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文本”抑或“多元文本”？——《伊利亞特》新校本爭論回溯

呂 健

（復旦大學中文系）

一

在古風詩歌的研究當 中，“作者”（author）、“作者身份”（authorship）與“詩歌權威性”（poetic authority）問題一直是研究者所樂于追逐的。美國著名古典學家格里高利·納什（Gregory Nagy）在論及當下古典文學批評研究（classical literary criticism）時就曾明確指出：“要理解早期希臘對于詩人和詩歌的諸種看法，那么具體的關注點是：‘經典之形成’（formation of canons）所正遭受的不間斷的危機……另一個廣泛關注的領域是‘文類的發(fā)展’（development of genres）……還有就是‘作者身份’（authorship）的分化（differentiation）與個體化（individualisation）……另一個相關的問題即是希臘人之于‘模仿’或‘再現(xiàn)’（

mimēsis

）的諸種觀念，以及詩歌如何教授的問題，特別是在具有分水嶺意義的公元前5世紀。”Gregory Nagy，“Early Greek Views of Poets and Poetry”，in ，vol．1， ed．G．A．Kenned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12；同參 閱 Gregory Nagy， ： （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9），vii11；Andrew Ford， ：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2），1157，esp．45。我們已經知曉，來自原始印歐語heugeie（現(xiàn)在時形式），heugs（現(xiàn)在時或過去時形式）的拉丁文動詞

augeō

擁有諸多印歐語系內部的同源詞，其中就有希臘文

auxō

，

aexō

和

auxanō

，都分享了原始印歐語祖先的“生發(fā)、加強”之義Alfred Ernout ＆ Antoine Meillet， ： （Paris：Klincksieck，2001），s．v．；Michiel de Vann， （Leiden：Brill，2008），s．v．；H．G．Liddell ＆ R．Scott eds． （Oxford：Clarendon Press，1996），s．v．，，．，但似乎并沒有直接的歷史比較語言學的證據(jù)來支持上述三個動詞與希臘文中慣常的指稱“作者”一詞

authentēs

之間存在著某種親緣性。其實這并不妨礙我們從古希臘文自身的詞源與措辭（

lexis

，diction）特色以及由此凸顯出來的帶有歷史語境烙印的文化涵泳中來理解

authentēs

一詞。目前古典學界對該詞的詞源解釋其實并不十分令人滿意，但基本可以確認的是，

authentēs

是

autoentēs

一詞的縮合形式，該詞由兩部分組成：

auto

＋

hentēs

，前一部分很明顯來自反身代詞

autos

，意指通過自身完成或達到某一行為；后者嚴格來說在存世文獻中并不存在，由于是根據(jù)字形構擬而得的，學者們對其的含義莫衷一是。法國著名古典語文學家皮埃爾·謝丹耐（Pierre Chantraine）認為該詞的后半部分可能與動詞

hauō

（影響、完成、達到……）有親緣關系或相似特性，所以

autoentēs

一詞的基本含義即是“通過自身以施行、完成或達到某一行為”，由此引申出“作者”這一義項；但謝丹耐同時還指出存在著另一種構詞的可能性，即

auto

＋

thentēs

，這一構詞的后半部分來自動詞

theinō

（攻擊、傷害……），由此引申出

autoentēs

一詞的另一基本義項即“謀殺者”、“自殺者”等Pierre Chantraine， ： （Paris：Klincksieck，1999），s．v．．有意思的是，謝丹耐似乎不太認同“自殺者”這一含義；s．v．，．。所以在現(xiàn)存文獻中，

autoentēs

一詞擁有諸多的義項，比如“兇殺的原因”、“殺人者”、“自殺”等，見于希羅多德（Herodotus）Herodotus，，1．117，etc．、歐里庇得斯（Euripides）Euripides，，873； ，1359；，172，etc．、演說家安提豐（Antiphon）等人的作品，以及若干零星的銘文與紙草；“作者”、“事物的原因”、“有權威的大師”、“實踐者”等，出現(xiàn)在歐里庇得斯Euripides，，442，etc．、波利比烏斯（Polybius）等人的作品中，以及存世的一些銘文與紙草，但學者們注意到這幾個義項似乎集中出現(xiàn)在希臘化時期（Hellenistic Age）的文獻中 s．v．；Pierre Chantraine， ： ．s．v．．進一步參閱Béatrice Fraenkel，“Pour une théorie de l'auteur dans une théorie de l'action”，in ： ，eds．Cécile Hayez and Michel Lisse （Berne：Peter Lang，2005），3761。。從以上義項的羅列可以知曉，古典文獻中

autoentēs

一詞恰好凸顯了古希臘文化之于“作者”觀念的某種文化投射，正如希臘文“詩歌”（

poiēma

／

poiēsis

）、“詩人”（

poiētēs

）、“詩藝”（

poiētikos

）等語匯皆來自動詞

poieō

（制作、生產、施行、創(chuàng)造……）一樣 Pierre Chantraine， ： ．s．v．．，

autoentēs

所傳達的也正是一種行為主體的實踐性和動作的完成性，這與上文強調的拉丁文

auctor

所包蘊的“生發(fā)、來源、權威”等義并無抵牾，反而頗有親緣關系，只是所強調的語義層面不同而已。兩者最為契合并且最能引導人們充分認知希臘羅馬古典文獻中“作者”與“作者身份”觀念的正是下文會著重討論的“權威性”觀念，而這也絕好地體現(xiàn)于

autoentēs

一詞的不同詞性形態(tài)的語義層面上，如動詞形式

authenteō

（對……擁有權威性；賦予……以權威性）；形容詞與副詞形式

authentikos

，

authentkōs

（可保證的、權威性的、最主要的）以及抽象名詞形式

authentia

（權威性） s．v．；Pierre Chantraine， ： ．s．v．．。但正如謝丹耐等學者早就提醒我們的，

authentēs

一詞的集中出現(xiàn)以及其語義的廣泛彌散其實是比較晚的語言現(xiàn)象，這就表明對

authentēs

的探究雖然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同質性的與歷時態(tài)的（diachronic）參照，但終究無法正面解釋古風詩歌中的“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正如美國著名古典學家安德魯·福德（Andrew Ford）的研究所揭示的：

poiēsis

，

poiēma

，

poiētēs

等詞開始成為“詩歌”與“詩人”等的專屬指稱其實要等到公元前5世紀下半葉才逐漸形成規(guī)約Andrew Ford， ： ，chap．6．，所以若要準確索解古風詩歌中的“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之于

authentēs

與

poiētēs

的問題意識勢必須要轉化為對古風詩歌傳統(tǒng)“措辭”（

lexis

，diction）的充分語境化的體認，由此我們的目光便被引領至對

aoidos

（歌者）與

rhapsōidos

（誦詩人）的考察上，以及這背后所潛藏著的最為原初的古典學命題——“荷馬問題”（Homeric Question）。

二

1998年，牛津大學全靈學院（All Souls College）著名的古典語文學家馬丁·里奇菲爾特·韋斯特（Martin Litchfield West）受邀為古典學界享譽已久的三大古典文獻?？北疚膸熘弧巴邪２技{希臘拉丁文獻叢刊”（

Bibliotheca

scriptorum

Graecorum

et

Romanorum Teubneriana

）所編輯校勘的新版《伊利亞特》前十二卷出版，兩年后余下的十二卷也順利問世，由此古典學界擁有了最新最權威的《伊利亞特》精校本 Martin L．West ed．， ， ， － （Stuttgart：Teubner，1998）； ， ， － （Leipzig：K．G．Saur，2000）．。旋即作者又于2001年推出了編?！兑晾麃喬亍沸滦？北镜母碑a品《〈伊利亞特〉的文本與傳承研究》 Martin L．West， （Leipzig：K．G．Saur，2001）．，也即對于《伊利亞特》文本從“前亞歷山大里亞時期”（PreAlexandrian）一直延續(xù)至中世紀的演化與傳承歷史的古典語文學研究，當然更為主要的也是為新版《伊利亞特》中的文句讀法（readings）提供辯護與支撐，主要包括原新校本正文前用拉丁文寫就的長篇導言（

praefatio

）的擴充翻譯版，以及以注疏形式呈現(xiàn)的具體文句擇取上的考量，呼應于新校本“?？庇洝保?p>apparatus

）中所作出的擇取并作了進一步詳細深入的闡釋。而十年之后的2011年，韋斯特又出版了專著《〈伊利亞特〉的形成：專論與分析性注疏》 Martin L． West， ：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體例上顯然承襲十年前的作品，但所論卻更為澹詳周正，總結了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多篇重要論文的研究成果代表性作品有 Martin L．West，“The Contest of Homer and Hesiod，”n．s．17（1967）：43350；Greek Poetry 2000700BC．23（1973）：17992；“The Singing of Homer and the Modes of Early Greek Music，” 101 （1981）：11329；“The Singing of Hexameters：Evidence from Epidauros，”63（1986）：3946；“The Rise of Greek Epic，”108（1988）：15172；“The Date of the Iliad，” 52（1995）：20319；“The Textual Criticism and Editing of Homer，”in ， ．， ， 2，ed．G． Most（Gttingen：Vandenhoeck ＆ Ruprecht，1998），94109；The Invention of Homer．49（1999）：36482； “Geschichte des Textes，”in ：，，ed．J．Latacz（Leipzig：K．G．Saur，2000），2738；Rhapsodes at Festivals．173 （2010）：113；“Towards a Chronology of Early Greek Epic，”in ，eds．Ivind Andersen and D．T．T．Haug（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22441。上述多篇文獻已收入 Martin L．West，：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全面反映了作者在《伊利亞特》文本演化與傳承史上的權威意見，事實上也是對整部《荷馬史詩》乃至作為整體的希臘早期六音步長短短格史詩（dactylic hexameter poetry）之形成演化歷史與若干原則的整體性觀照，更是對發(fā)育于19世紀德國Altertumswissenschaft（古典學）語境中的核心問題——“荷馬問題”所作的一次歷史性的推進。然而，在古典學迅疾的現(xiàn)代轉型中，韋斯特的工作并非沒有批評，相隔十年的兩部著作的催產士正是這十年間圍繞《伊利亞特》新校本的諸多爭論，折射出不同學術立場與方法論傾向在更為廣闊的古風詩歌研究領域各自攻城略地的學術歷險。其中最為猛烈的批評來自“口頭詩學”（oral poetics）的堅定捍衛(wèi)者，哈佛大學古典學系與比較文學系的納什教授。在著名的電子期刊《布瑞·冒爾古典學評論》（

Bryn

Mawr Classical

Review

）上，納什就這一新校本發(fā)表了近35頁的長篇書評 Gregory Nagy，Review of West's ． （2000．09．12）．修 訂 版 見 于Gregory Nagy， （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4），4074。。在納什看來，韋斯特此本的最大問題便是完全忽視了自米爾曼·帕里（Milman Parry，1902—1935）及其弟子阿爾伯特·洛德（Albert Lord，1912—1991）以來逐漸完善豐沛的口頭詩學諸種理論與實踐對于早期希臘史詩文本演化、傳承史研究的指導意義，在《伊利亞特》的新校本導言中，韋斯特壓根沒有援引帕里與洛德的作品，?甚至連納什在這一領域積累頗深的一系列著作也皆付闕如 Gregory Nagy， ，5859，77．在新近出版的一套權威工具書中，韋斯特就“荷馬問題”所撰寫的詞條仍舊拒絕援引納什的任何作品，參閱 Margalit Finkelberg ed．， （Oxford：Blackwell，2011），s．v．。。自1979年《最卓越的阿凱亞人：古風希臘詩歌中的諸種英雄觀念》（

