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冬之大地上開設(shè)了
這規(guī)模宏大的銀行?
枯葉如散錢,來不及一一清點
就被卷到灶洞的儲蓄間
雨水被打制成一枚枚純白的銀兩
儲存在最為耀眼的地方
昆蟲儲存了鳴叫,麥苗儲存了生長
遙遠的地平線儲存了
雷聲與電閃……
想支取嗎?那得付出高額的違約金
我用十五貫的耐心,去支取
一曲清亮的蟬鳴,從薄暮中甩出來的
只是烏鴉喑啞的半句哭聲
我懷揣一千克期待,去支取
玉蘭的優(yōu)雅、牡丹的雍容、荷花的溫情
得到的只是幾枝帶刺的寒梅
這極像我們經(jīng)常遭遇的霸王條款
或缺斤短兩的買賣
我有憤恨,卻扇不響北風的耳光
我有訴訟,卻敲不開冰封的衙門
那一年,我父親把他也儲存了進去
我支付過數(shù)以億計的冥幣
又在閻王門前長跪不起,但終被告知
那是一筆呆賬
一枚青杏端坐在枝頭上,不經(jīng)意地
吸附著一小股風和
三兩聲鳥鳴
就像我此刻陷入淡淡的回想中
而它的周身,因飽含了人世的況味
使我不禁伸出手一遍遍撫摸,還動用了
舌尖上深情的味蕾
青杏未熟。我們完全可以做長相廝守的朋友
然而我們都不愿受制于一棵杏樹
它的青澀漸漸褪盡,被賦予了
大榮耀來臨的甜香與燦黃。我由此對成熟
有了最初的悵然和抵觸
與他相反,我從浸滿雨水的年輪里
嘗到的,除了酸澀,還是酸澀
我知道,這是又一茬未熟的青杏
它更深一層的寓意還被巨大的樹冠遮蔽著
它并不探詢這一小股風和三兩聲鳥鳴的
前世今生,也不打聽我的
來龍去脈,而是不經(jīng)意地把我們
全吸附在它發(fā)著青光的成長里
蕭蕭而下。殺戮聲漫過耳際
蕭蕭而下。四起的哀鳴
替代了曾經(jīng)的歡快之歌。此刻
不同的角色,攜相同的命運
向下落,向下落
那滾滾而來的江水,一如我難以撫平的心
劊子手是誰?我無法看清他的面目
只看見他揮舞的風與霜的刀具
只看見落木像人頭,紛紛落地
只看見秋色正一點點失血,黯淡,氣息衰微
我知道這只是山野里上演的一場多幕劇
一幕的結(jié)局為另一幕的開篇埋下了伏筆
秦嶺山中無閑草。誰如此斷言?
我之所見,它們閑得自由、隨性
長高一些矮一些,開不開花,結(jié)不結(jié)果
完全是自己的事情。它們閑得安逸、自足
可以日日在陽光下舒展枝節(jié),在星光下
沐浴甘露。它們閑得輕舒、覺悟
無須糾結(jié)于生與死的話題,一歲一枯榮的
雄才大略是秦嶺要考慮的,它們只守著
小國寡民或小家碧玉的小,即使被命運
逼到了懸崖峭壁,也不去占據(jù)
遼闊之處的半寸江山
風衙役一樣吹著哨子,它們就壯丁般
被押到風頭浪尖,隨便橫來一把鐮刀
都會削掉它們卑微的頭顱,隨便襲來
一股洪流,都會將它們的家與國,連根拔走
我要替它們鳴不平,卻不知
它們的尊姓大名,只能用一個
寬泛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稱謂:草
就連植物學家也無法一一說清它們的身世
只好采集標本,在科目繁雜的族系里
做起DNA對比。我難以想象
如果沒有它們,秦嶺會是怎樣的面目
一處時光的墓冢,一具碎石的骷髏?
當然,可以是很長很長的路
一生那么長
也可以只是個轉(zhuǎn)身,原地不動
當然,可以把微風的吹拂當作情人的臂彎
把夜蟲的啁啾當作神賜的絕句
也可以把滿酌的孤寂,飲成內(nèi)心的大海
做過的事如射出的箭無法逆轉(zhuǎn)
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倔脾氣
人至中年,肩膀上盡伏著時間的暗傷
月光之下,風塵有了確切的重量
從江湖險惡到世態(tài)炎涼
慰藉平生的惟有月光呵,惟有月光
一年中走過春夏秋冬的馬蹄
大地的凹凸里
還有它們輪番執(zhí)政時蓋過的印章
一年的十二個月份仿佛十二個漢子佇立的筋骨
風吹彎了他們,也吹落了我的喜憂
我該揀起哪一粒作為來年的種子?
