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陽
1
一棵腰粗枝茂的核桃樹覆蓋校園中央,奪人眼目。
遠(yuǎn)處山巒炊煙升騰,成群鳥雀忙于歸巢。學(xué)校安靜得可以聽見樹葉互相親吻的“沙沙”聲。三五麻雀蜷縮在教室對面的禮堂屋頂。學(xué)校以前是祠堂,青磚碧瓦,雕梁畫棟,一派古色古香。禮堂正上方依稀能辯“曾氏宗祠”四字牌匾,周圍鐫刻了一些花草蟲鳥,栩栩如生。
凌云懶懶地趴在課桌上,透過屋頂瓦片縫隙,尚可瞥見一方漸漸灰暗的天。
老師為何留我?農(nóng)人荷鋤返家,村舍雞鳴狗吠,凌云開始惴惴不安了。
翠老師點亮蠟燭,指著凌云上星期寫的東西,沐在橘黃色光暈里。縣教育局來校調(diào)研,鼓勵同學(xué)們提意見,實話實說。凌云咬著筆桿,想啊想啊,不知不覺就寫下了“教師素質(zhì)偏低”等內(nèi)容。
看你寫的?了不起呀。翠老師陡地站起來,她那豐滿的身子,一下子遮住了滿屋的燭光。她吐出的氣流熱熱的,暖暖的。她離凌云近,他的鼻尖快要觸及她起伏的胸膛了。
我……凌云漲紅了臉,什么也說不出來。他知道老師要掄手掌了——她的手臂細(xì)長,伸展著;他又有些莫名的興奮,似乎看穿了她胸前的兩坨柔軟——那是阿炳悄悄告訴他的。他罵阿炳不要臉,小流氓,嗤之以鼻??砂⒈攀牡┑?,說親眼看見了,白兔子哦。翠老師是民辦教師,她男人肖燁修集體水渠時摔成了重傷,不能干體力活,在學(xué)校食堂打雜。為了方便照顧男人,翠老師帶著女兒小英搬進(jìn)了學(xué)校。有一次翠老師洗澡,門沒關(guān)嚴(yán)實,恰巧阿炳經(jīng)過……
不經(jīng)意地,凌云的思緒飛到了麗妹身上。夏天里,麗妹愛穿一件花格子白襯衣,星羅棋布地點綴一些素淡的梅花,一抹粉紅唯系著青春的飽滿,襯衣下擺別在褲子里頭,凸顯得婀娜多姿。麗妹好動,上體育課常弄得滿頭大汗。跑步測試不及格,被校長兼體育老師的曾立罰站,曬得直哭。站累了,麗妹想蹲下去休息。曾立外號“秦始皇”,兇巴巴的,一副吃人樣。見麗妹偷懶,校長沖上去,粗聲大吼,誰叫你蹲的?站起來!麗妹汪著淚水,不愿意起身,校長飛腳就踹……凌云跑過去擋,重重地挨了一腳,放學(xué)回家時還一拐一瘸的,走幾步就痛得要命。麗妹攙扶凌云,凌云伏在麗妹肩頭,軟軟的,香香的。
2
你一直是我喜歡的學(xué)生,才華橫溢,怎么能寫這樣的話?翅膀硬了是不是?老師沒本事教你了是不是?翠老師背頂住門,雙手抱胸,盯著凌云。
外邊的天空,扯起了黑色的帷幕。凌云無心再聽下去了。娘還盼著他挑水劈柴呢。糟了,忘記娘叮囑的話了——早點回家,下半夜須起早,到寧鄉(xiāng)買豬!他徑直去開門,卻被老師一把按住,不認(rèn)錯,不許回家!
凌云性子犟,偏不認(rèn)錯,像一頭執(zhí)拗的小牛犢,低著頭往門外擠。
反了不成?翠老師猛地張開雙臂箍住凌云的脖子,十五歲的他完全陷在她溫軟的懷里。那兩個渾圓的胸乳,近在咫尺,伸手可觸,如兩只蹦跳的奶白小兔,“噗通噗通”掉進(jìn)了他的心湖——他清晰地聽到了老師急促的喘氣聲。
你不檢討,別想回。
凌云有些急了,在翠老師懷里左沖右突,掙扎著,最后沖出了她溫暖的包圍。剛出校門,凌云撞上一團(tuán)黑影。他膽子雖大,卻也嚇出一身冷汗。
誰?