The

Best

of

Achaeans

：

Concepts

of

the

Hero

in

Archaic

Greek Poetry

）這一成名作出版以來，納什一直致力于構建一種針對作為整體的古風詩歌的解釋框架，這一解釋框架的基本構成便是帕里、洛德的口頭詩學遺產和擁有考古學與古史研究支持的“泛希臘”（Panhellenism）解釋模式；而在這一框架下作出的對古風詩歌各個層面的整體性認知反過來也促進了傳統(tǒng)“口頭—程式理論”（oralformulaic theory）諸多學理面相的更新與理論本身的整體性推進。在納什的解釋框架中，古風詩歌是具有內在整一性（unity）、獨特性（uniqueness）、系統(tǒng)性（systematicness）與藝術精巧性（artistry）的傳統(tǒng)（tradition）關于對“傳統(tǒng)”的理解，參閱 Gregory Nagy， ： ，xvi，26； （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03），719。不同意見參閱J．S．Clay， ： （Lanham：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inc．，1997），243。的產物，而傳統(tǒng)的形成則是一種由“編創(chuàng)”（composition）、“表演”（performance）和“流布”（diffusion）等口頭詩學的動力學要素相互糾葛、嵌套起來的動態(tài)的演化歷程（process），而非某一時間斷面上突然而降的“事件”（event），編創(chuàng)、表演與流布所呈現(xiàn)的是“共時態(tài)”（synchronic）和“歷時態(tài)”（diachronic）交互融合的動態(tài)機制，所以口頭詩學的基本觀念如“程式”（formula）、“步格”（meter）、“主題”（theme）帕里之于“程式”的經典定義如下：“程式即是一組規(guī)律地運用于相同的步格條件之下的語匯，借此表達某種特定的基本觀 念”（Milman Parry， ．ed．Adam Par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272）；納什認為這一組概念間的關系需要進一步厘清：“程式是一種既定的詞組，受制于口頭詩歌的傳統(tǒng)主題……從歷時觀點看，步格誕生于程式，而非相反”（Gregory Nagy， ［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0］，29），簡而言之，納什認為從歷時態(tài)看，步格受制于程式，程式進而受制于主題，共同形成某種等級序列（hierarchy），而這三者皆受制于傳統(tǒng)。參閱Gregory Nagy， ： ，13； ： （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0），4 no．15。納什也用“措辭”（diction／phraseology）一詞與“程式”交替使用，共同指涉古風詩歌的形式層面。等也必須從共時態(tài)與歷時態(tài)交織的視角予以審視，并且時刻受制于形成中的詩歌傳統(tǒng)——不論是地域性的詩歌傳統(tǒng)［比如特奧格尼斯（Theognis）的挽歌對句（elegy）所體現(xiàn)的麥加拉詩歌傳統(tǒng)］，還是通過流布與“擴散”（proliferation）進而獲得“泛希臘”地位的詩歌傳統(tǒng)［比如以荷馬、赫西奧德、荷馬頌詩（homeric hymns）、史詩詩系（epic cycle）為主體的早期史詩傳統(tǒng)以及阿基洛科斯（Achillocus）的諷刺詩（iambus）和梭倫（Solon）的挽歌對句等］。而對詩歌傳統(tǒng)的全方位考量則意在回答口頭詩學因之一直飽受爭議的一種詰難：高度程式化的編創(chuàng)方式如何能夠形成像荷馬史詩這樣具備高度整一性、系統(tǒng)性與藝術精巧性的傳世佳作？并進一步索解古風詩歌所蘊含的以不同方式隱藏或呈現(xiàn)自身的諸種古風觀念（比如“英雄”觀念）以及隱遁于其后的文化基壤——“神話”（myth）和“儀式”（ritual）參閱 Gregory Nagy， ： ，viixviii；111； ： ，116； ，15； （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6），1327； ，119。。所以在對古風詩歌的存在與展示的方式及其背后涵泳著的神話和儀式維度有了整體性的認知與把捉之后，從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納什的一系列作品這一系列包含期刊論文、會議論文、書評等形式的成果大致都搜集在以下四本著述中：Gregory Nagy，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 （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96）； ： （Washington，D．C．：Center for Hellenic Studies，2002）； （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03）； （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4）。其他若干相關單篇短論已獲得收集整理并以電子版的形式提 供 給 讀 者 （Gregory Nagy， ，．http：／／chs．harvard．edu／onlinepublications，2012年7月17日檢索）。便試圖為古典學創(chuàng)立之始的原初問題——“荷馬問題”——的解答提供某種索解路徑和闡釋模態(tài)，納什所關心的是從口頭詩學的原則出發(fā)，我們應該如何解釋現(xiàn)存的“荷馬史詩”所具有的高度整一性、系統(tǒng)性與藝術精巧性；“荷馬詩歌”（Homeric Poetry）的演進模式（evolution model）與 “荷 馬 文 本”（Homeric Texts）的 傳 承（transmission）是如何在歷時態(tài)與共時態(tài)糾葛的歷史語境中得以可能的？換句話說，從學者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所有荷馬史詩的中世紀手稿［包括手稿行間與頁邊的“古注”（

scholia

）關于“古注”，參閱 Gregory Nagy， ．chap．1；René Nünlist，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Eleanor Dickey，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Franco Montanari and Lara Pagani eds．， ： （Berlin：de Gruyter，2011）；Margalit Finkelberg， ．s．v．。］、傳世文獻中 的引 語（quotation）以及更為早期的紙草殘篇，能否以及如何復原出一個“荷馬史詩”的定本；再反向回溯，在正式形成文本傳統(tǒng)［或者說史詩的“文本化”（textualization）］之前，作為口頭詩歌的荷馬史詩如何獲取階段性的演化經歷，并且這種口傳和表演語境中的演化是如何在共時態(tài)與歷時態(tài)組成的時間坐標中與詩歌的文本化相互糾葛、依存，直至達成某種妥協(xié)？

毫無疑問，納什試圖建立某種荷馬史詩演化、傳承歷史的解釋框架的努力勢必會牽涉到這一學術歷險的終端操作，即以何種原則與方法編訂一部荷馬史詩的權威?？北?。韋斯特等傳統(tǒng)的古典語文學家之于“荷馬問題”的總體學術取向和解釋策略與“口頭派”的忠實傳人納什等學者存在著根本的分歧，所以《伊利亞特》新校本的出現(xiàn)策動納什就這一終端操作發(fā)表如此篇幅的書評，也就變得不難理解。在書評的開首，納什歸納了韋斯特之于《伊利亞特》文本演化與傳承的總體性看法：

韋斯特認為荷馬并不存在。但否定了荷馬的存在并非意味著他認為“荷馬”這位詩人是一種“神話式的建構”（mythical construct）——正如我所主張的那樣。對韋斯特而言，只有“荷馬”這個名字是虛構的，在他的校勘本前言（

praefatio

）中說得十分明白：即使我們從未知曉他的名字，寫作《伊利亞特》的這位詩人也絕不會是虛無縹緲的，而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real historical figure）；這位詩人是“原初詩人”（

primus

poeta

），他是“最為卓越的”（

maximus

）……《伊利亞特》是在這位詩人的有生之年被寫定的。在他的職業(yè)生涯中，詩人也擁有對這部卓越的詩篇進行修改的機會：韋斯特認為詩篇中很多的“篡文”（interpolations）就是由詩人本人一次次引入已經寫定的文本中的。待到詩人去世之后，遺留下來的這些《伊利亞特》的卷軸（scrolls）便被“誦詩人”（

rhapsōidos

）所占有，受其澹妄之思所侵，誦詩人在不同的“表演”（performance）場合中不斷篡改著文本，非常類似于后來一個時期的某種“表演者”（actor） 這里的“表演者”（）誕生于公元前317年至公元前307年雅典將軍（）法雷翁的德梅特瑞烏斯（Demetrius of Phalerum，350BC—？，后來成為雅典城邦的實際統(tǒng)治者）對流傳了幾百年的誦詩人荷馬史詩競技吟誦表演傳統(tǒng)的革新，這一職業(yè)群體替代了先前的誦詩人群體，在城邦的劇場中“表演”（）荷馬史詩、赫西奧德詩歌等，在荷馬史詩的傳承史上占有一定地位，見于 Athenaeus， ，620ad．參閱 Gregory Nagy， ： ，15386； ，2138；．s．v．．，這些表演者持續(xù)篡改著由歐里庇得斯遺存下來的史詩文本（

rhapsodorum

．．．

qui

Iliadem

nihilo

magis

sacrosanctam habebant

quam

histriones

Euripidem

）。越來越多篡文被引入文本的機率不斷增長。與此同時，這位大師級的詩人所作的詩篇在公元前7世紀末期雅典的泛雅典娜大節(jié)（Panathenaia）上嶄露頭角，但一開始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段得以被表演。到了公元前6世紀晚期，雅典僭主希帕爾庫斯（Hipparchus of Athens）統(tǒng)治時期，史詩文本才正式被采錄為泛雅典娜競技吟誦表演內容之一，同時也被切分為二十四個吟誦部分（rhapsodies）；換言之，這一切分形成的詩歌系統(tǒng)與那位“原初詩人”自身毫無干系。從公元前6世紀至公元前4世紀，詩篇傳承的這個“雅典階段”（Athenian phrase）不斷得到鞏固，期間史詩表演的“教授者”（teachers）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貫穿荷馬史詩的這一傳承時期，原初的文本由于“雅典式的篡文累積”（Athenian accretions）而損害很大……所以作為文本編校者，韋斯特試圖重構（reconstruct）公元前7世紀這位大師級詩人的伊奧尼亞方言的文本（Ionic text） 關于荷馬史詩的方言問題，較為簡明的可參閱 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 ，etc。，清除附著其上的“雅典式的篡文累積”、由于誦詩人的表演而產生的各種文本變體（variations）以及后世文本編輯過程中形成的篡 文（editorial interpolations）。Gregory Nagy， ，4041．

在納什看來，上述韋斯特“原初詩人”、“原初文本”的構想無疑是不尊重古風時期荷馬史詩口傳表演這一本質特征的結果，所以以此為本的具體文本編校策略也不可避免地從一開始就步入歧途。納什在一系列著述中反復強調，從歷時態(tài)角度看，“荷馬詩歌”與“荷馬文本”納什對兩者區(qū)隔的強調，參閱 Gregory Nagy， ，59。是兩種前后相繼的荷馬史詩的存在形態(tài)；而從共時態(tài)角度看，在荷馬史詩演化與傳承歷險的某些歷史階段，兩者又互為表里，是荷馬史詩表演傳統(tǒng)的不同面相之表征。所以在如此漫長的一個詩歌演化與文本傳承的歷史中，荷馬史詩的“文本化”就絕對不能以類似某種一次性的歷史“事件”（event）來衡量與裁定；而是必然地呈現(xiàn)為一種活態(tài)的、具備自身完整的動力學機制的“進程”（process）關于“進程”與“事件”，參閱 Gregory Nagy， ，109；，2。，納什運用了一個隱喻，將這種“進程”描繪為一種“結晶化”（crystallization）的過程關于“結晶化”，參閱 Gregory Nagy， ： ，59； ： ，53，60，414no．4； ，42，47，5152，61，7879； ： ，108109； ，109no．167；，6971。總體性的討論“表演傳統(tǒng)”與“文本”的關系，即“文本化”的問題，可參閱Gregory Nagy，“Performance and Text in Ancient Greece，”in ，eds．G．BoysStones，B．Graziosi and P．Vasunia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41731；E．J．Bakker，“Pragmatics：Speech and Text，”in E．J．Bakker（ed．）， （Oxford：Blackwell，2010），15167；M．S．Jensen，“The Writing of the and the ，”in ，ed．Lauri Hon ko（Berlin：Mouton de Gruyter，2000），5770；Steve Reece，“Homeric Iliad and Odyssey：From Oral Performance to Written Text，”in ： ，ed．Mark Amodio，43ff．；John Herington， ：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5），4157；不同意見參閱 M．L．West，“The Transition from Oral to Written，”in ： ，．，．15975．（德文原初版為 M．L．West，Archaische Heldendichtung：Singen und Schreiben，in ，eds．W．Kullmann and M．Reichel［Tübingen：Gunter Narr Verlag，1990］，3350）；關于另一種頗為流行的“文本化”理論，即“口述記錄說”（oral dictated text theory），筆者擬專文具體論述。。在這一過程中，由史詩的編創(chuàng)、表演、“編創(chuàng)中的表演”（compositioninperformance）等要素所培育并表征的荷馬詩歌與荷馬文本的發(fā)育史——在納什看來——體現(xiàn)為一種荷馬詩歌與文本的“多樣化”（multiformity） 關于“多樣化”（，見于19．521），參閱 A．B．Lord， ，100；M．L．Lord ed． （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5），23；Gregory Nagy， ： ，9，10714； ，2539，esp．257，6771，77，etc．傾向，換言之，詩歌演化與文本傳承的多樣化才是荷馬史詩在“流變性”（fluidity）至“穩(wěn)定性”（rigidity）逐漸過渡的長時段中的真實存在樣態(tài)，這無疑本質上來源于口頭史詩長時段、即時性（improvisational）、區(qū)域化（regional）的表演傳統(tǒng)，以及此種表演傳統(tǒng)最終所要歸屬的“泛希臘”的存在樣態(tài)。

正是基于以上考量，在具體的荷馬史詩文本編校策略（editorial policy）方面，納什主張必須要追求一種“最終的‘多重文本’（multitext）意義上的‘版本’（edition）關于文本傳承史上的“版本”（／）概念，參閱 Gregory Nagy， ： ，11517，esp．no．43；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它不僅可以反映諸多‘異讀’（variant readings），只要有可能，也可以將這些異讀與文本傳承歷史中的各個階段相聯(lián)系” Gregory Nagy， ： ，113，cf．109；同參閱 ，7071，77，etc．。其實早在20世紀80年代，納什就以將這一“多重文本”的觀念應用于對麥加拉的挽歌對句詩人特奧格尼斯的文本傳承之研究上 參閱 Gregory Nagy，“Theognis and Megara：A Poet's Vision of His City”，in ： ，eds．Figueira and G．Nagy（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5），2281，esp．4651．。在納什所構建的荷馬問題闡釋框架中，荷馬史詩真正意義上的“文本化”肇始于公元前6世紀中葉至公元前4世紀后期的雅典，其歷史語境便是由實際掌控雅典城邦的僭主庇西斯特拉圖家族（

