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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7年的夏天(短篇小說)

      2014-11-17 03:59:32text許侃
      南方文學(xué)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小滿姐姐母親

      text_許侃

      1967年的夏天(短篇小說)

      text_許侃

      1967年夏天,我母親戴一頂草帽,草帽里藏著父親的一套單衣褲,要越過鐵道線,蹚過積水的鐵礦石料場,前往武斗中“P派”聚集的大本營——輪箍廠大樓。

      母親本沒有必要跑這一趟?!癙派”與“好派”武斗得如火如荼,我家的棉被都用來捂在門窗上,防備打進(jìn)來流彈,如此神經(jīng)緊張的時候,哪里還顧得上給父親送替換衣服!但是母親堅持要去,要把鄒文勝領(lǐng)人到我家來搜捕父親的事告知他。母親說她的肺都要?dú)庹?,見過忘恩負(fù)義的,沒見過這么忘恩負(fù)義的,那不是徒弟,那是一匹狼嘛!她一定要去跟我們的父親說道說道,囑咐他提防得緊點(diǎn),萬萬不可大意。

      臨出門前,母親叮嚀姐姐在家?guī)Ш梦鍌€弟弟,天再熱,也只好捂著,千萬不可開門開窗,一是提防打進(jìn)來流彈,二是提防壞人二流子闖進(jìn)來。姐姐那年十四歲,我們兄弟挨排著隔兩三歲一個,我是四弟,才五歲,額頭上捂出了一個大癤子,紅紅的,好像熟透了的毛桃尖一樣。

      姐姐感到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過于沉重。既然母親在家都無法抵擋壞人破門而入,那么母親走后,她怎么可能承擔(dān)起這樣重大的責(zé)任呢?母親安慰她說,不要緊,你是小孩子,他們不能跟你為難。再說,鄒文勝那個賊熊玩意兒來過了,知道你父親躲出去了,暫時不會再來了。

      母親把長長的草帽系帶在下巴上打一個結(jié),那手法極其靈巧。挪開頂在門上的桌椅板凳,那身姿卻顯得笨拙。她把門拉開了一條縫,側(cè)著身體擠了出去,那只草帽的邊緣像作蛹的夾葉蝶把母親的臉卷了起來。出門的一剎那,她是回頭看著我們的,外面的太陽光強(qiáng)烈,從門縫里射進(jìn)來,母親的面孔因為逆光而發(fā)暗,有一種令人心軟的模糊。

      母親不在家,我與兄弟小滿爭執(zhí)起來。起因是我從父親的工具箱里找到一把金魚鎖。那是父親練手藝精工細(xì)作的。金魚鎖的鎖身是紫銅的,做成一條彎著身體的金魚,刻著網(wǎng)狀的魚鱗,逼真極了。我把鑰匙捅進(jìn)魚嘴,那根連接彎弧的鎖桿就打開了。我這樣打開合上,合上打開,玩得挺開心,弟弟小滿就來跟我搶。

      小滿與我同歲,說是我弟弟,卻不像我與哥哥們那樣相差兩三歲。若說我們是雙胞胎,人家雙胞胎都是長得很像的,這個小滿卻與我一點(diǎn)兒也不像。不僅與我不像,與我的哥哥們也不像。我們家的人都長著個錛兒頭,后腦勺比較凸,這個小滿卻是方腦殼,后腦勺是平的。等我長大到能夠觀察并指出這種區(qū)別時,這個秘密終于由姐姐向我曝了光——小滿是我父親收養(yǎng)的孩子。

      當(dāng)時我卻不知道這個秘密,小滿要搶我正玩在興頭上的東西,我當(dāng)然不能給他。我把金魚鎖抱在胸口,拱起雙肩,背朝向小滿。小滿向我發(fā)起攻擊,兇猛得好像一條鯰魚。別看小滿喊我哥哥,力氣卻比我大,眼看他就要從我手上奪走金魚鎖,急得我一頭碰向小滿。

