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茂明
白楊樹
很土很土的白楊樹
沒有葉子的確很沉默
有風(fēng)的時候搖一搖
沒有風(fēng)的確很沉默
一排一排白楊樹
集體在默哀
沒有喜鵲的確很沉默
蟲豸和晨鳥為自己準(zhǔn)備了牧歌
沒有麥克風(fēng)的確很沉默
白楊樹,莫非你是老之將至
莫非你的喉嚨被魚刺卡住
莫非你在俗世明哲保身
莫非你要沉默至死
去年你的掌聲太多了
為何今春還要吐綠
白楊樹,你身不由己
只因這春風(fēng)中有無限暖意
白楊樹,你又要吐出綠陰
飄滿飛絮
我在你身邊走過
沒有態(tài)度的白楊樹,不存在的白楊樹
春天的陰影尚未形成
在鋼鐵廠
在鋼鐵廠
除了鋼鐵的碰撞聲和機(jī)車的嘶嘶聲
你根本聽不見
自己的心跳,內(nèi)心的嘶喊
這些年,發(fā)出聲音的部位都累了
你得學(xué)會讓身心順從機(jī)械的動作
順從無聲滑落的時間
像這鐵,不斷改變自己的形狀
它的硬度和冷峻從沒有改變過
即便被切割,被熔煉
它也不吭一聲
在鋼鐵廠,還有更多的鐵
冷卻了熱度,傷口和隱憂被翻卷、掩埋
我是另一種鐵,早已銹蝕
看見了一切,卻發(fā)不出聲響
落花有聲
我常在困倦和暗夜的夾縫中
扶正眼鏡,嘗試作一首詩
落花在右,一瓣一瓣
仿佛春夜在完美地剝落
寂靜中生發(fā)的一切具有神意
向我的耳朵遞送出輕微的“?!钡拇囗?/p>
它使春天、夜晚、美與消逝融合
沒有消逝之痛,只有美沉靜如斯
詞話廣達(dá)之處,唯有心境能夠抵達(dá)
我相信落花中蓄滿海水
在預(yù)知的光陰中晃動身影
一盞燈熄滅,而另一盞又重新點亮
落花的份量遠(yuǎn)沒有冥想中純粹
我撥開一朵,枯萎的花瓣包裹了種子
生命自有通道,圣門打開的一刻
我發(fā)現(xiàn)我僅僅是一個旁觀者
樹
父親打了一輩子家具
喝了一輩子酒
但從不浪費(fèi)一絲木料,一滴酒
對于糊口的手藝
他保持了一個老木匠足夠的敬畏
對于唯一的嗜好,一個吝嗇的酒徒
窮畢生之力,仍貧困潦倒
兩個兒子婚后,他又恢復(fù)一貧如洗
喝起酒來更加無所顧忌
我的父親,徹底放棄了手藝
不停地栽樹、喝酒
他不能把樹栽到別人的地頭上
父親就只剩下喝酒
父親說,這些樹我砍不動了
我只留一棵,做棺材板兒
我說,我請不到更好的木匠
父親想了想,算了
我不打算打棺材了,我死后
你們兄弟倆,一個打酒,一個買缸
我懂得父親,他在用另一種方式
道歉。向破開的木頭,向砍倒的樹
向潦倒的,不斷拼接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