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格子
1
快到丁莉莉家那扇破舊的木排門,原本清冷的街道仿佛熱鬧起來,像所有雙溪鎮(zhèn)的閑人都聚集到這里了。冬青跳下腳踏車,避讓著三兩湊在一起的人群,她原來想象丁莉莉定是端了一只飯碗靠在排門上,等著她。搛一筷頭蔥綠的韭菜,塞進冬青嘴里,說,我種的韭菜,你吃吃看炒熟沒有。冬青想到這里,忽然溫暖起來,不期然地,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響起來,“現(xiàn)在播報一個通知,現(xiàn)在播報一個通知,今天晚上錄像不放,今天晚上錄像不放,每家每戶去大禮堂搬回椅子條凳。現(xiàn)在播報一個通知……”沒完沒了的刺耳的聲音,冬青倒回憶起之前重復播放的越劇唱段。同一出戲,要播放幾十遍,那些戲文,整個雙溪鎮(zhèn)的人都會唱了。丁莉莉因為嗓音婉麗,身姿綽約,被下鄉(xiāng)招戲子的越劇團相中,按丁莉莉的口鼻眉眼,適合扮青衣,再不濟也能混個老旦的角色。丁莉莉喜歡唱戲,心里想著跟了越劇團去,可她對象小鐵匠不同意,認為自古以來戲子終歸沒有好下場。丁莉莉也就圖了小鐵匠一副好身胚,她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幾乎讓他包干了。這樣的人可靠,嫁過去吃飽穿暖是不用愁的。小鐵匠家人卻不看好丁莉莉,認為丁莉莉屁股小,養(yǎng)兒育女的先天條件不具備,加上手掌心也薄薄的,福氣藏不住。但是,年輕人戀愛起來,總是失去理智,柴堆,禮堂,屋檐下,鐵匠鋪,留下他們卿卿我我的身影。冬青不止一次勸丁莉莉,不要這么快就嫁人,“為什么急著要把自己嫁掉?”丁莉莉只是反問冬青,“你以為女人還能做什么。”
冬青停穩(wěn)腳踏車,從車籃里取出一個紙包,里面是透明尼龍袋子裝著的酸梅湯。剛走兩步,胳膊被拽住。冬青回頭一看,父親翟向南使了個眼神道,回家去。
冬青甩了甩手,道,我給丁莉莉帶的酸梅湯。
翟向南白一眼冬青,酸梅湯是喝不到了,她喝農藥。甲胺磷——我就說過,這兩個人是前世作孽。一個喝農藥,還有一個也喝農藥,死都要抱作堆,都開放到這般田地了。
翟向南搶過那包酸梅湯,看了看,道,酸梅湯?這就確證了嘛,她肚子里果然就有了小鐵匠的種。翟向南咬破一個角,吱吱地喝光了,尼龍袋頃刻之間干癟,只留下隱約的淡暗紅色還粘在兩壁。翟向南隨手丟掉尼龍袋子,道,回家去。這個樣看不得。你媽讓我在這等,我都荒了半工活。
不要亂嚼舌頭,誰喝農藥?冬青有點發(fā)蒙。
反正不是我們翟家人,她丁莉莉不想活是她們丁家的事,可惜了小鐵匠……走,回家去。翟向南拉過腳踏車,等著冬青坐到后座。
冬青的意識被清空,清早時還好好的丁莉莉,喝了農藥——她居然等不及喝到酸梅湯——丁莉莉磁白的臉,磁白的牙齒,紅亮的嘴唇,這會兒蹦跳著在冬青面前晃動。呆呆地坐在翟向南腳踏車后座,翟向南回過頭來說,跟著嬸娘學裁縫。有門手藝總是好的,嬸娘做了一生世裁縫,不收一個徒弟,她倒是中意你……雙溪一口氣去掉兩個人,洋車被抬到鎮(zhèn)東頭,做壽衣去了。鐵匠家錢充裕,搶先一步把嬸娘接走,丁莉莉的命也真是不濟,壽衣來不及做,她娘昏死過去——這種小輩我是看不起的,光顧著自己要死要活,都不想想活著的她爹娘——該她沒有壽衣。
冬青撲篤跳下腳踏車,登登登往回跑,她想看看丁莉莉——冬青總是一個不相信,這樣活生生的人,死掉了。要是我站在她面前,她就真的不知道了嗎?要是她很想喝的酸梅湯放在面前,她也是不屑一顧,不看的嗎?冬青又回轉身來,對著翟向南吼,你還我的酸梅湯!翟向南怎么會理睬,他把腳踏車落了鎖,跨過兩步就把冬青的手腕捏住了,壓低聲音道,你少在這里給我丟人現(xiàn)眼,臉皮丟光了,里子也保不住。一邊罵罵咧咧地走回家去。
黎蘇在自家院子里喂雞,見翟向南的臉色,冬青魂不守舍的樣子,也不說話,剛要進屋里去,只聽院門被翟向南踹一腳,砰一聲關上。黎蘇端出小方桌,三把椅子,幾碟菜,白米粥。冬青推說頭痛沒有胃口,進了屋里,翟向南把粥喝得稀里嘩啦響,黎蘇皺了皺眉,開口道,我也只有這一件銀器了,你總還以為我有多少陪嫁,多少年,也蝕光了。
翟向南道,你到今天還以為我相中你家的那點薄產,過了這幾十年,還沒有捂熟。翟向南想要發(fā)發(fā)火,見黎蘇面色沉靜,翟向南忽然沒了氣息,推開門出去。
冬青刷著碗沿,不知怎么的一只碗就破了,割了食指,血很快流出來,洗碗水咸咸的,鉆心地痛。丁莉莉有次顛三倒四地說,冬青,如果活著要很痛很痛,我是寧愿死的。冬青呆呆地站在灶臺邊,眼淚涌出來,滴滴答答掉進鍋里。黎蘇忍無可忍,劈手奪了冬青手里的碗,恨道,眼淚水不值銅鈿,偏要掉到鍋里,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在灶頭落眼淚,你就是記性不好。以后的日子,你真是要吃苦的。
丁莉莉和小鐵匠出殯時,那條狹窄的青石板路鋪滿了紙錢,隨著來往的腳步顧自翻飛。家家戶戶下了排門,有的人家就放一張桌子,桌上擺一些祭祀品——到底丁莉莉和小鐵匠還年輕,都替他們惋惜。鑼鼓鏘鏘鏘地敲打,雙溪鎮(zhèn)算是熱鬧了,這熱鬧中又有凄慘。兩個過世的人還沒有到二十五歲,終究敵不過家長的阻擋,只得以命相抵。說是后來兩家聽從了旁人的勸,遂了他們的生前心愿,兩個人擠擠挨挨地被放進同一口棺材。冬青站在人群中,心里慌得很,只是覺得做夢一樣,是不是他們真的會變成蝴蝶,像梁山伯祝英臺一樣,在那青山綠水之間追逐嬉戲呢。
人群里戚戚促促地談棺材里躺著的兩個短命人,說丁莉莉已經懷了小鐵匠的骨血,誓死要嫁給鐵匠,鐵匠家里憑著打鐵這個營生,來的是現(xiàn)錢,家底比女方殷實,自始至終都不贊成這門親事。剛巧丁莉莉又有了身孕,男方越發(fā)地覺得這個女人太開放,怕半邊臉被火燙過落了疤痕的小鐵匠收不住她,硬是給小鐵匠說了另一門親事。送葬路上那些婦人嘰嘰喳喳地說三道四。事情不復雜,但卻被說得錯綜起來,說新給小鐵匠說的那戶人家,女方只提出要一塊手表,一部電視機,其他都不在乎。丁莉莉托冬青去縣城買酸梅湯時,女方偏巧來看人家,雙方換過生辰八字,合得很,當下就給定了黃道吉日。丁莉莉約了小鐵匠出來,兩個人從中午開始就不吃飯,丁莉莉的意思,你家是不是嫌我要的彩禮多了,我不過是多要了一部雙卡錄音機,你不娶我,我就只有去死了。小鐵匠發(fā)誓,丁莉莉你死我也死,起初大約也是鬧著玩的,有點山盟海誓的意思。到后來,丁莉莉忽然覺得索然無趣,說,我為什么偏了心思要嫁給你,冬青說得對,我要到外面去闖蕩,我不要和小鎮(zhèn)的人一樣等著老掉死去葬在山上。當初還不是你挽著我了,我才失掉一個去唱戲的機會,越劇團說,我做三年合同工,就可以轉正變居民戶口——這些你都沒有告訴家人是不是。我也是犧牲了的。
丁莉莉任性地說著,見小鐵匠轉身走開去,沒有等丁莉莉回過神,小鐵匠卻已經回轉來了,跟著過來的是一個瓶子,瓶子的招貼紙上畫著一個鬼骷髏。大禮堂這時很安靜,幾只麻雀不知忙什么,翻飛著從高高的窗洞鉆進鉆出。丁莉莉看著禮堂那個臺子,木板已經陳舊了,柱子腳上蟲蛀得厲害,鏤空一樣。丁莉莉站起來慢慢地走到臺上,幽幽地對小鐵匠說,我要是當初去了越劇團,學過老旦,扮過丑角,三年后就可以唱祝英臺了。說著顧自在臺上旋轉著身子。這邊小鐵匠毫無預兆地說,丁莉莉,你后悔和我好了是不是。丁莉莉沒有回答,只看見小鐵匠擰開瓶子蓋就要喝。丁莉莉搶著跑過去——后來那兩個在大禮堂躲迷藏的小孩說,丁莉莉跑過去奪下瓶子,自己先喝了,說,我們就做梁山伯和祝英臺吧?;钪荒茉谝黄?,死了讓他們把我們葬在一個墳里。
冬青一路走著,只覺得脊背冷唆唆,她沒有送丁莉莉到山上,按雙溪鎮(zhèn)老底子的講究,未成婚的女子魂魄小,不宜見著墳坑,怕到時候人回來,魂丟了。冬青只跟了半路,就被翟向南擋在田沿邊上。冬青呆呆地看著一口棺材帶著一長隊人,蜿蜒著往山上走,頓覺得眼睛模糊起來。
回來路過丁莉莉的家,丁莉莉一張像掛在堂前,冬青站著看墻上的丁莉莉,只聽得那些下了雨的日子里,丁莉莉甩著水袖唱戲的聲音。冬青燒了一些紙錢,風不知什么時候起來的,直把剛燒了的黃裱紙吹起來,噴得冬青滿頭滿腦的灰。
2
過些日子,丁莉莉做五七,冬青隨丁莉莉母親去了墳頭,燒一些東西——算命的說,逝者的東西最好都燒了,陰氣太重罩著家里不順。黎蘇在家里也翻出一些物件來,大部分是丁莉莉那時送給冬青的,幾本書,兩副毛線針,一團瘦小的馬海毛線,手套。打算去燒掉,冬青卻又一樣一樣地要了回來,翟向南看不過去,幾下扯著,塞進網袋,朝前面走了去。這樣,丁莉莉留給冬青的所有記憶,就只有她那些唱熟了的調子,賈寶玉的一句“我來遲了……”把冬青唱得鼻子眼睛酸楚起來,又一句“生不能臨別話幾句,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奇怪的是,冬青倒沒有想起梁山伯唱段,似乎梁山伯跟祝英臺已經從戲臺回歸到家里,是兩個俗常中的人,一個在家割草,一個打鐵,然后一起死了,葬同墳了。剛巧,高音喇叭又開始放越劇,卻是冬青和丁莉莉清閑時的保留曲目,梁山伯與祝英臺。冬青特別喜歡里面胡琴的聲音,一開弓,便是那一眼望不到邊的寂寥,叫人無端嘆息。
中秋前夕,鎮(zhèn)上都在傳要做戲了,鎮(zhèn)上就一條街,一日里突然去了兩個人,把雙溪鎮(zhèn)的元氣傷著了。逝者已經埋到了青山,生者還得過尋常日子。按雙溪鎮(zhèn)老人的說法,要請一個戲班子過來唱一唱,梅花鑼鼓敲起來,鬧上一鬧,人氣就又回來了。戲班子一直請不妥帖,不是只會唱一出苦戲的草臺班子,就是上了品相的劇團,劇團要價高了些,每家每戶都得派飯分攤費用,大家又覺得費用吃不消。
冬青這天回到家里,堂前坐著嬸娘,嬸娘是這個小鎮(zhèn)最好的裁縫,她不止一次對母親說,你家冬青的手就是拿皮尺的,就是拿劃粉的,就是拿剪刀裁出衣樣來的。我從來不收徒弟,以后也不會收了,冬青天生是好裁縫,不用我教,她自己會。你相信我。
還有什么比這更叫人安慰的呢?在這個小鎮(zhèn),對于一個高考落榜的女孩來說,學一門手藝當然是最踏實的出路——歷朝歷代過來,無論生靈涂炭,還是盛世太平,衣服總是要穿的。
嬸娘常常被人家請了去做衣裳,冬青就跟著到那戶人家。做學徒須三年,鎖鈕扣,挑褲腳,拷邊,學一個步驟,到自己能夠獨立操作,大都需要兩三個月光景。在日復一日的洋車的噠噠聲中,冬青的心氣慢慢地定了,終日里看圖樣,捏針,穿針引線。黎蘇看著高興,有一日,黎蘇讓她帶了兩斤白糖過去,到傍晚,冬青又把白糖帶回來,“嬸娘不吃甜食。”
又有一日,黎蘇見了嬸娘,算是落了一顆心的意思,說,我就只怕她坐不住,要到外面,她總以為外面有什么。有什么呢?