      我額頭上的癤子撞了小滿的鼻子,痛得我眼冒金星,張大了嘴巴正要號哭,看見小滿的鼻血淌出來,頓時嚇得啞巴了。這時,小滿卻拔高了調(diào)門,以工廠拉汽笛般的尖銳嘯音哭開了。

      姐姐趕忙撕了一團(tuán)棉花給小滿堵住鼻孔,不問青紅皂白,先打了我的屁股,又奪過我的金魚鎖遞給小滿,說,好弟弟,不要哭,聽見小孩哭,狼外婆就要來了。

      明明是小滿惹了我,姐姐還要向著小滿,我覺得太不公平,便大聲地哭起來,心里說,狼外婆要來就讓它來吧,我才不管呢!

      哥哥們在家里三個房間練習(xí)打仗玩,這時從各自藏身的地方鉆出來,勸我別哭了,再哭那個鄒文勝真的回來,就不好辦了。

      狼外婆嚇不住我,但是鄒文勝這個名字馬上就讓我噤了聲。因為我想起母親氣得發(fā)抖的樣子。就在一天前,他領(lǐng)著一伙人來到我家,砸開門,沖我母親嚷叫著:“?;使纺??鐵桿子老保呢?”

      這伙人手里端著長槍,鄒文勝還把槍頭子戳到我家的床底下,撩起耷拉下來的床單低頭去瞅,看我父親“鐵桿子老保”是不是藏在了床底下……

      小滿拿到了他想要的東西,不哭了,眨巴著一雙單眼皮的小肉眼睛觀察著周圍。我們家的人都是雙眼皮,這個單眼皮的小肉眼睛顯然特殊了。他總是得到最好的待遇,上至父母,下至姐姐和幾個哥哥,都對他寵渥備至。我從小就感到父母對他的偏袒,常為之憤憤不平。

      小滿其實并不真愛那把金魚鎖,只是看見別人喜歡的就想攫為己有罷了。他看見大家都來關(guān)心我,而把他冷落在一旁,就把金魚鎖遞到我面前說,小哥小哥,我們一起玩,好不?

      姐姐摸著小滿的頭,夸獎他,嗯,小滿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得,這個討厭的家伙,又搶了風(fēng)頭。

      在那個陽光灼熱的午后,母親戴一頂草帽,越過兩派控制的模糊邊界,前往工廠區(qū)的輪箍廠本部大樓,去找我父親。

      輪箍廠全稱車輪輪箍廠,是當(dāng)時亞洲最大的制造火車車輪和輪箍的生產(chǎn)廠。武斗開始后,這里成為P派聚集的大本營。

      我父親無黨無派,在單位既不吃香,也無意當(dāng)什么P派。他是一位技藝精湛的鉗工,用一把三角刮刀刮鋼瓦是他的拿手好戲,三十八歲就成為七級鉗工,離八級工資制的頂端只差一級。把父親劃入P派陣營,是因為好派批斗他們單位的一把手,一位在抗日戰(zhàn)爭中負(fù)過傷的老八路,把他的牙齒都打落了。父親看見他噴著血沫子喊毛主席萬歲,實在看不下去,說了一句:不帶這么干的。

      父親雖無官職,但在工友們中間頗有影響力。他語音不高,卻透著力道,在場的人們都聽見了。批斗現(xiàn)場起了一陣騷動,人們對臺上耀武揚(yáng)威之輩發(fā)出了噓噓聲。當(dāng)時武斗還沒有爆發(fā),兩派斗爭形式主要是打嘴仗。父親在人群中說,對一個抗日有功的老革命不能如此殘酷斗爭,要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何況他還喊毛主席萬歲嘛,可見他不是反革命。

