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凱雄
回望80年代文學批評
潘凱雄
張清華教授給我打電話,問我能不能和大家談談1980年代的文學批評。一聽到這個題目我就樂了,為什么呢?近些年我參加一些文學或出版活動時,熟悉的主持人時常用“80年代的著名文學批評家”來介紹我。然后我就想,這到底是褒還是貶呢?所謂褒自然是張揚一種資歷,說“貶”吧,好像也可以,無非是“過氣”了的味道。這當然是事實。但無論是褒還是貶,有一點我還是很受用的,那就是本人至少還是那個時代文學批評的親歷者和見證人,以這樣的角色來談談80年代的文學批評或許還不是完全沒有價值。
時光荏苒,80年代到現在已過去了三十余年,即便是80年代末迄今也有二十余年的時間了?,F在如果大家去查80年代文學批評的史料,你們就會發(fā)現頭緒很多,話題很多,論爭很多,事件很多,人物也很多,而且彼此間不時還錯綜復雜地糾纏在一起。站在今天的立場看,也許會覺得其中不少的“多”都是多余,這些全是事實。因此,面對那些個“多”,面對今天有限的時間,我不可能報流水賬,只能是用一兩條明晰的線索,把前面說的那些個“多”串起來。這當然是一種歸納的方法,只是任何歸納也都是一種省略。作為那個年代的親歷者和見證人,現在要我來回望80年代的文學批評:一方面,我經常沉浸在對那個年代熱情和純真的追憶與懷念之中;另一方面,面對今天文學寫作和文學批評的現實,也常常在自?。寒敃r我們的出發(fā)點并不是這樣,為什么今天會變成這樣?正是基于這樣的心境,我想從如下兩個角度和大家做一些溝通和交流。首先,盡可能簡單明了地將80年的文學批評捋出一兩條線索;其次,站在今天的立場上,回望一下80年代的文學批評。
講80年代的文學批評,不能不從那個時代的大背景開始說起。不了解當時的背景,包括政治與文學的背景,就很難理解當時文學批評的一些話題和論爭。再準確點說,考察80年代的文學批評,其時代背景還要再往前提三四年,即從70年代的后半葉說起。
先說政治大背景也可以說是時代大背景。以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為標志,形式上結束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其實一直到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才真正結束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舊時代,撥亂反正、解放思想成為新的時代主旋律。
再看文學自身的背景。無論人們如何設法剝離文學與政治、與時代的關系,追求一種所謂純而又純的獨立的文學,但這種關系事實上總是會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而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結。當時光停留在1976年這個節(jié)點上時,表面上看,文壇上能夠公開存活著的僅有那些后來被描述為“陰謀文藝”的玩藝兒,而更多曾經燴炙人口的作品則統(tǒng)統(tǒng)被一條“文藝黑線”而一網打盡。在不少文學史論者那里,他們總覺得文化大革命和所謂“陰謀文藝”好像是橫空出世,“文革”十年是一個文化的沙漠,事實卻根本不是這樣。1966年到1971年這五年間確實沒有什么作品,“碩果”僅存的就是毛澤東詩詞和八個樣板戲,更多的則是流傳于民間的打油詩、大字報等。但是1971年以后,還是有些作品的。你們現在從文學史上只能看到“陰謀文藝”,其實有的也不是太“陰謀”。