Peisistratidai

）所奠定并完善的泛雅典娜大節(jié)，特別是節(jié)慶中頗受歡迎的誦詩人競技吟誦傳統(tǒng)。借由書寫技術的完善關于古風詩歌中的“口傳”（orality）與“書寫”（“讀寫能力”literacy），納什已經從口頭詩學角度做了簡明的總結（見于 T．O．Sloane ed．，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s．v． ），總體而言，過去對“口傳”與“書寫”作出決然的區(qū)格被證明是極不合理的，事實正相反，在口頭詩歌的表演傳統(tǒng)中，“口傳”與“書寫”應被視為同一進程中相輔相融的合作因子，換言之，“書寫”因子的出現(xiàn)與成熟并不會阻斷口頭詩歌按其自身“編創(chuàng)”、“表演”與“流布”的內在邏輯進行演化；同時“書寫”也恰恰極大地豐富了口頭傳統(tǒng)的內涵，特別是作為口頭表演的協(xié)助，使得詩歌“文本化”的進程得以最終實現(xiàn)。進一步參閱 A．B．Lord， ，12438； （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1）。但必須引起注意的是，納什之于“口傳”和“書寫”的看法歷來受到廣泛批評，不光是來自非口頭詩學派的古典學者（如韋斯特、鮑威爾［Barry Powell］等），更有來自其他口頭詩學派別的駁斥意見（如芬尼根［Ruth Finnegan］、恩格［Walter Ong］、姜科［Richard Janko］等），筆者擬專節(jié)討論。，在這一時期，潛在的文本以“謄錄本”（transcripts）的形式出場。納什明確指出，在口頭詩學所倡導的文本“多樣化”原則下，一份謄錄本并非是一次詩歌表演的“等效物”（equivalent），而僅僅是達成表演的手段，或者說是表演得以順利實現(xiàn)的某種幫助 參閱 Gregory Nagy， ： ，112；，6768，101．，所以在整個公元前6世紀中葉至公元前4世紀后期這一演化階段，謄錄本無疑是以復數(shù)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并且深深介入當時雅典城邦僭主統(tǒng)治的歷史話語構建中，正如希羅多德（Herodotus，c．484—425BC）在《歷史》（

Historia

）記敘的庇西斯特拉圖家族對“神諭詩”（oracular poetry）的掌控（

kektēmai

）一樣見于 Herodotus，，5．90．2，參閱 Gregory Nagy， ，6566； ： ，15861。，僭主們對誦詩人的荷馬史詩吟誦表演方式的設定，以及對詩歌謄錄本的掌控—— 即所謂的“庇西斯特拉圖修訂本”（Peisistratean Recension）首次見于公元前4世紀“偽柏拉圖”（pseudoPlato）的作品，228d，參閱Gregory Nagy， ，67，93106；“The Library of Pergamon as a Classical Model，”in ， ： ， ，ed．H．Koester （Harrisburg：Trinity Press International，1998），185232，esp．22728；J．A．Davison，Peisistratus and Homer．86（1955）：121；“The Transmission of the Text ＆ The Homeric Question，”in eds．A．Wace and F．Stubbings （London：Macmillan，1962），21533；23465；M．S．Jensen， （Copenhagen：Museum Tuscumlanum Press，1980），12858；Stephanie West，“The Transmission of the Text，”in ： ，eds．Heubeck，S．West ＆J．B．Hainsworth （Oxford：Clarendon Press），3348；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不可避免地服務于僭主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構建 參 閱 M．S．Jensen， ，15971。，客觀上也正是對“多樣化”的謄錄本傳統(tǒng)的一次聚合，使得詩歌演化進程的“流變性”漸弱而“穩(wěn)定性”漸強，在這樣一個持續(xù)了近兩個世紀的穩(wěn)定狀態(tài)中，文本“結晶化”的趨勢明顯，同時正是出于僭主意識形態(tài)構建的需要，詩歌文本化的過程必然需要召喚某種“通行本”（

koinē

或復數(shù)

koinai

／Vulgate） 參閱Gregory Nagy， ： ，15356； ，3338，54ff。的出場，納什用了一個精巧的隱喻——“泛雅典娜瓶頸”（Panathenaic bottleneck）——來描繪活態(tài)的口頭傳統(tǒng)流變性漸弱而穩(wěn)定性漸強的歷程，以及史詩文本的樣態(tài)從“去中心化的多樣性”（decentralized multipicity）逐步演化為“中心化的單一體”（centralized unity）這一趨勢參閱 Gregory Nagy， ： ，23； ： ，77； ，43；Comments in ：“Dividing Homer：When and How were the Iliad and Odyssey Divided into Songs？”， 74（1999）：6468，esp．68； ，6970； ，2731．納什也用了“圍欄式的表演傳統(tǒng)”（fenced tradition of performace）這一表述來描繪這一階段的史詩表演情形，見于Gregory Nagy， ： ，156，17778，no．90。，頗為遺憾的是，正是由于這一“泛雅典娜瓶頸”的存在，源流于古風早期的史詩表演傳統(tǒng)的豐富性被大大弱化了，“只有《伊利亞特》與《奧德賽》在公元前6世紀順利通過了這一‘泛雅典娜瓶頸’；另外一些古風希臘史詩傳統(tǒng)——最為著名的當屬由《克普瑞亞》（

Cypria

）、《阿伊特奧匹斯》（

Aithiopis

）、《小伊利亞特》（

Little

Iliad

）與《伊利昂的陷落》（

Iliou

Persis

）等組成的‘史詩詩系’（Cyclic poetry／Epic Cycle）——則已不存”Gregory Nagy， ，2831；進一步參閱 Gregory Nagy，Aristarchus and the Epic Cycle，＠vol．6．E．D．Karakantza，ed．CHS of Harvard University，online edition of December 20，2010．關于“史詩詩系”，參閱 M．L．West ed．， （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235；J．S．Burgess， （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1）； 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C．Tsagalis ＆ M．Fantuzzi ed．，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forthcoming）。。很多學者認為這一時期已經存在著一種作為“通行本”的穩(wěn)固的“泛雅典娜文本”（Panathenaic Text）或“泛雅典娜原型文本”（Panathenaic archetype）參閱J．A．Davison，“The Transmission of the Text”，in ，eds．A．Wace and F．Stubbings，22425；M．S．Jensen， ，109，154，166；Stephanie West，“The Transmission of the Text”，in ： ，eds．A．Heubeck，S．West and J．B．Hainsworth，36，no．13；3940；Richard Janko， ：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22，26；Gregory Nagy， ，94101．，但納什堅持認為這一時期荷馬史詩的文本形態(tài)仍舊是以“多樣化”為表征的“謄錄本”系統(tǒng)，以及逐漸形成的“通行本”觀念，并不存在“一種單一的原型書面文本”（a single archetypal written text）Gregory Nagy， ，100．。但在隨后的一個文本演化階段，即公元前4世紀后期至公元前2世紀中期，肇始于雅典將軍法雷翁的德梅特瑞烏斯（Demetrius of Phalerum，350BC—？）與公元前317年至307年間對已經持續(xù)了兩個世紀以上的泛雅典娜大節(jié)誦詩人競技吟誦這一史詩表演形態(tài)的改革，傳統(tǒng)的“誦詩人”逐漸被新式的“表演者”（

homēristai

）所取代，由此一種作為史詩表演的先決條件——或者說“腳本”（scripts）——的書寫文本逐漸成為這一時期史詩文本演化的主要形態(tài)Gregory Nagy， ： ，112，156ff．。我們有理由推測，原先的“通行本”演化為如今的“腳本”，這一轉化早在上一階段的末期就已初露端倪，但這并不意味著史詩文本的“多樣化”特征在這一階段被消弭殆盡，事實正好相反，雖然雅典的“通行本”最終演化成與整個城邦生活休戚相關，并且某種程度上隨著古典時期“雅典霸權”的確立而輻射至整個希臘世界的所謂“雅典的城邦版本”（Athenian City Edition） Gregory Nagy， ： ，116，177，187； ，54，71；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但史詩表演的傳統(tǒng)并未衰弱，文本的諸種“變體”（variations）仍處在演化與流布的進程中，并且在整個希臘世界，荷馬史詩也擁有諸多相切己又相異的“城邦版本”，如開俄斯島（Chios）的版本、阿爾戈斯（Argos）的版本、馬薩利亞（Massalia）的版本等 Gregory Nagy， ： ，116，187；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所以大體而言，這一時期史詩文本的“多樣化”存在樣態(tài)并未改變：

1．一種新的由城邦控制的表演傳統(tǒng)與“腳本”，由史詩的“表演者”所配合，在公元前317年至公元前307年間的某個節(jié)點在雅典由德梅特瑞烏斯所創(chuàng)立。

2．然后，隨著公元前307年德梅特瑞烏斯統(tǒng)治的垮臺，雅典城邦失去了——或至少放松了——對荷馬史詩表演傳統(tǒng)的控制，由此導致越來越多的文本“變體”得以在雅典及雅典以外擴散。這些變體反映在所謂的“離心的荷馬史詩紙草版”（eccentric Homeric papyri）關于該種紙草文獻，參閱T．W．Allen，Homer：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24），302；Stephanie West， （Cologne：Westdeutscher Verlag，1967）；“The Transmission of the Text”，in ： ，eds．A．Heubeck，S．West and J．B．Hainsworth，45；M．J．Apthorp， （Heidelberg：Carl Winter，1980），60；Homer's Winged Words and the Papyri：Some Questions of Authenticity，128（1999）：1522；Gregory Nagy， ： ，14142；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 。中。這一表演傳統(tǒng)的不穩(wěn)定時期持續(xù)到公元前150年左右。從公元前307年至公元前150年這一階段，我們可以期望獲取一種荷馬史詩表演者的“通用指稱”（generic designation），以此來取代過往的專名“誦詩人”（

rhapsōidoi

）。

3．這次文本變體的爆發(fā)逐漸湮滅——大致在公元前150年——之后，以“表演者”為主體的荷馬史詩表演傳統(tǒng)得到重申，并與一種更為“經典化”（canonical）的文本傳統(tǒng)緊密契合。這一文本傳統(tǒng)是由阿里斯塔庫斯（Aristarchus，220—143BC）所重新構建的。Gregory Nagy， ： ，177．

由此，從公元前150年開始，荷馬史詩的文本傳承步入最為穩(wěn)定的時期，源自表演傳統(tǒng)的“多樣化”的文本形態(tài)逐步收緊，進入一個納什稱為“定本”（scripture）的時代，從這一文本傳承的時間節(jié)點開始，史詩的文本形態(tài)與活態(tài)的表演傳統(tǒng)之間的關聯(lián)漸漸被稀釋，“結晶化”進程最后的表征日趨顯明，諸多史詩表演的“腳本”等待著被整合進具備一定整一性的“定本”中Ibid．，112，187，205； ，3； ，33．，在納什看來，這一變化首要地應歸功于希臘化時期亞歷山大里亞學派的殿軍、于公元前180年之后的某一時間接替另一位偉大的學者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ces of Byzantium，c．257BC—c．185—180BC）擔任亞歷山大圖書館館長 關于阿里斯塔爾庫斯具體何時就任館長，學術界似乎還未有明確結論，但當在公元前145年之前則是無疑的，參閱Rudolf Pfeiffer， ： （Oxford：Clarendon，1968），21012。的阿里斯塔爾庫斯，而韋斯特與納什就具體的文本編校策略的分歧很大程度上就反映在如何看待阿里斯塔爾庫斯的工作上。

用不著特別指出，阿里斯塔爾庫斯對史詩文本傳承“多樣性”的“定本化”重構并非無源之水，納什已經明確指出，從“腳本”到“定本”的旅程其實從法雷翁的德梅特瑞烏斯就已開始，德梅特瑞烏斯奠定了雅典城邦的“腳本”系統(tǒng)并進一步促成更為完備的“通行本”即“雅典的城邦版本”的問世，這自不待言，但易被忽視的是，他也是召喚“定本”出場的先導人物，在創(chuàng)建亞歷山大里亞圖書館的偉績中扮演著關鍵角色，并且很可能為圖書館獲取雅典城邦成熟的“通行本”提供保障Gregory Nagy， ： ，20405．；繼而在亞歷山大里亞圖書館，諸多學者的努力——特別是首任館長芝諾多托斯（Zenodotus）與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為阿里斯塔爾庫斯的工作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有文獻顯示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就親自編訂過荷馬史詩的定本（

ekdosis

／

diorthōsis

）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阿里斯塔爾庫斯還就此本專門撰寫了“注疏”（

hupomnēmata

） Gregory Nagy， ： ，11416；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阿里斯塔爾庫斯所繼承的學術遺產無疑是十分豐厚的關于亞歷山大里亞時期古典學術史的討論，以及亞歷山大里亞圖書館諸任館長之于荷馬史詩文本編訂和校讎的努力，參閱L．D．Reynolds and N．G．Wilson， ： （Oxford：Clarendon，1991），chap．56；Franco．Montanari，Zenodotus，Aristarchus and the of Homer，in G．Most （ed．）， ， ．， ， 2，121；“Alexandrian Homeric Philology：The Form of the and the ”，in ： ． 75．，eds．M．Reichel and A．Rengakos（Stuttgart：Franz Steiner Verlag，2002），11940；“Correcting a Copy，Editing a Text：Alexandrian and Papyri，”in ： ，eds．Franco Mantanari and Lara Pagani（Berlin：de Gruyter，2011），116；M．L．West，“Zenodotus'Text，”in ． 68 2000，ed．Franco Montanari（Rome：Edizioni di Storia e Letteratura，2002），137142；M．S．Jensen，“Homeric Scholarship in Alexandria，”in： ，eds．George Hinge and J．A．Krasilnikoff（Aarhus：Aarhus University Press，2009），8096；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進一步參閱 Franco Montanari，“Ancient Scholarship and Classical Studies，”in ：， ，eds．S．Matthaios，F(xiàn)．Montanari and A．Rengakos（Berlin：de Gruyter，2011），1126．，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所要處理的問題較之于前輩而言更加簡單，恰恰相反，他所面臨的文本狀態(tài)頗為繁復，源自表演傳統(tǒng)的文本傳承的“多樣性”是其需要打理的根本問題 Gregory Nagy， ： ，205206； ，69．。洛德早就指出，文本“多樣性”的基本表征乃是諸多“文本變體”（textual variations）的同時流傳，以及由此而來的諸種“變體”間 文 句 “異 讀”（