黎蘇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看起來,冬青已經沉醉到裁縫里,心底里卻有千萬頭野馬在奔跑。而促使冬青決然離家,是那次她親眼見著翟向南打了黎蘇,原來母親有時候說的不當心撞到墻角頭上起了包這些話,都是誆了冬青。
冬青留下一封信,放在黎蘇的枕頭底下。信封是自己做的,一張舊的報紙,上面有《人民日報》特約評論員文章。冬青拿一把剪子,十幾顆飯粒四邊粘一粘,就做好了一個信封。她正兒八經地封了口,信封寫著“給黎蘇”。躡手躡腳進屋子,塞進黎蘇枕頭底下。
院門吱呀一聲,黎蘇就睜開眼睛,轉過身來,從枕頭底下掏出信,飯粒還黏糊著。她拆開信封,讀信,對不起,姆媽……黎蘇吃不消往下讀,折疊好,裝進信封,塞到枕頭下。眼角有淚水淌到枕頭上,順著紋理流落在床單,黎蘇就任它流著,關了燈。
翟向南也早早地起來了,解了手,眼見著黎蘇房間黑了燈,徑直推開房門。黎蘇不說話,任他做一些什么,衣服早就不用脫了,只扯下底褲……剛才落在枕巾上的淚水還沒干,黎蘇轉過頭去不看翟向南趴下來的臉——只希望這邊過得慢一點,有足夠的時間讓冬青搭上早班車,去縣城——黎蘇不知道冬青會到哪里,上??偛粫サ?,已經沒有落腳的地方了。
趁翟向南休息的間隙,黎蘇的思緒卻飄遠了,飄到很多年前,父親用竹擔子挑著她和姐姐從上海弄堂出來,逃難一樣在碼頭等船的情景。三十多年了,這會兒卻像是在眼前的事。翟向南在一邊呼呼睡去,噴出來的氣息濃重,比街上化肥店里的氣息還蠻橫。黎蘇翻個身,起了床。
翟向南進入黎蘇房間的時候,冬青已經坐上班車,去往縣城。路不遠,大約四十來分鐘,等翟向南疲塌著身子從黎蘇身上下來時,冬青正跳下班車。之前冬青對于縣城的理解是有具體參照物的,比如縣城的富春鎮(zhèn)中,比如鎮(zhèn)中旁邊富春化肥廠門市部飄出的化肥氣息,還有街對角那個酸梅湯小攤。現(xiàn)在,冬青呆立車站,看到那些陌生的人,陌生的景物,仿佛來到了天邊。
轉身出了車站,迎面來了一群年輕人,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喇叭褲,吉他,長頭發(fā)。他們在車站空曠處走走停停,然后就在那地方站好隊列,兩個人彈吉他,發(fā)出悅耳的聲音。冬青喜歡這聲音,就像一個有磁性的聲音在唱“湯里湯外”。很有意思,冬青駐足觀看,見兩個長發(fā)青年邊上,另一個人剛好張嘴,不知道要唱還是要喊,小崗亭走出一個人,戴著紅袖章,紅袖章上寫著“糾察”兩個字,呵斥著把這幫人趕走了。冬青只覺得冷,她抖索著嘴唇,到售票窗口,問,同志,到雙溪最早的班車是幾點?
冬青回到家的時候,屋子里空空蕩蕩,倒暗合了冬青羞愧的心情。她在鋪開報紙的裁剪板上剪著什么,黎蘇進了屋。冬青有些難為情,黎蘇過來,看看剪出衣樣的報紙,道,嬸娘讓我?guī)Э谛沤o你,今天不用過去。冬青跟著黎蘇進了廚房,道,姆媽……黎蘇不讓冬青往下說,道,去補個覺,以后不要起那么早。
隔了一天,傍晚時分,冬青走在小鎮(zhèn)青石板路上,腳步有些匆忙。吉他,闊腿喇叭褲,哦,還有那件白襯衫,他們忽然來到了雙溪,此刻也游走在小鎮(zhèn)上。說是請了戲班子,原來是他們,以為唱的越劇,卻原來是一個叫“熱愛余生”的搖滾樂隊。想起他們在車站被糾察趕來趕去的情形,冬青就覺得親切,恍若舊識。
遠遠就聽見有人在唱——那是唱嗎?是吼著的,原來這就是搖滾?冬青的心嘭嘭嘭地跳著,仿佛是自己在臺上唱。
我曾經問個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是你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回頭時,禮堂空了,只留下冬青,倚在禮堂那個大柱子邊。她只盯著那個拉胡琴的看,白襯衫在夜晚的禮堂,雪雪地白。冬青喜歡這樣的白襯衫,喜歡在翻滾的一陣亂彈亂唱里,偶爾傳達出來的一陣胡琴聲。冬青一陣臉熱著,要是丁莉莉還活著,她也會喜歡的吧。冬青的心酸一下,又酸了一次。白襯衫轉過臉,看著她,音調亂了方寸,他對著冬青笑了。冬青看見他潔白的牙齒,齊整的頭發(fā),像從天外過來,不知何故落在了雙溪的戲臺上。冬青的胸口忽然悶悶地,眼睛模糊起來——二十歲原來是這么酸楚的呀!她直愣愣撲在柱子上哭起來?!奥爞€胡琴你都要哭,你也要癲了?!钡韵蚰喜恢裁磿r候又回到了禮堂,一把拽了冬青往大禮堂門口走。
再一次見到那件白色的確良是在第二天夜晚,冬青去村里的徐郎中家抓藥,徐郎中抬頭看看冬青,繼續(xù)給男青年號脈,有點慢。冬青站到一邊,看竹筐里的草藥。
看看舌頭,翻翻眼皮,又在男青年的耳根用手背襯了襯。
徐郎中走到竹筐前,彎腰挑揀了一些草藥,用一條細草根縛住,遞給男青年,道,清水煎一碗,分三次喝——哦,你就是那個拉胡琴的?叫什么?
男青年點點頭,說,孫越良。
徐郎中沉吟一下,就在我這煎吧,服個三天,就好了。
孫越良說,可是,我們要回去了。
徐郎中說,你要是邁得了步,我也不留你。
你會做衣裳嗎?孫越良忽然抬頭,問冬青。話一出口,大約覺得有些突兀,便紅了臉。
冬青呆呆地看著孫越良,屋里飄蕩出草藥在水里翻滾的氣息,冬青說,手藝。
都是手藝,我拉胡琴也是手藝。
這一日,冬青從嬸娘家出來,迎面一件白色的襯衫,覺得眼熟,再細看,卻是孫越良。居然有久別重逢之感,兩個人對視著,孫越良開了口,我還想在徐郎中家住幾天。冬青道,你不是走了嗎?孫越良說,在縣城汽車站,想到你還在這里……
雙溪鎮(zhèn)從未有過那樣寂靜的時刻,清冷的月,誰家的收音機播放著新聞。還有一戶人家在放《射雕英雄傳》,偶爾傳來狗叫聲,把夜襯得越發(fā)荒涼。臨時搭建起來的戲臺上,孤零零地停著幾只麻雀,仿佛應和了這種寥落,后臺的兩個年輕人也忽地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虛弱,孫越良看冬青那件民警藍小軍裝,不說話,冬青的頭埋在臂彎里,輕聲抽泣。她一直想和他說,告訴他,你的白襯衫真干凈。
這樣毫無預兆的夜晚,月色無處可逃,冬青跟孫越良也無處可逃,都傷感。這種情緒像是積壓了很多年,終究要在這樣一個用舊木頭搭起來的戲臺上傾瀉??傄幸粋€安全的去處,這萍水相逢的夜,恰好能承擔起他們慌亂的青春。
夜深了,月光照進來,后臺鬼影重重,兩個人相擁著,誰也不說話。冬青只是抽泣,孫越良越發(fā)地抱緊了她,都不知道要怎樣去疼惜。拿出一塊手帕,幫冬青擦眼淚,冬青要了過來,捏在手里,又在月光下展開來,白底寬格子,她把手帕蒙在臉上,幽幽地說,你教我拉琴吧。
3
趙勤富在家也戴著鴨舌帽,穿富春化肥廠的工作服,按他的話來說,勞動布工作服一穿到身上,就是工人階級了。舅舅這次帶來的標準像比前幾次樸素,一疊黑白照,相片上的女子帶著青澀。前幾次照片雖說也是黑白的,卻被照相館上了色,臉是粉色的,嘴唇浮著一片猩紅。趙勤富說,他們已經打扮過了,有點假,我就想找個真的姑娘。
舅舅把照片攤開在骨牌凳上,說,你相中哪一個,就抽出來。趙勤富一溜掃過去,抽出一張,端詳著,笑道,這個我見過。舅舅說,這個沒有考上大學。趙勤富說,考不上倒好,我不喜歡大學生。神氣活現(xiàn)的。
舅舅道,見一見?
趙勤富說,模樣合適,身胚怎么樣?
