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佐成
三月下旬,我被下派到大巴山深處一個偏僻的小山村——箭埡口村,進行掛職鍛煉,分管紀檢工作。這個村交通極不方便,只有一條泥濘的機耕道通往縣城,我輾轉(zhuǎn)顛簸了許久才到達了目的地。
第二天,我便讓助手小李帶我到處走走,了解一下村里的大致情況。小李領(lǐng)著我,穿行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仲春時節(jié)的山村,到處彌漫著春的氣息。那些山峁、溝壑、土地,因為春雨的滋潤,全都洋溢著濃得化不開的綠。山坳里偶爾露出的一兩棟坍塌的土屋,因了綠的包圍,越發(fā)顯得古舊、頹圮。
我們越過幾道起伏的山梁,眼前便不時出現(xiàn)幾棵蓬松著枝丫的香椿樹。這些粗如碗口細若手指的香椿,筆直地挺立在山路旁、農(nóng)舍邊,紅里泛青的枝葉,蓬勃地立在樹枝的頂部,像一簇簇燃燒的火炬。我們嗅著椿芽淡淡的清香,在狗的狂吠中,蹚過一片廣袤的油菜地,便到了箭埡口村委會。
說是村委會,其實是幾間破爛的土坯房,它們歪歪斜斜地趴在那里,老氣橫秋中透著一種陳腐與落寞。我不顧小李的勸阻,踩著土屋前蓬勃翠綠的鐵絲草,盡力避開那些因陌生人的到來而驚慌四竄的雞鴨和滿地的糞便,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間顯然是辦公室的土屋。我摸了一下門板上銹跡斑斑的鐵鎖,透過門縫往里瞅。黑乎乎的屋子里,幾張木桌歪斜著,滿是塵垢,已看不出桌子的本色,顯然已很久無人來過。
“村干部呢?難道他們從來不辦公?”我轉(zhuǎn)過身,皺起眉,望著小李。
“這年頭,誰還把村干部當回事???不要說百姓,就是他們自己,又有誰把自個兒當回事?再說,因為選舉的事,這個村至今矛盾重重?!毙±钸@才告訴我說,因為兩村合并,箭埡口村與黃泥塝村變成了箭埡口村。因為村名的消失,黃泥塝人本就心存怨氣,偏偏在接下來的村主任選舉中,作為黃泥塝村代言人的原黃泥塝村支書敗北,此后,村里的主要干部全由箭埡口人擔任,兩村的矛盾由此越發(fā)尖銳。一個不和諧的村,村干部們總有處理不完的事,他們哪還有心思和精力發(fā)展生產(chǎn)?
聽完小李的陳述,我的心立刻變得沉甸甸的,于是又問道:“現(xiàn)在的村主任呢?難道不管嗎?”
小李無奈地笑了笑說:“現(xiàn)在的村主任年紀大啦,很多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只想混個平穩(wěn)退休而已。”
“那這工作還怎么做?!”我不由得擔心起來,“難道你們就沒想過重新選一個敢想敢干的村主任,帶領(lǐng)大家改變咱們村落后的面貌么?”
“怎么沒想過,就是難辦?。〈謇锬芨傻哪贻p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弱婦孺,咱們這地方太窮啦,誰愿意回來干一個吃力不討好又沒什么油水的村主任呢?再說老主任在村里的家族勢力較大,人脈也廣,也就是上一屆選舉的時候吧,有個叫王小邁的,是原來的黃泥塝村人,說是要給黃泥塝人爭口氣,特地放棄打工,從外地趕回來,向現(xiàn)任老主任挑戰(zhàn),無奈勢單力薄,最終還是沒有成功。說起這個王小邁啊,還真是個能干又不忘本的年輕人?!毙±钜桓币猹q未盡的樣子,我忙叫他接著往下說。
小李于是又說道:“這個王小邁啊,以前在廣東一電子廠做助理,能說會道,老板非常賞識他,賺了不少錢,咱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小洋樓啊,就數(shù)他家蓋得最漂亮。他的父親以前就做過村長,可惜英年早逝,在臨終前就叮囑他,在外面賺了錢,也絕不能忘本,農(nóng)民的兒子,根始終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要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共同致富。所以他才放棄外面發(fā)財?shù)暮脵C會,回村里競選,可惜啊……”說到這里小李無不遺憾地嘆了口氣,“要是當年他當上了村主任,咱們村說不定現(xiàn)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聽了小李的一番話,從未謀面的王小邁便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后的那段時間,我一直陷在村里諸多繁瑣的事務(wù)中,并對這個偏僻小山村未來的發(fā)展規(guī)劃一籌莫展。
也就在那時,王小邁走入了我的視線。那天,我正和小李一起查看村小校舍,一個穿著入時的矮矮墩墩的中年男人朝我們走了過來。
他剛掏出煙,小李便已叫起來了:“龜兒子,王小邁!你不在外好好掙錢,怎么又梭回來了?!”