一年中的二十四個節(jié)令如同二十四卷
布滿讖語的秘笈,我的家國之事
有幸或者不幸被言中,而那些蟄伏的事物們
能否沿著農(nóng)歷的雨水,如數(shù)返回?
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個日子是怎樣的一群鳥啊
它們撲棱棱全都飛走了
飄零的羽毛,多么像我散亂的悵然
一棵樹長久地沉默。木質(zhì)的心
有著品質(zhì)上好的愚鈍和隱忍
陽光普照,它沉默
風雨來襲,它沉默
鳥兒在枝頭歡叫、筑巢,它沉默
明晃晃的刀斧砍向它,它還是沉默
仿佛沉默是它惟一能做的事情
而它竟做得那樣執(zhí)著、虔誠,那樣爐火純青
它的沉默,因花枝搖曳而
并不單調(diào)、呆笨
它的沉默,悄然長高,像一朵
永不游走的浮云,庇護著我們最易灼傷的
仰望。而它的果實,像是
一些更為成熟的沉默,剛好適合
我們的品味和咀嚼
哦,在一棵樹下談?wù)摮聊?,我們顯然
很不夠格,但我們的聲響,往往
高過了天邊滾來的炸雷
樹一直聽著,依然如故地沉默著
不是一只,也不是一群,而是
蜂擁而至的集團軍
燈盞里,仿佛有著飛蛾們崇尚的王國
它們小小的羽翼,劃破龐大的夜,龐大的黑
義無反顧地,撲向燈——
圍攏著燈,它們翩翩起舞
撲撲騰騰的聲響,傳遞出對已觸到燈的同伴的
無比羨慕。這情形
類似于我們聚在偌大的廣場,而忍不住
擠向一個事件的中心
不同的是,我們通常皆為好奇的看客
它們卻個個甘愿赴湯蹈火
不斷有黑色的血液噴涂燈壁
不斷有烤焦的肉身掉落地下
不斷有尸堆里躍起的翅膀,掙扎著
又一次撲向燈——
它們由此獲取了死亡的權(quán)利,像是獲取了
一生最高的榮譽
整個夜晚,這樣的故事反復上演
直到天亮,更大的光明出現(xiàn)
它們才肯罷手,退離
那彎曲的燈桿和垂懸的燈
仿佛一個人,在默哀
從空中纜車上俯瞰
這永無天日的萬丈深淵,囚禁了多少
時光與云影,多少屈辱與絕望啊
一層霧,像扣在它們頭上的棺蓋
卻被一次次頂了回來——
那是看不見形狀的水流發(fā)出的怒吼
帶動著生靈們的怒吼,冷兵器一樣的
石壁和密林的怒吼
有猿猴躥上跳下,像勤勉的宣傳員
用略顯單調(diào)的歌聲,在壯行
似乎它們會隨時起兵,去聲討誰,攻克誰
而我就在它們聲討和攻克的對象中
此刻,如果我掉下去,可否算作它們
一次額外的勝利?
到了山頂,我仍心有余悸
巨大的聲響還在那里持續(xù)。寺院的高僧
不停轉(zhuǎn)動念珠,消解著整座山的顫栗
夜色漸濃,秋風乍起
蟲子們的鳴叫,是在拯救墓地的死寂
還是從這死寂的皮膚上撕開新的傷口
一塊塊墓碑,仍以其石質(zhì)的永恒
為一個個亡靈虛擬著
曾經(jīng)的面影
上面模糊不清的姓名和生卒字符
仿佛時間反復啃食
留下的牙痕
今夜,月光是惟一的祭者
而在某個久遠的夜晚
它還能否捎來一疊紙錢般的薄涼
一棵樹,顯然對此有著更深的領(lǐng)悟
它卸下葉子、果實和鳥雀們的愛戀
把空落,交給扛著斧鋸的秋風
一些蟲鳴,只三兩個音符
就唱出了這個繁復世界
簡單的本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