舅舅聽了心里有氣,道,你是談對象,不是越劇團選戲子,不要光看外貌,心靈美很要緊的。
舅舅約了翟向南見面,在舅舅看來,他這個外甥是運氣不好,撞到了嚴打。要是現(xiàn)在這個光景,不要說摸了姑娘一把胸,就是兩人睡一個鋪上,也不過是讓派出所喊了去,問問有沒有暫住證,有沒有結婚證,少一樣證,大不了就是罰點錢意思一下。唉,一個人,命定著是否有勞役之災,要埋怨,就只有埋怨天和地了。坐了十二年牢,個性上有些變化也是說得過去的。頭上戴過一頂勞改犯的帽子,又是這個罪名,知曉的人家總不太愿意輕易把女兒嫁過來。舅舅倒不是恨外甥這頂帽子,他只恨他心氣高,簡直比坐牢之前還要傲氣——真不知天高地厚。
可是恨歸恨,當舅舅的心里明白著的。三年來,說媒牽線的,都數(shù)不清了,舅舅一急,趙勤富便安慰,我趙勤富一個城鎮(zhèn)居民戶口,再怎么著也還有化肥廠一份工作在做,拿的是月工資,總不至于要娶一個農民回來。有了這一條杠,他的終身大事便困難起來。他總是這么說話,“農民胚子不要說給我?!敝钡接幸淮?,被一個農民姑娘從頭到腳奚落了一番,他才算是放下了身段,對舅舅說,要是……合適,小鎮(zhèn)上的,戶口問題淡化處理。
然后,翟向南來了。
翟向南這次是下了決心要把冬青嫁掉,往人情世故上說,他這是為父之責。出事后,冬青跳過雙溪最深的漩渦,妄想用一把裁剪刀剪斷脈搏,還不吃不喝地過了七天,也該命大,都死不了。有一次,翟向南火了,數(shù)落了冬青幾句,你學著丁莉莉是不是?那也照她樣喝上兩口,農藥我?guī)湍阗I去。沒想話沒說完,冬青卻吐出一堆白沫來,原來她已經喝了一口——這次翟向南發(fā)了狠心,只要男方不是癩痢頭天花麻子翹腳折手,是個男人,對方不嫌棄,就算倒貼一點錢也認了。
話是這么說,翟向南有時也懊悔,那一日不該死拉著冬青,讓她去上海尋,她要真找得著那個拉破胡琴的,也便得了。問題是,黎蘇不割舍。畢竟當娘的細心一些,看出女兒的臉色變了,胃口也變了,還動不動地要去灶頭惡心——真是作孽了。原來這兩個人,也已經做成了堆——簡直跟丁莉莉和小鐵匠一樣。時代真的變了么?冬青,這個時代,男人愿意負責的少,你就認了吧。黎蘇一面勸說冬青,一面央了翟向南打聽是哪個男的作了孽。
得知冬青有了身孕之后,翟向南應了黎蘇的請求,順藤摸瓜,一定要找到那個畜生。情愿不情愿的,都已經這樣了,好歹讓他們成了人家,也罷。這一日,打聽到一些消息,他堅信自己的判斷沒錯,必定是上次那幫小畜生!什么搖滾,什么東西嘛!可是那天……他明明準備了車馬費去上海找那個拉胡琴的,卻被拉進了鎮(zhèn)東……輸?shù)镁?,連車費都沒剩下。也不好意思跟黎蘇說,這點現(xiàn)錢,還是黎蘇拿一個手鐲換得的。后來便不想再提起那件事,又跟黎蘇謊稱那個小流氓已經成了人家,都是城里的居民,一家人在北京生活得有滋有味的。怪就怪自家女兒骨子輕,黎蘇便也只得咽下一口氣。
翟向南跟舅舅一拍即合,男急娶女急嫁。翟向南心底喜歡,不說趁嫁女兒賺一筆,連嫁妝都不用出了。但為了保險,翟向南還是跟黎蘇要了點錢,準備在嫁妝之余,額外地補償一點給男方,到底男方是城鎮(zhèn)居民戶口,就算他犯過事——這邊不也犯了事嘛,兩兩相抵后,終歸還是男方占了優(yōu)勢。這在翟向南看來,冬青賺了便宜。
見面約在春江碼頭,舅舅很直接,掏出一疊錢,說,拿去扯幾塊布一家子做幾件新衣裳。正日里都穿新的,討個彩頭。
翟向南笑問道,那,酒席……
舅舅笑了笑,就這一個外甥,我不會虧待他,你放心,我也不會虧待了……哦,叫什么來著。
翟向南謙卑地笑道,冬青。翟冬青。
舅舅道,小囡子怎么就耽擱了年紀,看相片樣貌標致……
翟向南有些心虛,只是支吾著,臉紅一陣白一陣,惹得舅舅越發(fā)起了好奇心,笑問,以前的對象……總不來往了吧……
翟向南急著擺手:早斷了,她就是心氣高……
回雙溪前,翟向南去那戶人家看了看,小丫頭居然已經會追著狗滿院子跑了。見到翟向南,羞怯地躲回屋去,牽著她媽的手,又出來,盯著翟向南看。她媽見到他,神情復雜的樣子,翟向南忙堆起笑,放心,我不是來要回孩子去的,來看看……來看看。
這對夫妻結婚三年,沒有生兒育女,翟向南抱著一個剛剪斷了臍帶的嬰兒送到她門上,問愿不愿意收養(yǎng),她認定這是觀音娘娘送來的,因此她對翟向南終是帶了感恩戴德的意味。翟向南走時,她照例要送兩三只大小不一的竹籃套在一起,讓他帶回去家里用——這家男主人是篾匠師傅,手頭活絡銅錢是不缺的——翟向南大都會到街巷去賣掉換得一點錢再回家。有時還要恨恨地在心里責怪冬青,要是當初一心一意跟了嬸娘做裁縫,也不至于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地落得個身敗名裂。還有那個拉胡琴的,總有一天,我到上海找到你,把你扔到黃埔江去——江水是黃的罷,嗆死你這個負心的東西。
翟向南習慣性地回憶起那天的情景來,那天,婦女見到孩子,念念有詞,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她抱過孩子,讓翟向南等一等,這一等就等來了一個紅紙包。翟向南掂量了一下紙包,有點厚實。走過墻拐角就迫不及待地拆開來看,果然是一疊五十元面額的鈔票,沾著口水數(shù)一數(shù),居然有十張——他倒沒有想到這一層,拿外孫女去換錢。
冬青從昏迷中醒來后,聽到剛出生的女兒夭折了,又昏死過去。當時翟向南著實是軟了心腸要告訴她事實真相的。但是,一想到這以后的日子,冬青自己還都是閨女嘛,拿什么去養(yǎng)小的。“我這是為她好。”翟向南總是這么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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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年來,冬青不是沒有收到孫越良的信,按照日子算,也是比較密集的。她心里藏了好的,也藏了心酸的。喜歡是真喜歡,但心底里也有一份卑怯的情愫,覺得對方是縣城里的人,如今又北京上海的跑——自己只是小裁縫。有時她在回信時也會提及此事,孫越良便耐心地告訴她,他在外漂泊,所有經歷的風霜,都為了要讓以后的冬青過上好日子。冬青有一次回信給孫越良:我寧愿你只有一件白襯衫,我?guī)湍阆戳肆栏闪苏郫B起來放到衣櫥里,明天要穿再拿出來,我愿意就這樣幫你洗衣服——可是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趁著嬸娘不著意,冬青用零碎布做了一個小口袋,把孫越良的信一封封放進去,又用一根細線扎緊了口袋。有一次,做完當天的活計,嬸娘留冬青吃晚飯,飯畢,嬸娘還留冬青在院子里坐了坐。蛙聲在田里響了一片,蛐蛐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和,嬸娘搖著芭蕉扇,突然說,冬青,那些信拆了用線縫起來,都可以做一件衣服了。冬青吃一驚,只是覺得突兀。嬸娘又說,只是一件紙衣服,受不了寒,擋不了風,你留著實在是找了個棉團塞塞自己的胸口,平白無故堵起來??偸橇P定了的,你這小小身子骨卻要早早地被破了。這時,冬青才知,自己已經懷了一個孩子——一旦確定了這一點,冬青便是更加慌亂更無助,孫越良的信即便是安慰,也像月亮,看得見又有什么用。
孩子當然是留不得的,20歲的冬青怎么懂得懺悔,只是每日里回憶起跟孫越良在戲臺的那個夜晚,有幸福,有辛酸,也有無盡的失落。冬青不是沒有想過要找孫越良,有一次,打了包裹,像那個早晨一樣,走到門外,卻見母親坐在院子里,身上被露水打濕了,冬青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那是她第三次試圖去尋找孫越良。
以后便順當?shù)馗杼K到了鄰鎮(zhèn)一個小醫(yī)院,清冷的墻壁,在夏日里泛泛有些孤寂,冬青坐在狹小的走廊上,黎蘇進到醫(yī)生辦公室,出來后坐在對面的木頭折疊椅子上,母女倆對視無言,像兩個陌生的女子。一半是等待,一半是無聊,冬青的手一只在絞一塊手絹,孫越良拿這塊手絹替她擦淚。這一刻,除了內心里涌起來的跌撞,只覺得時間的無邊無際。門簾撩開,醫(yī)生在門口喊——翟冬青。
冬青一下從座位上跳起來,黎蘇更覺得那聲音像是耳光,風馳電掣在她臉上沖撞,“翟冬青”三個字在墻上碰了一鼻子灰后在黎蘇聽來卻成了自己的名字,黎蘇,黎蘇,進來,人流室。她這么一個五十歲的婦人,怎么就要坐在這個逼仄的小診所,來接受這樣的禮遇。
冬青看著黎蘇,黎蘇看著冬青,冬青眼里那些求助被抵了回去,冬青站起來,站起來,走兩步,便倒在地上,她全身出了冷汗,這個夏天真是冷啊。冰冷的除了水泥地板,還有那些器械,聽診器,醫(yī)生鏡片后透出的眼神。
血壓偏低。先天心臟供血不足。醫(yī)生說,我倒是希望幫你這個忙,可是,她這身子骨,怕是抵擋不住,還是先讓她回去養(yǎng)一養(yǎng),暈倒在人流室這樣的事,總歸是不妥當。醫(yī)生收拾好桌子要走。
等一等。黎蘇說,等一等,醫(yī)生。
迷糊中冬青看見黎蘇從褲袋里翻出一個手帕包,一只手扶著冬青,一只手動了動,遞過去。
醫(yī)生,這東西跟了我三十多年,你看看喜歡不喜歡。
醫(yī)生輕輕推開黎蘇的手,嘆口氣,道,你這個當媽的,也是前世作了孽,你家小囡子剛到二十吧,雞蛋殼剛剝出來,就要吃這份苦痛。她忍一忍倒是過去了,做娘的,心尖上一塊肉卻要痛一生世了。
黎蘇道,今日我踏進這個地方,你總不能讓我就這樣回去了。幫著做了吧。
醫(yī)生摸摸冬青的臉,冬青聞到濃濃的血的氣息,還有鐵質的腥味,醫(yī)生道,要出人命的。這樣的體質……你到底是要拿了肚子里的孩子,還是拿了你囡子的命?
