎出門?史湘蓮說:我媽告訴我,她缺錢,沒說少衣穿。賈益真說:我爸說,吃不飽,穿不暖。史湘蓮說:還是因為缺錢,先買錢!賈益真說:五十元、一百元、一千元、一萬元、一億元的,各要一沓。史湘蓮說:我媽不要這么多大面值的,她說買菜、坐車找零不方便。賈益真說:你看有嗎?最少也是五十的,聽我爸說,那邊的物價也像剎不住的車,漲得猛,高得驚人,綠豆賣到一百多元一斤,房子十萬多元一平米……史湘蓮說:那買吧買吧,多買幾沓億元面值的,買一百個億、一萬個億,不要讓我媽說手頭緊,不要讓你爸衣不蔽體。賈益真說:我爸不要這種錢,我爸不像你媽,我爸不是高級知識分子,我爸不認得幾個字,他沒進過一天學堂,他只認得自己的名字,只會寫1234。我爸跟我媽說過,他只認得另一種錢……史湘蓮說:你爸一個睜眼瞎,還挺講究,他要什么錢?賈益真說:以前在家時,我媽每年都教我。你看,這是一張紙,老板,借你的剪刀用一下。好,我把它剪成許多小塊的正方形,然后,卷成圓筒形,再把兩頭折疊、封閉,之后,就這樣,在這長體圓筒的中間,貼上小塊方狀銀色薄片,看,這就是他認得的金銀財室。我們農(nóng)村的,都用這個。史湘蓮說:想不到你還懂這個,我們城里沒你們農(nóng)村講究,我們都要現(xiàn)成的,漂亮、精美、不費力,還省心。賈益真說:還是自己做放心,都是流傳了幾千年的手藝。史湘蓮說:衣物總不能自己做吧?無論如何要挑幾身顏色多樣、款式新穎的。賈益真說:我爸告訴我,他現(xiàn)在穿不暖,布料和款式,沒那么講究,他生前總對我說,衣物,能暖和就可以了。史湘蓮說:這可隨不得你,也隨不得你爸,連我自己也隨不了,我們要隨我媽。賈益真說:那倒是,你媽有品味??囱?,這么多五顏六色的衣衫……保你媽滿意。史湘蓮說:我還要給媽一點別的。賈益真說:只要有錢,那邊什么也不缺。史湘蓮說:那邊是她買,這邊是我買,心意不同。賈益真說:我爸也要。史湘蓮說:你知道你爸還缺啥?賈益真說:你知道你媽缺啥?史湘蓮說:一輛小橋車,一部3G手機,唔,還要一臺電腦,再加MP3……賈益真說:我爸也要!史湘蓮說:不是說你爸不認得字嗎?他會用嗎?賈益真說:不會用不會送人呀,求個事,蓋個章,哪樣不要請客送禮!史湘蓮說:請客送禮不如現(xiàn)金好。賈益真說:買小轎車不實際,你們城里人想的怎么都是小轎車?還嫌不夠擠呀?我們還是為地下節(jié)約一點石油吧。史湘蓮說:你說的不是夢話吧?賈益真說:我給我爸一個保姆,就當使喚一個丫環(huán)。史湘蓮說:滿腦子封建。賈益真說:該買房子了。我媽前幾天打電話來,說我爸嫌他的房子矮,嫌他的房子小,比不得我叔的家。我叔的家又高又大。我媽勸他說,他的家是當時的戶型,當時就流行那樣的,現(xiàn)在流行這樣的,每個時期都不同。而且,現(xiàn)在都求高求大,求體面,講攀比。怪不得你兒子。史湘蓮說:這一點,你爸也比不得我媽,你爸死要面子,我媽盒子那么大,還不是照?。抠Z益真說:城里的哪比得過農(nóng)村?城里的居住權才二十年,期滿了還要委托你續(xù)簽,而我們農(nóng)村,是永久居住權。史湘蓮說:不過,我跟你挑明,我們家的房子還貸二十年,現(xiàn)在壓得喘不過氣來,你休想拿錢回去為你爸修“房子”啊。賈益真說:這次花點錢,為你媽,為我爸買一幢房子,總可以吧?史湘蓮說:為你爸買一幢房子,為我媽買一幢別墅……天啦!這樣的房子也這么貴呀!算了,還是讓你爸繼續(xù)住矮房,還是讓我媽繼續(xù)住盒子吧。賈益真說:怎么反復說到房子?說到房子,我就想起了童年時的土坯房;這些年,我奇怪怎么反復夢到了故鄉(xiāng)。史湘蓮說:說到房子,我就聽到了城里一片片的怨聲,你怎么總是挑逗我疼痛與感傷的神經(jīng)?賈益真說:唉,說到房子,就說到了無法拒絕,而又無法抵達的情結……史湘蓮說:抒情有什么用?抒情也不能買,還是想想我們的眼前……賈益真說:枉然枉然……

      日頭落了的時候,鞭炮的聲音,越來越密集,硝煙的氣味,潛入紗窗,撞進鼻息。

      史湘蓮說:拿出來寫吧。

      賈益真端坐于飯桌前,攤開鮮艷的紅紙,用毛筆,一撇一捺,寫上工整、娟秀的小楷字:“今日是七月十四,兒輩賈益真現(xiàn)寄金元寶、衣物一批,給賈連成父親大人,聊表心意,請查收……”

      史湘蓮說:給我媽也寫上。賈益真說:好在買的是特快專遞的信封,明后天應該能收到吧。史湘蓮說:別奢望太高,以我們的經(jīng)歷,特快專遞在路上呆上七八天,也不是沒有過。賈益真說:別想著那邊與這邊一個樣。史湘蓮說:但愿不一樣。

      天氣很熱,滿月明朗,夜幕慘白??床磺宀莸?,只見草地上,星火點點。

      賈益真下樓,在窗前的走道上,畫了兩個圈,用白粉筆畫的,沒有圓規(guī)輔助,卻畫得像模像樣的圓。

      史湘蓮點著香火,放了鞭炮。賈益真把兩個封起來的大紙包分別放到兩個圓圈里,用打火機點起了火。煙霧飄升,史湘蓮眼眶有朦朧的淚水,賈益真嘴里有隱蔽的嘆息。

      賈益真說:上蒼啊,只祈求給我父親永遠的安眠。史湘蓮說:快看!快看!一只蟑螂,一只蟑螂在望著我。賈益真說:趕它走,別燒到了它。

      史湘蓮蹲下身子,向著水泥地上的蟑螂,輕輕地揮動著手臂。那只蟑螂一動不動,它的眼里燒燃著紙的亮光。

      史湘蓮看著那只沉浸在亮光之中的蟑螂,突然說:你看,奇怪,它竟長著一張人臉!賈益真定睛一看,說:它長得多像你媽。史湘蓮小聲地抽泣起來,半晌,說:是我媽,也是你媽,是我們的媽……

      責任編輯 侯 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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