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嵐
蘆花白了
十五嵐
這是我認識的夜晚:一條黑色的河流
古老得,比人體里的血管
還要青筋暴露。一次次
我在它的拉傷處,幽居
適合以水為鏡,鑿壁取光
我的靈魂已變得和它一樣深
像水草托舉的煙波,想到了愈遠的村莊
像礁巖聳立,每一處坐標都有一張刀刻的臉
像我脫下的鞋子,僅供晚間的葵花
低頭沉思。山上的雪花何其潔白
由不得風一直追擊,石頭一直翻滾
比一座豎琴更為安靜的,是這條河流
死去的人,才是它的知己
它用體香迷住自己
盡管有那么多愛慕的手,舉在半空
它需要的是一份坦誠
在進入盛夏之際,沒有可供的井泉
踩著叮當的曲子,一路扶搖
它把每一處的綠蔭,都當成土地
直接在上面播種鳥鳴和雨水
更多的時候,它是安靜的
只管坐在年輪的中心,不受任何的神諭
來遣使自己,成為一個異教徒
而糾纏的影子,都在廟堂之下晃動
為了達到平衡,它力圖撥開一層又一層烏云
以示柵欄的虛無
他們在我的懷中安置了馬匹
蹄音之下,盡興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又在我懷中養(yǎng)了一群云雀
多少個日子,我避開滾滾紅塵
山中的晨鐘暮鼓,正是
一個人孤獨的后花園
我不再是那個抱著古琴
從漢水出發(fā),一路走向一座梅子山的人
我不再是伯牙本身
為尋覓知音,而棄琴于不顧
我只是鄉(xiāng)間民謠里的一只雨燕
飛累了,停下來。一座寺廟何其簡陋
朝我聽覺砸下去的,依然是形色各異的釘子
我保留院落的完整,是因為
那兩個有靈氣的人,還在屋中交談
除了春風,再也找不到合適的禮物
給你。你懷里的桐花和柞木
處于蘇醒階段。跟著燦爛起來的
還有舊時的歌謠,長出瞌睡蟲的尾巴
它們在飛。像一架架帶有尾跡云的飛機
穿過一片蓮花,由此
我也一心一意地生出靈覺來,供你返還時
有沿線的風景,可以消除疲勞
雖然楊柳像一把刷子,石頭似一副啞鈴
雖然誰都不是敵人,我們是兩個熱愛生活的人
知道春天的內心,住著一群小野獸
它們集體失蹤
又集體回來
在一座亮玻璃搭建的宮殿
卷舌的春風,一次次打開缺口
它們由此嬉水,進入深層次的拔節(jié)
累了,就伏在湖面上
任其,閉目休憩
任其,忘了自己的姓氏
在一團團春泥化解的蹼下
一只只綠天鵝,即將抱住更大的風暴
它們尚且年輕,羽毛經得起發(fā)亮
蛙在另一個洞穴里熟睡
陽光,空氣和水,它們的舒適度
僅夠得上一只烤箱,為一群野鴨
提供折返。這是地理上已規(guī)劃好的事情
我所關心的還是那些蛙,以及它們的鼓
怎樣經過苦思冥想,來到我們身邊
我們說新鮮的犁溝,要注滿雨水
狐貍的尾巴觸到細枝,嫩芽
諺語里的農事,一年之計在于春
而蛙依舊深藏不露。這日漸讓人遺忘的小東西
當我摸到地上的麥子與油菜花
還在孤單地對望
才知道裊裊弦音,正處于青黃不接
姐姐,荷葉邊的裙子還在岸邊捉迷藏
浪花一起一揚,我在這端,你在那端
整整一個盛夏都清涼在手上
我們寫家書,寫到深刻處
就聽見鳥喉把江湖劃破
秋色也好,皂白也好。我們是一對矛盾者
總是辨不出星座上的雷聲,滾落何處
偏僻的鄉(xiāng)下那么遠,那么遠
我們客居的地方,芳草長出一茬又一茬
胡子臉的男人還沒回來
我們梳妝打扮,同時把自己想成
一只飛翔的白鷺