varia

lectio

／variant readings）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現(xiàn)象的彌漫。A．B．Lord， ，100； ，23．而阿里斯塔爾庫斯面對的文本世界即是如此彌漫：不僅存有雅典城邦的“通行本”和其他各個城邦自己傳承的“城邦版本”，還有旁溢出去的所謂“離心的荷馬史詩紙草”，當然還有前輩學者們廣為搜集、編訂的其他紙草文獻與校本等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由此，阿里斯塔爾庫斯的編校工作便是要與繁復的“異讀”作整體性的抗爭，毫無疑問，首要工作便是收集盡可能多的抄本Gregory Nagy， ，53，70．，而后再從中選擇一個最為穩(wěn)妥的版本——納什認為無疑應是雅典的“通行本”——作為“底 本”（

texte

de

base

／the base text），在此基礎上，阿里斯塔爾庫斯分別從“垂直”（vertical）與“水平”（horizontal）這兩個文本“異讀”的主要維度入手，重建基于文本“多樣性”的“多重文本”：1．垂直變體：阿里斯塔爾庫斯在其底本中保留了“通行本”中他已決定“撤除”（

athetēsis

／athetesis）阿里斯塔爾庫斯運用所謂的“行數(shù)標記”（ ，參閱 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的方法來實現(xiàn)篡偽詩行（ ／interpolations）的撤除，具體的撤除原則與操作方法，參閱 Gregory Nagy， ，5255；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M．J．Apthorp， （Heidelberg：Carl Winter，1980）。的若干異讀詩行，但在其“注疏”中保留了判定這些詩行系篡偽的理由，以備后續(xù)討論（文本中恰當?shù)倪呑崾具@些討論）；只有當針對某一既定詩行的抄本證據(jù)非常薄弱時，他才將之“刪除”（delete／omit），而非在其底本中標記為“撤除”，而后很可能在其注疏中給出刪除的理由。2．水平變體：阿里斯塔爾庫斯在底本中保留了通行本的“讀法”（wording），同時將針對相應的“非通行本”（nonvulgate）中的讀法對錯與否的意見留存于其注疏中，以備討論。這些非通行本中的相應讀法來自那些“更為講究的”抄本（

khariesterai

）；只有當針對通行本某一既定讀法的抄本證據(jù)不可靠時——即是說，同時出現(xiàn)一個以上的通行本讀法，但沒有一個讀法是明確比其他讀法來得可靠的——阿里斯塔爾庫斯則會在底本上作出他的選擇，而后在其注疏中講明如此選擇的理由。Gregory Nagy， ，64．

通過以上垂直與水平兩個異讀維度的辨析，阿里斯塔爾庫斯極有可能已經生產了荷馬史詩的一部權威匯校本，當然頗為可惜的是該本沒有存留下來；與匯校本并行的“注疏”也蹤跡杳渺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阿里斯塔爾庫斯的工作在某種程度上主宰了希臘化之后荷馬史詩的文本傳承 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 ， ，etc．；Rudolf Pfeiffer， ： ，210233．，現(xiàn)存于威尼斯的荷馬史詩最為重要的中世紀手稿Venetus A（codex Marcianus 454） 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中存有了大量的“古注”，學者們發(fā)現(xiàn)其中保留了許多阿里斯塔爾庫斯的研究成果，有學者堅定地認為該手稿最為迫近阿里斯塔爾庫斯的工作，很有可能是其直接后裔 參閱 Gregory Nagy， ，324；關于 Venetus A的整體性研究，請?zhí)貏e參閱 Casey Duéed．， ： （Washington D．C．：Center for Hellenic Studies，2009）．。

而在納什看來，阿里斯塔爾庫斯卓越的工作雖然其原始意愿是重構某種“原初文本” Gregory Nagy， ： ，205．，但其實際導向的卻是一種“多重文本”，這無疑得益于他對當時存世的通行本、抄本、紙草等文本形態(tài)的廣泛搜羅并全部資以精審的比堪利用：

1．阿里斯塔爾庫斯所知曉的古代抄本證據(jù)遠超于我們所掌握的。

2．基于他所搜集的全部抄本證據(jù)，阿里斯塔爾庫斯不能也不會生產一種單獨的荷馬史詩的“整一本”（unified text）。他在其“注疏”中為文本“異讀”——包括“垂直”維度與“水平”維度——的擇取理由預留了空間。

3．基于現(xiàn)今我們所能得到全部抄本證據(jù)——無疑這是無法與阿里斯塔爾庫斯所占有的材料相提并論的——包括韋斯特在內的那些編校者們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即他們無法生產一種單獨的荷馬史詩整一本。他們那些所謂的“整一本”（

Urtext

／unitext）其“整一性”（unity）必須借由“重構”（reconstructions）與“推測”（conjectures）的方法才能達成，而這些重構與推測只是基于對“年代學”（chronology）、“方言”（dialect）、“歷史出處”（historical provenance）等因素的考量。Gregory Nagy， ，70．用不著特別強調，阿里斯塔爾庫斯的工作之所以為納什等學者所激賞，正是由于其對荷馬史詩文本傳承樣態(tài)本身的充分尊重，他所提煉出的版本本質上是一個開放性的版本，以文本匯校與獨立注疏的形式再現(xiàn)了荷馬史詩文本傳承的“多樣化”這一根本特性 但必須引起注意的是，體現(xiàn)“多樣化”特性的“多重文本”并不意味著否定荷馬史詩內在的“整一性”（unity），恰恰相反，口頭詩學的基本立意便是要揭示口傳史詩本身導向的就是荷馬史詩內在的“整一性”，具體討論參閱 Gregory Nagy， ： ，ixxviii，25； ： ，1ff。，而這一特性無疑源自長時段的共時態(tài)與歷時態(tài)糾葛的活態(tài)口頭史詩表演傳統(tǒng)Gregory Nagy， ，2627．，所以阿里斯塔爾庫斯的工作最終導向的是一種“多重文本”而非韋斯特意義上的“整一本”：“‘多重文本’的觀念必須能夠解釋體現(xiàn)為文本異讀（textual variants）的荷馬史詩‘多樣化’這一特性……荷馬史詩的‘多重文本’這一版本的重構理論上就是為了最為明晰地展示所有存留下來的文本異讀，包括垂直維度與水平維度。它必須擁有一個已經排除諸多頗具任意性判斷的底本，這些任意性判斷包括比如根據(jù)編校者個人之于文本異讀孰優(yōu)孰劣的觀感（或判定標準）而對文本異讀作出擇取。換言之，這一底本的構筑便是為了能夠顯示全部存在異讀現(xiàn)象的文本縫隙，進而所有的文本異讀都能被安插進這些文本縫隙中——但沒有任何一種異讀具有優(yōu)先權?！?span id="j5i0abt0b"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73_21" style="display: none;">Ibid．，7071．

所以在納什看來，韋斯特等學者試圖依靠推想中的“原始文本”重構荷馬史詩的“整一本”的努力無疑是徒勞的，因為根本就不存在古風早期就以被寫定的“原始文本”，荷馬史詩文本之歷史性的本真樣態(tài)即是經由口頭表演傳統(tǒng)逐步“結晶化”而成的“多重文本”。大體而言，納什等學者是順著文本演進與傳承的歷史進程，做文本編訂的“加法”；而韋斯特等學者則反其道而行，試圖通過整合現(xiàn)存的各式材料，采用“剝洋蔥”的手法去偽存真，做文本編訂的“減法”，最終收獲古風早期由那位大師級的“詩人”親自寫就的荷馬史詩“原初文本”。

三

雖然納什與韋斯特探求“荷馬問題”的學術路徑本質上而言大相徑庭，但這并不妨礙他對這部新校本表示足夠的尊重，書評的篇幅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Gregory Nagy， ，74．。繼納什的長篇評論刊發(fā)后，法國學者那赫德利（JeanFabrice Nardelli）也在《布瑞·冒爾古典學評論》上針對該新校本發(fā)表了長篇書評，相較而言，后者的評論涉及了更多的文本編校方面的細節(jié)，比如文本傳承史的梳理、“?？庇洝保?p>apparatus

）的組織、“異讀”的擇取標準、“古證”（

testimonia

）的羅列利用、方言問題、正字問題（orthography）等。雖然那赫德利推崇韋斯特此本超越了阿倫（T．W．Allen）的老版OCT與泰勒（H．Van Thiel）的版本，體現(xiàn)了某種新的?？睒藴剩傮w而言他并不完全認同韋斯特之于荷馬史詩文本傳承歷史的意見和重構“原始文本”的努力，在諸如文本演進與傳承的“雅典階段”、古風時期荷馬史詩的現(xiàn)實影響力、卷數(shù)區(qū)分問題（BookDivision）、希帕爾庫斯統(tǒng)治時期之于文本演化的意義、“文本傳承層累說”（text accretion）、對“前亞歷山大里亞時期”（preAlexandrian age）紙草文獻和中世紀抄本傳統(tǒng)的處理等問題上，那赫德利均有不同意見，并且實際上很多地方與納什的看法暗合。所以雖然韋斯特的工作是如此得艱苦卓絕，但評論者仍是認為他處理材料和異讀擇取的標準與方法顯得過于獨特；之于文本演化與傳承的整體性看法又有陷入“獨斷論”（dogmatism）的嫌疑，而這無疑源自韋斯特對作為“整一本”的所謂“原始文本”的堅定信念，但在評論者看來這只是“假想性的荷馬史詩原型”（hypothetical Homeric archetype）而已JF．Nardelli，Review of West's ． （2001．06．21）．具體的文本傳承與?？鄙系募毑抠|疑與爭論，可進一步參閱JF．Nardelli，diter l'Iliade I．La transmission et ses débats：perspectives critiques．： 5（2001）：41118；diter l'IliadeⅡ，6（2002）：47144。。

那赫德利與納什很可能擁有共同的學術立場，即口頭詩學的立場，這一點韋斯特在回應文章開頭就已點明 M．L．West，West on Nagy and Nardelli on West． （2001．09．6），又見于M．L．West，： ，．，，17677．。從這一簡短的回應來看，韋斯特顯然并沒有特別多的耐性來回應批評者的攻詰——特別是那赫德利集中呈現(xiàn)的文本異讀擇取等?？奔毑糠矫娴漠愐?，因為從一開始韋斯特就已替自己設定了“寫定的原始文本”這一討論的基點，而納什與那赫德利所秉承的口頭詩學立場以及由此而來的“多重文本”觀念無疑使韋斯特認為雙方根本就不具備討論?？奔毠?jié)所必需的某種問題意識上的共識，所以僅以區(qū)區(qū)幾頁篇幅就打發(fā)了兩位批評者的宏論，并且以為在新校本中回避口頭詩學派的研究成果并無不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M．L．West，： ，．，，17779．。納什對韋斯特的編校策略最為突出的不滿就是后者堅持找尋或“復原”某種“正確的異讀”，也即是說，顯現(xiàn)于現(xiàn)存的抄本、紙草等載體中的諸種“文本變體”與“語匯異讀”有且只有一種是具備“源真性”的，其他的皆是原初的“整一本”寫定后在傳承過程中滋生的各種干擾，韋斯特派給自己的任務就是通過對現(xiàn)存材料的條分縷析，特別是借由步格、方言、語言的歷史比較等要素發(fā)掘文本的“內證”（internal evidence） 參 閱 M．L．West， ： ，v．，排除傳承過程中的各種文本干擾，進而作出合乎歷史與邏輯的文本擇取。納什無疑堅決反對這種之于文本異讀的帶有獨斷論色彩的“對錯之分”，在他看來，詩歌演化與文本傳承的歷史中形成的諸種變體與異讀恰是表演傳統(tǒng)和文本“多樣性”的體現(xiàn)，也是荷馬史詩的本真存在樣態(tài)即“多重文本”的根本表征，?？闭弑仨殞ζ湟灰曂剩豢善珡U Gregory Nagy， ，61，71；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當然韋斯特是不能茍同的，所以在這一簡短的回應中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語帶譏諷地宣稱果斷地判斷異讀之對錯恰是稱職的古典語文學家和文本?？闭叩姆謨仁?span id="j5i0abt0b"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80_23" style="display: none;">M．L．West，： ，．，，17879，181．。

而就在這篇短論發(fā)表的同年稍早時候，韋斯特新校本的副產品——即前揭《〈伊利亞特〉的文本與傳承研究》——也順利問世，原本用拉丁文撰寫、致使作者基本的問題意識與編校策略只能囿于專業(yè)學者圈內的長篇導言經過大幅擴充，以英文印行，使得作者的立場與觀點可以整體性地為大眾所獲知。在韋斯特之于荷馬問題的整體性認知與解釋框架中，前亞歷山大里亞時期《伊利亞特》的文本演化與傳承不啻是對“原始文本”的持續(xù)性的腐蝕、降解與重構的“異化”過程。韋斯特援引考古學、碑銘學和圖像學等領域對“早期詩體銘文”（early verse inscriptions）與瓶畫（vasepainting）的研究，并結合傳統(tǒng)語文學之于古文字的歷史形態(tài)學、方言等層面的考量，堅定地認為《伊利亞特》的“原始文本”早在公元前688或前678年至公元前630年這一歷史區(qū)間內 M．L．West，The Date of ，in M．L．West，： ，．，，188208，esp，206．就已由一位主要活動于小亞細亞西岸、并操用具有二十五個字母的伊奧尼亞東部方言的卓越詩人以該種希臘語方言在紙草或羊皮紙卷軸上寫就全本。需要特別注意的是，這并不表示在這一歷史區(qū)間之前不存在《伊利亞特》的口頭表演傳統(tǒng)，韋斯特也認可《伊利亞特》在被全本寫定之前是以詩人的口頭表演形式首先在小亞地區(qū)流布的，但由此而產生的諸多變體——體現(xiàn)在史詩的敘事片斷排布、敘事細節(jié)等方面——卻已在最初的“原始文本”被寫定之前就已消逝了，“原始文本”是被“一次寫定”的，具備不可辯駁的源真性M．L．West， ，3．納什認為韋斯特如此界定文本寫定前的口傳階段以及口傳與原始寫定本兩者間關系為免太過草率，在他看來，“口傳版本”與“原始文本”根本就是兩個絕不相容的觀念，參閱Gregory Nagy， ，79．。