回家,日子照舊。撕去一張日歷,再撕去一張。待冬青上樓時,小房間已經擺上了一張裁剪臺子。嬸娘把劃粉、軟尺、剪刀鋪排開來,一邊讓冬青幫襯,冬青,把那個椅子移過來,冬青,到樓下幫我端一碗水上來——一切都要重新開始的樣子。嬸娘說,你現(xiàn)在是有身孕的人了,不要任性,少彎腰。
冬青在嬸娘的閣樓上,慢慢地就把肚子養(yǎng)大了,嬸娘不再接受外出做活的邀請。隔一段時間,黎蘇便過來,帶過來一點吃食,米面蔬菜,有時候也有一點鈔票。嬸娘照例都收下了,日子一路小跑便到了年關,冬青看看掛在閣樓上的日歷,對自己說,這一年三百六十多日,怎么的就像一生世。
冬青自從懷孕,便再也沒有在白天回過家,確切地說,雙溪鎮(zhèn)上的人這大半年便沒有看到過冬青,起始倒常有人問起,黎蘇,你家冬青怎么不在家?黎蘇懶懶地說,哦,去她同學家了。再問起,黎蘇便會急急地走幾步,道,要下雨了,院里曬著衣服。便離開。當然也有人捉住了翟向南,翟向南很利落,一句話便回了過去,我家囡子欠你錢?要你這般的記掛。問話的便覺無趣,恨不得要閃自己嘴巴子。
這以后,黎蘇家算是清靜下來,遇見嬸娘,也會有人問起,嬸娘,你那小徒弟如今怎就不見了臉?嬸娘從裁剪臺子上抬起頭來,道,忙著。再問,便還是那句話,忙著。然后就再沒人問起。冬青像是消失了一般,雙溪鎮(zhèn)上再也沒人問起,仿佛冬青從來沒有存在過——冬青有一次跟嬸娘說,嬸娘,我跟丁莉莉一樣,是死了,葬了。嬸娘忽然把剪子往臺子上一摔,道,冬青,這話真不像從你嘴里出來的,丁莉莉是死得其所,終歸跟小鐵匠葬在一起,你呢?你連這機會都沒有。冬青面紅耳赤,再也不提起這事。
年三十的夜,夜色來得早。鞭炮聲響起來,急促促的樣子,冬青趴在閣樓的小窗洞里,看著外面忽明忽暗的夜色,只覺得肚子像被針刺了,褲子早已濕了一片。冬青害怕,驚惶地從樓上掙扎著下來,到半樓梯,嬸娘卻關了門,拼了力又把冬青扶到閣樓。
平躺著別動,我去喊人來。嬸娘幫冬青蓋了被子,又拉上門簾,下樓,出了門。
黎蘇跟著嬸娘走出院子。
嬸娘說,看日子,一夜是兩年,怕是要兩頭挨著,羊水破了。
黎蘇道,才八個月零十一天,早產了。
嬸娘道,她這身子骨能撐到這些個日子也是不易。
黎蘇道,西街的張破昨日去上村接生,說是難產,今日我碰見她兒子,說還沒著家。
嬸娘跺腳道,難不成送醫(yī)院?
要能送醫(yī)院,那這兩百來天的熬在你閣樓又何苦。黎蘇把籃子遞給嬸娘,徑直往前跑了去,丟下一句話,只有讓他來了。
嬸娘追問,誰?還有誰會這一手?
黎蘇擺擺手道,先回吧,我馬上就到。
閣樓上,冬青躺在木板搭起來的矮床上,嘴里早已塞了毛巾,等翟向南癲著腳竄上樓時,冬青已經虛脫了一樣,半睜著眼,眼淚滂沱,念叨著,就這樣死了也好,死了倒清爽了。
黎蘇絞了毛巾敷在冬青額頭,便見得血水從冬青的雙腿間滲露出來,嬸娘的腿一軟,摸索著下了樓,她是見不得血的。翟向南一把推開黎蘇,道,這會兒了還在磨蹭,燒水去,剪刀,燒酒。黎蘇要退下,冬青卻忽地驚叫,媽,讓他走!我寧愿死,要我死。
翟向南一把掀開蓋在冬青下身的棉被,一雙手往兩邊一分,冬青的腿便被分開,冬青慌忙抓了旁邊的布毯子蓋住下身——你走,你走。冬青的聲音漸漸地就弱了,直至聽不見……
冬青醒過來時,身邊站著黎蘇,黎蘇手里捧著一只搪瓷小碗,見冬青動了動眼,便蹲下來,要了一勺湯水,遞到冬青嘴邊。喝口紅糖水,你出血太多了。
冬青眨眨眼,用手摸摸肚子,道,我生了?
黎蘇點頭,欲言又止的神情,冬青直直地看著黎蘇,逼著黎蘇又添一句,等過了月子,你就可以到雙溪鎮(zhèn)上去走走。大家都惦記著你。
冬青諾諾地問一句,男孩,女孩……孩子呢?
黎蘇道,你先喝了……
冬青掙扎著坐起身子,四下看看,閣樓空蕩蕩的。樓梯咯吱地響起,翟向南上樓來,對著空氣說一嘴,山高路遠的,不過風水很好。早起就有太陽,日落西山時也能照見個把小時。黎蘇沉默著起來,放下碗,道,冬青,孩子生出來時,已經沒有氣了。
冬青嘩啦一下站起來,又一個趔趄,摔倒在床上,卻見冬青嘴里噴出一口濃血,滿嘴滿胸地淌。
5
冬青這一躺,便是大半年,做了夢一樣,等回過神來,便出落得像新姑娘,皮膚白皙,頭發(fā)烏黑。嬸娘暗自感嘆,到底年輕人,底子好,出了一腳桶血,養(yǎng)個半年,便又都回去了。醒過來的冬青忽然對裁剪重新有了興趣,鎮(zhèn)上開始流行草綠色小翻領軍裝,冬青從鎮(zhèn)上老街走過一躺,便記得了那式樣。尺寸分離不差,她先給自己做了一件,穿在身上,惹得鎮(zhèn)上一些同齡人都效仿著,扯了布料讓冬青做一式一樣的小軍裝。秋季征兵工作開始,冬青跟著鎮(zhèn)上年輕人去看熱鬧,那些去體檢的小年輕,還以為冬青是部隊上下來的,左一個軍官好,右一個軍官好。煞是滿足了冬青的小心思。嬸娘后來索性收了裁剪臺子,把軟皮尺遞給冬青,說,你出師了。
冬青搬回家,翟向南在院子西手邊用磚頭砌了一個小平屋,放一張裁剪臺,一部縫紉機——已經不叫洋車了。雙溪鎮(zhèn)的小裁縫鋪子便開張了。黎蘇要放一掛鞭炮,冬青不讓,說,這樣就好。
就過去了幾年,過了二十六歲生日后,冬青忽然成熟起來,也少有笑臉。收到過一封北京寄出的信,冬青哆嗦著從郵遞員手里接過來,舍不得拆開來,揣在褲袋里。待到夜晚,院子都安靜了,黎蘇跟翟向南也熄了燈,月亮很好,沒有云彩相伴,孤寂的掛在院子上空。冬青拿出那封信,看信封正面,背面,放在膝蓋上,看看月亮?;腥挥行┟院?,耳邊只是一些搖滾的聲音,隔了這些年,像是舊了。冬青起身,從裁縫鋪里拿出裁剪刀,剪開信封,先把信封細細地剪碎了,一絲一絲的,像裁剪衣服的邊,待要再剪時,忽有想起什么,進鋪子,出來,手里多了一根針,信紙平鋪在地上,冬青用針刺出一些小孔,細細密密的,先是一個頭型,再是眼睛,鼻子,嘴唇……黎蘇夜半起來時,撩起窗簾,從木格子窗欞看出去,冬青的背弓起來。月亮照出的影子,灰蒙蒙的,在地上一聳一聳,黎蘇轉身問翟向南,那孩子即便真是沒了氣,你也得先讓我看一眼,才找地埋了,用得著這樣匆忙?翟向南正在穿衣,不耐煩地白一眼黎蘇,想看看那個流氓生的是個什么模樣是不是?被嗆了一口,黎蘇便不說話,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砸向床上,翟向南來不及穿褲子,光著身子跳起來,對著黎蘇摑了幾個耳光。又在床上四面地尋找底褲,一把扯起來,罵了一句,都是賤骨頭,不識好歹。
第二日,冬青的鋪子里多了一個木頭鏡框,鑲了玻璃,鏡框里是一張像頭。用針刺起來的,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五官齊全,不會說話。請冬青做衣服的見了怪怪的,問這是什么?冬青大多是漫不經心地答一句,隨便掛掛。再問,冬青就拿下鏡框,塞到臺子底下的紙盒子里。紙盒子里塞滿了碎布零料,都是沒有用的,待年底打年糕燒了旺火,冬青便捧了紙盒子,到灶底,黎蘇用一個火鉗子,鉗起碎布料,塞進灶膛,火很旺,有煙。
隔了年,就有人替冬青張羅著個人問題,冬青回絕黎蘇說,翟家這么大一個院子,難不成還容不下我翟冬青?有一日,嬸娘帶口信來,讓冬青過去臺門一趟,冬青換了衣衫,拎了點果品便去了。嬸娘撒手皮尺劃粉剪刀后,仿佛一下子老了,竟然是躺在靠椅上跟冬青說話。拉些家常,后來嬸娘便說,冬青,女人總是要跟了一個男人的。冬青垂了眼,聽嬸娘說完,站起來,冬青跟嬸娘說,嬸娘你給定吧。
回家的路上,月亮一直跟著,她忽然想起丁莉莉有一次說,冬青,我不喜歡月亮,都是假的。冬青問,世界要是沒有月亮,我就去死——真是叫自己臉紅的話。以為自己是浪漫的,終究敵不過嬸娘的清眼——你還不如丁莉莉,丁莉莉還有個小鐵匠挨著睡在一起,你呢?何苦為了一個還沒有看清面目的人守著日子。剛進家門,黎蘇就遞給冬青一疊照片,冬青接過,有些恍惚。翟向南說,有幾張相片上的男人家已經不算了,人家條件好,早就有人定了。翟向南指指照片上一個男子,道,這個是居民戶口,吃飯這件事不用愁。冬青隨便地掃了一眼相片,就答應下來。
之前,孫越良母親來到雙溪,給了黎蘇一點飾品,黎蘇剛從田里上岸,褲管上的泥還沒有撣盡。孫家母親見著冬青,十分喜歡,她是接生婆,很會看女人。待她一捏冬青的手,就放棄了讓她做兒媳的想法——因為冬青已經是個婦人了。然后,冬青便把信扎起來,讓孫太太帶著去,不久,冬青收到一個厚厚的包裹。是孫越良退回來的信。這件事,冬青一直不明白,孫家母親是如何知道了孫越良跟她的事?孫越良告訴她的嗎?不像,也或者她自己偷著翻出抽屜里的物件,也包括信件,便看到了孫越良給冬青的信。冬青記得孫家母親見到自己時,嘆了口氣:我道是他中了什么魔,一直不肯找對象,原來是這樣。
趙勤富這件事上,黎蘇背著冬青跟翟向南紅過幾次臉,黎蘇認為一個人可以犯很多罪,就是不能犯流氓罪。加上趙勤富來過雙溪鎮(zhèn)化肥廠銷售點,目空一切的樣子,鎮(zhèn)子里的人都是見識過的。以后這門親戚是要走動的,他這個樣子,我們做父母的以后還去不去看自己的囡子。翟向南撇撇嘴把黎蘇的話頂了回去,道,你可別以為冬青不是我的骨肉我就不上心了——他終于還是記得這個由頭,記得這個由頭的意思便是,黎蘇這輩子終究是欠了他的。當年要不是他翟向南,黎蘇還不知道會落得個什么下場,雖說當年黎家把祖產大半部分給了翟向南,但這算得了什么,不過讓他在賭場愜意了三五回,錢這個東西,終究是身外之物。他翟向南因為替黎蘇打了圓場娶了她,才沒有另外娶妻生子。他是虧的。黎蘇盯著翟向南看,翟向南一五一十把趙勤富的優(yōu)缺點羅列一番,總體來說,優(yōu)點大于缺點——誰沒有缺點。