我,阿炳。
凌云松了口氣。天已漆黑如墨,他倆頭也不回埋進(jìn)了夜色里。
老巫婆真毒,“扣押”你那么久。阿炳埋怨道。翠老師長發(fā)披肩,男孩們送她“老巫婆”的綽號。
怪我諷刺了“秦始皇”,給學(xué)校抹黑。凌云沒好氣地嘟嚷。
學(xué)校對面是一小站,中間隔一條馬路,旁邊聳立著一大片荒涼的墳包,鋪了一些光溜溜的鵝卵石。凌云和阿炳找個空曠處,頭枕雙臂,躺下去,悵望著墨綠的天空,擠出來幾顆豆芽似的星光。
長大后,誰娶了麗妹肯定會過日子。
你春心蕩漾了。凌云撓阿炳的癢。
人家對你才有意思哩。
那年冬天,大雪紛紛飛揚(yáng),扯絮般奔放。小精靈般美妙的花瓣,從無比空曠的天穹飄灑下來,組合成美倫美奐的圖案?;ǘ涞亩逊e,層層疊疊,位于學(xué)校后山的操場,恰如鋪就了一床厚厚的棉被。
多想在上面打幾個滾,撒幾個嬌。麗妹套一件紫色罩衣,呵著熱氣。一樹樹山茶壓彎了腰肢,嬌羞欲滴。麗妹等女生踏雪繞過山茶樹時,阿炳故意搖晃幾下,雪花就落在麗妹她們發(fā)上,臉上,肩上,以及蓬勃的身子上……這時,核桃樹下雪花撲簌,低沉的上課鈴聲響起,學(xué)生們回到了座位。
凌云坐在窗前,欣賞著白皚皚的鄉(xiāng)村雪景。阿炳攥緊雪球,瞄準(zhǔn)偷襲。那些晶瑩的小小顆粒,灑凌云身上不多,大都飛進(jìn)了麗妹的脖頸以及帽子里。冰冷的感覺刺激著麗妹,她二話不說,撿起那些散落的珍珠,奮力還擊,好你個凌云,不老實,看你文質(zhì)彬彬的……叫你冰我!叫你冰!
凌云忙于躲閃,由著麗妹一個勁地把雪花往他脖子里灌。她的臉紅撲撲的,泛著皎白而圣潔的光澤。
……
是夜,凌云被娘咒罵著進(jìn)入夢鄉(xiāng)。其實那樣寫,凌云是有針對性的。踢麗妹的校長,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怎么配當(dāng)老師呢。校長替別人寫請柬,娶親寫成“聚”親;代翠老師上他們一堂課,大書“悔”(誨)人不倦,惹得同學(xué)們起哄。他立刻變了臉色,責(zé)罰嘲笑他的同學(xué)到操場上曬太陽,曬得汗流浹背……
3
阿炳是體育生,個子瘦小,像一枚霜打的秋茄子。他跟凌云同年,是共褲子的鐵桿兄弟。
他們上學(xué)途中要沿鐵路走一百多米,經(jīng)過小站值班室,才能到校。值班的黃胖子每次都會說,這么早?翠老師都沒起床呢。阿炳吐著舌頭,我們?nèi)屠蠋煷┮孪笛澴友?。引得黃胖子大笑,兩個小鬼,快去吧,我要扳道了。阿炳有時去搗蛋,模仿扳道,急得黃胖子大呼,我的小祖宗,莫動,千萬莫動,一扳要出大事的。
停靠小站的列車一般只停一個屁久的。但也有例外,如運(yùn)煤的貨車,臨時停了差不多二十分鐘。阿炳出于好奇,攀上貨車,跳來跳去,高興死了。沒想到,村里的次生上去后,把車廂里的煤塊往草叢中丟。阿炳愣住了,這不是偷嗎?次生呵斥,扔啊。冬天烤火可暖和了。阿炳抹抹臉,黃胖子他們曉得了咋辦?會坐牢嗎?次生瞅他,搖頭而笑。阿炳被笑得不自在了,彎腰丟了幾坨煤,趕緊下車,拾起來藏到一棵樹后面。
阿炳,要遲到了,快走啊。阿炳一張黑糊糊的臉,把凌云逗笑了。
下午,阿炳抱著煤塊回家,換來了冬嬸的一頓臭罵:怎么不浸死算了……萬一火車開動,可咋好?你爹過世后,你又不聽話,娘拖著你們兄妹如何過呀。冬嬸掩面哭泣。
娘,煤炭冬天烤火暖和,奶奶就不要去山上砍柴了。阿炳淌著淚。父親去世后,家里就奶奶最疼他了。
奶奶緊緊抱住阿炳,叮囑他再莫扒車了。
豬腸子似的山路,蛇一般扭曲而蜿蜒。擔(dān)子晃晃悠悠,筐里的小豬哼哼呀呀。
凌云伸著懶腰,敲阿炳家的門。阿炳答應(yīng)與他作伴,一塊去寧鄉(xiāng)挑豬。大部分的路程,兩只七十斤左右的豬崽子壓榨著阿炳瘦小的身軀。夜蟲呢喃,凌云手中的電筒微弱卻很明亮。凌云說這兩頭豬喂大后,是供他讀書的學(xué)費(fèi)。
你是塊讀書的料,有前途,將來出息了,記得想到我喔。唉,不像我——反正考不起,念完初中就去外面混算了。
你娘會急的。
急?娘又給妹妹找了新家!