      武斗爆發(fā)后,父親因為幫“走資派”說話,不想站隊也站了隊。有一天晚上他對母親說,他認(rèn)識的一位工友被對立面的人捉了去,用鐵絲穿了鎖骨,活活折磨死了。母親問,他是哪一派的呢?父親說,甭管哪一派,落到對立面手里,就沒個好。又說,那位被穿鎖骨的工友其實是被小人仇家害死的。有些人本性惡毒,借著革命旗號,公然泄私憤也無人敢管了。母親勸父親出去躲一躲。父親自信地說,我又沒有仇家,用不著躲。母親說,你不是為你們單位的一把手說過話嗎?保不齊有人恨你呢,就算你沒有仇家,也擋不住有人為了邀功討賞,借這個由頭整你,搽他的粉。

      父親已經(jīng)聽到一些把他叫作“保皇狗”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為了安全起見,他采納了母親的建議,連夜逃到輪箍廠本部大樓,以躲避可能到來的迫害。

      事實證明母親是對的。此刻,她沿著鐵道線往輪箍廠方向走去,暗自慶幸她的丈夫逃過一劫,要是留在家里的話,豈不遭了毒手。經(jīng)過鐵道編組站,母親的思緒也像那些鐵軌一樣交織穿插,延伸得很遠(yuǎn)。她想起那個鄒文勝,恨得牙根癢癢的。就是一條狗也喂熟了,人怎么越喂越混賬呢?母親感慨地想。

      那個鄒文勝,原是我父親的大徒弟,也是最受父親器重的一個。他梳著溜光的三七開分頭,每回到我家來,總是一口一個師娘地叫著,嘴很甜。師父和師娘沒有拿他當(dāng)外人,他自己也沒有把自己當(dāng)外人,總是坐下來就吃,吃飽了抹嘴就走,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他早婚,在鄉(xiāng)下有老婆和一個女兒,喝了酒就抱怨她們讓他受拖累。父親把酒杯子墩在桌上,嚴(yán)肅地教訓(xùn)他為人要恪守正道,不能壞了良心。鄒文勝是少有的聰明人,馬上端起酒杯來,跟師傅碰杯,嬉皮笑臉地說自己一時瞎想,說話沒過腦子,請師傅別當(dāng)真。

      就是這樣一個挺溫順的綿羊般的角色,忽然一天變成了惡狼,刀條臉上閃著兇光,領(lǐng)著一伙人闖入門來,氣勢洶洶地要捉拿自己的師傅。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生物,恩將仇報,四六不懂??!母親怎么也想不通,不知道這家伙的心肝是不是肉長的。母親一定要跟父親說道說道,否則她快憋炸了肺。

      母親翻越鐵道,進(jìn)入西邊那一大片鐵礦石料場。兩座小山般的礦石堆中間積了水,母親挽起褲腳,拎著鞋子蹚了過去。這是一個寂靜無風(fēng)的午后,太陽明晃晃地照在礦石堆上,整個世界好像睡熟了一樣,四下里見不到一個人。母親想到父親沒有替換衣服,身上該不會發(fā)餿了吧?但是比起被人家捕擄去,倒是好得多呢。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父親,母親有一點(diǎn)兒高興,原諒了自己沒有給他帶上替換衣服的疏忽,否則,還沒有理由走這一趟呢。

      忽然,母親瞪大了眼睛。水洼子邊上,倒臥著一個在武斗中被打死的人。那人的腸子流出來,身上叮滿了蒼蠅。母親的到來,令蒼蠅們一哄地飛起來,嚶嚶的聲音簡直鋪天蓋地。母親聞到了一股臭味,馬上赤腳跑起來,跑到遠(yuǎn)處,忍不住惡心,一個勁地干嘔。

