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托居選編

近代巴蜀詩拾遺 曾緘詩詞（十五首）

欣托居選編

曾緘（一八九二—一九六八）四川敘永人， 字慎言， 早年就讀于北京大學文學系， 受教于黃侃。 北大畢業(yè)后到蒙藏委員會任職， 以七絕體重譯倉央嘉措情歌， 在倉央嘉措情歌的各種譯本中公認成就最高。 歷任四川參議會議員， 四川國學專門學校教務(wù)長， 四川大學文學院教授， 西康省臨時參議會秘書長。 四川大學中文系系主任兼文科研究所主任。解放后任四川大學中文系教授?！何母铩恢胁恍胰ナ馈?著有《寸鐵堪詩稿》《寸鐵堪詞存》等。

情歌錄十一

心頭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絕代容。恰似東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

高峰。

注： 詩共六十六首，本六世達賴倉央嘉措情歌，作者據(jù)于道泉白話譯文重譯。

一自魂消那壁廂，至今寤寐不能忘。當時交臂還相失，此后思君空斷腸。

小印圓勻黛色深，私鈐紙尾意沉吟。煩君刻畫相思去，印入伊人一寸心。

注：藏人多用圓印，色作黛綠。

細腰蜂語蜀葵花，何日高堂供曼遮。但使儂騎花背穩(wěn)，請君馱上法王家。

注：曼遮，佛前供養(yǎng)法也。

含情私詢意中人，莫要空門證法身。卿果出家吾亦逝，入山和汝斷紅塵。

注：此上二詩，于道泉本分之為二。言雖出家，亦不相離。前詩葵花，比意中人，細腰蜂所以自況也。其意一貫，可作一首讀。

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密意難為父母陳，暗中私說與情人。情人更向情人說，直到仇家聽得真。

少年浪跡愛章臺，性命唯堪寄酒懷。傳語當壚諸女伴，卿如不死定常來。

美人不是母胎生，應(yīng)是桃花樹長成。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

抱慣嬌軀識重輕，就中難測是深情。輸他一種覘星術(shù)，星斗彌天認得清。

吩咐林中解語鶯，辯才雖好且休鳴。畫眉阿姊垂楊畔，我要聽他唱一聲。

布達拉宮詞

拉薩高峙西極天，布拉宮內(nèi)多金仙，黃教一花開五葉，第六僧王最少年。僧王生長寞湖里，父名吉祥母天女，云是先王轉(zhuǎn)世來，莊嚴色相嬌無比。玉雪肌膚襁褓中，侍臣迎養(yǎng)入深宮，當頭玉佛金冠麗，窣地袈裟氆氌紅。高僧額爾傳經(jīng)戒，十五坐床稱達賴，諸天時雨曼陀羅，萬人伏地爭膜拜?；ㄩ_結(jié)果自然成，佛說無情種不生，只說出家堪悟道，誰知成佛更多情？浮屠恩愛生三宿，肯向寒崖倚枯木，偶逢天上散花人，有時邀入維摩屋。禪修歡喜日忘憂，秘戲?qū)m中樂事稠，僧院木魚常比目，佛國蓮花多并頭。猶嫌生小居深殿，人間佳麗無由見，自辟離門出後宮，微行夜繞拉薩徧。行到拉薩賣酒冢，當壚有女顏如花，遠山眉黛消魂極，不遇相如深自嗟。此際小姑方獨處，何來公子甚豪華？留髠一石莫辭醉，長夜欲闌星斗斜。銀河相望無多路，從今便許雙星度，浪作尋常俠少看，豈知身受君王顧。柳梢月上訂佳期，去時破曉來昏暮，今日黃衣殿上人，昨宵有夢花間住。花間夢醒眼朦朧，一路歸來逐曉風，悔不行空學天馬，翻教踏雪比飛鴻。指爪分明留雪上，有人窺破秘密藏，共言昌邑果無行，上書請廢勞丞相。由來尊位等輕塵，懶著田衣轉(zhuǎn)法輪，還我本來真面目，依然天下有情人。生時鳳舉雪山下，死復(fù)龍歸青海濱，十載風流悲教主，一生恩怨誤權(quán)臣。剩有情歌六十章，可憐字字吐光芒，寫來昔日兜綿手，斷盡拉薩士女腸。國內(nèi)傷心思故主，宮中何意立新王，求君別自薰丹穴，訪舊居然到里塘。相傳幼主回鑾日，耆舊僧伽同警蹕，俱道法王自有真，今時達賴當年佛。始知圣主多遺愛，能使人心為向背，羅什吞針不諱淫，阿難戒體終無礙。只今有客過拉薩，宮殿曾贍布達拉，遺像百年猶掛壁，像前拜倒拉薩娃。買絲不繡阿底霞，有酒不酹宗喀巴，盡回大地花千萬，供養(yǎng)情天一喇嘛。