我估計這五年間面世的長篇小說應該也有近百部,只不過在許多文學史著述中能看到的僅有《牛田洋》、《虹南作戰(zhàn)史》等這樣一些“陰謀文藝”的代表。如果我們仔細觀察,從十年“文革”依次向前推到“十七年”甚至再到1919年以來的新文學,在深層中一直也有另外一條線貫穿下來,無非是表現得或隱秘或突出而已,那就是文學與政治的關系。毋庸諱言,文學與政治肯定有關系,但這種關系一旦被強調到極端,文學就成了階級斗爭的工具,徹底淪為政治的附庸。所以才會有60年代所謂“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fā)明”這類的說法。簡單往前捋捋這條線無非是想說明,即使是觀察一個點、一個階段的文學現象,我們也不應該簡單地切斷歷史。對1919年以來新文學本質的理解就是一個無法繞過的大背景,只不過到了文化大革命,文學的政治性被推到了一個極端。
文學的政治屬性被推到極端,表現在文學批評上就是庸俗社會學的大行其道。本來社會學批評是文學批評中一個很正常的分支,但庸俗社會學就要另當別論了,如果要追溯歷史的話,可以一直往前追到30年代前蘇聯的“拉普”那邊。批評的功能本是多樣的,它的學科也是多樣的,但我們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卻逐漸向著單一的方向演化,到“文革”十年,它更是被推到極致,所以才會有“扣帽子”和“打棍子”之說。你們如果回頭查閱一下六七十年代以姚文元為代表的批判文章的話,對于我說的庸俗社會學就會有一個非常深切和直觀的理解。
文學的政治屬性被推到極端,表現在文學批評上就是庸俗社會學的大行其道
一面是十年浩劫的剛剛結束,一面是解放思想大旗的剛剛樹起;一面是文學淪為階級斗爭的工具,一面是庸俗社會學批評的甚囂塵上,這就是80年代文學批評面臨的大背景。這樣一種思想背景和時代背景不會隨著三中全會的召開而一夜消失。一種思想和方法的破與立,遠不是抓幾個人、開幾次會就能解決的,無形當中都會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
所謂“向內轉”就是強調文學要注重人的心靈,魯樞元認為以前的文學過于關注外在的東西,現在應該轉向人內在的心靈世界
就80年代初的文學批評而言,盡管粉碎了“四人幫”,思想上擎起了撥亂反正、解放思想的大旗,但是幾十年沿襲下來的極左思潮和力量還是不可小覷。明白了這一點,今天特別是年青人對當時的文學思潮與文學論爭的理解就要容易得多,否則一定會覺得怪怪的。先是為“文藝黑線”與“文藝黑幫”平反,你看,“平反”這種事兒本應是司法范疇的活兒,但在那個時候卻被文學界搞得風風火火;再看圍繞所謂“傷痕文學”的論爭,諸如盧新華的《傷痕》、劉心武的《班主任》和陳國凱的《我應該怎么辦?》等,今天你自然會覺得這些作品都很幼稚,思想上、藝術上不過如此。但是在當時那么一個時點上這樣的作品竟然會引起軒然大波,其背后之根源就是我前面所說的那種極左的思潮還在不知不覺地左右著不少人的思想與意識。你只有理解了這樣的背景,才能對80年的文學批評有一個宏觀的把握。不管80年代文學批評的頭緒怎么多,不管它的論爭怎么多,不管它的事件怎么多,所有這一切在我看來都是萬變不離其宗,都是圍繞著一個主題詞在運行,而這個主題詞就是兩個字——“反撥”。反撥什么呢?就是我前面所說的文學是階級斗爭的工具和庸俗社會學批評。我當時在《文藝報》做編輯工作,當時的《文藝報》還是頗有幾分輝煌的,其影響力絕不僅限于文學界,而是整個意識形態(tài)領域乃至整個中國的社會生活。我印象中的那時好像每天都很熱鬧,不熱鬧就要制造一點熱鬧,導演一場爭鳴,但當時的“打架”都比較友善。而所有這一切熱鬧,這一切爭鳴,這一切話題,都是在圍繞著“反撥”做文章。