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 雷平陽 霍俊明 施戰(zhàn)軍
在詩的寫作上沈浩波保持了他一貫的“決絕”姿態(tài)。先期沈浩波的“決絕”是毋庸置疑的,即使在他的反對者那里也不會有不同看法。而在近期作品里,沈浩波似乎不那么“決絕”了,有人說是“成熟”了。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認為沈浩波還是那個沈浩波,只不過他更尊重詩歌藝術(shù)本身罷了,這倒使其作品在骨子里更具力量、更富于在“氣勢“之外的“蘊藉”。2004年寫的《離島情詩之傷情別離》和2012年底寫的《我在你和神之間》比較,前者的力量是外露、短暫的,后者的力量卻是內(nèi)藏、持久的。但兩首詩在張力上的表現(xiàn),卻是一致的;這種張力在詩人的主體性與整個世界之間,在二者緊張甚至是對立的關(guān)系上構(gòu)成。但是,進一步說,“決絕”的沈浩波絕不是一個不懂得“和解”的詩人,否則他不是一個好詩人,然而,沈浩波又絕不是一個“善于”妥協(xié)的詩人。在此,有著屬于真正詩人的全部秘密。
正是在“和解”的意義上,沈浩波稱得上是一個“一往情深”的詩人。不少詩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在他身上存在“剛?cè)嵯酀钡囊幻?,說到底,“心藏大惡”只是一句反諷,是對流俗的不屑;而“先鋒詩人”的反叛和抗拒,更是詩人在他的時代,必須“為文明的棺材釘上的最后一顆釘子”。在詩里,沈浩波不是一個只知“一味與文化作對的人”,他的“反文化”意在剔除妨礙文化生長的“文化的毒瘤”,他更不是一個“反人性”的怪人,毋寧說,他一直就在試圖引導(dǎo)讀者,正視人性的方方面面,恢復(fù)其本然。在詩里,沈浩波只對值得表露情感的人述說情感,如果他有時藏起了心底的“愛”以及這個字,那是因為“有一個字經(jīng)常被人褻瀆,我不會再來褻瀆,有一種感情被人假意鄙薄,我不會再來鄙薄。”
現(xiàn)代詩人不是一個簡單的存在。波蘭詩人扎加耶夫斯基說:“詩歌生長于矛盾之上/但并不克服矛盾”。沈浩波及其詩歌的豐富性,同樣也寓于詩人生存的巨大矛盾性中?!翱傆幸恍┤藭粝聛?掏出飛鳥的心臟/取出滿天星光”。這是沈浩波的詩句,用在他的身上正好合適。
每次見到浩波,他都是個笑和尚。但這個笑和尚口無遮攔,見佛殺佛,總是把自己放在刀尖上。對中國現(xiàn)在的寺廟中的和尚群體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大多數(shù)“遁入空門”的人,似乎都是些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遭受過挫折,受到傷害的人,之所以做了和尚,寺廟不失為避難所和甲級醫(yī)院。這當(dāng)然不是佛教收徒的原旨,吊詭的是這種現(xiàn)象具有普遍性。只不過,與和尚們靜悄悄的反抗有所不同,沈浩波作為領(lǐng)受“時代”創(chuàng)傷的“笑和尚”,他沒有選擇繞道走開,而是做了一個收起笑臉便一派張狂之相的怒目金剛。值得我們認真辨別的是,他這個怒目金剛,不是端立于廟門入口的那些,而是拔劍自衛(wèi)、挺身涉險的“我”。
沈浩波的“我”,從來沒冒充耶穌釋迦牟尼,也不是詩歌界滿眼都是的偽道士中的一個。這一個“我”,血性、邪念、悲憫、討巧、裝佯、焦灼、無奈、反諷、自虐、尖酸、決死、冷漠、悲愴……什么樣的現(xiàn)代性的羊雜碎都摻雜在一起,仿佛就是為了對應(yīng)轟轟烈烈地高速運轉(zhuǎn)的時代的攪肉機。這個“我”不怕粉身碎骨,常常又能借尸還魂;這個“我”是其反對者的時代性同謀又是反對者原則上的掘墓人。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沈浩波譎詭殊甚,像戲劇中的潛伏者,他深諳對手的花招、軟肋和強勢,并能與之周旋,然后再用對方的言辭,呈現(xiàn)出我們這個時代的惡之花,預(yù)支我們共同的末日景象。
沈浩波的近作沿襲了沈氏的風(fēng)格,是其又一組落在地上現(xiàn)場性書寫。由精神上的反抗與拒斥轉(zhuǎn)入逼視現(xiàn)實的寫作場域,我覺得這是其詩歌越來越具有生命力的象征之一。
