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榮
積微散論
——與散文詩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的思考
周慶榮
陳從周的《說園》我非常喜愛。他講:山有腳,河有岸,路有形。凡河有岸,它就有河床。河床使水不四處泛濫,河流使水對土地和事物有了意義。散文詩寫作時容易走神,容易飛筆,一大堆語言要對付,一大堆情感要抒發(fā),象征或渲染似乎源源不斷。怎樣在心中先有河床?再多的水在河的概念下流動。
對于河床,往事如煙,只有水在上面流過。而且,有意義地流過。
不光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那種,而是時間乃單向的,它不等你。你坐守在往事里,會過早地坐在歲月的角落,如你甘愿寂寞,且又理解并深悟哲學的那種孤獨,當然不會有什么。雖舊,但可能連時間本身都會對你肅然起敬。但一般情況下,我們不會甘心如此,而且會根據(jù)自身經(jīng)驗想在當下繼續(xù)發(fā)揮作用,顯示存在。這樣一來,進步,便顯重要。我對耿林莽先生的敬重,不只因為他是我的蘇北老鄉(xiāng),或平常聯(lián)系較多,而是在他不斷出現(xiàn)的文字里,讀出他一如既往地與陳舊相告別。文字干預生活,尤其是對丑惡現(xiàn)象的針砭,他沒停頓在往日的功成名就上,而是和年輕人一道,看到散文詩依然在路上,而且長路漫漫。擁抱新生事物,同時尊重一路走過來。這是尋常的態(tài)度,而恰恰又是了不起的態(tài)度。這個態(tài)度是寫作中進步的前提,也是散文詩編輯工作和理論研究與時俱進的前提。鄒岳漢先生是我記住的又一個人。因為時間和機會,我未能與更多前輩直接交往,但我相信所有對散文詩傾注心血并從不拒絕進步的人,我會感念在心。
浙江詩人江一郎有一首寫母親的,大概是說母親老了、瘦了,他輕輕一抱,毫不費力地輕輕抱起,詩里面卻泊著母愛全部的重。
母親的愛是單程車票,它不需要回報。每個寫作者都有具體的母親的面孔,易記起他認為最能體現(xiàn)母愛的細節(jié),易正面不加抑制地抒寫,比喻又易重復。
母愛的博大、無私似乎廣為人認同。它有無選擇性缺陷?有無溺愛和縱容?這樣說,不是對母愛神圣的質(zhì)疑,而是母愛在生活中一定會有發(fā)達的根系。當然,哲學上或類宗教的詮釋是另一回事。人類的第一個女人,是所有生命的母體。談及此話題,靈焚的《女神》可反復閱讀。
寫個體的母親和寫廣泛意義上的母愛只有有機地結(jié)合、廣泛才能深刻和生動。1991年,我在寫《飛不走的蝴蝶》時,就是試圖從多個層面來表達母愛。
不光是生活觀的問題,在寫作中重墨用在重點。學會簡單,文字才能精光四射。一切的病大都與肥胖有關(guān)。
瘋狂的,荒蕪的,用剪刀或鐮刀,裁掉。
唉,實際生活中的簡單,其實有更多的無奈。
比如,親切的面孔越來越多,一些陌生的本應(yīng)成為新的親切,但雜事和俗務(wù)壓得喘不過氣來,且許多困難只能堅強面對。這樣,只能推掉許多聚會,這當然會造成誤解。
往簡單處想,最好簡單。從做人角度,力所能及地幫助,但世界上哪一個人其實都有需要幫助的時候。我之簡單自己,不為別的,只為了能有多一些的時間讀書寫作——在日益繁重的俗事之外。
年輕時,讀魯迅是過癮的。他敢于與同仁較真,敢于與社會較真。
把無聊的喋喋不休或日常思怨壓低,最好省略。最好的時代也罷,較惆悵的時代也罷,我們一不小心活在這個時段。那就認真地活。
小人物也可以有大戰(zhàn)斗。他們有這個權(quán)利。曾寫過《戰(zhàn)士》《深夜,突起的心事》《不怕鬼》等,由于工作接觸與觀察到的還算豐富。人間不公不善不美的,一定需要人去斗爭,不然放任自流會毀了長城。螞蟻軍團在于協(xié)同作戰(zhàn),它們一般不去互相敵視,這解決了斗什么的問題。
如何斗?握筆的人常常手無縛雞之力。因年少時調(diào)皮,我的身手還算可以,但如僅靠蠻力,一定會頭破血流。文字里有光,刺破或縮小黑暗;文字里有溫度,溫暖那些依然冷的人;文字里有高尚,讓那些整日里卑鄙的人自慚形穢;文字里有力量,讓仗勢欺人的不得不收斂。當然,若想令文章徹底讓世界如我們所愿,一定顯得天真。
不是我不愿走出自己民族的屬性和局限,而是我經(jīng)常對人類期望過高。比如對日本,我有許多日本朋友,他們的處事和對社會規(guī)則的遵守上確實有許多讓人稱道,但每當日本不敢面對曾經(jīng)的戰(zhàn)爭屠夫行為時,我就真的想當一回士兵。就斗唄,地球都不在了,其實也沒關(guān)系,宇宙和宇宙之外,誰知道今后太空的靈長動物是什么。如此一激動,廣大的朋友們千萬別當真。
概因去年出版的散文詩集定名為“有理想的人”,詩友們每每會問:為何這么大膽,還用這個詞作為書名?我答曰:我那些庸常的文字看來你沒細讀。
一個平凡人能有什么石破天驚的理想?我的理想其實已經(jīng)走出了理想。只是想讓麥子更是麥子,讓花更像花,讓人更像人。讓我們眾人都能眼里有眾人,從而相安無事地活著。
大話與高調(diào)要完成對天下麥克風的總動員,誰有這么大的能耐?