      她的腳被鋼渣扎破了,抬頭看見一座渣山。這里是鋼廠傾倒廢渣的地方,一截伸出來的鐵軌,懸空在十幾米高的斷崖上,有一種觸目驚心的危機(jī)感。

      天快黑了,我們姐弟六人在家焦急地等待母親回來。

      母親是午后走的,那時我們吃飽了飯,并不覺得時間難熬,等到晚飯時分還不見母親回來,姐姐最先熬不住了。她淘了米,在煤爐上為我們做飯。姐姐一邊煮飯,一邊不時地揭開窗戶上的棉被簾,察看有沒有母親回家的身影。飯開鍋后,她忘了母親是將一塊薄鐵片架在爐口熥飯的,少了這個道具,飯沒有熥好,底下糊了上邊還夾生,我們姐弟幾個就這么將就著吃晚飯。

      小滿嫌飯有一股煳味,又沒有菜,不肯吃。姐姐想了想,從豬油罐里挖了一勺豬油,切了蔥花,澆上醬油,用開水沖了一碗醬油湯。醬油湯的滋味很美,我們都要喝??墒墙憬阆缺M著小滿,用醬油湯把小滿的飯泡了,又用勺子喂他。

      我嫉妒小滿,他早就會自己吃飯了,憑什么又叫姐姐喂?我用勺子去打伸到小滿嘴邊的勺子,連飯帶湯灑在桌上。姐姐生氣地在我頭上鑿了個毛栗子,說,你們誰都別攀比小滿,爸爸說過,小滿是我們家的熊貓寶寶。她這話不僅是說給我聽的,也是說給我的哥哥們聽的,因為他們都虎視眈眈地盯著那碗越來越少的醬油湯。只有小滿才能用湯泡飯,我的飯里只安慰性地澆一點(diǎn),哥哥們只能用湯匙舀一勺嘗嘗味道。

      多年以后,小滿已經(jīng)離開了我家,我們姐弟偶爾還談起那碗醬油湯。哥哥們笑著說,姐姐真是遵行爸爸教導(dǎo)的楷模。

      小滿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直到他母親要把他領(lǐng)回去時,才知道他在我們家是個異類。小滿不肯跟他母親走,罵他母親是狼外婆,用腳踢她,抱著我的母親不肯撒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那時候我倆都上小學(xué)四年級了,我對小滿也客氣禮讓起來,因為我從姐姐口中已經(jīng)探知了小滿的身世——

      小滿的父親與我父親一趟火車南下,在鋼鐵元帥升帳的火熱歲月,來到江南支援鋼鐵建設(shè)。不幸的是,有一次工地上豎抱子(一種起重設(shè)備),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倒下來砸死了三名正在抱子上作業(yè)的工人,其中就有小滿的父親。當(dāng)時小滿剛滿周歲,他母親翠屏想要改嫁,帶著小滿諸多不便,于是把小滿托付在我家。托付時說是臨時照看,等翠屏安頓好了自己,就接小滿走??墒牵?dāng)翠屏看到小滿在我家吃得溜肥滾壯時,她就改變了主意。

      翠屏改嫁到米市,離鋼城只有45公里的路程,可是翠屏只來看過小滿一次。改嫁以前她是家庭婦女,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她要分一點(diǎn)兒丈夫的撫恤金給小滿,也被我父親拒絕了。改嫁后翠屏找了一份工作,她來看小滿時原是帶了一年的撫養(yǎng)費(fèi),看見我家待小滿比自家的孩子還好,她就不提把小滿接走的話,而是說,小滿就算是你們多養(yǎng)了一個兒子吧。這樣,她甚至一個子兒也不用掏,帶來的錢又原封不動地帶回去了。

      小滿在我家呆到十三歲,翠屏又成了寡婦。她與后一個男人沒有生養(yǎng),有一個女兒是那男人的前妻留下的。翠屏想到這個女兒終是靠不住的,才來我家認(rèn)子。小滿大鬧了一場,終于跟他的生身母親走了。后來聽說,他對翠屏并不好,很是任性。母親知道后,嘆口氣說,慣子不孝,小滿在我們家可能被嬌慣了一點(diǎn)兒。