注：此詩為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傳奇。亦以易傳之事，為絕妙之詞者。

雙雷引

何人捶碎鴛鴦弦，大雷小雷飛上天。已恨廣陵成絕調(diào)，更堪錦瑟憶華年。朝來喧動成都市，焚琴煮鶴真奇事。少城西角有幽人，卜居近在君平肆。不逐紛華好雅音，雖棲廛市等山林。晚為天女云英婿，家有唐時雷氏琴。雙琴制出霄威手，玉軫金徽光不朽。斷漆斑斑蛇附紋，題名隱隱龍池后。此似干將與莫邪，雙龍會合在君家。朱弦巧綰同心結(jié)，枯木長開并蒂花。秋月春花朝復(fù)暮，手揮目送何曾住。萬壑松風指下生，三峽流泉弦上鳴。換羽移宮隨手變，冰絲迸出長門怨。歘然急滾聲嗷嘈，天風浪浪翻海濤。

問君何處得此曲，使我魂動心魄搖。雙雷捧出人人愛，自倚蜀琴開蜀派。峨眉山高巫峽長，天回地轉(zhuǎn)歸清籟。操縵何如長卿好，知音況有文君在。片云終古傍琴臺，遠山依歸橫眉黛。?？蛠\槎萬里來，得聞古調(diào)亦徘徊。遠人知愛陽春曲，海外爭傳大小雷。可憐中外同傾倒，名手名琴俱國寶。絕代銷魂惜此才，愿人長壽花常好。那知春色易闌姍，花蕊飄零柳絮殘。豈必交通房次律，偶然誤掛董庭蘭。負郭田空家業(yè)盡，蕭條一室如懸磬。隨身唯剰兩張琴，周鼎重輕來楚問。歸來惆悵語妻子，幸與斯琴作知己。忍將神物付他人，我固蒙羞琴亦恥。何如撒手向虛空，人與兩琴

俱善終。不遣雙雷污俗指，長教萬古仰清風。支機石畔深深院，銅漏聲聲催曉箭。夫妻相對悄無言，玉繩低共回腸轉(zhuǎn)。已過三更又五更，絲桐切切吐悲聲。清商變徵千般響，死離生別萬種情。最后哀弦增慘烈，鬼神夜哭天雨血。共工頭觸不周山，劃然一聲天地裂。雙雷閱世已千春，為感相知豈顧身。不復(fù)瓦全寧玉碎，焚琴原是鼓琴人。一般風流資結(jié)束，人生何似長眠樂。后羿輕拋彃日弓，嫦娥懶竊長生藥。郎殉瑤琴妾殉郎，人琴一夕竟同亡。流水落花春去也，人間天上兩茫茫。劉安拔宅騰雞犬，秦女吹簫跨鳳凰。但使有情成眷屬，不應(yīng)含恨為滄桑。我聞此事三嘆息，

天有風云人不測。毅豹養(yǎng)身均一死，木雁有時還兩失。嵇康畢命尚彈琴，向秀何心聽鄰笛。詢君身后竟何有，絕筆空馀數(shù)行墨。玉軫相隨地下眠，金徽留作買棺錢。昔時沙堰彈琴處，高冢峨峨起墓田。從此九京埋玉樹，更誰三疊舞胎仙。聲聲猶似當年曲，只有空山啼杜鵑。