現(xiàn)實主義地寫作,理想主義地讓自己有點精神。
寫這些思考,其實更是寫下我信口開河的說話。當我遇到煩惱時,我往往將煩惱扔下,走向另一種語言,自我安慰,甚至自我療傷。
典型的腳踩西瓜皮,滑到哪兒踩到哪兒。寫作的背景材料很多,大多在寫作之外。外部的事物令人眼花繚亂,看準了什么,我們?nèi)绾螒?yīng)對,有恒遠的措施,更多的是需臨機處置。靈感來了,它與恒遠如何關(guān)聯(lián)?
秋天,撒麥種,這時候不說麥子。這時候說等待。以溫柔地發(fā)呆的方式看著冬天的麥苗,在下面的季節(jié),在天氣熱烈時,看完麥子最后的模樣。
我們的生活,它往往不允許我們一兩個季節(jié)專門地溫柔地發(fā)呆。它以多種方式吹著哨子,讓我們大家都選擇迫不及待。
他們何止只瞧不起詩歌?
日常生活里,不少朋友對我挺不錯,我們在一起斗地主、打麻將、侃大山。我不認為這些就是庸俗和無聊,我覺得這是生活的真實。問題出在我讀詩和寫詩上。談到詩歌,他們都戲言:那玩意兒管什么用?都老大不小了,應(yīng)該全力以赴做自己該做的。是啊,他們何止只瞧不起詩歌?
好在,詩歌之于我,只是內(nèi)心的原動力,我用詩歌的景象幻化我面臨的諸多復雜,一切暫時遠開去。天地可以寬,我可以片刻幸福。
每年,總有許多從來不讀詩的人可能是為了給面子,將書要了去。再見面時,不少人一開口便是詩
歌。三教九流的朋友,能忘卻各自的角色,讓某個時刻與詩歌有關(guān)。
寫作和閱讀者的關(guān)系,其實很簡單。不無中生有,讓語言在普世情懷里生根,讓眾人覺得文字仿佛與他們有關(guān)。
偉大的樸素,要拒絕多少炫目的奢華?他們也可以眼里從此有了詩歌,這樣的詩歌應(yīng)該是怎樣的詩歌?
看著秒表或撕下日歷,以為時間就是這些?全部的內(nèi)容,與人類有關(guān)的,更多的是無關(guān)的,都裝在時間里。充滿生機與腐爛、高尚與卑鄙、和平與戰(zhàn)爭、愛與恨,都在里邊。時間這玩意兒,總在關(guān)鍵時給我們的生命作個總結(jié),然后,它繼續(xù)朝前走,它不會轉(zhuǎn)身,它不會迷戀。我們所在的這個階段輝煌也罷、險惡也罷,它都不糾纏。一馬平川或崎嶇坎坷,它只管走它的。文字里所顯現(xiàn)的時光的痕跡,緬懷或期待,都是與人類有關(guān)。
時間對于世間人與事物是一視同仁的,它的表面的麻木不仁里,其實在等待我們對它的態(tài)度。不說這些態(tài)度了,會老生常談。
我只想說對時間的要求:既然什么都裝在時間里,能否把那些奸的、貪的、欺行霸市的、魚肉鄉(xiāng)里的、疾病和戰(zhàn)爭等等,不裝在它里面?或者多騰出些面積,多裝些美好的、高尚的、溫暖的?