      此為后話。

      母親與父親在輪箍廠大樓外,那臺用于展覽的機(jī)車頭下會面了。

      父親一星期沒有刮臉,臉上布滿了青黑的絡(luò)腮胡子。他目光沉靜地盯著母親,神氣里流露出一種責(zé)備,似乎是說,你怎么能把一群孩子丟在家里,自己跑來了呀?或者是說,這么兵荒馬亂的時節(jié),你一個人這么亂跑,不是太危險了嗎?但是父親什么也沒說,這些都是母親從他的臉色里看出來的。

      母親后來說,大樓的門衛(wèi)原是讓母親進(jìn)去的,可是母親顧忌大樓里住滿了清一色男子,又是盛夏,怕看見不雅的場面,就拒絕進(jìn)去,讓門衛(wèi)把父親喊了出來。

      母親一見父親,馬上義憤填膺地控訴了他的徒弟鄒文勝的丑行,講述了他領(lǐng)著一伙人到家里來捉拿師傅的囂張氣焰。母親跟父親說,真是一把米養(yǎng)個恩人,一斗米養(yǎng)個仇人呀。這個小鄒我們待他薄了嗎?幾年前小滿父親死了,他私下里跟翠屏好,要跟他老婆離婚。他老婆領(lǐng)著小丫頭從鄉(xiāng)下來鬧,住在我家里,糧食那么緊張,我自己的孩子都餓得三根筋挑著個腦袋,還要拿出米面來供他們一家子吃喝。難道都喂了狗嗎?喂狗,狗還朝你搖搖尾巴。他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樣???

      父親皺著眉頭,連連咳嗽,看來也氣得不輕。因為是自己的徒弟,恨起來帶著一種揪心扯肺的痛。母親見父親比自己還要激動,忍住不說了,又在他背上摩挲了一陣子,父親才恢復(fù)了平靜。父親慢條斯理地說: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看來這家伙捋條不好了。

      母親問,他為什么這么恨你呀?就因為你是P派,他是好派嗎?

      父親沉吟道,這只是表面文章,關(guān)鍵不在這里。有一種人天性惡劣,一有機(jī)會,本性就會流露出來。這場運(yùn)動,給了他更多的表現(xiàn)機(jī)會而已。

      母親說,你不是對這個徒弟很好嗎?他到我家來,坐下就吃,抹嘴就走,就跟在自己家一樣。你跟他會結(jié)下什么梁子,他要這么對付你呢?

      父親說,咱們撫養(yǎng)的小滿,搞不好就是小鄒的兒子,你信不信?

      母親的目光里有一種迷霧漸漸廓清的氣象,她似乎突然發(fā)現(xiàn)兩人之間那些骨子里相像的地方。

      父親繼續(xù)說,小鄒偷著跟翠屏好,在小滿父親還沒死的時候就被我發(fā)現(xiàn)了。為此,我狠狠地訓(xùn)斥了他一通,還踢了他一腳。我告訴他,小滿的父親跟我是一個莊上出來的,十幾歲打鐵我們是同門師兄弟。算起來他是你師叔呀!你師叔的女人你也敢搞?這不是亂倫嗎?那小子嗚嚕嗚嚕像一條斷了脊梁的癩皮狗。有我彈壓著,他才安分了一陣子。沒想到小滿父親竟然出工傷死了,小鄒又起了拋妻另娶的花花腸子,我這才趕緊寫了信,讓小鄒老婆帶著孩子從鄉(xiāng)下趕了來。我這樣做,不就算攪了他們的好事嗎?他一定是因為這個恨上我了吧?

      母親說,也許翠屏把小滿托付給我們,還有一點(diǎn)兒報復(fù)你多管閑事的意思呢。

      父親說,我是看在小滿父親與我的情分上,收留這孩子的??墒切M長起來,我越看越覺得這孩子來路可疑,一點(diǎn)兒也看不出我那死難兄弟的意思,竟與小鄒越來越相像呢。

      母親問,那怎么辦?