便定了一樁婚事,這年冬天,冬青穿上自己做的一件大紅丹鳳朝陽花棉襖。丁莉莉已經不在了,但是伴娘還是有的,屋后的蓮珍,鎮(zhèn)西頭的春仙,還有隔壁的華琴,跟冬青不相上下的年紀,當個伴娘實在是恰如其分的好。前一日,冬青獨自去了丁莉莉家,不曾想,丁莉莉的像頭早已不掛在堂前,冬青才想起丁莉莉的弟弟娶媳婦了,總不能在那樣喜慶的日子里掛著這么個早逝的女人。拿下了便再也沒有掛上去。沒有了像頭的丁莉莉家,冬青忽然覺得自己的到訪有些突然,日子一晃便去了五年。這五年,外面世界都已經變了,只剩下自己還觸目驚心地生活在往事里。冬青看著曾經掛著丁莉莉像頭的地方,貼上了一張年畫,農業(yè)大豐收,五谷豐登的歡喜,原想著要來告別的,卻是覺得可笑,看著丁莉莉弟弟一家三口喜樂樂的樣子,再也說不出來,只是掏出一把喜糖,塞給小孩子,便出了門。
第二日,迎親的拖拉機早早地停在院子門口,趙勤富舅舅戴著一頂咖啡色絨面帽子,突然地有些干部氣息,壓得冬青無端有些難受。嬸娘替冬青洗臉,修面,編辮子,盤了個發(fā)髻。冬青在一片殘缺的鏡子里左右看看,忽地抽出一個簪子,簪子是黎蘇最后的嫁妝,玉質的,祖母綠,不起眼。頭發(fā)在冬青腦后散落下來,嬸娘大驚,一手托住了頭發(fā),道,你就要看著自己這樣散了發(fā)。母親嘆口氣。
黎蘇的臉看起來依舊白凈,保留了上海弄堂好人家的底子,要不是眉眼之間的錯愕,幾乎沒有滄桑感。只是,她從心底里知道黎蘇的日子其實并沒有她的臉面體現(xiàn)出來的好,主要是隱秘的事情太多。比如,母親從來不肯說起自己的身世。黎蘇聽說冬青想到上海讀書,先是沉默,后來便摜出來一句,上海的好你還夠不到。
“等我好了,我會帶你離開雙溪的。”冬青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黎蘇擺擺手,問,嬸娘,箱底的紅紙包是放在左邊還是右邊?嬸娘一愣,說,我倒忘了,現(xiàn)在都破了這些硬規(guī)矩,隨便壓在箱底就是了。
嫁妝是備足了的,幾個伴娘都夸冬青福氣好,拖拉機嘭嘭嘭把一車穿紅戴綠的女子裝到了縣城。商業(yè)城旁邊的弄堂,已經放了鞭炮,殘紅滿地,趙勤富從樓梯上慢慢地下來。冬青看到趙勤富抽完最后一口煙,踱步過來,早已有人端過一張凳子,冬青就著凳子下了拖拉機,趙勤富像抱了一捆柴禾,費力地往二樓走。伴娘們依舊停在拖拉機上,竊竊地說開去,到底是居民,住的是水泥結構的房子,二樓,是單位分的吧。冬青算是嫁到城里了。
道喜的人三三兩兩都走了,房間驟然安靜下來,只有門上房間那些大紅的“ ”字,依然沒有從熱鬧之中回過神來。冬青頭上的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掉了,發(fā)夾一松,盤在后腦的發(fā)髻便垮垮地,不像個新娘,倒像個剛起床來不及梳洗的婦人。她站在鏡子面前,試圖用摩絲把發(fā)型重新固定,剛噴了一下,就覺得身子一輕,趙勤富已經把她整個人抱起來。冬青掙扎著說,哎,哎。話沒有說完,趙勤富已經把她放到床上,冬青眼見著她的新婚丈夫松了皮帶,解了褲扣,露出小半截身子。冬青手肘一撐,坐起來,她很不適應這樣的場景,做夢一般,剛才的喜氣此刻重新回想起來,似乎是假的。
不等冬青回過神,趙勤富已經把她推倒在床上,接著冬青聽到的是粗重的呼吸,冬青看著倒過來的層層疊疊的“ ”,一點點回過神來,她已經離開雙溪鎮(zhèn),正式成為趙勤富的妻子。這個富春化肥廠工人,有著矮墩而結實的身子,他的粗俗讓冬青心驚肉跳。冬青幻想過很多次場景,總也沒有現(xiàn)實來得具體,等她半身不遂一般從床上起來,去衛(wèi)生間清理身子時,趙勤富一個橫虎跳起了身,一巴掌打在冬青的下身——火辣辣的疼痛堪比拿刀來回切割。冬青怔怔地看著面紅耳赤的新婚丈夫,來不及問出話來,趙勤富的第二個巴掌已經落在冬青臉上,嘴角的血流出來,滴在床單上,很快洇開去,冬青用手指捺了點血,拿起來看。
趙勤富也用手指在床單上擦了擦,湊到冬青眼前,恨聲道,我怎么看不到這個,你的身子被人碰過了?趙勤富委屈,跳下床來,壓低了聲音道,我趙勤富好歹是個工人,你一個農民戶口,看在你有裁縫手藝的份上,我也忍了,原來你早就不是個干凈的身子,一直沒有嫁出去是不是就光等著來害我。
冬青說不出話來,她看著面前赤身裸體的趙勤富,忽然覺得一陣惡心,捂著嘴沖到衛(wèi)生間,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給吐出來,在水池里洗凈了,再裝回去。要是能夠,冬青也希望把身子也洗凈了,即便這輩子都不嫁人,心里也踏實一些。迷糊之中,趙勤富橫著又把冬青扛起來,冬青掙扎著喊,放開我,放開我。
趙勤富顧不得冬青撕咬,用身子又扎扎實實把冬青教訓了一遍,一直到粉紅色的床單上滲出了鮮紅的血水。像個廢人,躺著,睡了去,又醒來。天像是亮過一次,又黑了。再亮了,再黑一次,等冬青從昏迷中睜開眼睛,看見母親站在床前,冬青喊一聲,媽。
黎蘇摸摸冬青的額頭,道,怎么剛結婚就病了呢?
要落淚,讓我哭個夠,以后,我便再也不要落淚了,我從雙溪鎮(zhèn)嫁到城里,是來生活的,過好日子的,不是哭哭啼啼叫人看笑話的。冬青醞釀了強大的委屈的情緒,卻發(fā)覺沒有眼淚,她抬起手來,用手背碰碰眼睛,干澀得很。這才想起,這幾天一直做夢,夢里的淚水流淌成了河。冬青忽然對著黎蘇一笑,笑得黎蘇心里寒噤著手一抖索,水灑出來。
家里很安靜,跟母親坐在客廳吃飯,黎蘇問冬青趙勤富對你怎么樣?
就那樣。
冬青夾了一筷子茭白給母親。
就那樣是怎樣?黎蘇扒一口飯,道,我看你是扎扎實實地瘦了,也不是瘦了,像是全身的血都被抽空了,一個人白了了的沒有精神氣。
冬青看一眼母親,問,他沒來?
黎蘇道,都來了,到半路又回去了,說去看個人,我哪會不知道,上了賭場。
冬青道,他欠下的那些賭款可都是你幫著還的?我就知道你是打算把后半世的日子都打發(fā)了給他……
黎蘇忽然問,是不是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冬青一口飯卡在嗓子眼,噎住了,臉漲得紫紅,道,我一個農民……哪能白白地在城里享福,總得要死過一次才能討得一條命活下去。
黎蘇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放下飯碗,急急地要回去。冬青也不挽留,走到門邊,黎蘇忽然說,翟向南不知哪來的錢,前陣子忽然把賭款都還清了。
冬青定定地看著母親,道,你要活到一百歲,等著我把日子過好了,就來接你。
黎蘇打量一下客廳,道,還是雙溪的院子大,我怕是住不慣這逼里逼仄的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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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勤富悶頭吃飯,舅舅在一邊咪一口酒,看外甥的模樣,分明是憋了一口氣。到底是過來人,舅舅也不慌張,如今外甥媳婦已經娶進家門,就算半夜夢見早逝的姐姐,也有個交代,趙家沒有絕后。舅舅有些感觸地看著趙勤富,舉舉酒杯,道,真戒了?
趙勤富素來怕舅舅,以前到舅舅家,要是舅舅不在,總要偷偷倒一杯悶口喝了。舅媽有時睜只眼閉只眼,裝作不經意地拿幾?;ㄉ追旁谛〉永铮w勤富便坐下來,就著花生米喝酒,速度當然很快,他怕舅舅回來見到要生氣。當年要不是他喝了點酒犯迷糊去摸女孩的胸,又克制不住性情去扒拉人家的褲子,也不會犯事。按舅舅的意思,你犯罪也得講究個體面,流氓罪,趙家臉面都給丟盡了?;谶@點,在舅舅面前,趙勤富多半要收斂一些。
趙勤富窩了一肚子火光吃白飯,也不就菜,舅媽對眼看了看舅舅,兩人會意。舅舅把酒盅一頓,道,你這相道做給誰看。趙勤富忙不迭地開始夾菜,大口吃飯大筷子夾菜,索性又添了一碗飯。吃著吃著,茄子底下翻出一塊肉來,一口吃了,又從豇豆底下撬出一塊肉來,再一口吃了。等到他從南瓜底下挖出同樣大小的肉時,舅舅已經喝罷酒,舅媽端上來一碗飯,舅舅扒拉幾口離開飯桌,只留下趙勤富呆呆地看著干菜底下隱約冒頭的肉。趙勤富有些拘謹,舅媽索性夾起干菜肉,扣在趙勤富的碗里,道,這日子,不就是青菜蘿卜豇豆茄,柴米油鹽醬醋茶,外表面看著五顏六色,實在都一樣,東挑西撿最終就是一塊肉。
趙勤富出門時,舅舅已經離家去上班,舅媽塞給趙勤富一包舊衣服,說,已經洗干凈了,回家讓冬青剪一剪縫一縫總有個二三十塊尿布好做。趙勤富猶豫一下,還是不甘心,說出口來,我一個居民……舅媽打斷趙勤富的話,早點生個兒子才是要事。趙勤富猶是委屈,道,找個農民我已經,低就了,她……
舅媽直愣愣地問,她怎么了?不就是談過一個對象……你那年不也破過一個女囡子,人家向誰要清白去?