比如說,1979年《上海文學》發(fā)表的《為文藝正名》和《河北文學》發(fā)表的《“歌德”與“缺德”》都引起過激烈的爭論。這些話題在今天看來自然都不成為問題,但在當時則差不多是雙方正面交鋒的開端,而這種交鋒先是就文學與文學批評的一些外圍話題展開爭論,然后逐漸地沿著場子朝里面深入。這樣一條軌跡應該還是比較清晰的:開始就是在文學與政治、“歌德”與“缺德”這樣一些外圍關系上纏繞,到劉再復提出“性格組合論”開始進入人本身,劉再復認為人性是一種復雜的二重組合,它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這些我們現在早就司空見慣了,但在當時可是不得了的見解,按照庸俗社會學的標準,又怎么可能“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啊?,F在我們可能更關注“性格組合論”局限的一面:怎么能把鮮活的文學寫作、人物鮮活的多面性簡單地說成是二重性格呢?說是N重性格也不足為奇吧?但這樣的理論在當時提出來就近乎一場革命,就是對當時背景下文學理論的一種反撥、一種挑戰(zhàn),從文學研究上講,也好歹和創(chuàng)作規(guī)律接近了一點。
再接下來,就是以魯樞元為代表的文學“向內轉”了。所謂“向內轉”就是強調文學要注重人的心靈,魯樞元認為以前的文學過于關注外在的東西,現在應該轉向人內在的心靈世界。在今天看來,這也不是什么問題,現在豈止是“向內轉”?而幾乎是“轉”進去出不來啦。但當時提出這樣的見解也是新鮮得不得了,由于“左”的影響還在,就很容易被戴上一頂唯心主義的帽子,這就很麻煩了。你現在可以大講“任何歷史都是個人的心靈史”,但在那個時代里歷史只能是客觀的,誰要是“唯心”自然逃不掉“共誅”、“共討”的厄運。所以,當時這個文學“向內轉”的爭論又是鬧得沸沸揚揚。差不多與此先后展開的論爭還有圍繞著以王蒙、李陀、馮驥才關于高行健那本小冊子《現代小說技巧初探》評價的爭論,他們在《上海文學》發(fā)表的三封信被稱為“三只小風箏”。其實,“小風箏”們不過是稍微詮釋和借鑒了現代派的一點手法而已。再往下發(fā)展就是所謂的“尋根文學”之爭,“尋根”即試圖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層面來淡化和消解政治對文學的影響。于是,就有了以韓少功、阿城、李杭育、賈平凹等為代表的一場關于文學尋根的討論。再往后,又回到劉再復身上,他從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走向了“文學的主體性”,強調文學要以自身為主體,骨子里也是讓文學努力掙脫作為政治的附庸,又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這些大大小小的筆墨官司打下來,大概就到了80年代后半葉。1987年陳思和和王曉明在《上海文論》組織發(fā)起了“重寫文學史”的論爭。文學史為什么要重寫?因為我們過去對文學史的評價標準存在著問題。我們對1919年以后的文學史的評價過于單一,以致發(fā)展到簡單按照文學是階級斗爭的工具,按照庸俗社會學這樣一種批評標準來取舍。于是,許多重要的作家和作品被淹沒、被遮蔽。于是,才會有在七八十年代初,研究一個沈從文、研究一個錢鐘書、研究一個張愛玲就可以在海外拿一個不錯的博士學位的現象。顯然,“重寫文學史”不是從某個點而是從文學史的層面進行反撥。
