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樹東
在欲望噩夢的邊緣醒來
———評張弛的中篇小說《柔軟的改造》
◎汪樹東
近三十年余年來的中國社會在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的旗幟下高歌猛進,日新月異,華麗蛻變。原本一窮二白、醉心于階級斗爭、被政治權(quán)力繃緊了生命每一根琴弦的中國人終于變成在市場經(jīng)濟中逐利而居、游刃有余、唯金錢和物欲馬首是瞻的實利主義者。此中,欲望的匱乏和滿足無疑已經(jīng)成為時代的最強音,催生出了多少亢奮激昂、波詭云譎、百轉(zhuǎn)千回的人生故事。張弛的中篇小說《柔軟的改造》就聚焦于一對年輕夫婦近二十年的生活歷程,展示了被物欲裹挾的人生悲劇,從而對蕓蕓眾生的欲望迷夢做出了到位的針砭和喚醒,具有較強的現(xiàn)實警示意義。
小說男人主人公關維孔1985年從新疆石油學院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南疆塔西石油基地工作。剛開始,他還是一個不諳世事、膽小怯弱、不過也算積極上進的年輕人。自從認識衛(wèi)校畢業(yè)、在縣城醫(yī)院工作的女孩蘇依群后,他便不得不被裹挾進復雜的社會人事漩渦之中。他不得不去懇求人事處處長把蘇依群從縣城醫(yī)院調(diào)入石油基地工作。誰知蘇依群極其擅長處理人際關系,在石油基地長袖善舞,如魚入水,自由自在。到了1990年代后期,塔西石油基地減產(chǎn),人員分流,蘇依群很快就利用人際關系調(diào)入塔東油田勘探指揮部,后來也把關維孔調(diào)入塔東配套處,從事采購業(yè)務,隨后還當上了科長。蘇依群是個講究享樂、欲望無邊的人。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她不停地唆使關維孔利用職務之便收受賄賂。關維孔感受到自己被捆綁在蘇依群的欲望戰(zhàn)車上,早晚會成為她的殉葬品。因此在其他同事相繼出事后,關維孔心中極為惶恐,暴得眼疾,無奈之下,有意躲藏起來,不問世事。最后,蘇依群找到了他,也意識到了心中對關維孔真實的愛。
像該小說所展示的關維孔、蘇依群這樣的人生故事,在當今中國社會中無疑是俯拾皆是,非常具有典型性的。他們的人生中已經(jīng)沒有任何崇高追求,他們既不關注國家、民族的發(fā)展,也少有對家庭的倫理責任意識,更沒有像西方人那樣在信仰的引領下對人生終極意義的追尋,或者獻身于可以包容最大生命激情的專注事業(yè);對于他們而言,找到一個穩(wěn)定的、待遇好的工作,然后按部就班地生活,盡可能獲得職位的升遷,積攢更多的金錢,充分地享受被物欲包裹的人生,就是人生的全部要義了。這種人生觀,在市場化浪潮中通過商業(yè)廣告的重復灌輸、通過蕓蕓眾生的反復實踐和彼此模仿已經(jīng)成為大部分中國人的人生觀。這種人生觀,相對于1949—1976年盛行于神州大地的那種高度政治意識形態(tài)化甚至極“左”化的人生觀而言,自然是一種進步,自然人性得到了尊重,人性的自由也得到了適度的恢復。但是說到底,這種人生觀也是在集權(quán)體制和市場體制媾和下出現(xiàn)的變異,集權(quán)體制扼殺了公共政治空間,廣大人民無法成長為意識健全的現(xiàn)代公民,于是所有追求都被導入市場化、欲望化的溝渠中,從而成就了集權(quán)體制的茍且偷安和市場經(jīng)濟的畸形繁榮。
理解了關維孔、蘇依群的人生觀,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他們的人生故事。
無論是關維孔還是蘇依群,都是當前社會土壤中滋生出來的庸常之人。他們對既定的社會現(xiàn)實是沒有任何反思能力的,他們只能按照現(xiàn)實社會的要求去安排自己的人生。那么他們置身的現(xiàn)實社會是怎么樣的呢?小說里曾寫到關維孔、蘇依群調(diào)入塔東油田勘探指揮部工作后面臨的社會現(xiàn)實:
他的知識、他的才能,在這里他甚至羞于提起,因為他知道那些東西都是被他們不屑一顧的。他們重視的只有權(quán)力、只有實惠,只有那些緊緊捏在手里的供應商們。他們的智慧和情趣,則都運用到了享受生活方面去了。KTV、桑拿、足浴、按摩、滑雪、高爾夫,總之,社會上流行什么,他們就優(yōu)先享受什么。這座小城市沒有的,他們就借休假、出差之機到外地,到大城市去享受,反正到處都有他們的供應商,有些供應商甚至放下生意專門陪著他們游山玩水。出行,他們從摩托車開始,一直換到現(xiàn)在的高級轎車。通訊,他們從BP機開始,一直換到眼下最新款的iphone。吃,他們把K市大小酒樓飯莊吃了個遍,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所謂特色飯莊,就是為他們這些人開設起來的。就這樣,他們還是一到吃飯就發(fā)愁,不知吃什么好,為了吃一道突發(fā)奇想的烤魚,可以把車開到百里之外的羅布泊。至于各種娛樂場所里,有多少妙齡女子飽受他們的胯下之辱,更是無從統(tǒng)計。在他們眼中,這才叫生活。
這種生活就是物欲放縱的生活,就是人性的豐富性、復雜性被市場經(jīng)濟徹底單一化、異化的生活,就是人格沉淪、尊嚴掃地的生活。自由,對于他們而言,就是買賣的自由;人生,對于他們而言,就是物欲的享樂。
在關維孔、蘇依群的生活世界中,首先由人事處處長、配調(diào)處王處長等掌握著實權(quán)的人物給他們示范出來了人生的奮斗方向。那就是如何掌握實權(quán),然后再利用疏于監(jiān)督的權(quán)力去大謀私利,滿足自己難填的欲壑。
當然在作者的小說敘事中,男主人公關維孔和女主人公蘇依群的出發(fā)點稍有不同。
對于關維孔,作者寄予了更多的同情和理解。在作者筆下,關維孔之所以從一個頗有追求的大學畢業(yè)生慢慢地蛻變?yōu)橐粋€只知以權(quán)謀私的小官僚,最為關鍵的原因還是欲望社會的示范作用和他的妻子蘇依群的脅持。例如,當他迫不得已需要蘇依群把他從塔西石油基地調(diào)入塔東石油勘探指揮部工作時,他還想著要干本專業(yè)的工作,好進一步發(fā)揮專業(yè)專長:
這么多年來,在內(nèi)心深處,他始終還在把大學文憑、知識分子身份、技術職稱之類虛無縹緲的東西當作一種精神支柱。既然在人際關系、辦事能力等方面,他永遠也趕不上別人(主要指蘇依群),那么他只有把學問、技術、文憑、職稱之類的東西當作自己最后的根據(jù)地。對這些東西,他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種堅守的潛意識,覺得那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涩F(xiàn)在,蘇依群要把他的精神支柱動搖了,要把他堅守多年的根本當作一堆垃圾徹底從生活中清掃出去。這讓他有種墮入深淵似的,沒著沒落的恐慌。
對于專業(yè)精神的堅守和追尋,在一個世俗化時代里往往是一種難能可貴的人生品質(zhì)。這至少意味著人還沒有徹底淪喪于以金錢和權(quán)力為唯一衡量標準的實利主義人生的泥沼中。不過,關維孔的這種一點專業(yè)堅守,是根本不可能抵抗得了物欲社會的滔天巨浪,也不可能抵抗得了枕邊人蘇依群的“柔軟的改造”。
作者在塑造蘇依群形象時,有意地把更為深遠開闊的歷史和家庭的視野納入小說。蘇依群的父母是在“文革”時期因言獲罪被放逐到新疆的,她的妹妹蘇依眾就出生于新疆。和妹妹相比,蘇依群各方面稍遜一籌。這也注定了蘇依群要盡一切可能試圖超過妹妹的心理動因。她最初找關維孔談朋友,無疑就有現(xiàn)實的考慮,那就是借助關維孔,能夠從地方單位調(diào)入經(jīng)濟效益更好的石油基地工作。等調(diào)入石油基地工作后,蘇依群更是找到了長袖善舞、多財善賈的人生舞臺,翩然周旋于各色人際應酬之中,似乎非常享受這樣的人生。等他們調(diào)入塔東石油勘探指揮部后,蘇依群更是在物欲化的生活中找到了榮耀和歸宿似的——
“剛搬進新居的那些日子,每當晚上參加完外面的活動回家時,蘇依群摟著關維孔的胳膊,遠遠地就能望見夜色中那一層層亮晶晶的小窗格所組成的高層建筑的巨大輪廓,亮晶晶的小窗格漸次升高,似乎與夜空中的星星交相輝映,難解難分。蘇依群的心中就產(chǎn)生一種迷醉一般的溫暖和暢快。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中,來到轉(zhuǎn)角式陽臺,把窗簾一把拉到頭,由于所處的高空凌虛般的位置,整個城市的西北半壁就盡收眼底了,蘇依群坐在自己專門從烏市購買的小巧別致的茶桌前,把自己深陷在休閑椅里,一邊呷著沁人心脾的綠茶,一邊側(cè)臉眺望著城市的夜景。這座因石油而興旺起來的城市,處處是一派華燈璀璨、霓虹閃爍的升平夜景。一串、一串如同夜明珠一般的路燈,蜿蜒蛇行,勾勒出了城市道路的走向,仿佛遺失在夜色中的項鏈珠寶。在這些項鏈的交匯處,往往就是城市中紙醉金迷的娛樂場所聚集之處,高檔的賓館酒店,通體被景觀燈照耀著,從迷離夜色中凸顯出來,如同海市蜃樓一般虛幻而又迷人。高級轎車像深海游魚,在夜色深處靜靜地游弋。每當看到這樣浮華濃艷的生活場景,蘇依群就不由自主地體會到擁有這一切的滿足和自豪。她常常忍不住地想把關維孔拉到她的身邊來,要與他一同回顧他們的奮斗史,品嘗那種成功的喜悅,共同規(guī)劃更美好的生活。