      父親說,還能怎么辦,孩子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再說,大人的事怎么能賴孩子?對小滿過去怎么樣,將來還怎么樣。

      母親叮囑父親一定要小心,都說子彈不長眼,又有鄒文勝這么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惦著你,萬一有個好歹,這一大家子人……

      說到這里,母親就淌下眼淚來。

      父親微笑地寬慰母親說,不要怕,哪里會有什么事呢?前幾天,我們出去打了一仗,每次放槍,我總是槍口抬高一寸,朝天上放空槍。別說子彈不長眼,你殺了人,子彈就認(rèn)識你了。像我這樣,連只螞蟻也不肯踩死的人,不會有事的。

      母親含著眼淚微笑道,老天若是長眼,子彈也會像你的腳一樣,就要落在螞蟻身上時,突然拐個彎,讓過去。

      父親的腳落地拐彎的事兒,我曾親眼看見過。有一回他和母親牽著我的小手正邁步,突然腳懸在半空中像踩住了一個看不見的氣球,落下去時外八字變成了內(nèi)八字,巧巧地讓出了一只油黑發(fā)亮的大螞蟻。那只螞蟻正舉著半粒白米飯,行走在他那雙千層底的黑布鞋旁邊呢。父親蹲下來,跟我說,你看這只小螞蟻,搬糧食回家呢,它多么勤勞啊,你要是看見了,還一腳踏死它,那就是罪孽了。

      父親在他艱辛的一生中,幾次遭遇險情,又每每遇難呈祥,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說的子彈長了眼睛的緣故。

      我們盼著母親回家,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眨巴著疑惑的眼神。按理說,母親在晚飯前就該回來了,最遲天黑以前也該到家了。可是我們盼星星盼月亮也沒有盼到母親回來,一個個熬不住眼皮打架,和衣倒在床上睡著了。

      直到深夜十一點(diǎn)多鐘,母親才回來。聽見叫門聲,姐姐給她開了門,端來一杯水,憂傷的眉頭似乎在問,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母親累壞了,大口大口地咕嘟著喝水,又逐個逐個地看了看我們兄弟,摸了摸熟睡中的小滿的頭,才跟姐姐道出了原委。

      原來,母親從輪箍廠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鄒文勝。他被一伙P派的人捉住了,雙手反剪捆綁著,呵斥打罵著,沿著那條在陽光下發(fā)亮的鐵軌跌跌撞撞地走來。看見鄒文勝,母親想起兩天前他還耀武揚(yáng)威的模樣,兩眼噴出怒火,真想撲上去咬他一口。鄒文勝看見了我母親,驚恐和沮喪令他羞愧地低下腦袋。母親將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腳上,咬牙切齒地罵道:畜生,你還知道羞恥嗎?

      押解鄒文勝的人,對路旁這名婦女的表現(xiàn)產(chǎn)生了興趣,領(lǐng)頭的問道:大嫂,他跟你有什么過節(jié)嗎?我母親說,這個惡徒,前天竟然領(lǐng)人到我家去捉他的師傅。

      母親的揭發(fā)無疑加重了鄒文勝的罪行。領(lǐng)頭的說,大嫂,你是不是跟我們走一趟?好讓我們的文書把他的罪行記錄在案。于是,母親折回頭來,隨著這伙人重新走進(jìn)了輪箍廠。他們把鄒文勝帶到廠區(qū)后院的一個庫房,這里是臨時關(guān)押反對派的地方,黑洞洞的小屋里不時傳來拷打的慘叫聲。