概括起來說,整個80年代這樣一些大小不等的論爭和事件,骨子里都是在反撥,都是在我前面所說的那個背景上進行反撥,從一開始簡單的正面交鋒,到逐漸進入創(chuàng)作規(guī)律、寫作角度,然后再到文學史的重寫。這是一條線,80年代文學批評中一系列的論爭和討論都可以在這條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時候大家說一個概念,首先還是會努力確定一下它的內涵和外延,試圖在邏輯上把它說得周延一點,不像現在開口就來,一個簡單的例證就是現在批評中動不動就“經驗”滿天飛
還可以換一個視角看,80年代的文學批評也是對盛極一時的庸俗社會學批評的反撥。上面所列基本上都是在說創(chuàng)作、文學史、文學的本體以及批評實踐,而有關文學批評自身的一系列命題之爭在80年代也是非常突出的,最典型的就是1985年的“方法論”大論爭。當時有批評者提出要將“三論”引入文學批評,而所謂“三論”是指信息論、控制論和系統(tǒng)論,顯然這是試圖把自然科學研究的新方法引進到文學批評中來。干嗎要引進?那些自然科學的新方法論包括一些科學哲學的思想等對我們這些從事人文學科者而言都是半懂不懂的,更多的就是根本不懂。當時大家都搞得好像很酷愛學習似的,拚命地找這些書看,什么信息論啦、控制論啦、系統(tǒng)論啦,包括一些怪里怪氣的概念?,F在想想,本質上是在找武器,試圖讓批評自身獨立化、學科化和科學化。這樣一種努力是從方法論角度切入,當然也會有一些更具體的話題。諸如圍繞著文學批評中新概念和新術語的使用所引起的論爭等。當時要是在文學批評中用一個“場”啊“熵”啊“力”啊什么的,馬上就會有人來質疑。好在那時候大家說一個概念,首先還是會努力確定一下它的內涵和外延,試圖在邏輯上把它說得周延一點,不像現在開口就來,一個簡單的例證就是現在批評中動不動就“經驗”滿天飛,什么中國經驗、心理經驗、歷史經驗、童年經驗、女性經驗、鄉(xiāng)村經驗、都市經驗……我就一直在想這個“經驗”到底是個什么東西?說了半天,好像不過就是過去所說的生活或者是體驗。你能說出現在的“經驗”與以前傳統(tǒng)概念本質的差異嗎?恐怕很難。因此,我覺得80年代的“方法論”大討論以及由它延伸出來的一系列話題大都還是從一些最基礎的點上出發(fā)的。其實,就理論創(chuàng)新而言,經常也是要從概念創(chuàng)新開始,但一個概念的創(chuàng)新和提出,應該有明確的內涵和外延,從邏輯上來說,它是能夠展開的、可以推論的,那種不講邏輯的、自己都廓不清內涵與外延的所謂“新概念”只能是一種偽創(chuàng)新。80年代文學批評方法論的大討論雖有真?zhèn)位祀s之詬,但我以為總體上還是建設性為主,并由此作為切入口而深化到文學批評的學科化建設,隨之就出現了“文藝新學科”之說。那么,這“文藝新學科”又是指一些什么呢?當時整個文藝學體系的建設大概是有這么一種三個層次的劃分:最上層的即所謂形而上的,就是文藝概論、文藝原理、文藝美學之類;最下層的即所謂形而下的,就是具體的批評;在上下兩層中間的這一塊我開玩笑就把它叫“形而中”,也就是當時說是所謂“文藝新學科”。實際上它是在借用不同的專業(yè)學科知識來理解文學、研究文學,比如文學敘事學、文學社會學、文學心理學、文學批評學、文學形態(tài)學、文學生態(tài)學等。當時劉再復還牽頭主編了一套“文藝新學科建設叢書”,由兩個系列組成,一個叫“譯文系列”全是引進,主要集中在湖南文藝出版社和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這個引進的系列就是國外相關學科著作的引進。諸如巴赫金的復調理論、托多洛夫的形式主義批評、弗洛伊德和榮格等的文藝心理學等;另外一個系列叫“論著系列”,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