趙勤富被舅媽劈面這么一句,像一桶冷水從頭頂潑來,居然踉蹌一下,抓過舅媽手里的布包,推起腳踏車,“聽聽湯湯”地遠了去。
趙勤富回到家里,見地上放著一把青菜,三根細長的絲瓜,一邊滾著一個蜜瓜,輕輕踢了一腳。冬青道,嬸娘地里摘來。她沒有告訴趙勤富,嬸娘也帶來一封信——我想尋個生活做做,冬青道。
趙勤富看著冬青剛剛洗完未曾吹干的頭發(fā),來了興致,不知是被舅媽兜頭澆了水醒悟過來,還是有些不甘,急急地把布包往桌上一丟,抱起冬青。冬青被凌空架起,只是掙扎,說,我還沒吃飯,肚子餓。趙勤富道,那我先讓你吃飽。冬青聞聽此言懊惱著咬緊嘴唇,覺得是自己撩撥了他的性情,使他說出這么生猛的話來。越發(fā)咬緊嘴唇,趙勤富的嘴悶住冬青的嘴,也不說話,只是求歡,他想起舅媽說的,外表面看著五顏六色,最終還不是一塊肉?,F(xiàn)在,他的肉身壓在冬青的肉身上,一瞬間趙勤富有憐惜的意味,他還抽空用手摸了摸冬青的臉,是一把淚水,他只是隱隱地心疼,便用嘴唇去安慰那些眼淚。冬青聞著有些血腥味,十個手指抓在趙勤富后背,指甲摳進皮膚,只覺鈍鈍地阻礙。只聽得趙勤富在耳邊呻吟,然后便松了手,待放開冬青,冬青才從一側大衣柜鏡子里看到,趙勤富滿嘴的血,還有兩人臉上的血,冬青驚恐地拿被角蒙住眼睛。
冬青的痛來自腳底,真是不可思議,這疼痛怎么就蔓延到腳底了呢?冬青踮著腳尖從箱子底部翻出一個手帕包,打開來。白色的信封經由了很多人的手,有些褶皺,邊沿也被磨得毛糙。孫越良的字仿佛有了都市氣息,還帶著體溫,嬸娘遞過信,道,等不等,都是空。冬青被嬸娘的話刺得生痛,任性道,我就不能有個盼頭。嬸娘沉吟片刻,道,別留著這東西,白紙黑字的叫人給捏了把柄。
冬青一邊看一邊想起那悠長的胡琴聲,中藥的味道,還有那件白襯衫。
冬青走到窗前,看著灰色的天空,一群鴿子嗚嗚地掠過,它們有說有笑地從冬青窗前過去了。第一次聽到鴿哨的聲音,是在一個早晨,趙勤富趴著,看起來睡得很沉。冬青煮了番薯粥,等趙勤富起來,趙勤富在富春化肥廠上班,從倉庫背化肥到農用車上,或者從大卡車上背化肥到倉庫,干的都是體力活。冬青想想又站起來,拿了兩個雞蛋,放到鍋里煮,等雞蛋熟了,趙勤富迷糊地醒過來,問時間。冬青說,還有半個鐘頭。
趙勤富說,我短腳褲呢。冬青說,在枕頭邊。趙勤富躺著不動,嘩啦一下掀開被子,冬青驚惶地看著趙勤富裸露的身子。這時一陣陌生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冬青逃難似地奔到窗前,看到一群鴿子飛過去了。趙勤富說,沒聽到過?
冬青搖頭。
鴿哨。趙勤富說。
能不能……你能不能穿短腳褲睡覺——冬青拉上窗簾。
我自己家里,還不能自在一點?趙勤富沒好氣地起身,穿衣,進洗手間。
鴿哨。這之后,冬青每聽到這聲音,便想起趙勤富裸露的身子。坦白地說,要是這個身子不對自己粗暴地侵略,作為男人,還是很健朗的。只是……冬青開始由衷地責備自己,或者自己真的不該結婚,不該拿一個不干凈的身子,跟一個強壯的男人的身子去匹配。冬青環(huán)顧房間,看到一個未曾剪破的信封,上面有孫越良的地址,冬青拿起火柴,嚓一下點著,房間即刻有燒焦的味道。
有一日,冬青坐下來寫信:窗外有鴿哨……寫完便覺得無趣,撕了信紙,在房間來回走一走,又坐下來。這一次,一個字也沒有,不是寫不出,而是太多的事情,不知從何說起??葑季?,冬青索性丟了墨水鋼筆——她記起來,那支鋼筆是孫越良送給她的,那天他們倆坐在溪岸邊,冬青教孫越良認野草。野草也有名字,小雞米草,飯窩頭草,盤子草,情恨草——冬青一邊在本子上畫出草的形狀,記錄草名,一邊問怎么會有這種名字的草?兩人對著“情恨草”三個字發(fā)呆。
冬青重新把手帕攤開,鋼筆,剪碎的信,還有一只燒了一半的信封,齊整地包起。把手帕包放到箱子底下——她對自己說,我總是在等你,不知有沒有這個命。
院門半開著,冬青輕輕推開,翟向南在矮凳上坐著,手指蘸著口水在數(shù)零碎角票分票。抬頭見冬青,沒頭沒腦說一句,還差十塊七角五分。冬青來不及放下提包,忙不迭地掏出皮夾,擰了三張十塊的遞給翟向南,翟向南接過便起身。冬青問,媽呢?
在醫(yī)院。翟向南指指一側的廂房,說,不知哪個根搭錯了,從城里回來后,就沒進房睡過,悶出病了。冬青轉身出了門。
黎蘇虛弱地躺著,冬青打了開水,倒了一杯水放到床頭柜上,想一想便出門,走過三條街,到郵電所打電話。撥了好幾次才算通了,化肥廠傳達室老頭說,趙勤富一早就送化肥下鄉(xiāng)了,估摸著要傍晚回來。冬青便沒了話,待追問時,她才說,要是他早回來,幫我留個口信,我在鎮(zhèn)上住幾日再回去。出了郵電所,卻突然想起一個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像長在身上了,或者說已經成了一根眉毛,眨眨眼便有了。021開頭,上海號碼,010開頭,北京號碼,孫越良每一封信最后,都有一串數(shù)字留下,告訴冬青他的宿舍樓下有門衛(wèi),他跟門衛(wèi)關系處好了,你有空給我打電話吧。你給我打電話吧。
孫越良應該在北京,最后一封信上說,北京的空氣里都是搖滾的味道,沒有二胡,有京胡,他說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冬青,我想你,我很想你。
冬青排隊領號打長途,待輪到自己時,卻又站住了,后面的人催著快點快點,她便進了隔間。拿起聽筒,撥號。聽筒那邊傳來低沉的聲音:脎寧。純正的上??谝?,原來撥出的是上海號碼,冬青愣一愣說,我找那個拉胡琴的。
儂是傻寧?對方問。冬青聽不清,頓一頓說,對不起,打錯了。
儂等一歇。殼托一聲,對方放下話機,隱約的聲音傳來:孫越良,孫越良,有人找。
恍然之間覺得是夢境,不是在北京嗎?怎么又回到了上海?冬青的手劇烈抖動,拿不穩(wěn)聽筒,咔噠一下,聽筒掉落在地,因為有話線卷曲地牽扯著,聽筒又彈跳一下,在半空中晃起來。似有萬千波濤,洶涌著奔上來,擠擠挨挨堵住冬青的心口,冬青蹲下來,只聽得話筒里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喂,我是孫越良,哪位找我?喂……冬青?冬青……冬青……
冬青回到病房,黎蘇看看窗外,太陽落在窗臺上,翟向南從窗外走過。冬青問,把我說到那戶人家,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黎蘇的眼睛瞄一眼窗外,問,趙勤富嗎?是不是聞不慣化肥的味道。
冬青說,這我知道,可他……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都已經這樣了,熬一熬,就過了。黎蘇顯然在掩飾什么,她把杯子遞還給冬青,身子慢慢地窩到被子底下。傳出悶悶的一句,多跑幾趟醫(yī)院,把身子看看好,添個一男半女,他再有意見,也會淡。
母女倆很久沒有身子挨著身子睡覺,這萬難的事居然在病房,冬青先躺在黎蘇腳邊,一雙眼睛合上張開,張開又合上。黎蘇迷糊中握住冬青的手,夢囈一般說了幾句,不是我放低你,總歸他是居民戶口,能在化肥廠上班說明有背景,他舅幫襯外甥。你自己也找個事做,省得閑出毛病來,化肥廠味道是濃了點,總是拿的活絡錢。
冬青本想避開這個話題,她想起那天家里來過一個客人,是個陌生人,說著說著便讓冬青聽出了不妥,她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趙勤富剛從牢里出來沒多久——那是獄友,好像日子都不好過,便說到能不能在化肥上賺點錢,可惜現(xiàn)在沒有門路,要不到化肥。
那時你的光景真不好。獄友強調一句,趙勤富充滿感激道,要不是你給罩著,我不定就死在里面了。
趙勤富跟獄友的談話很久都在冬青的心里起著波瀾,想必趙勤富在監(jiān)牢里是吃了苦頭的,他身上大小不一的疤痕大約就是在那里落下的,冬青倒是生出一份同情心來。
第二日,安頓好黎蘇,冬青把屋子整理一遍,又到小廂房去坐了坐,廂房冷清清的。便聽見嘭嘭嘭拖拉機的聲音,趙勤富從拖拉機上跳下來,返身又背起一袋化肥,徑直走到院子里,把化肥堆到屋檐下,又用塑料布給遮蓋好,壓上幾塊破磚頭。對著翟向南看看,微微提了提嘴角算是打招呼,倒是翟向南,有些討好地掏出煙來,趙勤富接過一根,伸手要了翟向南嘴上的煙,就了火吧嗒吧嗒吸了幾口,在翟向南看來倒有些恩寵的意味。趙勤富說,廠里庫存不多,我留了一袋,快要圃番薯了吧。
拿化肥看望岳父母,也少見。但是這樣的一份心思,冬青卻有些觸動,當天晚上便坐著拖拉機跟著趙勤富回到商業(yè)城樓上的家。
7
一本日歷即將撕光,冬青才恍然想起嫁過來快兩年了,日子真是快。冬青已經準備好了協(xié)議,只等趙勤富同意,她便離開,做回農民吧,大概命中注定了要刨地。趙勤富的怒吼還在耳邊,對于女人的鄙薄,趙勤富的詞匯極其豐富。冬青坐在醫(yī)院大門邊的花壇,茫然地看著四周人來人往,覺得被自己踢出了世界,她的心緒往上升起,從半空中看著自己。這樣一個女人,從雙溪鎮(zhèn)出來,褲管上的泥土來不及洗干凈,現(xiàn)在也成了工藝廠的工人,穿著米色長風衣,拿起畫筆畫屏風,儼然是藝術家了。按趙勤富的說法是,你是工人階級了,要有工人的樣子,不要一天到晚皺著眉——因為一直沒有懷上孩子,趙勤富難得有好心情,好在骨子里趙勤富也不是特別想要孩子,要不是舅舅逼得急,他也不愿拿出工資給冬青采中藥。
后來看到鄰居家的孩子肉團團的好看,又叔叔阿姨地喊著誘惑到他,便特別想要個孩子。先是自己偷偷去了趟醫(yī)院查,懷疑自己在里面時被踢傷了,后來又讓冬青去醫(yī)院,再后來聽說貴州山區(qū)有一種草藥很靈,趙勤富輾轉聯(lián)系上了獄友,硬是去了一趟貴州大山。藥是要到了,可惜剛跟獄友分手就被偷了錢。再回去找獄友卻被告知剛來了輛警車,把獄友給捉了去,說是偷盜的毛病又犯了,像是上了癮,偷回來的東西裝滿了一間破屋。趙勤富求告無門,索性拿泥巴糊了臉面,沿路乞討千辛萬苦回到了家??粗且话菟?,冬青下決心,即便是毒藥我也得吃,夫妻倆也不分你我,熬藥熬兩份,一人一碗。
整個兩年,屋子里幾乎被草藥氣息浸透了,走在屋子樓下,都能聞到樓上溢出的草藥味道。那段時間,趙勤富像一頭辛勤耕耘的老黃牛,夜夜在冬青這塊田里勞作,額前的一撮頭發(fā)先泛了黃,再過一段時間就白了去。臉色先是紅潤光潔,漸漸地透出不支,明眼人都能看出房事過度了。冬青終有幾次不堪忍受有所抵觸,趙勤富便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說我不過是借你的肚子,別把自己當公主,還碰不得,等有了我的種,看我再來要你不?