我猛然一怔:“你就是王小邁?”
“是啊,是啊,你是新來的張書記吧!”中年人熱情地握了握我的手,固執(zhí)地將香煙往我手里遞。
到底拗不過,我接過香煙夾在耳朵上,接著仔細打量起這個王小邁來。他大概四十歲左右,蓄個平頭,個子不高卻很墩實,模樣憨厚卻透著精明,一雙小眼,不停地眨巴眨巴,像隨時都在思考問題。
“王小邁,聽說你以前也競選過村主任?”我單刀直入地問道。
“呵呵,是啊,可惜沒當成?!蓖跣∵~笑著撓了撓頭皮,大方地承認了。這種靦腆而又自信的姿態(tài)再次讓我對他充滿了好感。
王小邁這次回來是因為家里老母親生病,便請了個長假回來照顧她。但看得出他也是個不甘寂寞的人,平日里總是東家走走西家串串,有時甚至邀上我和小李去他家喝幾盅。幾次交談下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確是個見多識廣的人,而且他對村里的一些想法,讓我很是刮目相看。對于這樣的年輕人,我總是帶著幾分欣賞,甚至認為他們是農(nóng)村未來的希望,只是恨自己不能給他們提供施展才華的舞臺。
機會到底來了,半年后,箭埡口村迎來了換屆選舉。我暗地里打定主意,這次,無論如何也得把王小邁扶上村主任寶座。然而想要把老主任拉下臺,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在村里有著豐厚的人脈,也有說一不二的威勢,但他也有致命的弱點,文化少,腦子沒有王小邁活絡(luò),更主要的是,這些年他沒給村民帶來看得見、摸得著的實惠。在人心思變的今天,這對他無疑是個巨大的挑戰(zhàn)。
老主任顯然留戀寶座,得知換屆選舉的消息后,便開始了緊鑼密鼓的準備。他串著門,拉著家常,打著哈哈,在噓寒問暖中給村民們一些小恩小惠,不露聲色地拉著選票。而王小邁這次有了我和小李的支持,也信心滿滿,時??嬷鴤€時髦的皮包,穿行在那些彎彎曲曲的田埂上,那些隱約的雞鳴狗吠中,那些裊裊的炊煙和鄰人的家長里短中。看見他忙碌的身影,我不由得暗自高興。
這次的競選我特意增設(shè)了競職演說部分,為的是讓王小邁能更多地展現(xiàn)他的優(yōu)勢。果然,對于競職演說,老主任并不當回事,不過是委托手下,胡亂在網(wǎng)上下了篇演講稿。而王小邁顯然要認真得多,私下里將稿子改了又改,磨了又磨,聽說他還專程去縣級機關(guān),請教了他的高中同學。
演講那天,王小邁從黨的農(nóng)村工作方針和政策談起,總結(jié)以往基層工作中的經(jīng)驗和教訓,提倡深入民情躬身實踐,到最后制定了利用社會關(guān)系爭取資金項目發(fā)展村社經(jīng)濟的目標,方方面面逐一闡述,既高屋建瓴又切中肯綮,既有理論高度又結(jié)合當?shù)貙嶋H,加上他恰到好處的手勢,抑揚頓挫的演說,當即贏得了熱烈的掌聲。尤其當他說到他將利用在廣東打工結(jié)識的老板,來鄉(xiāng)里投資興建椿芽加工基地,幫助村民脫貧致富時,臺下的村民更是掌聲雷動。