關于80年代的文學批評,我試圖用以上這兩條線把它串起來。應該說在那個十年當中,絕大部分的事件、論爭、話題,包括當時的批評家,用這兩條線基本上是可以把他們全部拎起來的。這樣串起來后再回過頭看,不管是這條線也好,還是那條線也好,是不是都在圍繞著“反撥”兩個字做文章?反撥過去追求什么呢?概括起來說就是追求一種獨立——文學的獨立,批評的獨立。而且,這種對獨立的追求是在論爭中逐漸走向深化,走向專業(yè),走向科學。
反撥過去追求什么呢?概括起來說就是追求一種獨立——文學的獨立,批評的獨立
三十多年過去,站在今天的立場究竟應該怎樣看待80年代那樣一個“火紅的年代”和那段熱辣辣的文學批評?現在大家可能經常會聽到我這個年齡段或者比我這個年齡段更大一點的人發(fā)出的感嘆:80年代是文學批評最好的歷史時期,而且他們還可以拿出很多論據。至于就我這個從90年代后半期始就一直在文學邊緣徘徊者而言,則更愿意用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來回望80年代的文學批評,而且我也頑固地認為:只有持這樣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才能對80年代的文學批評有一個相對清醒而公允的評價與理解,因此,我愿意將平和二字作為回望80年代文學批評的關鍵詞。
盡管在回望80年代的文學批評時我努力要求自己保有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但作為那個時代的過來人,首先想說的一點還是要對當時大家圍繞著文藝批評探討的態(tài)度表示敬意,那是一種真誠、一種純粹、一種非功利。有人用“流金歲月”來形容80年代的文學和文學批評,是不是有點夸大其辭?我個人基本上也是認同這樣一種評價的。我記得1985年《文藝報》組織過一次不到五十人規(guī)模的全國青年文學批評家座談會,我是會議的具體“操盤手”。當時我們自己給青年批評家的年齡劃到四十歲,除了個別省帶有一點“扶貧”的意思而略有放寬,其余四十歲以上的一個不邀。在那次會議之前,大家認可的是老一代批評家和中年批評家,比如說馮牧、陳荒煤、陳涌等就是老一代批評家的代表,而閻綱、劉錫誠、陳丹晨、雷達、童慶炳等一大批就是中年批評家的代表。這次會議則意味著一代青年批評家的崛起,比如陳思和、王曉明、魯樞元、吳亮、程德培、南帆、許子東、蔡翔等都屬于參會的四十歲以下的青年批評家。這個名單第一次在官方的報紙上集中亮相,好像就是官方予以認可了,一代青年批評家由此誕生,這是80年代文學批評中重要的隊伍建設。這個會在當時的國務院一招(現為國誼賓館)開了三天,但不少人幾乎有兩天沒睡覺。當時熬通宵可不是像今天這樣又是喝酒又是打牌又是卡拉OK啥的,而是呆在房間里抽著劣質的香煙爭得面紅耳赤。談什么呢?無非是我前面說過的那些的話題,白天在會上說了還不夠,晚上還要接著爭?,F在的年輕人看那批人那時的這種表現,難免會感覺傻乎乎的、神經病一樣。其實那就是一份真誠,真誠得沒辦法。現在經常被提及的那個年代的幾個會除去這個,還有先后在杭州和在廈門召開的一個會。那確實是一個充滿了激情和真誠的年代?,F在這撥人中歲數大的也就六十出頭,但有一些已經開始在回憶80年代了。在我的感覺中,懷舊、寫回憶錄,一般都得在六十五、七十歲以后,況且現在人的壽命都長了,六十左右就開始追憶往事是不是有點早?再一想,這些人真是在情感上懷念那個時代。為什么懷念?那時候大家在物質上其實還是比較匱乏的,沒有版稅的概念,也沒有出場費、講課費、審讀費、潤筆費這些名堂,至于“紅包批評”更是天方夜譚。一篇批評文章所得不過數十元,一次能拿到百元就挺高興的。從這些個意義上說,那個時代的確完全是非功利的,大家懷念的只是青春的激情和純真沸騰的氛圍。