像蘇依群的這種生活場景和生活理想,幾乎成了城市中產(chǎn)階級不約而同的選擇。應該說,這種生活如果沒有過分超出個人的承受能力,還是值得首肯的,畢竟在多元化的時代,人們可以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問題的關鍵在于,人的物欲是無限的,蘇依群也不例外,她總是在攀比和嫉羨中擴大著自己的欲望,適度和中庸的訓誡就必然被突破,悲劇便箭在弦上了。正如后來關維孔所想的:
他平常經(jīng)常告誡蘇依群要低調(diào)行事,可她從來就聽不進去,專門聘請高檔裝修公司搞豪華裝修、專程到烏魯木齊華凌市場采購高檔家具、超前大多數(shù)家庭購買小轎車、還名山大川、港澳新馬地旅游,難道為了填補少年時代承受的那么一點委屈,就要這樣揮霍無度,貪得無厭。就要與人攀比一輩子,把自己的全部幸福都寄托在別人羨慕、甚至嫉妒的眼神上。他忽然覺得,這么些年來,蘇依群把他綁在她的戰(zhàn)車上,駛?cè)肓艘粭l走火入魔的邪路上,如果他不早些調(diào)轉(zhuǎn)方向,早晚要成為她的殉葬品……
從蘇依群的這些表現(xiàn)看來,我們也可以明白一個欲望運作的人性奧秘。常人往往是自我空虛的人,他們無法確知生命大我的神圣和神秘,不能忍受自我的空虛和無聊,于是就通過無限度地占有金錢、權(quán)力、物質(zhì)等來獲得他人的羨慕和承認,從而再次確證自我的重要性、唯一性。因此常人的最大欲望就是成為他人欲望對象的欲望,常人的最大需求就是再次確立自我中心、自我形象的需求。這也就注定了常人的欲望之路是無止境的空虛之路。
蘇依群,就是被物欲化社會塑造出來的空虛之人。和蘇依群相比,關維孔雖有程度的差別,但是并沒有本質(zhì)差別,兩人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不過,相對而言,關維孔更早地認識到欲壑難填之路的危險性,因此他及時地從中撤退了,在欲望噩夢的邊緣及時醒來,不愿意成為蘇依群的殉葬品。
也許作者還是對迷途的人心抱著一些信心的,因此最后讓蘇依群去尋找關維孔,并對他動情地說:“我就剩你這么一個人了,還能把你怎么樣呢?跟我回家吧?!比绻f關維孔從欲望噩夢的邊緣及時醒來,主要是因為看到像王處長、張符雄等人可悲結(jié)局的警示的話;那么蘇依群的及時醒來,主要是因為對即將崩解的家庭的擔憂,對關維孔尚存的一點真心。當然,這有點曲終奏雅之意!至于在物欲迷夢中,到底有多少凡俗眾生能夠及時醒來,的確還是一個未知數(shù)??!
整體看來,張弛的中篇小說《柔軟的改造》敘述比較流暢,能夠把握住時代生活的脈搏,塑造的關維孔和蘇依群形象也較符合生活邏輯,其中開篇對關維孔的噩夢的描寫,對關維孔和蘇依群談戀愛時看到的沙漠胡楊林的描繪,都非常富有詩意,非常精彩,值得細讀。
汪樹東,1974年出生,江西上饒人,文學博士,現(xiàn)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有學術專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自然精神研究》(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生態(tài)意識與中國當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超越的追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價值分析》(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黑土文學的人性風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