對時間提這樣的要求是愚蠢的,時間只是一個單方向的容器,它一邊行走,一邊把一切裝在袋子里。往里邊填空的,恰恰是我們自己。
散文詩,是否也應(yīng)該往時間里填些新的名堂?
骨頭重,我可以去想象血肉,如骨頭輕,血肉再豐滿,也可惜了。
我喜歡閱讀有骨頭的文字。三年前,讀過金所軍的幾首詩,至今印象深刻:《七十年代的葵花》《秋天站在樹梢上》《黑》《不當老大已經(jīng)很久了》等等,里面的骨頭重且硬。詩人郭路生的《相信未來》多年前就會背,我的一位有豪俠情懷的兄長,常常在酒后背誦。就是這樣,硬骨頭,再具血肉豐滿,別人想忘記都很難。
幾天前,一位詩友與我閑聊,講時下女詩人的作品大多走不出情感范式。我認為,寫作斷不能漠視情感,只是情感的方向可以更加寬泛一些。這幾年,讀到不少女詩人的散文詩,印象較深的有宋曉杰的“或沉靜,或嘆息”系列,語傘的“莊子”系列,愛斐兒的“非處方”系列,珊丹的“草原”系列,丹菲的歷史地理諸章,還有金鈴子、白月、水晶花、清荷鈴子、青藍格格、宓月、彌唱、夜魚、原曉菲、姚園、李見心、染香、王妃、枕秋、轉(zhuǎn)角等人的作品。
其實,遼闊且深刻,并非只是男詩人的專利。相反,有些男詩人的作品奶油味十足,有些血性、有些深度的作品,正如人一樣,為我們這個時代所呼喚。
隨著年歲的增長,對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社會現(xiàn)象里有許多從理論上講是不應(yīng)該重復出現(xiàn)的,但它們就是不斷存在。焦慮是一種病,但不焦慮可能病得更厲害。有兩種情形:一、事物已經(jīng)這樣美好了,你還焦慮?二、事實已經(jīng)如此糟糕,你還不焦慮?如果把焦慮的方向放在這些問題上,寫作中實際已經(jīng)超越了個人日常的情緒。憂患意識是格局的范疇,覺悟的范疇。寫作的人有時雖食不果腹,也要先為天下寒士吁請。
耶穌說:難道焦慮會讓你們活得更長久?對于那些迫切想改變自己階級成分或迫切往上爬的人,他們當然有理由焦慮,直至精神壓迫癥。詩人的覺醒,是告訴眾人明天的悲劇可能阻止不了,但我們努力過。
由人類的過去,我們有理由希望未來更加美好,但從人類的所作所為,悲觀油然而生。我預感到了可怕,然而,正是為了有希望,我們必須憂患。
大學時,很喜歡讀斯賓諾沙。他認為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愿意堅持自己的本性?;⑾M肋h是虎,石頭希望永遠是石頭。(博爾赫斯在一章散文詩里似也曾提及。)也曾在泰戈爾《吉檀迦利》里讀出泛神的痕跡。尊重事物的本性,“花更像花,麥子更像麥子,人更像人”。(原諒我再次引用,有為拙作做廣告之嫌。)這原是平常的,不平常之處出在對人的本性的認知上。本善?本惡?或善或惡?說不清了,所以我們都有強烈的期待,期待人的本性回歸到純潔與美好。能回
歸嗎?還是一直善在旅途?諸多偏離事物本性的現(xiàn)象對我們筆下的文字影響幾何?不逃避,但能否同時也不放棄?
2009年夏天,在湖北丹江口的一次散文詩筆會上,我曾就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現(xiàn)象說過幾句粗淺的話:泉水在山里時,很潔凈,也很清靜。沒有濁世的那么多是非,似乎在守住自身的高潔。這很易與文人的心性相通。因而,大多數(shù)散文詩作品把重點放在泉的凈與靜上,品質(zhì)和操守囿于遠離塵囂上。這種品質(zhì)和操守的可靠性一定會讓人生疑。我提到泉水應(yīng)該走到山外,走進莊稼地和花草樹木。讓莊稼豐收,解決人間溫飽;讓花草樹木茂盛蔥籠,解決人間美麗。泉水在這種行走中對事物和人類就會起些作用,泉水就會變成有意義的泉水。當然,意義的過度解讀會導致功利性的賦予。意義:形而上和形而下,精神和物質(zhì),險惡江湖和卓爾不凡。存于一念,卻凝重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