80年代文學批評第二個顯著的特點就是一代相對獨立的批評家正式登臺亮相。用人才輩出來描述那個時代真的不過分。一些老批評家老當益壯,一些中年批評家日漸老辣,而突出的則是一大批青年批評家的脫穎而出。而且當時從事文學批評也不像現在這樣講“門第”,非要有個博士、碩士之類的頭銜不可。只要你認真讀作品、深入思考問題,有才氣,有見解再加上筆頭勤快,寫出文章往報刊寄,一定會有編輯認真看,認真選,選中了就發(fā),發(fā)多了你就出頭了,一切就如此簡單單純?!皩W院派”固然很多,但所謂“自學成才”者亦不少,像上海的吳亮、程德培不過中學學歷,但看他們當年的文章,一個是對作品的解讀非常之細,一個是充滿了才氣和思辨,兩個人的特點非常鮮明。這批青年批評家的文章當時還是迷倒了不少人,無非當時沒有“粉絲”之說而已。一批獨立的批評家登上了歷史舞臺,絕對是那個時代抹不掉的一片云彩。
80年代文學批評第三個必須提及的特點是它的指向性非常清楚,個性非常鮮明。比如說“歌德”與“缺德”,比如說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比如說文學的向內轉等等等等,話題所指非常清晰,但個人表達又同樣鮮明,這顯然不同于后來的批評。現在批評的話語看上去很有個性,但仔細一看更多都是階段性的,某一個時段“后”流行,就“后”聲一片:后現代、后殖民、后工業(yè)……而且是共性的,所有的作品在他筆下的解讀都是“后”,所有的作家在他筆下的評價同樣是“后”。而80年代尤其是在80年代前半期的文學批評中,應該說這種現象非常少,末端開始出現一點苗頭,特別是在強調了方法論以后,但是還不那么極端。無論是批評的學科化還是科學化,都不等于批評的制式化與批量化。
無論是批評的學科化還是科學化,都不等于批評的制式化與批量化
抱著平和的心態(tài)回望80年代文學批評,它的一些局限性在后來也開始顯露。坦率地說,后來文學批評中出現的一些問題是否應該由80年代的文學批評來擔責?對此,我也很是糾結。如前所說,80年代文學批評涉及的一些話題與爭論,其針對性都很強,其“反撥”的指向也十分清晰,在80年代那種特定背景下這些都沒有任何問題,但恰恰是由于“反撥”的意愿太強烈,在一種“矯枉過正”的集體無意識中,自覺不自覺間就犯了倒洗澡水連同嬰兒一同倒掉的毛病。其實更多時候也到不了倒嬰兒那般嚴重,無非是為了強調某一點而有意回避另一點。而這樣一種顧及一點不計其余的后果在如下三個方面表現得尤為突出,從這個意義上講,回望80年代的文學批評,我們也需要新一輪的“反撥”。
首先,我們曾經強調批評的方法,重視它的學科化,這都沒問題。但在強調的過程中又多少不自覺地忽略了對文學的生命體驗,丟掉了文學最有生命活力的東西,以致發(fā)展到后來成為文學批評中非常突出的一種現象。一部本是充滿生命力的活生生的作品,在當下不少的批評文字中是沒感覺、沒血肉、沒情感、沒生命的,批評成了一種非??菰锏模踔练浅=虠l的公式,前面說到的那種階段性的話語、那種拿著某頂大帽子到處套的批評就是典型。現在這樣的批評大量充斥著我們的批評刊物。沒有靈氣、沒有活力、沒有體驗、沒有感覺、沒有地氣,沒有生命的灌注,沒有情感的投入。因此,今天經常會看到一些很荒誕的現象:面對分明不同的作家和作品,且這種不同并不需要有很高的文學教養(yǎng)就能看出,但不少的批評文字中卻在那里千篇一律地高談其“能指”和“所指”,說這個解或和那個解構,這不是扯嗎?我們可以講批評的學科化,可以要科學的方法,但萬不能將文學最基本的東西給拿掉了。如果把情感、把想象、把體驗、把地氣、把生命都拿掉了,那還有文學嗎?
其次,80年代特別是后期的文學批評曾著力強調“怎么寫”很重要,至于“寫什么”則是第二位的。這是那個時代的腔調,矛頭所指就是所謂“題材決定論”,同樣是一種“反撥”?,F在回過頭看,強調“怎么寫”的重要性這沒問題,但“寫什么”真的就完全不重要了嗎?