而老主任的演說,本就敷衍搪塞,加之內(nèi)容空泛,不切實際,臺下的掌聲便稀稀拉拉,演說還沒結(jié)束,人已去了大半。
最后這次選舉,王小邁毫無懸念地當選了,開始了他的村官生涯。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王小邁的第一把火就是發(fā)展村里的香椿種植。箭埡口村的自然環(huán)境和地質(zhì)條件非常利于香椿樹的生長,因此村里本來就有種植香椿的傳統(tǒng),許多人家的房前屋后,田間地頭,總能見到三五棵臉盆粗的香椿樹。可別小看這些黑咕隆咚立在那里的粗壯樹干,它們材質(zhì)強度較高,不易開裂,加上耐腐蝕和特有的香味等優(yōu)點,成為當?shù)卮迕翊蚣揖摺⒆鰤鄄牡氖走x。如果一位老人,在有生之年,能擁有一口純香椿樹做的壽材,那一定會引來許多老人的艷羨。
而近年來,村民們紛紛進城打工,大片田地荒蕪,那些長于田邊地角的香椿樹,趁機攻城掠地,霸占良田好地,卻因無人管理,它們只能與那些刺蓬為伍,野草為伴??上切┥虾玫拇谎浚藰O少數(shù)被當?shù)厝瞬烧秤?,大部分只能掛在樹上,任其青了紅,紅了青,青青紅紅中,一樹的嫩芽,變成了枯葉,一樹的佳肴,被白白浪費。
王小邁瞄準了這個商機,他帶領(lǐng)村里一班人,跑廣東,下福建。聯(lián)系那些在外打工賺了錢的本地老鄉(xiāng),游說他們返鄉(xiāng)投資,創(chuàng)建香椿生產(chǎn)基地;又聯(lián)系城市里的大型超市,然后簽下銷售合同;又帶回專家,指導村民們種植、修剪、除草、施肥……那些被修剪后的香椿,直直地杵在地里,一根根,精神抖擻,只待來年長出新芽。那些新建的還未完工的廠房,整潔干凈,又帶著幾分喜氣。沉寂多年的小山村,開始慢慢復蘇了。
就在第二年春天香椿成熟的時節(jié),那些在外打工的村民們,都呼啦啦地從外地飛回來了。那一個月,是箭埡口村最熱鬧最開心的時刻。每天,村民們天不亮便扛著竹樓梯,背著背篼,提著竹筐,舉著特制的勾桿,三三兩兩地往香椿園里走。他們站在香椿樹下,舉著長長的勾桿,對著那些高高地長在樹巔上的紅里帶青的嫩枝丫,輕輕往下一拉,只聽咔嚓一聲,那長著數(shù)個葉片,像雞毛毽子似的椿芽,便晃晃悠悠地從樹巔上往下墜。
村民們將采摘下來的椿芽背回家,清理、打點,捆成一束束,然后將一簇簇火炬似的香椿,裝進背篼或者條筐,用摩托沿鄉(xiāng)村公路,快速送往村上收購點。
王小邁也沒閑著,他成天守候在村委會,粗門大嗓地吼著叫著,指導村民們?nèi)绾卫?,如何打包,如何裝廂,他要讓這些新鮮的香椿,在最短的時間里,走向廣東人的餐桌;他要讓這一批香椿,充當開路先鋒,為箭埡口村開辟出一條致富之路。
然而形勢并非一片樂觀,這次香椿收購也暴露出很多問題,箭埡口村地勢偏遠,唯一的機耕道崎嶇狹窄,給運輸帶來極大不便,大貨車進不來,小貨車運載量不大,導致好多香椿還沒來得及運輸便已枯萎。要想解決這種現(xiàn)狀,只有一個辦法——修路!