你不去?
哼!阿炳不再說話,悶悶不樂挑豬回村,天才大亮。
4
每年的開學(xué)典禮,校長站在禮堂講學(xué)校的歷史淵源,講天下百家姓,只有孔曾孟顏四姓班輩,無論走到哪里都合得攏的,可以共一爐鍋吃飯共一床鋪睡覺的,這可是曾國藩的功勞!瞧,那四個鎦金大字,就是曾公題寫的。學(xué)生們聽到“共床鋪睡覺”忍不住要笑。阿炳笑得尤其響亮。笑什么!校長唬道,神態(tài)與其教思想品德唬人差不多。
全校的思想品德都是校長抓。全校師生都覺得校長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是一個純粹的人。譬如說,校長講四川大地主劉文采好逸惡勞,生活腐朽墮落,專門雇了奶媽,每天吃人奶的。人奶是什么,同學(xué)們知道吧。校長咂巴著嘴,唾沫直飛。下面就有吃吃的笑聲。笑什么!校長又這樣唬道,將來女同學(xué)都要做媽媽的,都要生毛毛(小孩)的,都要喂奶的。下面就沒了笑聲,女同學(xué)一個個火燒火燎的,臉漲得通紅。
阿炳捧腹之余,聽得校長話鋒一轉(zhuǎn),我們學(xué)校有個別同學(xué)逞英雄,扒火車,偷盜國家財產(chǎn),即不安全,又嚴(yán)重影響學(xué)校形象。我要警告這幾粒老鼠屎,一旦抓住了,是要坐牢的,升學(xué)肯定沒戲的。阿炳偷偷瞄向主席臺,發(fā)現(xiàn)校長的目光似一梭子彈正掃射過來,擊中了他的心臟,他哆嗦著趕緊低下了頭。
校長腦殼上的萬根青絲里鉆出了幾撮白發(fā),下巴刮得光光溜溜,比凌云割過茅草的田坎地壟整齊規(guī)劃多了。凌云盯著校長那溜光的“田埂”,“田埂”上的肥厚嘴唇條分縷析,舉一反三,他卻沒聽進(jìn)去一個字——他想起了阿炳撞見的一幕。
走廓里,校長拍著翠老師的肩,翠老師,你教齡長,教學(xué)水平?jīng)]得講,在鄉(xiāng)里縣里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你好好準(zhǔn)備,抓住機(jī)遇,爭取轉(zhuǎn)正,做一名光榮的公辦教師。
翠老師丟開校長的手。校長的手,肉厚,核桃皮粗,壓得她心慌,躁熱。
鄰校的名額,一個要二千塊……我是道聽途說啊,就當(dāng)耳邊風(fēng)。校長摸了摸滑溜的“田埂”。
我想想。翠老師低下了頭。
個別老師送二千,我拒絕了。怎么可以這樣呢……
現(xiàn)場照明設(shè)施齊全、配置合理,并經(jīng)常檢修以保證正常的生產(chǎn)、生活;施工現(xiàn)場所有用電設(shè)備,必須按規(guī)定設(shè)置漏電保護(hù)裝置,并定期檢查,發(fā)現(xiàn)問題及時解決。
我……翠老師再一次甩開了校長不安份的手。
放學(xué)后,天空稀薄得沒有一絲云彩。阿炳在操場一帶磨蹭,待天快黑時,鉆進(jìn)了墳堆子小憩,靜候次生。他答應(yīng)了次生扒火車。
夜幕降臨,次生那邊還沒動靜,阿炳卻見翠老師房間射出一閃一閃的燭光,依稀可辨她那曼妙輕靈的身子。阿炳喉嚨“咕咚”一下,摸摸臉,熱熱的;起身欲窺過究竟,忽見一團(tuán)黑影倏地進(jìn)了老師房間,燈光旋即滅了。
接下來,靜謐的校園上空傳來了翠老師突兀的呼救聲,伴隨著桌椅板凳的響動,嘴巴像是被人捂住了。難道不是肖燁?阿炳略一思索,撿起石頭狠狠扔了過去,哐咚,哐咚——
誰?一個男人驚慌失措地溜出屋子,毛起膽子虛虛地喊。
翠老師趕緊關(guān)上門,燃亮燈光。
阿炳雙手合攏,湊近嘴唇,學(xué)鳥凄凄叫喚。
男人悻悻離去。
翠老師大驚失色。
我是阿炳。
翠老師把阿炳拖進(jìn)去,你怎么還沒回家?