這里我不妨先從文學市場真實而殘酷的現狀說起。當年我們曾經極力追捧的所謂純文學、雅文學、先鋒文學、實驗文學的市場正在急劇萎縮,包括眾多知名作家的作品銷量同樣是一路下跌;相反,我們曾經不屑的所謂類型讀物、通俗作品銷量倒是一路攀升。雖然有人為這種現象找到了解釋:叫做寫作的多樣化與閱讀的分眾化,我甚至還可以為這種現象再增加兩條解釋,諸如社會為人們提供的選擇機會多了,類型讀物和通俗作品的銷量從來就多于純文學雅文學之類。這些當然都是客觀現實,但同樣的客觀事實我們實在沒理由視而不見:那就是閱讀畢竟還在且永遠不會死去,那為什么現在的讀者寧愿選擇那些敘事相對粗糙的類型讀物和通俗作品而拋棄那些藝術上明顯要高出一截的純文學呢?你總不能由此就認為我們的讀者全是愚昧,全是品位不高吧?你也不能因為這些書好賣,那些書不好賣就怪罪于我們數以億計的讀者吧?重要的是需要研究到底是什么原因導致了一個賣得好,一個賣得不好?
其實兩者間的差異是明顯的:在“怎么寫”的環(huán)節(jié)上,那些被稱之為純文學和雅文學的作品無論在敘述方式、語言表達還是結構、人物等方面的確要明顯高出那些類型讀物和通俗作品一籌,這是可以用質量的差異來衡量的;但在“寫什么”這個環(huán)節(jié),我們則只能說盡管同樣存有明顯差異,但這種差異性不過只是選材的不同而與質量無關。對此,我們不妨將兩者作一個簡單的概括比較:那些敘事比較嫻熟的作家在“寫什么”時,要么干脆對當下社會生活沒興趣,一下子把時空拉回到一百年前、五十年前去了,動輒“我爺爺”如何如何,“我奶奶”如何如何;要么是抽象地玩一些諸如生命、情感一類的形而上;而那些與當下生活有關聯者的一個最大毛病就是蒼白空洞,用百姓的話說就是“不像”、“假”。那些個小情調、小情感、泡泡吧、蹦蹦迪,沒名堂地來個一夜情一類的看似與當下社會生活聯系緊密,卻終究只是一個“小時代”。而那些敘事一般甚至比較差的讀物,在“寫什么”時則大多聚焦于當下正在發(fā)生急劇變革的中國社會:諸如官場、職場、名利場,諸如金融證券、拍賣典當、地產風投之類的新行當……不管他們的故事講得好不好,但至少一接地氣二比較“像”,和當下人們身邊正在發(fā)生的急劇變革的生活關聯度高,用現在批評的時髦話說,就是提供了當下的生活經驗。經過這樣一番兩相比較,一個市場差,一個市場好的個中道理就逐漸浮出了水面。所謂人生經驗除去直接在生活中磨礪而獲取,還有不少恰是在自覺不自覺的各種形式的閱讀當中得到的,包括他的為人處事,他的愛情,他的生活,甚至他的政治立場,大量都是從閱讀中潛移默化地汲取,一句話,人生中的很多東西都是在閱讀中形成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你的作品對人生提供不了任何當下鮮活的經驗,人家憑什么來讀你?的確,大多數普通讀者對藝術和敘事不會有太高的要求,他就要一個好的故事,他就愛看跟他生活有關的人和事。結果你一扯就扯到“爺爺”那去,一扯就扯到他不可能去的酒吧,他憑什么看你嘛?還可以將這種現象再放大一點說,如果我們現在的作品記錄的全是過去式的和“小時代”的,就是沒有當下的、大時代的,那么,隔三五十年回過頭再來看這個時段的作品,要想從中了解這個時代就真沒戲了。我們可以從巴爾扎克筆下了解19世紀的法蘭西,從托爾斯泰作品中品讀那時的俄羅斯,如果后來者想從當下作品了解21世紀初的中國是個什么樣子,又能看到什么呢?難道都是很優(yōu)雅地喝咖啡,很瘋狂地蹦迪?生活的艱難沒了,社會和觀念的變革沒了,全球金融海嘯沒了……這樣一個時代不說虛幻失真至少也太“小”了吧?