舅媽看不過去,喚了冬青去家里,滿滿地燒了一桌好菜,算是慰勞冬青。可冬青看到那一碗紅燒肉,想到趙勤富的呢喃,不就是一塊肉,以為有什么不同——冬青想起那些夜晚,居然惡心起來,忍著難受吃了一碗飯。舅媽撕了幾張日歷,自言自語道,你們這沒日沒夜地又煎又熬的,都有兩年了,是個水塘也要榨干的。
又隔了些日子,預產期越來越近,冬青打開箱子,翻出那些早已準備好的尿布,一塊一塊萬國旗一樣掛滿了陽臺。再要找?guī)准『⒁路r,卻看到那個手帕包,冬青看著這齊整的被重壓到扁扁的小包,隔世之感??粗粗秩氐较渥拥紫?,冬青摸摸肚子,對著空氣寫信,有一千年那么長。冬青“嘭”一下合上箱蓋,居然聞到一種陳舊的味道。
趙勤富最近很忙,自從冬青有了身孕,趙勤富整個人變了性情,有時溫柔得像只貓,窩在冬青胸前。有時又狂躁,叫冬青難以捉摸。有一次夫妻倆躺在床上,趙勤富照例用手摸摸冬青的肚子,有點滿足,忍不住要去聽聽肚子的反應。突然之間掀掉蓋在冬青身上的被子,怒吼著我趙勤富吃大虧了,別讓我看到這個絕種的,我把他五馬分尸,常聽得冬青心驚肉跳,知道他又在介意冬青之前的戀愛事實。冬青曾經下過決心要離開趙勤富,比如有一次她跟舅媽長談一次,舅媽算是看過世事的,聽冬青訴說便也忍不住落了淚,覺得趙勤富太刻薄了。她撩起冬青的衣衫,背上,腰際,胸前,乳頭落滿了燒焦的疤痕。分就分了吧——舅媽答應冬青的請求,說要是真分開了,她會折中說話,絕不向著外甥,可等到冬青打算離開那間屋子時,懷孕的事阻止了冬青離婚的決心。
孩子出生后大約有半年光景,冬青的日子算是安逸的,趙勤富說我現(xiàn)在除了背化肥,還可以賺到一點小外快,養(yǎng)得起你母子倆,你只要替我?guī)Ш脙鹤泳褪?。在給孩子取名字的問題上,趙勤富表現(xiàn)出了十分的隨和,問冬青,你覺得我們兒子取個什么名字好?
冬青說你定。
那怎么行?為了生個兒子,你的命都快丟了,你是最有權利的。冬青從不在趙勤富面前喂奶,倒是趙勤富,每每在冬青喂食的時候湊過來。冬青看著兒子圓溜溜的眼睛,心底柔軟,有時也任由了趙勤富的注視。
安安。叫安安好不好?趙勤富盯著兒子吮吸的嘴。
冬青放下衣服,把兒子放到床上,給掖好被頭,說,安安要睡覺了——算是同意了這個名字。
眼見著安安到了兩歲頭上,已經能夠在草地上奔跑,有時冬青看著那些野草,會有片刻的恍惚。她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春日,安靜的下午,孫越良的本子上,畫滿了野草。
冬青現(xiàn)在有些認命,她看著趙勤富依然貪戀的眼神,再看看兒子安安的小手,覺得日子本來便是如此,幾百幾千年就這一個樣,還想要怎么樣呢?冬青漸漸地就不再追問。甚至有一次碰到嬸娘,也坦然地說起自己現(xiàn)在過得很踏實,嬸娘有些釋然,說,你總算醒過來了,冬青道,這么些年,他沒有回來找過我,我是不敢信了。嬸娘欲言又止,終于憋不住,道出真情。說孫越良有一封信寫給她,問冬青的事。嬸娘說我沒有給回音。之后孫越良還有過一封信寄來,說自己在北京陷入一樁案子,現(xiàn)在身陷囹圄,只求跟冬青見一面,死了也情愿。
聞聽這些,冬青只覺得是在說遠古的事,當嬸娘拿出一封被揉得皺皺巴巴的信時,冬青一把搶過來看,才知孫越良被卷進一件私人恩怨的大事,在一個封閉的房間住了一年——冬青的腦海轟地一下,孫越良被囚禁時期,她正盡心盡力吃著那些草藥。
冬青又得知,翟向南把孫越良寄來的信匯過來的錢一并留下了,又寄了一張冬青跟趙勤富的結婚兩寸照給孫越良。
他這么做也沒錯,嬸娘說,難不成你嫁人了還想跟他有瓜葛。
嬸娘對這件事的理解,有意無意地讓冬青覺得寒心,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總還是有人懂得她。嬸娘她怎么了,冬青有些傷感——這之后冬青便不再回到雙溪。只是有一天,翟向南忽然找到冬青,猶豫著問起有個遠房親戚的女孩可能要來住幾天,家里方便不方便。冬青冷眼看著翟向南,說要多少。
這次我真不是來要錢的。翟向南有被誤解的急躁。
冬青一口回絕了翟向南。
便再沒了聯(lián)絡,大都是冬青帶點吃食衣裳什么的給黎蘇,再后來居然在老街遇見了嬸娘,嬸娘依舊不會老去的樣子……只是言談之中都是隔了世的恍惚。說自己活了那么久,真是累了,或者說不想被人家等了,才知嬸娘的一個故事,嬸娘被一個男子戀了一輩子,那人現(xiàn)在還未成家,只等著嬸娘點個頭。嬸娘不知是看透了癡男怨女,還是別的原因,終究沒有答應。之前一段時間,那個男子跋山涉水過來看望嬸娘,在嬸娘家后山搭了一間木屋,靜靜地坐著升了天。那時,嬸娘陪在一邊,兩人穿戴整齊,手邊一個包裹,放了喪葬費用——嬸娘留了一句話給黎蘇,姐,連木屋一起埋了。待過一段時間,黎蘇帶來一個包裹,是裁縫家什,嬸娘被安葬在山灣,跟男子合葬在一起。冬青聽到這里,覺得日子突然被拉了回去,想起丁莉莉跟小鐵匠的情事來。他們一同睡在棺材里,不知投了胎沒,重新投胎后的他們,會不會再有前世的情分。黎蘇又說起家里平白多了一個女孩,瘦瘦弱弱的,翟向南說是遠方表親的女兒,家里出了點變故,有點托孤的意味。冬青記起翟向南曾經說過這事,覺得有些疑惑,回去時在院子里看到女孩,清清白白的一個小女孩兒,大約七八歲光景,看著冬青就怯生生地要躲起來。冬青握住女孩的手,女孩便依偎過來,冬青嗅到女孩發(fā)梢洗發(fā)水的味道,猜測遠方表親該是有家底的,不像很多家里女孩都用肥皂洗頭。冬青一手牽著安安,一手牽著女孩,低頭問女孩叫什么名字,女孩抬眼撲閃著睫毛說,暖暖。
什么?冬青一下子沒有聽明白,翟向南添了一句,表姨婆給取的,叫囡囡。
冬青看著囡囡的眼,想了想,松開安安的手,彎腰抱起囡囡。問,你姓什么?
囡囡搖頭。冬青有說不出的迷惑,做夢一般。
8
黎蘇牽著囡囡到供銷社棉布柜臺,量了一塊花布,她打算替囡囡做一套新衣,冬青嫁了,嬸娘走了,雙溪鎮(zhèn)已經沒有裁縫。黎蘇因著農閑,索性自己動手,憑著早先在嬸娘處看到的量裁,硬是替囡囡縫了一套花衣裳。翟向南見此情形,有心要留下囡囡,卻又擔憂后續(xù)問題,以后誰給你念書識字?三病四痛找誰要醫(yī)藥費去?看來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可也找不到更好的,只得先拖著,直到黎蘇發(fā)話。
黎蘇原本對囡囡的身世來歷有些疑心,過去一兩個月,兩人過得很融洽,加上囡囡乖巧懂事,從不惹她生氣,黎蘇也就忽略了囡囡的來處。偶爾也會跟翟向南念叨起,這囡囡家爹媽也放心——她的語氣本就猶豫,所以常被翟向南堅定地打斷。翟向南說,她家祖上有恩于黎家,你大小姐哪里記得這些。這么一說,黎蘇恨不得把囡囡當做親生女兒一般對待。
翟向南有幾次下了狠心,想告訴黎蘇囡囡家父母死光了,這囡囡算是托孤了,養(yǎng)著吧,可一見到廂房那張舊的裁剪板,裁剪板上那些散落的零碎布料,總不忍心這么拖著,終于打算隔天走一趟縣城。
可是,沒等翟向南搭上班車,黎蘇在車站截住了翟向南,黎蘇什么也不說,只用眼睛看著翟向南,翟向南被盯著難受,跟在黎蘇屁股后面回了家。
一進院門,黎蘇便讓囡囡到屋后菜地去拔芹菜,囡囡一走,黎蘇便把一個布包裹摔到翟向南面前。翟向南疑惑地拆開來看,卻是囡囡的初生嬰兒服,還有奶瓶,這些東西都是黎蘇跟嬸娘去別處鎮(zhèn)上買的。她清楚地記得那件嬰兒毛衫,是她把一堆銀手鐲換了現(xiàn)錢,買了最好的棉布,交給嬸娘做了兩件毛衫。那根包布的帶子黎蘇從箱底翻出來,那時黎家有個丫頭專供女工,會織布,會織帶子,一團紅綠相間的帶子黎蘇一直帶在身邊。冬青從鄰鎮(zhèn)醫(yī)院回來,住到嬸娘樓上后,黎蘇便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只等待孩子的出生。
翟向南裝著迷惑,問這是什么?抬頭看到黎蘇眼里的冷,便說了實情,沒錯,是她,是這個孩子。
黎蘇道,你倒是有這心腸拿一把刀,剪斷臍帶。冬青不是你生的,不指望你心疼她。翟向南粗暴地打斷黎蘇,我這不都是為了她好,她才多大,養(yǎng)著個孩子,以后怎么嫁人?