我……
你看到了什么?翠老師迫不及待地問。
我……阿炳不知所措。
你向老師保證,你看到的不準(zhǔn)告訴任何人!翠老師盯住阿炳,目光透出嚴(yán)厲,瞬間柔柔軟軟,蛋黃色光影在她胸脯上起伏跳躍。
阿炳使勁點頭。
你一定給我死死地記住,不要對任何人提起。老師不愿意一輩子呆在這山溝里。翠老師緊緊抓住阿炳的手,越說越激動。
外面?zhèn)鱽砹艘锅B的叫喚,還有人輕輕地咳嗽。
那是次生發(fā)出的接應(yīng)信號。
5
攀爬靜止的列車,不算真本事。阿炳有一絕,他在鐵路邊行走,快速追車跑幾分鐘,騰空一個飛躍,一把抓住火車的掛鉤,輕而易舉攀上行進(jìn)中的火車。用他的話說,叫搭“順風(fēng)車”。他一手攀住車廂,一手向凌云招手,威風(fēng)八面,有點像《鐵道游擊隊》里的英雄。凌云可羨慕了,但怕摔啊,心向往之卻不敢行動。阿炳摔過多次,膝蓋都破了??砂⒈环敚剿ぴ揭?,厲害得很。每一次從火車上下來,阿炳都要笑凌云膽小。
你看見翠老師雪白的奶子了,是真的?凌云問。
當(dāng)然,圓鼓鼓的。阿炳一笑。
吹牛。
誰騙你?校長都……阿炳意識到說漏了嘴,猛地打住。沒什么,隨便說說的。
凌云見阿炳欲言又止的樣子,便說,你是怕“老巫婆”吧。你不說我也猜得到,你和次生扒火車偷煤塊,肯定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你才故意編出來的。
才不是呢。哼,你想套我話,就不告訴你。
暑假里,大伙舉了桶盆,只露腦袋,在河底摸螺。一摸一大桶,歡呼聲響徹山谷。一會兒,四五個腦袋擠成堆,浪花飛濺,水下的戰(zhàn)爭也在進(jìn)行……笑鬧之余,彎曲山路上走來一行人,其中有一位挾公文包的中年人很禮貌地問,田阿炳家在哪?
凌云推了一下呆愣愣的阿炳。阿炳上了岸跟著他們走了??h體校提前招生,來村子搞摸底調(diào)查。中年人拍著阿炳的肩,你是顆體育苗子,如果政審合格,差不多就被我校錄取了。
奶奶老淚縱橫,吩咐阿炳捉雞,留中年人吃飯。中年人婉言謝絕,前往學(xué)校方向去了。
像六月天喝了冰水,阿炳的心情別提有多高興,天天盼望著。去井邊挑水時,又撞見了鬼鬼祟祟的次生,邀他再干。阿炳說很快要進(jìn)城上學(xué),是國家的人了,不想做了。次生軟磨硬泡,好阿炳,只搞最后一次,以后哥也不干了,改邪歸正?,F(xiàn)在風(fēng)聲緊,抓得嚴(yán)啦……經(jīng)不住次生勸說,阿炳心就動了。
夏夜,荒草亂墳蚊蠅多,阿炳被蚊子叮得實在熬不住了,悄悄地爬上校園后山坡,藏在山茶樹下等次生的信號。
翠老師房間的燈亮著。一會兒,房間里有了說話聲。
縣體校派人來調(diào)田阿炳的檔案了,……他扒火車,卸煤塊,影響惡劣,品德敗壞啊。
阿炳是被別人帶壞的。可憐的孩子,學(xué)習(xí)雖差,干活里手。你如何匯報的?