82M．L．West，

Hellenica

：

Selected

Papers

on

Greek

Literature

and

Thought

，

vol

．

1

，

Epic

，180，18586；

Studies

in

the

Text

and

Transmission

of

the

Iliad

，34，2122．頗為有趣的是帕里的兒子亞當·帕里（Adam Parry）——也是一位杰出的古典學家——卻是這一觀點的最早提出者，他并不無極端地認為自乃父始的將上古詩歌的口頭表演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塞爾維亞史詩詩人（guslar）的表演相類比這一傳統(tǒng)古典學與人類學、民俗學田野調查相結合的學術路徑根本上是錯誤且無效的，參閱 Adam Parry，Have We Homer's Iliad？in

Yale

Classical Studies

20（1966）：177216；“Introduction”，in

The

Making

of

Homeric

Verse

：

The Collection

Papers

of

Milman

Parry

，ed．Adam Parry ixixii，esp．xxxviii；M．L．West，“The Transition from Oral to Written”，in

Hellenica

：

Selected

Papers

on

Greek

Literature and

Thought

，

vol

．

1

，

Epic

，163164。不同意見參閱Stephen Mitchell and Gregory Nagy，Introduction to the Second Edition，in

The

Singer

of

Tales

，A．B．Lord，xvxviii．但隨著這位“原初詩人”（

primus

poeta

） 無疑，納什等學者樂于稱之為“假想中的荷馬原型”（hypothetical Homeric archetype），見于 Gregory Nagy， ，61。的隕落，荷馬文本便開始了四處流散的命運。追隨這位“原初詩人”并以吟誦荷馬史詩為業(yè)的誦詩人群體成為這一“原始文本”最有可能的占有者，由于誦詩人群體相較于“原初詩人”在智識、創(chuàng)造力與表演技巧等方面的絕對劣勢，他們每個個體只能掌握一些相應的吟誦篇章或段落，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一群體對原初的“全本”毫無概念，恰恰相反，很可能誦詩人畢生所追求的就是獲取并表演全本的《伊利亞特》。韋斯特提出了四種最有可能的“原始文本”去向：由詩人的家族妥善保存但秘不示人，不利于流布；由誦詩人群體保存并表演之，這大大利于史詩文本的謄錄與流布，但無疑是以吟誦篇章或段落的形態(tài)而非全本；由詩人所依附的“保護人”（通常是城邦的“王”或后來的“僭主”）保存，誦詩人很可能會受指派而學習這一文本，客觀上也有利于文本的謄錄與流布；被獻于某個神廟，成為神明的財產，這只有理論上的可能，而且極大地妨害了文本的流布M．L．West， ，56．。不論“原始文本”以上述何種方式被保存，在流布過程中，誦詩人群體無疑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并且這種流布是以誦詩人對史詩文本的篇章或段落的口頭表演與這些篇章段落的謄寫本（written exemplars）的流轉相復合的形態(tài)呈現(xiàn)的，從公元前620年左右至公元前520年左右，這一長時段的流布過程——也即誦詩人的史詩吟誦競賽表演機制——持續(xù)了大約一個世紀 M．L．West，Iliad and Aethiopis，in ： ，．，，26162．，并成功地在整個希臘世界為人們所熟知M．L．West， ，69．。鑒于誦詩人群體在史詩文本流布中的關鍵地位，文本傳承過程中多種變體與異讀的出現(xiàn)也就可以想見，這取決于誦詩人對其所據(jù)有的篇章或片斷在表演與傳抄過程中的態(tài)度，韋斯特指出，誦詩人往往傾向于將自己所據(jù)有的文本變?yōu)椤白约旱陌姹尽?，由此諸多“竄入”（interpolations）和“修改”（emendations）逐漸湮沒了“原始文本”的本來樣態(tài)，而被次第包裹起來的文本則成為傳承史上的主流樣態(tài)Ibid．，810．。大體而言，對“原始文本”的侵蝕主要體現(xiàn)為如下幾種情形：大篇幅詩行的整體性竄入，往往很可能是其他詩人的完整作品，比如學界普遍認可《伊利亞特》第十卷“多隆尼亞”（

Doloneia

） 參閱 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進一步參閱從口頭詩學與“多元文本”理論角度討論第十卷的晚近成果Casey Dué＆M．Ebbott， ： （Washington，D．C．：Center for Hellenic Studies，2010）．系整體性竄入；小型的竄入與修改，主要表征為出于某些特定的政治文化的歷史語境、文本流布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地域性分歧和認同代入（如所謂的“雅典階段”、“史詩詩系”傳統(tǒng)等）以及文句修辭、句法等層面上的變異而刻意作出的若干變動，大體都是針對某些具體詩行、措辭、程式、明喻等要素的小型變動，且從公元前6世紀始就已顯露端倪；另一種小型的變動則主要存在于公元前4世紀至公元前2世紀，韋斯特稱之為偶發(fā)的但已被保留在現(xiàn)存抄本等材料中的“口頭異讀”（oral variants），誦詩人依憑記憶進行史詩表演時所連帶的即興特色與記憶的不確定性無疑是這類“口頭異讀”產生并混入文本之中的因由；從文字、方言等史詩載體自身的發(fā)展而言，文本流布過程中的傳抄行為勢必會受到文字變遷歷程本身的極大影響，最為突出的當是阿提卡方言（Attic）及其正字法（orthography）的成功介入，以及一直貫穿整個史詩文本發(fā)育史的文字“現(xiàn)代化”（modernization）問題，即是原始文本在語匯、文字形態(tài)、書寫規(guī)則、發(fā)音等方面的古風特色逐漸被消弭乃至替代的過程；最后一類變動則出于古風時期以來諸多“擁有智慧的人”對史詩文本的多樣化解釋，從最早的古風詩人們到“寓言式闡釋”（allegorical interpretation）學派（如赫瑞基姆的特阿戈尼斯 Theagenes of Rhegium，6BC）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G．A．Kennedy ed．， ，．，，8586．；再到前蘇格拉底學派，以及古典時期以來流行于希臘世界的諸多智術師們（sophists）和作為他們的對立面出現(xiàn)的哲學家們，之于文本的多樣化闡釋不可避免地會累及文本本身的純潔度，隨意改寫詩行、更換表述倒還算小瑕疵，更有甚者會炮制符合其意的新抄本，并且添加不算少的“道德或品位方面的修改”（moral or aesthetic emendations），頗似于基督教主導時期對古代文本的處理 M．L．West， ，1032．。

當然我們無法回避史詩文本傳承的前亞歷山大里亞時期中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即文本傳承的“雅典階段”。上文已經提到，納什等學者將庇西斯特拉圖家族所最終確立的泛雅典娜大節(jié)史詩吟誦競賽機制視為荷馬史詩“文本化”這一漫長的“結晶過程”中決定性的一環(huán)，通過這一誦詩人的表演機制，不光是催生了后來成為古典時期“通行本”的“雅典城邦版本”，更為吃緊的是在于依憑某種“瓶頸”效應，使得完整的《伊利亞特》、《奧德賽》與“荷馬”這個名字達成實質性的對應，并使其情節(jié)、形式、敘事等廣為古代世界的人們所熟知 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 ．，在這一層面上，韋斯特與納什似乎達成殊為難得的一致，韋斯特也著重指出“雅典階段”是第一次整全的荷馬史詩 韋斯特一直堅持認為《奧德賽》實乃后續(xù)詩人模仿《伊利亞特》之作，但無疑也是十分古老 的，參 閱 M．L． West，The Making of the Iliad：Disquisition and Analytical Commentary．78，esp．7077；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的表演，經典的二十四卷分卷工作亦借此塑形關于《伊利亞特》經典的二十四卷分卷問題，一直是學界就“荷馬問題”的爭論焦點之一，1999年挪威的古典學雜志 組織了一個專論分卷問題的高端研討會，由丹麥Syddansk Universitet Odense的古典語文學家 Minna Skafte Jensen做主報告，諸位權威學者作出評論或回應（Debate：Dividing Homer：When and How were the Iliad and the Odyssey Divided into Songs？ 74［1999］：591），并在后續(xù)幾期中繼續(xù)這類討論（Debate：Dividing Homer：When and How were the Iliad and the Odyssey Divided into Songs？［continued］． 75［2000］：523；76［2001］：10312）。Jensen的主張很明顯從屬于某種“口述記錄說”，二十四卷的區(qū)分源于跨度為二十四天的口述記錄，每一卷即對應于某一天的記錄，韋斯特、姜科等學者從不同立場與角度對此提出批評，參閱M．L．West，： ，．，，18287；Richard Janko，Review of （2000．01．25）．當然這一問題隨著學理傾向的不同目前仍在爭論之中，進一步參閱 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book division；Bruce Heiden，The Placement of“Book Division”in the．118（1998）：6881；The Placement of“Book Division”in the ．95（2000）：24759。，使得當時的人們對整全的歸屬于“荷馬”的兩部史詩日漸熟稔，并且客觀上使雅典在古風晚期以降成為整個希臘世界中閱讀、傳抄和闡釋荷馬史詩當仁不讓的中心，乃至形成某種荷馬史詩的“大眾閱讀群體”，當然，在韋斯特看來，這也意味著對“原始文本”的侵蝕在“雅典階段”達到了新的高度M．L．West， ，1721；同參閱Michael Haslam，Homeric Papyri and Transmission of the Text，in ，eds．Ian Morris and Barry Powell（Leiden：Brill，1997），8284；當然納什對古典時期以降雅典這種“大眾閱讀”風尚以及圖書謄抄、買賣等商業(yè)機制的存在是抱有很大懷疑的，參閱Gregory Nagy， ，96102。。

但用不著特別指出，我們之于史詩文本的知識主要還是來自存世的各類中世紀抄本、各個時期紙草殘篇以及傳世文獻中的引文，而這其中又以各類中世紀抄本與較為晚出的紙草文獻因其量大且相對完整而成為學者們工作的主要依憑，所以古典學學術史會告訴我們，亞歷山大里亞時期學者們的努力直接決定了后亞歷山大里亞時期史詩文本傳承的樣態(tài)與路徑，換言之，正是由于芝諾多托斯、拜占庭的阿里斯托芬、阿里斯塔爾庫斯等學者的卓絕貢獻，現(xiàn)代學者才有了進一步探究文本傳承史的基石，也使得具備現(xiàn)代形式的?？北镜捻樌媸莱蔀榭赡?。上文已經指出，納什與韋斯特之于荷馬史詩文本編校策略上的分歧很大程度上即落腳于對亞歷山大里亞學派工作（特別是阿里斯塔爾庫斯）的評估上，納什認為阿里斯塔爾庫斯是在前輩學者的基礎上重建了史詩文本傳承的格局，雖然他所編校的本子以及與之配套的單行“注疏”并未存留下來，但依靠保存在中世紀抄本上的“古注”，我們依然能夠窺見阿里斯塔爾庫斯在文句擇取上的謹慎態(tài)度，依靠對當世抄本的最大化占有，他為幾乎所有在表演語境下文本演化與傳承過程中所產生的變體與異讀預留了被闡釋的權利和空間，由此客觀上阿里斯塔爾庫斯的貢獻即如納什所言，為荷馬史詩的“多元文本”提供了原初的范型。