直到今天,沈浩波身上依然存在著很多爭議性和禁忌性,這是他作為一個先鋒詩人所付出的代價。我在參與編輯《中國新詩百年大典》以及編選一些其他詩歌選本的時候,面對沈浩波的詩,都有一種編選的挑戰(zhàn)。因為他的很多重要作品,都包含著某種道德禁忌或者出版禁忌。他的一些重要作品,包括《河流》這樣的詩歌,雖然我編選進去了,但最終還是沒能在《中國新詩百年大典》中發(fā)表出來。他的很多重要作品都進入不了公開流通的發(fā)表和出版渠道。我覺得這也構(gòu)成了我們研究沈浩波詩歌寫作的一個課題,這個現(xiàn)象也值得被批評界梳理。
沈浩波有一個最早的詩歌練習(xí)本,現(xiàn)在被《詩刊》雜志的主編商震先生保存著。我特別想看看那個本子,我想看看沈浩波詩歌的最初源頭到底是在哪兒?他的最初的源頭與到了今天的沈浩波,這二者之間到底有怎樣的關(guān)系?他在“下半身詩歌運動”時期的那些詩歌跟今天他的這些詩歌近作之間有怎樣的關(guān)系?只有深刻的梳理清楚這些關(guān)系,才能回答沈浩波到底是個什么樣的詩人。
如果把“下半身”作為一個先鋒詩歌流派放入到中國先鋒詩歌發(fā)展史中來看的話,我們也許會發(fā)現(xiàn),“下半身”流派的出現(xiàn),有其歷史的必然性。朦朧詩對于此前的中國主流政治抒情詩的一個“反動”就是開始向“自我”回歸,到了第三代詩歌運動,新一代的先鋒詩人對于朦朧詩的反動還是認為朦朧詩與意識形態(tài)之間有著過于密切的寄生性聯(lián)系,還是不夠“自我”,因為第三代詩歌運動的一個重要主題就是繼續(xù)向自我回歸。新世紀(jì)的2000年,“下半身詩歌運動”開始,明確提出詩歌的“身體性”。這是中國先鋒詩歌的一個發(fā)展過程,有其歷史的源頭。
所以,回到沈浩波的詩歌來說,不能說他今天的寫作就是“合法”的,而早期“下半身詩歌運動”時的創(chuàng)作就是“不合法”的,不能這么簡單來看。今天的沈浩波和“下半身”的沈浩波是同一個人,我們更應(yīng)該注意的是一個詩人在其自身先鋒性上的發(fā)展、豐富和深入。
沈浩波的詩歌,無論在過去和今天,都被設(shè)置了很多硬性的障礙,他的寫作和他的動向,從他出道以來就置身在爭議中。因此我覺得中國當(dāng)代的詩歌批評,需要以沈浩波作為一個入口,重新來反思和檢省我們當(dāng)年詩歌的批評,包括當(dāng)年的盤峰論戰(zhàn)。
這兩年讀到的沈浩波的詩中,有一首相對比較長的一首詩,叫《家族賦》。我覺得如果是處于尖銳的青春期的沈浩波幾乎不可能對這樣的主題進行面積這么大的、層面這么豐富的表達,因為這是少年意氣很難安放的場域。沈浩波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齡,也許是頓悟了人生的情韻和色彩之于詩歌的必要性,他開始寫作一種有生命支撐的詩歌。在《家族賦》結(jié)尾,沈浩波是這么寫的:“他們是陰影,他們是我在陰影中,找尋的明亮”?!罢覍さ拿髁痢边@一句感覺特別刺眼。前面寫的是陰影,他們是我在陰影中找尋的明亮。這種對比度太強的詞在他過去的詩歌里真的是難以想象,但今天他把“找尋的明亮”放在詩的最后,有非同尋常的意義。這個詞放在這里突然不生硬不傻大了,因為前面有深厚的鋪墊、水銀瀉地般滲透的過程。就像一塊玉一樣,經(jīng)過耐性持久的沁,潤度和光澤就顯現(xiàn)了出來。
沈浩波持續(xù)至今的詩歌寫作,是一種水到渠成的事情。他的詩歌里一直有一些關(guān)鍵點,比如說他的詩最早的主題是“情欲沖突”,他其實至今一直也沒有放棄對情欲沖突的探索,因為這是詩歌思考的第一道實線,過去的詩歌虛線太多太長了。在他當(dāng)年集中處理“情欲沖突”這一主題時,我就意識到,沈浩波的寫作未來必然通往“生死沖突”,從“情欲”開始,逐漸落到“生死”上,是一個詩歌勇者由闖關(guān)到通關(guān)的必然邏輯。結(jié)合他新世紀(jì)初的作品和現(xiàn)在的近作,我看到了從情欲的考辨到生死的論辯這一嬗變的內(nèi)在輪廓。這是個后坐力很大的發(fā)射選擇,要求既要像從前那樣打得準(zhǔn),又要在今天頂?shù)米 U窃诩妓嚭蛢?nèi)功不斷升級的過程里,我覺得沈浩波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大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