      1967年的夏天到處熱浪滾滾,難得有這么一個古槐森森的陰涼地。幾株高大的槐樹遮蔽著輪箍廠機(jī)修車間的庫房、工具房,微風(fēng)過處飄來陣陣槐花的清香。這里本是一處人間勝地,卻被鬼哭狼嚎的聲音弄得好像地獄一般。母親說,一來到那個槐樹開花的陰涼院落,她就后悔了。她不該一時沖動,用自己的一口唾沫加重鄒文勝的罪行。惡人自有惡人磨,自己何苦攪在里面呢?莫非少了自己的控告,鄒文勝就能好得了?自己不蹚這趟渾水,鄒文勝的結(jié)局跟自己全無關(guān)系,而自己一旦攪和進(jìn)來,就對姓鄒的下場負(fù)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了。

      人們在一間小黑屋里審問鄒文勝。那個負(fù)責(zé)記錄的文書錄下了我母親對鄒文勝的指控。這時,母親不再是義憤填膺了,她竭力把事態(tài)講述得輕描淡寫,既沒提他砸門的兇悍,也沒提他們都端著長槍,而只是說,他帶了幾個人到家里來問,許廣修上哪兒去了?文書問,他這么問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要捉拿許廣修?如果母親回答不是,那就不成其為指控了,徒弟帶人到師傅家來找?guī)煾?,也可以解釋為邀請師傅去喝兩杯嘛。母親為難了半天,點(diǎn)頭應(yīng)承說,是,是捉拿。這時,她看見鄒文勝抬起充血的眼睛,像只垂死的困獸那樣盯了母親一眼。

      母親是被這一眼嚇住了呢,還是被那眼神中流露的絕望蠱惑了?下意識的心理活動甚至連母親自己也理不清,反正這個善良軟弱的人迷惑了,眼前出現(xiàn)的全是一些可怕的景象。鄒文勝究竟會遭遇怎樣的下場?會不會被人殺死?就像來時在礦石堆旁看到的那個人一樣,腸子都流出來,身上叮滿了蒼蠅?這么想著,母親惶惑得很,焦躁得嘴巴里好像要冒煙。

      人家說,沒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母親在院子里來回踱步,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她心里不安,覺得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她要把心頭的忐忑跟父親說道說道,討他一個準(zhǔn)主意。

      母親再去本部大樓找我父親,父親卻不知哪兒去了。直到晚飯時分,她才在飯?zhí)瞄T口看見夾著一只搪瓷碗走過來的父親。父親聽說鄒文勝被抓了,既解恨又惋惜。父親說,這小子,真是作孽,他這回被抓住,一定是兇多吉少。

      原來,鄒文勝作為好派干將,表現(xiàn)得太活躍了。自從武斗爆發(fā)以來,他小人得勢,混上了一支小分隊頭目。不僅領(lǐng)人到我家來捉我父親,還做出其他種種令P派深惡痛絕的事。他被P派的人盯上不止一日了,甚至上了黑名單,成為重點(diǎn)清除對象。

      母親說了她指控鄒文勝的事,父親顯得憂心忡忡。父親說,不管他對我做過什么,改變不了我當(dāng)過他的師傅。無論如何,你不該去揭發(fā)他,咱手上不能沾染他的血。

      母親問父親怎么辦,父親說,你別管了,趕緊回家吧。母親不肯走,她跟父親一樣,是個惜生的人,打死一只蚊子,都要念一聲阿彌陀佛。母親說,要是小鄒死了,我會做噩夢,那可怎么辦呀?父親說,沒辦法,我只好爭取看押鄒文勝的機(jī)會,伺機(jī)把他放了。母親驚恐地問,那你怎么辦?