黎蘇道,我道是哪里掉下錢來被你撿到,還了四鄰的錢,鎮(zhèn)西那場子的賭債,你欠了兩年,要不是這孩子,你的手早被剁了。
翟向南雖然承認他拿到一筆錢,可他還是強調他的出發(fā)點是好的,他不希望冬青小小年紀就把以后給毀了。只是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當初那戶人家光景很好,男的做篾匠,女的料理家務,誰知這一年不知犯了哪門星宿,病痛不斷,家里還常有蛇蟲百足出現(xiàn),算命的說是囡囡犯了星宿。這一家現(xiàn)在不敢再要囡囡了。
囡囡最怕翟向南說出爸爸媽媽這些字眼來,有一次在夢里哭醒,窩在黎蘇懷里,說不要回家。黎蘇忽然想起自己幼年來到醬油鋪當丫環(huán),雖然被輕慢,卻寧愿這樣呆著,也不愿回到上海弄堂那個家里,仿佛家里藏了一些咒語,讓她感到心驚肉跳。黎蘇安撫囡囡道,不回家,跟奶奶過。
黎蘇不是沒有想過讓冬青跟囡囡相認,她甚至帶著囡囡去過縣城,一老一小旅途奔波疲憊地來到冬青家樓下,卻猛地聽見趙勤富的聲音。安安在哭,還有鍋碗瓢盆破碎的聲音,夾雜著扭打的恐慌。黎蘇一步步走上樓梯,敲響冬青家門,黎蘇喊,小青,小青。
趙勤富忽然開了門,見到黎蘇,有些尷尬,站到一邊要讓黎蘇進屋,黎蘇抖索著說,小青哪里不對你告訴我,我?guī)仉p溪教訓好了再送出來。
趙勤富忽然笑了笑,道,這些年,我胸口堵了一口氣,像要悶死了。
黎蘇便明了趙勤富在指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他還計較這件事,到這個時候,黎蘇才深刻地痛恨起翟向南來,要不是他急著把冬青嫁出去,也不至于找到趙勤富。可轉念卻又搖頭,是命,早定好了的。黎蘇想起她第一次來看望出嫁的冬青,冬青那被抽干了血的臉色,神情,她想不出要受到怎樣的屈辱和刻薄,才可以把一個人折磨成那樣。黎蘇忽然之間出手,閃了趙勤富一個耳光,道,這個巴掌,我替小青還你。以后,你要是手癢了想打人,到雙溪來,我等著你。
黎蘇急忙轉過身子,往樓下走,囡囡緊張地看著黎蘇,怯生生往上跨了幾個臺階,一只手牽住黎蘇,黎蘇卻跌坐在臺階上。趙勤富慌忙下了幾個臺階,來扶黎蘇,黎蘇擺擺手,道,該是她欠你的。
趙勤富怔了怔,猶豫著上樓,進屋嘭的一聲關了門。猛聽得冬青喑啞著嗓子哭出來,媽——黎蘇晃蕩著站起來,由囡囡攙扶著,下了樓梯。
過一段時間,黎蘇在廂房搭起一張木板床,安了兩床被子,小的那床她新墊了些棉花,囡囡鉆進被窩。黎蘇喘著氣說,奶奶老了。這樣一住便是大半年,到霜降時節(jié),黎蘇忽然身體不適,按照翟向南的意思,索性把囡囡送到縣城,黎蘇不依,兩人為此又一場冷戰(zhàn)。
這一天,趙勤富送化肥到雙溪鎮(zhèn)代銷店,遇見翟向南,翟向南帶著囡囡來抓藥,說起黎蘇的身體。趙勤富心底藏了一些難堪,猶豫一下走幾步進了飲食部,買了十只包子,又在水果店買了兩斤蘋果,托翟向南帶過去。翟向南拿出一個蘋果遞給囡囡,囡囡道,留給奶奶吃。趙勤富見囡囡懂事,問起囡囡的爸媽,翟向南現(xiàn)成編了個謊言,說是遠房親戚的閨女,人家出去賺錢了,到北京,囡囡水土不服,先托付給他。翟向南隨口說起親戚家出手大方,也給一點生活費,又說起在外面有門路,趙勤富便帶著囡囡到了縣城。
冬青看到囡囡怯生生的模樣,不明白趙勤富何以忽然慈悲為懷,但見趙勤富對囡囡的態(tài)度和善,省下心來。五十平米的家本來就局促,又因趙勤富現(xiàn)在時不時有化肥帶回家來,除了刺鼻的氨水味,只覺得擠來擠去都是人。冬青在安安房間搭了一張床,兩個小孩子倒也融洽,這樣就到了第二年春夏之際。
這一日,冬青已經去上班,趙勤富因閃了腰在家休息,兩個孩子在房間折紙鶴,不知怎的趙勤富忽然就把囡囡喊出房間,讓她站在自己面前。左看右看,一巴掌拍在桌上,一只茶杯跳起來,掉到地上碎了。這一日起,家里便沒有安生過。先是趙勤富口頭對囡囡的身世懷疑,吃飯時會突然看著冬青,再看看囡囡,道,吃相一個樣。再是囡囡跟安安鬧騰后落淚的神情,趙勤富看得發(fā)呆,心里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卻不知跟誰說去。趁去雙溪鎮(zhèn)特地約了翟向南,躲閃著問起囡囡的身世,翟向南惱火,說你是什么意思?
趙勤富頓一下,轉身便走,走幾步又回來,道,這丫頭跟冬青小時候一個模子。
翟向南的手抖索一下,一根煙掉地上,幾步跨前,一把拉住趙勤富,道,你別瞎想,你又如何知道冬青小時候,要是不方便,我這就跟你去縣城,把囡囡帶回來——真的把囡囡給帶回了雙溪。
夜里行房時,趙勤富忽然打開了燈——趙勤富在牢里,曾經被獄友灼傷了下身,獄友一時起了歹意,在趙勤富下腹處一直到私密處,用煙頭燙出一只葫蘆來。因此,從第一次趙勤富摑了冬青下身開始,夫妻倆行房事從不開燈,省略了很多不適。此刻,燈忽然被打開,房間霎時亮堂堂了,趙勤富一把掀開被子,兩個糾纏四年的身子忽然直面相向,冬青渾身不自在。趙勤富卻跪起來,這一跪倒叫冬青大驚失色,她看清楚了趙勤富的下身,該怎么形容呢?因為煙火燙傷過的地方已經變了顏色,而那些顏色又不統(tǒng)一,在冬青看來,仿佛一個怪獸定定地看著自己。冬青趕緊用被角蒙住眼睛,又用一雙腳尋找到被子,身子一弓,又鉆進了被窩。
趙勤富卻重新掀開被子,一雙手一下子按住冬青的小腹,來回摸著。
冬青掙扎著拿開趙勤富的手問,你想干什么?
趙勤富怒聲道,你這些條紋,是什么時候開始有的?安安之前,你是不是已經生過了?我只以為你被碰過身子,你倒真的還生出一個來了?
冬青回到雙溪,發(fā)現(xiàn)黎蘇的枕邊床頭連柴灶上都貼了贊美詩,想起來就唱一句,我的故鄉(xiāng)在天堂,原來母親信了上帝。見著冬青,母親有些呆滯著,額頭新包了紗布,隱約透出血色來。幾個人坐在一起吃飯,誰都沒說話,悶悶的,叫冬青忽然覺得家很生疏。去老街買白糖,小店多嘴的售貨員告訴冬青,黎蘇信了上帝,說話做事都不像雙溪鎮(zhèn)上的人——有個站著吃柜頭酒的老漢說,她本來就是上海赤佬,這二三十年也煨不熟。售貨員接著說,冬青,你姆媽也真是的,信什么不好,偏要去信耶穌,聽說耶穌是被洋釘釘死的,你說自己都被釘死了手腳,還怎么來拯救?
冬青付錢拿起白糖要離開,又走進來一個喝柜臺酒的閑人,見到冬青,忙著說,翟向南又把黎蘇拎起來摔地上了。冬青慌了神,出門,身后傳來議論,這個黎蘇,自從被翟向南推到水里浸了半天,到現(xiàn)在還回不過神來。
冬青推開院門卻見黎蘇坐在地上,翟向南在一邊氣咻咻的吐了一口痰,黎蘇雙手放在膝蓋上,見到冬青也沒反應。冬青沖過去,一包糖砸到翟向南臉上,你憑什么打她?白糖掉到地上,散開去,幾只母雞踱步過來,細致地撿拾白糖。翟向南飛起一腳,踢中一只母雞,用力太猛,母雞的肚子被踢破,只見母雞搖晃著走幾步,栽倒在地。
按理是該哭一哭的,只是被憤怒塞滿了胸腔,冬青費了好大勁才咽下一口氣,過去要扶起黎蘇,卻聽黎蘇輕聲哼唱起來。冬青看著蓬頭垢面的母親,第一次目睹黎蘇如此狼狽的模樣,她喊起來,你為什么要信耶穌,你信他有什么好處?
黎蘇安靜地唱完整首贊美詩,對著黎蘇笑了笑,招招手讓囡囡過去,對冬青道,你帶著她吧,給她一口飯吃,給她一件衣服穿,你前世欠了囡囡的。
出門的時候,天色暗下來了,冬青牽著囡囡的手走在老街上,剛到出口,卻見翟向南定定地站著,冬青隨手拿起一根棍子,無論翟向南說什么,她都會把棍子砸向他。卻見翟向南把一包衣衫丟過來,說,收著。
冬青看著布包疑惑。
囡囡在一邊犯困,冬青背起囡囡,翟向南轉身離開,說,我不欠你了。是你的,你帶回去。
冬青依然站在那里,定定地看著翟向南。
翟向南回轉身子,指指靠在背上睡覺的囡囡,道,從今往后,她是你的了。
冬青把手里的棍子揮出去,沒有砸中翟向南,沒有說話,依舊看著他。
翟向南才把那年除夕夜接生,包毛衫,裹粽子包,如何瞞過嬸娘跟黎蘇到十五里外的鄰鎮(zhèn),把囡囡送到篾匠家的事細細叨叨地說一遍。
冬青搖晃一下,站不住。扶住一邊的舊墻,你是說,這孩子?
翟向南接著再把那戶人家的境況一五一十說了出來,篾匠家如何喜愛囡囡,給囡囡添置了多少新衣服,又因為囡囡跟篾匠爸爸的命相犯沖——這么說吧,篾匠一家逃著躲著去了外地。雖然不是親生,養(yǎng)了這些年,也是割肉一樣的痛。冬青趕緊就著斜坡放下囡囡,待要再問一些具體的事,翟向南已經走遠了。
坐了四十多分鐘,拖拉機師傅沒有額外再收錢,只要了雙溪鎮(zhèn)到縣城的汽車票錢,冬青想要說聲謝謝,卻見拖拉機已經嘭嘭嘭開走了。冬青背著重新睡過去的囡囡,只是覺得恍惚,見過那么多次,在飯桌上一起吃過飯,卻怎么會忽略了她。細看囡囡的眉眼,抿嘴的模樣,一個穿白襯衣的青年跳出來,有爽朗的聲音,哭泣一般的胡琴,這一切被塵封多年的記憶,潮水一般洶涌而至。
冬青跟囡囡在商業(yè)城旁邊的家樓下站著,在昏暗的燈影里,風吹來,樹葉落在囡囡頭上,冬青捏著樹葉。忽聽得家門吱呀開了,樓梯口的燈亮起,趙勤富的身影從燈光下閃出來。冬青全身汗毛豎起來,脊背一陣陣發(fā)冷。囡囡,我們走,我們走……一把抱起囡囡,往弄堂深處,亡命一般奔跑起來。
冬青抱著囡囡,穿過市心路,拐過一個路口,居然到了廠門口。路過傳達室,傳達室老錢喊住冬青,讓她辨認辨認這字跡,這封信擱在這里很長時間了,因為收信人的名字模糊不清,不知道是誰的。冬青接過信,郵編,收信人一欄只有鋼筆墨水的痕跡,像是被摳掉了字,又像在水里浸過了——總之看不清楚。再往下看,“上海靜安寺路378號,孫緘?!?/p>
“這是情恨草?!贝禾斓纳狡律?,孫越良手里拿著一株翠綠的野草。
“你說什么草?我怎么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冬青拿出本子,照著孫越良手里的草,畫在本子上?!澳菐讉€字怎么寫的?”
孫越良接過圓珠筆,“我寫給你看。”寫了寫,圓珠筆寫不出來,孫越良從上衣口袋拔出鋼筆,在本子上寫下三個字:情恨草。
“你的字寫得真好?!倍嗾f。
“上海靜安寺路378號,孫緘。”孫越良的字寫得依然很好,只是在冬青看來,像極了暗夜里的幽靈,只在遠處,不敢近身,也近不了身。冬青背著囡囡急急地走著,囡囡已經睡著在她背上。富春江水清澈,這會兒跟雙溪的水一樣,映襯出夜晚深藍色的天。
冬青坐在欄桿上,掏出信來,細致地拆開信封,厚厚的一疊,抽出來,信紙黏在一起。冬青細致地一張一張撕開來,排列在膝蓋,輕微的風吹來,先吹走了一張,晃悠著掉到江里,浮在水面。又有一張被吹走,翻飛著往下蕩漾,不遠處,三兩個人正在游泳,夜色里,他們像即將溺水而亡,認真執(zhí)著地掙扎。冬青學了他們的摸樣,認真地,執(zhí)著地,把膝蓋上的紙一張一張丟出去。
囡囡坐在一側石板凳上,呆呆地看著冬青,她的頭發(fā)沾染了露水,霧氣一般,浮在發(fā)梢。睫毛也被夜露打濕了,撲閃一下眼睛,居然落下一滴水來,正巧落在眼瞼處,就像一滴新鮮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