我并不贊成一口井像一頭牲口
它死掉的時候,只剩下一副空洞的骨架
慢條斯理的莊稼都還在生長
父親的鐮刀,母親的菜籃子
還有我的盲腸,被一只引路的蚯蚓
帶入更深的幽靜中。我不明白的是
那一排被井水鈣化過的牙齒
為什么非得長成轱轆的模樣:母親在上面喊我
我順著臍帶爬上來,看見父親正在那里抽煙
我們總是不能到達它的頂部
新一輪的枝葉,令一架小型飛行器
日夜都在折光而行
不再與你說起亞當和夏娃
最初的忠貞與熱忱,讓一只鳥把一切啄亂了
發(fā)自內心的怦然之聲
依然是一顆蘋果,在獨善其身
而你無動于衷,整日昏昏欲睡
甚至記不得,一只白蝴蝶在臉上撲來撲去
那時,你多年輕
蔚藍色的天空,奉行一堆篝火
一樹鳥雀開始合唱,一田麥子開始灌漿
一面山坡,一條河流……
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富含金礦的村莊
袒露著它原始的胸懷
你坐在卡桑德拉的神廟上
同日月星辰,盡興地玩耍
不要叫醒路人與先知,常年打理莊稼的人
都會懷抱一片蔥綠,進入睡熟的倉稟
這真是一個好季節(jié),一陣陣風吹到無際
一絲絲雨添到適宜。按照順藤摘瓜的辦法
你會越來越近,替代清涼的天空
在炊煙之上,進行無止境的 望
草本在心坎上煥發(fā),木本從身上量制
來到身邊的木槿子
甘愿我們是一對好姐妹,手拉手地回到從前
我們剪十個窗花,數一百個小星星
疊一千只千紙鶴。最小的雨點和最大的雷聲
層層剝離受潮的月光
一只撫慰過額頭的手掌
長時間地凝聚慈悲
我們要接過誰的花布衫,女繡工
還要放棄飛行的七星瓢蟲,和它的美稱
假裝不在意水果糖,饞到嘴邊的口水
回到生活的中間,做一個像風一樣有抵抗能力的人
不再向自己痛苦的影子,鞠躬
不再收集雨水,向心儀的教堂
模仿寡合,清除愛情
像一個執(zhí)著者,蘆花的白
印證著一個蒹葭蒼蒼,以水為姓的女子
從河堤,一望就是千年
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氣
傾訴者的流水浮燈,弄潮人的隨波逐流
接下來的等待,依然是一個人的內心
歸于一座孤島。讓舊的事物長滿蔥綠
梨花發(fā)出顫音,一窩蜂圍著葫蘆房子歌吟
心與心產生交匯的地方,原來就是春天
而季節(jié)的渡口就此枯竭了。沒有別的選擇
河流源長,總有坍塌的閃電與雷霆
在逃亡……
自從菊花坐鎮(zhèn)南山
我就不再懷疑,它的從容與優(yōu)雅
使一個想去斯卡布羅集市的女人
只想獲得
一種由亞麻色的裙子和迷迭香
構筑的溫暖。萬物向上而生
舉杯邀約或者登高臨下。一只只翹尾的黃蟹子
在滿月之時,讓人逮住一份悲傷
而木制的鐮刀
還在向陽的地方霍霍
誰成為秋收后的新寵:荷蘭芹,鼠尾草,百里香……
自打尖銳的風貼到臉前
我就說不出那一朵花的毒性,如何被沸水煮過
而后洞開。我只知道我在赤足狂奔時
所有的香氣都彌散了,包括通往斯卡布羅集市的路途
淬火的日子,接近八月
你已無退路
——破敗的、衰老的,一截扶著青云成長的梯子
與之擁抱的歡呼
穿過時間的攀比
從新生的葉子片里,漸漸褪去的羞澀
有時,我直接把你想成
一個正在受孕的女人
她的豐腴、飽滿,充溢于耳間的灌漿之聲
有多少踩踏事件,在那里發(fā)生
那絕如朗月的臉頰,生動似喉的鳥雀
一些不為人知的甜蜜與憂傷……