但韋斯特顯然對此頗不以為然，他不光質疑阿里斯塔爾庫斯的權威地位，更為激進的是毫不猶豫地質疑整個亞歷山大里亞學派作為現(xiàn)代意義上文本?？睂W淵藪和古典學術史肇端的合法性，而這一合法性一直以來都受到了各類古典學學術史的認可與維護，所以某種意義上言，韋斯特似乎意在與整個學術史傳統(tǒng)搏斗，而其第一槍便是刺向亞歷山大里亞學派的先行者芝諾多托斯及其“版本”（

ekdosis

／

diorthōsis

，似乎也主要可由Venetus A中“古注”窺見一斑）。韋斯特無情拒斥了將芝諾多托斯視作荷馬史詩文本?？钡於ㄕ叩牧曇娬摂?，認為芝諾多托斯的本子并不能稱為“?？北尽?，雖然據(jù)說他也發(fā)明了一種稱為“歐貝洛斯”（

obelos

，希臘文意即吐出、排除）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的符號，用以標注認定是篡偽的詩行或篇章，但本質上言，芝諾多托斯并未搜集盡可能多的當世抄本進行文本的匯校，而只是依據(jù)所據(jù)底本語言風格與措辭等層面的“內證”進行判斷，對所謂“抄本的權威性”（authority of manuscripts）如此重要的“外證”未置一喙，所以韋斯特斷定這一本子不論如何稱不上是一項從不同抄本材料中謹慎選取讀法這一“理性過程”（rational process）的產品；更為重要的是，通過對該本子措辭、字形等方面的細致考量，韋斯特斷定所謂的

diorthōsis

充其量只是一份公元前4世紀伊奧尼亞地區(qū)［很有可能是芝諾多托斯的家鄉(xiāng)以弗所（Ephesus）］誦詩人的謄錄本（或者直接來自該謄錄本），而非嚴格意義上的?？北?，雖然雜糅了大量的口傳變體、武斷的刪節(jié)、“現(xiàn)代化”的字形等不利因素，但由于其傳承走的是異于阿提卡傳統(tǒng)的伊奧尼亞傳統(tǒng)路徑（前者無疑是從古典時期一直到亞歷山大里亞時期史詩“通行本”的發(fā)育土壤），使得該本保留了很多“原始文本”才有的古老要素，頗利于對“原始文本”的迫近 M．L．West， ，3345；Zenodotus'Text，in ． 68 2000，ed．Franco Montanari，13742； 參 閱 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 ； ； 。。那么現(xiàn)代意義上的文本校勘究竟始于何處？韋斯特的答案將我們引領至另一位更為晚近的亞歷山大里亞的語法學家第丟莫斯（Didymus，1BC）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據(jù)其考證，首次以眾多當世抄本為基礎來辨別擇取文本變體與異讀的并非納什等學者所主張的自阿里斯塔爾庫斯始，而是其同時代的學者卡利斯特拉圖斯（Callistratus，2BC） R．Pfeiffer， ： ，19091．與克拉忒斯（Crates，2BC）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真正以現(xiàn)代?？本駚硖幚韽V為搜羅的抄本，并以“?？庇洝保╟ritical apparatus）的形式呈現(xiàn)文本傳承的復雜歷史則是發(fā)軔于第丟莫斯。反觀阿里斯塔爾庫斯的工作，韋斯特堅持認為其主要依據(jù)仍是史詩文本的語言、風格等“內證”，對抄本等“外證”的關注則付闕如M．L．West， ，3637；4647．另一位學者姜科（Richard Janko）甚至認為阿里斯塔爾庫斯之于史詩文本語言細節(jié)與傳承的很多讀法充其量只是“猜測”（conjectures），參閱 Richard Janko， ： ， ，21，27；Review of ． （1998．05．20）；West's．50（2000）：14．納什之于姜科的回應見于 Gregory Nagy， ，11028。。在韋斯特對亞歷山大里亞學術史的理解中，將亞歷山大里亞學派幾代大師的貢獻（特別是阿里斯塔爾庫斯）充分吸收并結晶為自己的“?？北尽?，當屬第丟莫斯的貢獻。概而言之，第丟莫斯所倚仗的文獻大致有三種來源：其一是當世所見的各種通行版本（

hai

ekdoseis

），不僅包括希臘化時期各位學者整理的私人本與通行本，還有很多仍在希臘世界流布的地域性城邦版本，當然阿里斯塔爾庫斯的工作助益尤多；其二是學者所單獨撰述的“注疏”（

ta

hupomnēmata

），如阿里斯塔爾庫斯傾力撰寫但未完整留存下來的“注疏”；其三便是之前諸多闡釋荷馬的派別所遺留下來的材料（

ta

suggrammata

）M．L．West， ，4675．，由此，第丟莫斯即能順利展開一種類似“匯校匯注”的工作，以某一“通行本”（但明顯不是阿里斯塔爾庫斯的本子）為底本，廣采各家各本，從而形成初步的“原始文本”及其“校勘記”Ibid．，7685．。

納什對韋斯特如此推崇第丟莫斯而貶斥阿里斯塔爾庫斯抱有極大的不滿，韋斯特將阿里斯塔爾庫斯的工作僅僅視為希臘化時期眾多流布的通行本中頗為普通的一種，并且在諸多讀法的擇取上實屬對“原始文本”的損害，所以在其新校本中多處取中世紀抄本或紙草文獻的讀法而舍阿里斯塔爾庫斯的讀法，這在納什看來完全站不住腳Gregory Nagy， ，6566．。由此，兩者之于亞歷山大里亞時期荷馬史詩文本傳承與編校的學術史的迥異看法直接導致了雙方就新校本編校策略的矛盾，上文已經提及，納什等學者所倡導的是對所有現(xiàn)存的文本變體與異讀一視同仁并進而形成一種開放式的“多元文本”；但韋斯特堅信這種看似寬容、充沛的編校策略實則完全違背了?？睂W者與古典語文學家的基本使命——即為學界和大眾提供一種盡可能完備、可靠的本子 韋斯特坦言他與納什對?？闭叩慕巧ㄎ坏睦斫獠町惡艽螅娪?M．L．West， ，160no．5。，在他看來，這種完備可靠的本子無疑需要無限迫近于那位“原初詩人”在公元前7世紀以伊奧尼亞方言寫就的“原始文本”。韋斯特認為納什的問題就在于：“沒有看到一種獨一無二的原創(chuàng)性口頭傳統(tǒng)與一種荷馬史詩誦詩人的再生產傳統(tǒng)之間的區(qū)別，后者主要的任務即是表演那些從某部完整定型的史詩中挑取的片斷或篇章，當然，他們的那些篡入與‘口傳異讀’作為他們自己技藝的體現(xiàn)無疑也是有效且有趣的，但這些文本相較于那個‘原始的’、‘第一位的’文本——這也是誦詩人群體所試圖呈現(xiàn)的——無疑是頗為不同且較為低劣的。我的這個本子就是為那些對‘原始文本’更感興趣的人們所準備的。”M．L．West， ，159no．2；同參閱S．West，Elements of Epic． （1996．08．2）；H．Pelliccia，As Many Homers As You Please． （1997．11．20）；以色列古典學家芬克爾博格更直言“荷馬文本的變體與異讀的程度還無法支持‘多樣化’這一界定”，見于Margalit Finkelberg，The Cypria，The ，and the Problem of Multiformity in Oral and Written Tradition．95（2000）：111．納什的反駁意見參閱Gregory Nagy， ，2539。

所以韋斯特強調一個合格的現(xiàn)代校本不僅需要盡可能迫近“原始文本”的正文；而且也能提供給讀者這一“原始文本”傳承歷史的相關痕跡，這主要就由豐沛的?？庇浥c“古證”（或“古代引文”，

testimonia

）來呈現(xiàn)；當然文字的字形、拼寫、送氣等正字方面的細節(jié)也需適合現(xiàn)代讀者的要求?，F(xiàn)代?？闭咄耆珱]必要躺在亞歷山大里亞學者們的遺產之上，而是完全有可能迫近“原始文本”，因為現(xiàn)存的中世紀手稿傳統(tǒng)很有可能直接來源于第丟莫斯的整理成果M．L．West， ，15870；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而就在韋斯特的這本著作出版之后，接踵而至的書評又將這場圍繞《伊利亞特》新校本的爭論推向深入，但相較于之前的評論，希臘學者瑞伽寇斯與納什的攻擊火力集中于亞歷山大里亞時期學術史的討論，特別是阿里斯塔爾庫斯與后來者第丟莫斯在史詩文本傳承與?？狈矫娴牡匚粏栴}，納什最終所要證明的仍是阿里斯塔爾庫斯的絕對權威性 Antonios．Rengakos，Review of West 2001． （2002．11．15）；Gregory Nagy，Review of West 2001． 75（2003）：481501，修訂版見于 Gregory Nagy， ，75109。。韋斯特最后的回應仍舊簡短而有力，特別指出口頭詩學諸原則在荷馬文本上的不適用 M．L．West，West on Rengakos and Nagy． （2004．04．17）．。至此，關于《伊利亞特》托埃布納新校本的爭論暫告一段落，但明面上爭論的偃旗息鼓并不意味著學術主張上的日漸趨同，事實恰恰相反，兩派的理論主張已經到了具體的文本編校上，各據(jù)戰(zhàn)陣實踐學術取向的局面已然拉開。意大利熱那亞大學的古典語文學家蒙塔那里創(chuàng)辦了一個專注阿里斯塔爾庫斯學術遺產的在線資料庫，十分豐沛 Franco Montanari， ．http：／／www．Arstarchus．unige．it，2012年9月20日檢索。；由哈佛大學駐華盛頓的希臘研究中心組織的“荷馬的多元文本”（The Homer Multitext）這一長期的在線合作項目已經上馬見于 http：／／www．Homermultitext．org，2012年9月20日檢索。參閱 Casey Dué＆ M．Ebbott，As Many Homers as You Please：An OnLine Multitext of Homer，C．Blackwell，R．Scaife，edd．， volume 2：C．Dué＆ M．Ebbott，executive editors，The Center for Hellenic Studies of Harvard University，edition of April 3，2004；Digital Criticism：Editorial Standards for the Homer Multitext． 3．1（2009）。；而由拉塔奇、韋斯特、格拉夫、德·容等一批歐洲學者共同擔綱的、有史以來最為詳盡的《伊利亞特》注疏本“巴塞爾注疏本”（Basler Kommentar）自新世紀始即開始陸續(xù)面世，目前已出六卷十二分冊，外加綜論一冊 Joachim Latacz etc．eds．， ： （Berlin：Walter de Gruyter，2000）．。必須指出的是，目前學術界之于上述兩種荷馬史詩文本編校策略的爭論仍在繼續(xù)，各有優(yōu)勢又皆有短板，所以目前而言無論哪種都無法真正取代舊著而成為學界定本，所以謹慎的學者必須選取有度，有時還不得不依賴較為穩(wěn)妥的老版

OCT

Irene J．F．de Jong ed．，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39．。

四

應該不用特別指出，上文較長篇幅對圍繞《伊利亞特》新校本的爭論回顧絕非與原初的論題——古風詩歌中的“作者身份”與“權威性”毫無瓜葛，恰恰相反，筆者著力介紹這一爭論意在引起對古風詩歌“作者身份”問題的重新認知。如果說關于荷馬文本的具體編校策略是某一問題鏈中符合邏輯的終端呈現(xiàn)，那么之于某一“元問題”的整體闡釋模式就是對這一問題鏈中各環(huán)節(jié)——哪怕是那些具備高度確定性的知識——的不同認知，最終規(guī)定了可能相迥異的文本編校策略，正如上文筆者著力呈現(xiàn)的那樣。那么這個“元問題”究竟為何？答案無疑是顯明的，“荷馬問題”作為古典學學科草創(chuàng)期學者們的核心關切，經由兩百余年學術史的沉淀，已然獲取某種“建構性的”元問題身份與地位；且從另一方面看，每一次對這一元問題進行重新整理與闡釋的努力幾乎都會成為推進整體的“荷馬研究”（Homeric scholarship）的第一策動力。自18世紀末德國學者沃爾夫（Friedrich August Wolf，1759—1824） 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Rudolf Pfeiffer， ： （Oxford：Clarendon，1976），173ff．在其開創(chuàng)性的作品《荷馬導論》（

Prolegomena

ad

Homerum

，1795） 這部經典著作已有較好的現(xiàn)代整理本，參閱F．A．Wolf， ．eds．A．Grafton，G．Most ＆J．Zetzel（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5）。中首次將古已有之的“荷馬問題”以現(xiàn)代形式重新包裝推向世人，“荷馬問題”便成為古典學家致力解決的第一要務，從“分析派”（Analysts） 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與“整一派”（Unitarians） Ibid．，s．v．．的爭論到20世紀上半葉“口頭詩學”這一“新荷馬研究”（New Homeric Scholarship）的嶄露頭角，再到從另一種更為廣闊的史詩流布與傳承角度看待荷馬史詩形成和發(fā)育過程的“新分析派”（neoanalysis）Ibid．，s．v．．，學者們總在試圖捕捉荷馬史詩文本背后一直潛隱著的“作者”這一幽靈。如果正如美國學者特納所指出的，所謂的荷馬問題實際上是一種19世紀的發(fā)明，是多種頗具時代特色的學術思潮——比如對“作者”與編創(chuàng)行為的浪漫主義想象；古典語文學的興起與學術專門化的趨向；以及19世紀的歷史主義等——所共同孕育而成的 F．M．Turner，The Homeric Question．in Ian Morris ＆ Barry Powell（eds．）， ，123，14445．參閱 Adam Parry，“Introduction，”in ，Milman Parry，ed．Adam Parry，xxi；M．L．West， ： ，7。，那么我們就更有理由確信：荷馬問題這一古典學的原初問題本質上即是作者與作者身份的問題，之于荷馬問題的不同闡釋模式不外乎是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在不同歷史時期、基于不同學術傾向而不可避免會呈現(xiàn)的正常學術生態(tài)；借此基礎更可以展望，對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堅持不懈的探究很大程度上規(guī)定與引導了整個荷馬研究的基本樣態(tài)和走向關于“荷馬問題”這一論題本身的學術史回顧與其各階段的意義生成，參閱Adam Parry，“Introduction，”in ，Milman Parry xxxi；J．M．Foley， ： ，218；F．M．Turner，“The Homeric Question，”in ，eds．Ian Morrs and Barry Powell 12345；Barry Powell，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12；（Oxford：Blackwell，2004），622；Barbara Graziosi，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1318；Robert Fowler，“The Homeric Question，”in ed．Robert Fowler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22032；Suzanne Sa?d， ，tran．Ruth Webb（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2039；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較為便利的文選可見于Irene J．F．de Jong ed．，：，．，3160，esp．316．特別參閱新近出版的兩部精彩作品Luigi Ferreri， （Roma：Edizioni di storia e letteratura，2007）并 Bruce Heiden，Review of ．（2009．02．17）；G．W．Most，L．F．Norman and S．Rabau eds．， （Pisa：Edizioni della Normale，2009）并 Constanze Güthenke，Review of ． （2010．08．57）。。由此，追問學術史中關涉荷馬問題的不同闡釋模式之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古風詩歌的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就顯得尤為緊迫且重要了。