如實反映情況。你不是說他看見我了……你真的相信他會守口如瓶?
唉——你害死我了。
你轉(zhuǎn)正是遲早的事。
阿炳渾身燥熱起來,好幾次想沖下操場對屋里的人大聲地說,我是瞎子,什么也沒看到,好不好。他無心再等次生了,漫無目的踱到了小站值班室。
黃胖子接到了指令,沖他一呶嘴,示意他喝水,馬上出去扳道,握旗候車??纯幢?,火車還沒來,又往廁所走去。
我真的對誰也沒說呀??赡銈?yōu)槭裁床幌嘈盼遥繛槭裁匆獨仪俺??阿炳越想越氣,惡作劇地扳動沉重的道岔,狠狠地吐口唾沫就跑了?/p>
你干什么?這樣要闖禍的!黃胖子急匆匆過來。
一列火車就要下行出站了,而其運(yùn)行軌跡是與上行線上一趟滿載旅客的列車吻合。萬分危急時刻,滿頭大汗的黃胖子把扳道器重重地往下壓,往下壓,同時拼命地?fù)u動小紅旗……道岔回歸正常,一起重大事故終于化險為夷,可阿炳難逃責(zé)罰。車站通知了學(xué)校,校長找到了阿炳家。校長反拱著手下了山坡,奶奶還在朝其方向雞啄米似的作揖說好話,一臉的苦愁。待阿炳回家后,奶奶操起棍子,破口大罵,看你闖的禍,都怪奶奶白疼你了!
奶奶,我——
你到底扒沒扒煤?叫你偷,打死你。
唉喲,奶奶,別打了,上了體校我再也不敢了。
虧你還想上學(xué),校長跟體校的人求情也沒用。次生被抓了,交待了你,你也會被抓的,嗚——白疼你了。
奶奶,你聽我說,不是這樣的。阿炳抱住奶奶的腿,哭成了淚人兒。
不要說了,你升學(xué)肯定沒指望了。
奶奶,我……阿炳哭喊著拴上門。
幾天后,凌云抱著通紅的錄取通知書,喜沖沖去找阿炳,想告訴他考上了縣體校的好消息,可是在他們掏螺的小河邊,阿炳的布鞋整齊地擺放著……
麗妹呆在河邊,茫然地看著人們沿河打撈,淚濕雙眸。
一大早,奶奶提著滿筐雞蛋去了集鎮(zhèn),得知噩耗后,呼嚎著阿炳的名字,哭瞎了眼睛。
6
沿著一條寬闊的柏油路,來到學(xué)校,卻不見了那株粗大的核桃樹,也不見了大禮堂。代之而起的是兩幢高大的教學(xué)樓,還有一座別致的花園,梅花開得正艷。
小站已撤,小河一帶已開辟成了湘中著名的旅游景點。麗妹育有兩女,開一家理發(fā)店。理發(fā)店面朝溪水,生意不錯。
學(xué)校危房改造,那株粗壯的核桃樹轟然倒地,地上滿是拳頭大小的果子。拆除舊屋時,那塊牌匾不偏不倚砸中了校長,當(dāng)即一命嗚呼。
翠老師轉(zhuǎn)了正,“噼噼啪啪”放了許多爆竹……后來又瘋瘋癲癲的,上不了課。
有人來找翠老師,她一見,手中的書本掉了,“啊”了一聲,你,你是阿——你不是……?
學(xué)校新來的小英老師,師大畢業(yè)生呀。
顧客們議論紛紛,麗妹平靜地聽著,轉(zhuǎn)身捧起桌上的鏡框,輕輕地擦拭。那是她丈夫凌云身穿軍裝的英武形象。凌云參加了當(dāng)年的自衛(wèi)還擊戰(zhàn),為國捐軀。
兩個女兒在店門外玩耍。
一輛小車緩緩?fù)?浚聛硪粋€男人,瘦瘦的個子,架著眼鏡。男人彎下腰,問,你媽媽呢?
一個女孩搖頭,不告訴你。
另一個女孩反問,你是誰呀?
男人瞟了一眼“阿麗理發(fā)店”幾個深藍(lán)大字,幽幽地嘆了口氣。
麗妹出來后,只看到煙霧彌漫中,車行人往,像一顆顆塵埃,轉(zhuǎn)瞬沒了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