注： 此詩主人公原型為成都琴家裴鐵俠（一八九七—一九五○ ）。 原詩序云：『藍橋生（即裴鐵俠）者，家素封，居成都支機石附近，耿介拔俗，喜鼓琴，能為《高山流水》、《春山杜鵑》、《萬壑松風》、《天風海濤》之曲，聲名藉甚。英國皇家音樂學院致厚幣徵為教授，謝不往，人以此益高之。家藏唐代蜀工雷威所斫古琴，甚寶之。后從沈氏復(fù)

得一琴，比前差小，龍池內(nèi)隱隱有雷霄題字，因目前者為大雷，后者為小雷。先是，成都有沈翁者，精鑒古物，蓄小雷，極珍秘。育一女，將歿，謂女曰：若志之，有能操是琴者，若婿也。生適鰥，聞之心動，往女家，請觀琴，為鼓一再。歸，遣媒妁通聘，故琴與女同歸生。生于是挾兩琴，擁少艾，隱居自樂，若不知此生猶在人間世也。鼎革后，家中落，鬻所有衣物自給，將及琴，則大慟。謂女曰：吾與卿倚雙雷為性命，今若此，何生為。遂出兩琴，夫婦相與捶碎而焚之，同仰催眠藥死。死后，家人于案上發(fā)見遺書一紙，又金徽數(shù)十枚，書云：二琴同歸天上，金徽留作葬費。乃以金徽易棺衾而殯諸沙堰（在今成都西郊茶店子附近）。沙堰者，生之別業(yè)，生著有《沙堰琴編》一書，此其執(zhí)筆處也?！?/p>

豐澤園歌為袁世凱作

昔日公路之子孫，不愛總統(tǒng)希至尊。六人巧立籌安會，一老戲呼新莽門。豐澤園中郁佳氣，及時藥物能為帝。儲貳移封異姓王，舊君翻作乘龍婿。金鰲玉蝀變陳橋，諸將承恩意氣驕。補袞無功貽笑柄，劉伶先唱斬黃袍。義不帝秦矜爪嘴，書生起作魯連子。護國滇南舉義幟，西南半壁皆風靡。繞室旁皇夜未央，送終一劑二陳湯。懷璽未登保和殿，陳尸已在懷仁堂。當時幽禁先皇處，今日為君歌薤露。揮斧還勞帳下兒，蓋棺權(quán)借東陵樹。草草彌天戢一棺，豈同漆纻錮南山?；笢剡z臭非虛語，董卓然臍一例看。

化家為國由兒輩，何意人亡家亦敗?；首恿麟x化乞兒，諸姬織屨人間賣。重向修門躡屩來，我登瓊島望漸臺。園中池館長如舊，鷺尾猴頭安在哉！一代奸雄存穢史，八旬天子等優(yōu)俳。園鳥猶呼奈何帝，日暮啾啾空自哀。

注：公路：袁術(shù)?；I安會：由楊度等七人組成，主張恢復(fù)帝制。新莽門：袁氏以清豐澤園為總統(tǒng)府，署其門曰新華，國史館長王闿運過之，陽為不識曰：此『新莽門』耶。儲貳： 黎元洪任副總統(tǒng)，其秘書長饒漢祥為通電， 文有『元洪備位儲貳』之言，覽者笑之。舊君：指溥儀。金鰲、玉蝀：橋名。斬黃袍：劇名。時安徽督軍倪某先期獻龍袍，以尺寸不合發(fā)還。倪大恚，移贈名伶劉鴻升。鴻升一日演《斬黃袍》一劇，所斬者即此

袍，識者以此知其不終。二陳湯：四川督軍陳宦本袁氏心腹，亦通電獨立。時陜西督軍陳樹藩亦反帝制，時人語云：『殺世凱者，二陳湯也。』漸臺：即懷仁堂。鷺尾猴頭：世凱喜著戎裝，以鷺尾飾帽，章太炎戲改杜詩嘲之：『云移鷺尾看軍帽， 日繞猴頭識圣顏。』

野老

閑時拄杖過東津，野老相逢意轉(zhuǎn)親。亦擬殺雞共一飯，可憐雞更瘦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