那么究竟何為“荷馬問題”？在此不妨援引三位權威學者的表述。韋斯特在為新出權威工具書撰寫的“荷馬問題”詞條中說：“這一術語用來指稱荷馬史詩的起源問題已經遠超一個世紀了，它特別關涉荷馬史詩的作者身份問題的整一性、‘荷馬’此人的私人貢獻以及他身處的時空等”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參閱M．L．West，M．L．West，The Homeric Question Today． ，155（2011）：38384。；特納認為“荷馬問題”主要回答“《伊利亞特》與《奧德賽》這兩部史詩是否為同一人所作？史詩編創(chuàng)的具體情境為何？是否存在一種原始的‘核心’使得兩部史詩得以以此為根本而被編創(chuàng)？兩部史詩之間是何種關系？” F．M．Turner，The Homeric Question．in ，eds．Ian Morris and Barry Powell，123．等問題；而納什則認為：“荷馬問題首要的是關涉《伊利亞特》與《奧德賽》的編創(chuàng)、作者身份和年代等問題……荷馬是誰？他生活于何時何地？只有一位‘荷馬’存在嗎？《伊利亞特》與《奧德賽》是同一位作者所創(chuàng)，還是分屬不同的作者？每部史詩是否都擁有成世系的作者群體抑或編校者群體？由此是否存在一部整一的《伊利亞特》或《奧德賽》？”Gregory Nagy， ，1；還有很多類似的表述可供考辨，參閱Richard Janko，，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2），ix；M．S．Jensen， ，9； ： ，9；Ahuvia Kahane， ： （Lanham：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ing，Inc．，2005），12；Suzanne Sa?d， ，20ff．；Adam Parry，Introduction．in Milman Parry， ，x ff．；Stephen Mitchell and Gregory Nagy，“Introduction，”in ，A．B．Lord，viii，xvi；J．M．Foley， ： ，218；Barbara Graziosi， ： ，6ff；E．J．Bakker，Homer and Oral Poetry Research．in ： ，．，ed．Irene J．F．de Jong，16364；D．L．Cairns，Preface．in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1；Barry Powell， ，1，4；，6；David Bouvier，The Homeric Question：An Issue for the Ancients？ 18．1 （2003）：5961；Hugh LloydJones，“Remarks on the Homeric Question，”in ，， ：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Michael Haslam，Homeric Papyri and Transmission of the Text，in ，eds．Ian Morris and Barry Powell，79；Alain Ballabriga，“La Question Homérique：Pour une réouverture du débat，” 103 （1990）：1629；Luigi Ferreri， ，111；J．P．Crielaard ed．， ： ， （Amsterdam：J．C．Gieben，1995）。

以上引述的一般界定無疑可以支撐我們的論斷，即傳統(tǒng)的荷馬問題本質上言是作者與作者身份的問題參閱 M．S．Jensen， ，9；Barbara Graziosi， ： ，4ff．。自20世紀上半葉帕里與洛德篳路藍縷的開創(chuàng)之功，口頭詩學——或者說“帕里—洛德理論”——這一新興理論與實踐的學術范式幾乎從根本上松動了日益固化的闡釋模式，甚至可以說完全重構了20世紀以降學者們之于荷馬問題的闡釋圖景，由此對整體的荷馬研究的推進效應無疑怎么估量都不為過，所謂的“新荷馬研究”正是肇端于帕里在塞爾維亞艱苦卓絕的田野工作自帕里—洛德理論在上古史詩研究領域流行以來，針對其不論理論建構層面還是實際個案分析層面的質疑與詰難從未中斷，納什一直試圖揭示，大多數(shù)對口頭詩學理論的批評實際上是建立在對該理論充滿偏見的誤讀和有意無意的曲解之上的。參閱Gregory Nagy， ： ，xi ff．；： ，2； ，22；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批評意見參閱F．Solmsen，Review of ．102（1981）：8183；J．Griffin，The Epic Cycle and the Uniqueness of Homer．97 （1977）：3953；Review of ． （1984．02．10）；Review of ．n．s．41 （1991）：15；J．M．Bremer，Irene J．F．de Jong ＆ J．Kalff eds．，， （Amsterdam：John Benjamin，1987）；M．L．West， ： ，36．進一步參閱 Franoise Létoublon and Helma Dik eds．， ： （Leiden：Brill，1997）；M．S．Jensen， ： ，48ff．；Merritt Sale，In Defense of Milman Parry：Renewing the Oral Theory． 11．2（1996）：374417。。所以在這一令人振奮的學術光譜中，我們之于荷馬問題之當代解答的問題史的探究勢必需要去正面觸碰這一問題域中的核心旨歸，即荷馬史詩的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換言之，我們需要知道“荷馬是誰”這一原初問題在上述以韋斯特和納什兩位學者為代表的學術傾向中是如何被看待與解答的；這并有助于進一步索解學術界對整體的古風詩歌的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的一般性態(tài)度。

上文所著重回顧的圍繞《伊利亞特》新校本的爭論其背后潛隱的根本性學理分歧即在于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韋斯特在其新校本出版十一年后，面對學界據(jù)此而生的種種爭論，深感有必要重申其關于荷馬問題的基本預設、學理傾向和闡釋模式，并深信己說之正確，由此催生了前揭新著《〈伊利亞特〉的形成：專論與分析性注疏》的問世M．L．West， ： ，4．。在之前的作品中，韋斯特著力討論的乃是史詩文本形成之后的流布與傳承之歷險，而在這一新著的申論部分，韋斯特特別為讀者呈現(xiàn)了那位“原初詩人”編創(chuàng)《伊利亞特》之“原始文本”的簡要圖景及其所本，頗為有趣但也在意料之中的是，這一簡要的申論建筑在對口頭詩學理論的輕哂斥駁之上。

韋斯特著重提出了關乎《伊利亞特》形成的五條重要預設：《伊利亞特》幾乎全部是一位詩人的作品；但這位詩人并沒有寫作《奧德賽》；他并不叫“荷馬”；《伊利亞特》的編創(chuàng)借由書寫的幫助才能完成，并經歷了很長一段時期；詩人并非嚴格遵照從第一卷至第二十四卷的線性遞次進行創(chuàng)作，而是切分成諸多“寫作部分”（writing sessions），并在整個長時段的編創(chuàng)過程中反復地咀嚼、打磨已寫就部分，進行更合乎現(xiàn)下詩人創(chuàng)作靈感、敘事模態(tài)與技巧的修正、擴充、插入、調整等編創(chuàng)方式Ibid．，4868。，由此《伊利亞特》這一長篇史詩得以成型，整一性、系統(tǒng)性與高度的藝術精巧性無疑是其最為顯明的特征。但整體上的有機統(tǒng)一性并不意味著史詩文本內部的絕對均質化，恰恰相反，正是出于詩人這種長時段的反芻式編創(chuàng)方式，史詩文本中的敘事縫隙與斷裂、情節(jié)之重復、節(jié)奏不協(xié)調以及小到具體措辭、文法等方面的前后不一致等現(xiàn)象并不鮮見Ibid．，3，1014．，韋斯特以著名的《伊利亞特》第九卷“使團場景”中使團人數(shù)的雙數(shù)問題（duals of Embassy）為例作了進一步闡釋Ibid．，1314．關于這一頗為吃緊又極具代表性的文本細節(jié)，歷來是學者們討論的焦點之 一，參 閱 Charles Segal，The Embassy and the Duals of 9，18298． 9（1968）：10114；Gregory Nagy， ： ，4958；Egbert Bakker，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forthcoming））；Bryan Hainsworth，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8587。。雖然史詩文本存在著上述諸多看似不和諧之處，但韋斯特堅持認為這些皆從屬于詩人對整部詩篇的敘事意圖與結構模態(tài)的整體性精彩把捉，詩人無疑知曉自己要創(chuàng)作什么，而這正是史詩文本之整一性、系統(tǒng)性與藝術精巧性的本根之源，也是韋斯特判定文句擇取、剔清后世各類脫奪衍誤，以最大可能恢復“原始文本”的基本根據(jù) M．L．West， ： ，v，67．。

所以在韋斯特之于荷馬問題的解釋框架中，主張口頭詩學諸原則的學者們無疑具有某些學理上的“原罪”，其實并無甚新意Ibid．，35．。由此在作者與作者身份的具體考量上，韋斯特強調口頭詩學派推崇的“多重的作者身份”（multiple authorship／plural authorship）觀念從根本上無法解釋史詩文本的諸種特性，因而是不成立的，我們必須接受“單一作者”（individual poet）的論定，但這位詩人是不是叫“荷馬”則是另外一個話題參閱 M．L．West，The Invention of Homer．in ： ，．，，40836； ，1517； ： ，810；Barbara Graziosi， ：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Casey Dué，The Invention of Ossian．＠issue 3：12。下文會有詳細論述。，所以自1988年始，韋斯特開始懷疑是否真有這么一位叫“荷馬”的原初詩人 M．L．West，The Rise of Greek Epic．in ： ，．，，73．，而從1995年開始，“荷馬”這一用來指代原初詩人的名字也幾乎在其作品中消失了，代之以“P”（這位詩人）M．L．West，： ，．，．p．v； ： ，3ff．。

無須特別指出，在納什看來，韋斯特之于荷馬問題的這一解釋框架屬于避重就輕，遠未觸到荷馬問題的實質——也即荷馬詩歌在歷時態(tài)與共時態(tài)相互糾葛的坐標中借由“編創(chuàng)”與“表演”兩大要素的互動與融貫而逐步發(fā)育為成熟的“多樣化”詩歌，并進而演化成書寫下的“多元文本”。納什將這一解釋框架凝練地歸結為荷馬史詩的“演進模式”（evolution model）：

1．一個相對而言最富流變性的時期，沒有書面文本的存在，從公元前兩千年早期以降，至公元前8世紀中葉。

2．一個更具“程式化”（formative）或“泛希臘化”（panHellenic）的時期，仍舊沒有書面文本，從公元前8世紀中葉至公元前6世紀中葉。

3．一個決定性的時期，以雅典為中心，以“謄錄本”為潛在的文本（potential texts），具有若干個分布點，從公元前6世紀中葉至公元前4世紀后半葉；這一時期肇端于雅典庇西斯特拉圖家族統(tǒng)治時期對荷馬史詩表演傳統(tǒng)的改革。

4．一個標準化的時期，擁有“謄錄本”乃至“腳本”意義上的“文本”，從公元前4世紀后半葉至公元前2世紀中葉；這一時期是從雅典的荷馬詩歌表演傳統(tǒng)的改革發(fā)端的，當時正是法雷翁的德梅特瑞烏斯的治理期，從公元前317至公元前307。

5．一個相對而言最具穩(wěn)定性的時期，擁有以“定本”形式存在的“文本”，從公元前2世紀中葉以降，這一時期是從阿里斯塔爾庫斯完成了荷馬詩歌文本的編訂工作開始的，約在公元前150后不久，這一年也以所謂的“離心式的紙草”整體消逝為 標 志。 Gregory Nagy， ： ，10911；，4142； ： ，58； ，23； ，2730．

在這一“演進模式”的指導下，納什之于荷馬史詩的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的基本立場就與韋斯特截然相反，他徹底排斥了“單一作者”的觀念，堅定地認為荷馬史詩誕生于長時段中不斷進行表演與編創(chuàng)的“歌者”（

aoidos

）與“誦詩人”（

rhapsōidos

）這兩個相互區(qū)別又相互滲透的職業(yè)群體之口，在他看來，“作者身份的問題取決于表演（performance）與文本性（textuality）的‘權威性’（authority），以及從表演到表演的歷程中編創(chuàng)之恒常性（invariability）的程度”Gregory Nagy， ，19，esp．no．26；進一步參閱 Gregory Nagy， ： ，5281．，換句話說，看似顯明的“作者身份”的提煉實則源自表演和編創(chuàng)這一長時段的互動過程從流變性日趨于穩(wěn)定性而造成的關乎“作者”的結晶效果，但口頭詩學諸原則再次提醒我們，這一關乎“作者”的結晶化效果更多的只是一種“文化構建”（cultural construction），簡言之，“荷馬”絕非“單一作者”或者說“實有其人的人物”（historical figure），而是指稱某種“特定類型的詩人”（generic poet）群體，這一群體性身份認同的產生必須歸因于某種泛希臘的意識形態(tài)構建之需要：“我們或許已然失去了那位‘歷史性的作者’（historical author），其實我們對他并不明了，但我們已經逐步召喚出一位‘神話式的作者’（mythical author），他并非僅僅是一位‘作者’那么簡單，他是荷馬（

Homēros

），希臘主義（Hellenism）的文化英雄（cultural hero），是全體希臘人最為珍視的老師，他將復蘇于《伊利亞特》與《奧德賽》的每一次嶄新的表演之中?！?span id="j5i0abt0b"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139_40" style="display: none;"> Gregory Nagy， ，112，另參 70，73，83，92，6566，7273； ： ，1213； ，4852．以上之于兩種截然不同的荷馬史詩作者與作者身份觀念的勾勒 可參閱福德為韋斯特書寫的書評，Andrew Ford，“Review of ，” （2012．08．09）。其實并沒有遮蔽這兩者之間一個頗具意味的趨同點，即對“荷馬”這一“符表”（signifier）之建構過程的考量，這將會是我們反思古風詩歌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的重要切入點與生長點。毋庸置疑的是，借由對荷馬問題的不同闡釋框架的解讀與比對，我們試圖達成的是對整體性古風詩歌（特別是史詩傳統(tǒng)，以荷馬與赫西奧德為重）的作者問題的深層次認知，而在現(xiàn)代荷馬研究與早期希臘史詩研究光譜中，這一認知的索解過程已然細化為之于不同問題層次或環(huán)節(jié)的具體解答，無疑這些問題層次或環(huán)節(jié)仍是隸屬于整體的“荷馬問題”，相互之間不乏視域重疊和互為佐證之處，比如關于“荷馬”這一名字的詞源學解釋（etymology）；史詩編創(chuàng)的年代問題（dating）以及早期史詩的系年問題（chronology） 關于早期史詩的系年問題，已有一部權威的論文集面試，參閱?Andersen ＆D．T．T．Haug ed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歌者”與“誦詩人”群體的區(qū)格問題（兼及