直到她交出烏黑發(fā)亮的乳頭
直到夜,又放大一圈喂養(yǎng)的光暈
今夕何夕?我用這黝黑的沙漠
聚沙成塔,塔頂之上:肉身,冥想
端坐于桂冠的王者
伸出你渴慕的眼神,汩汩流淌也好
暗自揣度也好。我荒蕪的田地
開始止于一場訴說
是時候了。今天——
蝗蟲不再萌動,四野放大于四野
我一個人抱著七月,獨自歸來
你看,我身上的露水還沒干,帽子上的風鈴花還在搖擺
誰的聲音長久地圍繞,喧嘩,橫陳于大地的
是昨天的景象,絲毫沒得到寬恕——
我們一直有逃跑的想法,一直想在路上撿起自己的嘴唇
一直想口吐蓮花般地,把時間停下來
企圖一場輪渡……
下半夜,你舉著葵花走路
我跟在后面,影子一樣尾隨
到了風聲停歇,魚肚露白的時刻
你故意學青蛙鳴叫,引得我無處藏身
幸好夜晚還留有一件袈裟
幸好開著的窗戶,還有一盞燈
你說從前開過的花,還會在廢墟上開
等過的人還會在老地方徘徊
而此刻,紅塵漸漸蘇醒
耳朵里塞滿梯子與廣告
孤兒們拿著光榮和明天,在典當
我什么也沒有,除了你
和情人的眼淚——
用否定的方式做一些肯定的事情
魚腥草,苦丁茶,薄荷腦……
這些敗火的,除疾的,定神的
它們在山神的懷抱里比比皆是
愛一定要保持新鮮
你經歷了多少苦痛,丟下多少情感
舌尖上的甘飴,心頭上的恨愁
有哪一樣東西比金子還要珍貴
你說春天除了粉飾,沒有其他嗜好
你說紅杏出墻一定情非得已
你說滿眼的薔薇,嗅覺中的猛虎
你說著說著,就開始咳嗽
皮膚上起滿了小斑點。哦!小愛人
靠近你的過敏源,總是讓人擔心不已
我無法停下來
無法避開這釘子,這蜜意,這蕩漾著春光的舌
頭
不僅有煽動的翅膀,沾滿花粉
我無法用一個現實主義者的身份
去傾聽梁祝的小夜曲
我僅僅像一個園丁
在蓊郁的時候,找到了溪水
而生活中的那一絲甜,有時候
我冒險得像一個小偷,渴望從陡峭的內心
能夠知途而返
新鮮的葉子與花朵——
我們迎來的季節(jié),具有乳房的腫脹之疼
我們寫天空,寫那些出走的雷聲
呈現的迅捷之勢,寫到東風涼透的指尖
漸漸有回轉的暖流——
那動蕩的,令人想象的,在觸之不及的地方
一些鵝黃,透著琉璃之心與琥珀之意
美不過是一邊結束,一邊發(fā)生
我們從哪一棵樹上追憶
并將陳辭鋪向遠方——
一候桃始華,再候倉庚鳴……
針,麻線和竹篾……
我從一只鳥的腹部,開始修補
過于安靜的夜色,始終有一個洞穴
面向北方。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因為積雪還在招魂
芳草還處于盲聽。我也越來越輕
輕到一縷青煙
生怕和你別離,生怕就此失去
一只風箏的遙望,總是從河渡起飛
你要小心那根絲線,北風的剪刀
從來都認準一個理
多么蔥綠,直接從山坡和田野漫上來
三分的夢寐,七分的慵懶
你就這樣來到我的身邊
處于分蘗,拔節(jié),灌漿……
真理的鐮刀距離收割還有多遠
我們不妨低下頭來,正視一種成長
并讓美的事物一起浮現——
誰的手中還拽著一枝蒲公英
誰的籃子還藏著一只蛐蛐
誰看見流水,湖泊,翠鳥一樣明凈的心情
誰遇見閃電,雷聲,青蛙一樣歡騰的愛情
我們頭也不回地走下去——
我們頭也不回地忘記泥巴,乳房,表姐的對象
和我們寬大的,只有麥芒的叫嚷
沒有臥軌危險的,睡眠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