      父親慘然一笑,說,看情況吧,不行只好逃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了。

      當(dāng)天晚上,父親主動替人代班,讓該當(dāng)值班的人去打撲克。他說老婆來了,到處都鬧哄哄的,還是庫房這邊僻靜,你去跟他們玩幾把撲克,我來替你值夜班吧。那人說,你是想找個僻靜的地方跟老婆把那事兒辦了吧?說著哈哈大笑起來。父親就在取笑聲里,獲得了晚上看管鄒文勝的權(quán)利。

      母親一直陪著父親,她知道父親放走鄒文勝要冒極大的風(fēng)險,被人揭穿了,吃不了兜著走,搞不好真要逃離家門。要是那樣,路途迢迢,生死茫茫,還不知道何時能再見。

      一直等到夜闌人靜,父親去了關(guān)押鄒文勝的監(jiān)房。鄒文勝見到我父親,渾身顫抖不已,他以為父親是被母親搬來復(fù)仇的。父親確實扇了他一個大耳刮子,大聲說:“提審!”便在囚徒們的注視下把他帶出了監(jiān)房。

      出了監(jiān)房,鄒文勝要往左走,因為審訊室在左邊??墒歉赣H扳著他的肩膀,要他往右走,說,你不是要解溲嗎?鄒文勝一時發(fā)蒙,父親推搡著,把他引向右邊去。

      來到院子盡頭的廁所邊上,父親壓低了嗓子說,小子,滾吧。今后好好做人,別再犯渾作惡。

      鄒文勝意識到師傅要放走他,大驚失色,一下子給我父親跪下了,哽咽地說,師傅,我對不起你。

      父親說,走吧。我跟你從此沒有師徒名分!

      鄒文勝翻過廁所墻頭,往好派盤踞的醫(yī)院方向逃跑了。

      放走了鄒文勝,我父親打算故作驚慌地去向上級報告。轉(zhuǎn)過身來,卻見一個黑影子站在離自己十幾碼開外的地方,父親認(rèn)出那是另一名看管監(jiān)房的值班員。我父親聲音干巴巴地說,不好了,鄒文勝跑掉了。那名值班員譏諷地說,我看最好你也一起跑。父親苦笑了一下,說,謝謝你,我不會連累你,你就跟上面說,是我放跑了姓鄒的吧。那人轉(zhuǎn)身走了。

      父親跟我母親道別,說,家里的孩子,就辛苦你了。

      說完這些話,父親像一只敏捷的豹子,爬上一株郁郁蔥蔥的古槐,躍上圍墻墻頭,隱身到院子外面的茫茫黑夜里去了。

      武斗結(jié)束后父親回到家里。他在外邊游蕩了一年之久,有幾次大難不死的經(jīng)歷,左耳被削掉半個,左腮上的絡(luò)腮胡子里隱約藏著一條紅蚯蚓似的疤。在我兒時的印象里,他時常笑瞇瞇地坐在陽光下,用舊報紙裁成紙條卷紙煙抽。他把煙葉末子卷成一支大喇叭式的炮筒子,拈在手上,偶爾把煙霧噴到我或者小滿的臉上,問,臭不臭啊?

      母親強(qiáng)烈反對他這么做。母親把雪花膏涂抹在我的臉上手上,說,去,叫你爸聞一聞,香不香?父親摟著我,聞一聞,皺起鼻子來,說,唔,好臭。我就像一條泥鰍樣在父親的懷里耍賴。母親也給小滿搽雪花膏,但我能感覺到,那是為了搞平衡,安慰一下小滿。父親每回聞過小滿,都像一匹規(guī)規(guī)矩矩的老馬,很正經(jīng)地說,唔,好香。

      香是香了,卻失去了接下來撒嬌的理由。

      鄒文勝在武斗結(jié)束后,被許多人鄙夷唾棄。他竟然干出帶人捉拿師傅這樣傷天害理的事來,連他的老婆也嫌棄他。他還想和翠屏續(xù)舊,可是翠屏嫁了第二個丈夫以后,就再也不理睬他了。鄒文勝在抑郁煩躁中,得了一種叫作“肝大”的毛病,漸漸地轉(zhuǎn)變?yōu)楦胃顾?,肚子鼓得老高,到了人們?yōu)榫糯箝]幕敲鑼打鼓的時候,他就死掉了。

      小滿在我家一直長到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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