如果我們現在的作品記錄的全是過去式的和“小時代”的,就是沒有當下的、大時代的,那么,隔三五十年回過頭再來看這個時段的作品,要想從中了解這個時代就真沒戲了
面對這些現象,意氣之爭和門戶之奪都需要摒棄,我們更應該從學理的層面來分析來研究。我們是否過于把“怎么寫”強調到了一個過于極端的地步而過于忽略了“寫什么”?這樣的后果本質上與我們五六十年代過于強調“寫什么”其實是一樣的。80年代的文學批評,面對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這類典型的“怎么寫”的標本,為之歡呼、為之雀躍,本身都沒什么錯。問題是過于忽略“寫什么”甚至是以“怎么寫”來貶損“寫什么”,刻意強調與現實保持距離。這樣一種矯枉過正發(fā)展到今天就形成了現在這種局面,而這種局面帶來的最大危害其實還不是一個市場的大小問題,更恐怖的恰是它會在文學上留下一個虛幻的時代,一個空白的時代。
最后,80年代的文學批評對庸俗社會學的反撥和拋棄,從審美、從技術、從藝術的角度去研究文學、評價文學、分析作品,這都沒錯,但多少又忽略了真正從社會學意義上對文學的研究,前面剛剛說過的閱讀分眾化問題就屬于文學社會學研究的范圍。由于我們長期以來對庸俗社會學的那樣一種恐懼、一種厭惡、一種憎恨,本來應該正常進行的、同樣很有學術價值的文學社會學的研究卻很少進行了?,F在你要講講這個作品的社會性、講講這個作品的社會意義、社會需求,就會覺得這個人特土、特傻。其實,真正的社會學研究是很艱苦的,它要做大量的調查、大量的采樣,然后再統(tǒng)計再分析。這樣一種非?;A的、非常需要扎扎實實做的研究少了甚至不做了,很多問題也就提不出來發(fā)現不了。
這幾年我們經常聽到一組對比數據:那就是中國有兩個百分之八,一個是我們的GDP即國民生產總值每年增長百分之八,一個是我們的全民閱讀每年下降百分之八(事實上,兩者的升升降降未必都是百分之八,這不過只是一個概數而已)。事實果真如此?其實也不盡然。全民閱讀率的下降主要是表現在傳統(tǒng)紙質媒介上,而數字新媒介的閱讀則是海量的上升。因此講全民閱讀率,至少應該既講對傳統(tǒng)紙媒的閱讀,也要講對數字新媒介的閱讀;既要講合起來的大數,也要講各自的小數;既要講各自的小數,也要講每個小數中的細分。類似這樣一些非常細致的、再深入一步的分析,現在就沒有人做了,而這些恰是社會學研究的基礎課題。拉回來,也就是說80年代的文學批評在對庸俗社會學的批判和拋棄的同時,把文學正常發(fā)展所必需的真正意義上的文學社會學研究也一道給拋棄掉了。今天回過頭看,這樣一種缺失同樣造成了文學批評的新短板。
在結束今天演講的時候,我想用“矯枉過正”四個字作為本人對80年代文學批評描述與評價的基本概括語,她的輝煌得益于“矯枉”,她所留下的遺憾同樣來自于“過”。回望80年代文學批評,它有哪些美好,有哪些需要新一輪的矯正和反撥,今天本人的理解肯定不全也未必對,但回望80年代,的確需要用一種更理性、更冷靜、更科學的態(tài)度也就是我所說的“平和”心態(tài)來面對。作為親歷者和見證人,我想自己對80年代文學批評的回顧應該還是基本準確的,但評價肯定是非常個人化的,而且也可能是片面的。而且我也相信,對80年代文學及文學批評的研究一定會成為文學史研究中十分重要的一章。
編輯/黃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