Homēridai

與

Homēristai

等專業(yè)群體）；史詩文本的分卷問題（book division）；文本傳承問題（text transmission）；詩人的自傳（autobiography）與傳記（biography）研究，也即史詩的早期接受研究（early reception／invention of Homer）；文本化（textualization）過程的研究，將會觸及諸如口傳（orality）與“書寫”（literacy）之關系、口述記 錄理論（oral dictation theory）、早期詩體銘文 （early verse inscription）研究以及圖像學（iconography）和藝術史研究等面相；學術史的整理；從程式到表演的理論轉變（formulaperformance shift）語出 Egbert Bakker， ： （Washington，D．C．：Center for Hellenic Studies，2005），xi．筆者已擬專文討論這一重大學術轉折。以及文學的經典化（canonization）等，學者們通過對以上諸類問題層次的橫向論述，意在借由對若干確定性的知識的綜合闡發(fā)，進一步說明荷馬問題的不同解釋框架正是相互迥異的學理傾向在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上的集中投射，由此呈現(xiàn)早期史詩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的表象與實質。所以說傳統(tǒng)的荷馬問題本質上言是作者與作者身份的問題，而對這一傳統(tǒng)問題的新見迭出的解答庶幾促進了學者們之于古風詩歌之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的整體性認知，同時也正如上文提到了，總體的荷馬研究的學術史代際演進之策動力很大程度上也即源于此。

無需特別指出，進入21世紀以來，上述兩派學者關于荷馬問題解釋框架間的沖突似乎并無緩和的跡象，韋斯特于2010年11月12日受邀為美國哲學學會（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作了一場題為《當下的荷馬問題》的主題演講，簡明扼要但又不失重點地為北美學界的聽眾——很顯然這似乎應該是納什等口頭詩學派的主場——介紹了傳統(tǒng)的荷馬問題之淵藪與兩百余年來的流變，以及晚近學界糾結于此的諸種爭論，當然在韋斯特的筆下，納什與他相異的學術立場必是闡發(fā)之重點。在韋斯特看來，20世紀以降，特別是“一戰(zhàn)”之后，在學界占主導地位的不外乎如下三種學理傾向與闡釋模式：整一派、口頭詩學派和新分析派，而新分析派可以界定為是整一派的“某種更具分析性的變體”，這兩者皆傾向于認定那位“原始詩人”的存在 M．L．West，“The Homeric Question Today，” ，155（2011）：38387．。而在口頭詩學派的觀念中，很多在韋斯特看來可以確認的荷馬史詩編創(chuàng)要素都變得“漂浮”起來，充滿了諸多“關乎作者身份的不確定性”（uncertainty about the authorship），在他看來，如果《伊利亞特》與《奧德賽》是一直在被持續(xù)性地表演與編創(chuàng)，那么再提出諸如“荷馬史詩的創(chuàng)制”這樣的問題是否顯得意義闕如？這一質疑無疑針對的是納什的觀點Ibid．，38993．。

但在這篇綱領性的文獻中，韋斯特對新世紀荷馬問題的新氣象仍抱有極大的期許，荷馬問題并未過時，因為有太多的細節(jié)與問題層次亟待學者們去索解并使之明朗化，“……我想現(xiàn)在我們可以斷言，相較于五十甚或一百年前，學者們所直面和處理的諸種問題層次與論斷無疑更為集中、也更為切近傳統(tǒng)的問題本身。分析派、整一派、口頭詩學派與新分析派都已（在學術史）上扮演了自己的角色而將我們（對荷馬問題的認知）引領至此，并且現(xiàn)下仍舊在發(fā)揮效應。上述路徑皆有其局限，但無一不被證明是極有益處的。現(xiàn)在我們已然達到了一個最佳的節(jié)點，借此可知這些路徑并非必然相互沖突的（分析派對整一派，口頭詩學派又緊接著取代了這兩派，而新分析派則正在占據(jù)上風并以口傳派為駁斥標的）：我們正試圖使它們共同發(fā)揮效應”M．L． West，The Homeric Question Today． ，155（2011）：393．毋庸置疑，韋斯特的學術立場是其作為一位卓越的傳統(tǒng)古典語文學家這一身份自省的必然導向。在其七十壽辰的祝賀文集前言中，韋斯特坦言自己只是一位“文學史家”，致力于反對目下愈演愈烈的將客觀的歷史真實打扮成偏于主觀的認知建構過程這一風潮，古典學家的使命便是要盡最大之力去追尋那些確定性的歷史真實，雖然很多時候客觀的真實并不常以其本來面目示人且并不容易親近。筆者認為正是出于這樣一種類似職業(yè)精神的學術“執(zhí)念”塑造了韋斯特等學者之于荷馬問題的一貫探索（參閱P．J．Finglass，C．Collard and N．Richardson eds．，： ．．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xxviii］。另有一則由英國杜倫大學古典學系Barbara Graziosi教授記敘的逸聞或許也能為之一辯，作者當年在牛津攻讀學位時街頭偶遇的那位“荷馬研究大家”在回答提問時直言“納什的荷馬研究非常危險……”雖未得到Graziosi教授的印證，筆者推測這位大家若非韋斯特就是其同好Jasper Griffin教授（參閱Barbara Graziosi，Homer and the Definition of Epic．＠issue 3：2）。。

從單純的荷馬問題的索解到廣義的荷馬研究全息圖景，作者與作者身份問題無疑是一條順絡文理、潛隱其間的紅線，正是借由這一常辯常新的問題意識的滋養(yǎng)，諸多時興的荷馬研究乃的新問題、新方法才得以層出不窮，荷馬問題的學術史回顧某種程度上可重合于荷馬史詩研究本身的學術史回顧，但現(xiàn)下荷馬研究，乃至整個早期希臘史詩研究甚或作為整體的古風詩歌研究越發(fā)呈現(xiàn)多元共生的樣態(tài)，毫無疑問這一健康積極的學術生態(tài)的出現(xiàn)即是發(fā)軔于對荷馬問題的多元闡釋。2000年7月在意大利的熱那亞大學舉辦了新千年第一次荷馬研究的國際會議，眾家云集、堪稱隆眾，主題亦頗具深意，直面荷馬研究之現(xiàn)代轉型——“三千年之后的荷馬”（Omero tremila anni dopo）。但從后續(xù)出版的論文集選目來看，學者們所討論的問題仍舊囿于傳統(tǒng)模式，分別從文本細節(jié)、文本傳承和史詩所涵泳的歷史、考古語境這三個傳統(tǒng)問題域來推進荷馬史詩研究 Franco Montanari ed．， ． 2000（Rome：Edizioni di Storia e Letteratura，2002）．，正如書評作者芬克爾伯格所言，該書最為珍貴的學術價值恐怕不在于這三部分的正式論文，而在于作為“附錄”出現(xiàn)的十六篇由年輕一代荷馬研究者撰寫的“短論”（short papers），凡涉“話語分析”（discourse analysis）、“敘事學”（narratology）、表演研究、儀式與神話解讀等新式路徑，正是這一批作品昭示了新世紀荷馬研究的可能圖景Margalit Finkelberg，Review of ． （2005．09．75）．，迄今為止這十余年的成果也充分證明了這一昭示，而這段學術史中潛隱的原始觸發(fā)力也是學者們無可否認的，它很大程度上即得益于口頭詩學諸原則與方法的普及和滲透關于荷馬研究的長足進展，進一步參閱 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 ；Steve Reece，“Homeric Studies，”，18／1（2003）：7678；David Bouvier，“The Homeric Question：An Issue for the Ancients？ ，”18／1（2003）：5961；Johannes Haubold，“Homer after Parry：Tradition，Reception and Timeless Text，”in ： ，eds．B．Graziosi and E．Greenwood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2746；Irene J．F．de Jong，Homer as Literature：Some Current Areas of Research，in ： ， ，ed．J．P．Crielaard，125147；J．M．Bremer，Irene J．F．de Jong and J．Kalff eds．，， （Amsterdam：John Benjamin，1987）；E．Bakker，“Introduction：Homer and Oral Poetry Research，”in ： ，． ： ，ed．J．F．de Jong，163183；Homerphilologie zwischen Pr?modernit?t und Postmodernit?t，in Ursula Schaefer ed．， ： ， （）（Frankfurt：Peter Lang，2008），7989；由納什領銜的希臘研究中心前幾年也組織了一次荷馬研究的專題討論會，相關成果發(fā)表于電子期刊＠，特別注意其中Leonard Muellner的文章（Leonard Muellner，Discovery Procedures and Principles for Homeric Research．＠issue 3：113）。。

而十年之后，即2010年5月在希臘色薩洛尼卡的亞里士多德大學舉辦的另一場荷馬研究國際會議——“荷馬在21世紀：口傳性、新分析派與闡釋”（Homer in the 21Century：Orality，Neoanalysis，Interpretation）論文集業(yè)已出版：F．Montanari A．Rengakos and C．Tsagalis eds．，： （Berlin：de Gruyter，2012）。——則很大程度上可以視作熱那亞會議的直接承續(xù)，兩者較為顯明的區(qū)別在于后出者之論域和問題意識更為集中顯豁，正如主編蒙塔納里在前言中試圖申述的，這次會議意在將新世紀主導的兩種荷馬研究路徑——即口頭詩學與新分析派——勾連起來，打通彼此，形成某種整合效應，以此來塑形與規(guī)約荷馬研究的健康走向，而這篇前言恰恰以“當下的荷馬問題”（The Homeric Question Today）為題即可說明這并非是毫無來由的，荷馬問題始終占據(jù)著荷馬研究圖景的中心位置Franco Montanari， The Homeric Question Today，in ： ，eds．F．Montanari A．Rengakos and C．Tsagalis，13．參閱Richard Martin，Review of Homeric Contexts． （2013．09．21）。筆者認為著名古典學家、瑞士蘇黎世大學榮休教授布克特于2010年12月在希臘的《奧德賽》研究中心（Centre for Odyssean Studies）所作題為《荷馬之新證據(jù)：甲子憶往》的報告也非常值得細致參讀（Walter Burkert， ： ，http：／／www．cods．upatras．gr／images／lectures／walterburkert）。。簡而言之，這兩種路徑有著共同的基本關切：“荷馬史詩成型前有何存在樣態(tài)，它們成型之過程如何，史詩較之于其‘先行者’——也即是它們緣起于此的傳統(tǒng)——有何關聯(lián)？……（我們）所致力的就是確認詩歌符碼（poetic code）得以構建所借由的那一傳統(tǒng)之種種面相；確認流傳至今的史詩得以在其間被安置與理解的那種‘系統(tǒng)’（system）……這實際上表達了如下這種永恒的渴望：充分理解荷馬史詩是如何被創(chuàng)作出來的，并且在某種由‘系統(tǒng)’與‘符碼’所構成的結構中去闡釋它們，而這一結構則蘊含著一種‘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traditioninnovation）的辯證關系?！?span id="j5i0abt0b"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152_44" style="display: none;"> F．Montanari A．Rengakos and C．Tsagalis eds．， ： ，34．

正是基于以上考慮，新分析派將著力點放在了探究荷馬史詩與傳統(tǒng)的“史詩詩系”的關系W．Kullmann，Oral Poetry Theory and Neoanalysis in Homeric Research．25（1984）：307323；Margalit Finkelberg ed．， ．s．v．．，但在作者身份這一基準問題上，兩者的出發(fā)點仍舊是不盡一致的，這或許說明，至少目前看來，荷馬問題仍舊處于爭論的中心，而爭論之內涵與外延的更新和展拓無不昭示且闡明著荷馬研究的進階圖景：

口頭理論認為荷馬史詩產生于一種頗具流變性的口頭詩歌傳統(tǒng)的多層面背景中，其間措辭之要素與（詩歌）內容則隸屬于一種共同的（傳統(tǒng)）遺產，而詩歌活動的產物是不歸因于任何作為“作者”的“個體”的（authorial individuality）。進一步說，詩歌編創(chuàng)是以一種“即興表演”（improvised performance）的方式存在的，這種“表演”得以施展則仰賴于某種共享的但卻并無定型的技藝與知識；而新分析派——它無疑采取一種顯明的整一性立場——認為《伊利亞特》——大致以現(xiàn)今留存的面目——是一位偉大的個體詩人，或者說一位卓越的“作者”的作品，他精研覃思，在古風口頭史詩的最終階段編創(chuàng)（借由書寫）完成（可能大致在公元前8世紀下半葉與公元前7世紀上半葉之間），新分析派進一步認為在這一時期已經存在若干作為個體詩人之作品的詩歌在（希臘世界）流布，而荷馬被認為是在這些前賢之基礎上廣采各類不同的主題與片斷，進而進行自己的編創(chuàng)，這些早期的編創(chuàng)似可視作荷馬足資利用的范型與資源。F．Montanari A．Rengakos and C．Tsagalis eds．， ： ，5．

縮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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