在政府的支持下,箭埡口村順利拿到了資金和一筆扶貧款,這無疑是箭埡口村歷史上一個全新的發(fā)展機遇,一條橫貫箭埡口村通往鄰省的高速路,即將動工。
接下來的那些日子,我與王小邁等村干部一道,成天泡在工地上,協(xié)助丈量,賠償,拆遷……做完這些工作,我們累得全都瘦了一圈。
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合作,我對王小邁的工作能力極其贊賞,凡是他經(jīng)手的事,我總是一百二十個放心。所以此后的很多事情,我都沒怎么過問了。
而意外卻偏偏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
那是一個上午,我正坐在辦公室梳理近段時間的工作,幾個村民推門走了進來。
“張書記,找你說個事。”一位村民說完便遞給我一份資料。
“你們是?”我接過資料問了句。
“我們是以前黃泥塝村的?!?/p>
“哦,坐坐坐?!笔疽馑麄冏潞笪冶銥g覽起來,看完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又仔細地看了一遍,我的頭一下就大了。
“你們反映的可否屬實?”我抬起頭,一臉嚴肅。
“張書記,若有半點不實,天打雷劈!”一個中年人搶先回答。
“這樣吧,讓我調(diào)查調(diào)查,一定給你們一個滿意答復。”見我臉色嚴峻,他們也沒再多說什么,悻悻地離開了。
幾個人剛離開,我一下便癱在椅子上。
這個王小邁,居然連危房補助款都敢截留?膽子也太大了,那可是老百姓的救命錢啊!更何況數(shù)目那么大,他才上任多久?。?!想起那不翼而飛的三萬多元補助款,我恨不得立刻揪住王小邁,問個究竟。
我?guī)е±睿杆仝s到村委會辦公室。
辦公室顯然進行了修整,墻壁刷白了,屋子變亮堂了,屋前的院壩已經(jīng)澆上水泥,見不到一星半點的雜草。見到眼前的情景,我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村干部們見了我,很是吃驚。他們爭著起身,把我往座位上按。兩根煙囪知道我平時不抽煙,立刻掐滅了煙頭。
我拿眼掃了掃他們,到底沒忍住,猛地把那份資料狠狠地拍到桌子上:“你們是不是私吞了危房補助款?!”
村干部們一聽,頓時傻眼了,好一會兒你望我,我望你,都不吱聲。
“還不給我老實交待!”我嚯地站起身,聲音一下高了上去。
“這個,這個……”文書打著哆嗦,小聲嘀咕著,不再吱聲。
大家都低著頭,卻把目光不時瞟向王小邁。
“王小邁!你是主任,你說!”我也將目光射向王小邁。
王小邁臉一紅,慢騰騰地站起身。
“這個,這個……”王小邁支吾了半天,見我目光威嚴,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了起來。
盡管他說得吞吞吐吐、語無倫次,我還是聽出了緣由。原來,上級給原來黃泥塝村體育運動學校,或是她更喜歡的藝術(shù)類學校。英子就去問班主任黃老師,黃老師想了一下:“你決定為主,同時參考你父親的意見,如果你決心定了,我可以去說服你父親?!?/p>
稻草人你有一顆柔軟的心。
到我的下半夜來呼吸,
到我的下半生來瞌睡。
漫畫《滿目星辰》 文/圖 徐俊國
正說著,王老師從辦公室走來:“英子,剛才你父親來電話,叫你早點回去,你母親來了,在小井礦?!?/p>
“真的?”英子幾乎跳起來:“你們陪我回去一趟好嗎?趁我母親也在,幫我決定這件大事?!彼錆M期盼地盯著黃老師,又轉(zhuǎn)向王老師。
他們從鐵道上往小井走,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好在初夏光景,萬物生長,道路旁開出許多小黃花來,風一吹,有麥地里飄來的清香。
王老師問英子:“你的體育聲樂都不錯,還真難選,要事業(yè)呢還是圖職業(yè)?”
黃老師像是自言自語:“人年輕時,有很多種選擇,每種都非常美好,可是,有時人必須選擇:你這一生究竟要干什么?”
英子心血來潮似的,自覺應該把氣氛調(diào)節(jié)一下,就對他們說:“我爸爸的二胡拉得可好了,最出名的就是《十送紅軍》,他說,我奶奶像我這么大時,就是專業(yè)唱歌的,怎么專業(yè)?凡是紅軍打仗,我奶奶和小朋友們就跟著紅軍戰(zhàn)士出去,唱歌鼓舞斗志,唱歌瓦解敵人。”
英子惋惜地說:“我奶奶小名叫鵑子,可惜,你們沒聽過她唱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