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灘手記》創(chuàng)作談]
它在代替世界,與我交談
語傘
“一個癡迷黑夜的人。”如果僅用一句話形容自己,我這樣說。
黑夜的神秘與詩的神秘,似乎有靈通之處,許是它們無形的生命里暗藏某種血緣關系?它們是不是親戚,其實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歡喜。當萬籟俱寂,大地上的事物由清晰逐漸趨向模糊,目光卻可無限遼闊與深遠,思維亦可恣意妄行。我必須承認,我寫詩,大多依賴于黑夜。
出于好奇,我曾經在夜空下同時觀看月亮、星星、霓虹、煙火(如果再有流星、螢火蟲等等,我想我會更恍惚),當各種顏色和形態(tài)的閃耀匯聚,我確信我已身在另一個世界,我也確信,是黑夜,讓我體驗到了如此奇異的光。所以,這些光,是黑夜唯一的慰藉。而文字于我,等同或者超越了這些光,它帶給我的奇異感和慰藉,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部分。正如在一個城市的地圖上,外灘也是不可或缺的那部分一樣。
外灘。寫下這兩個字,我難以言說此時的心情。或者可以說,在此時,它作為一個潛意識的意象,已經成為我超乎理性之上的“更為重大的現實”。望著薩爾瓦多·達利的名畫《記憶的永恒》,我陡然間感到靈魂在強烈地震顫。一種巨大的視覺沖擊感,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審美侵襲。幾塊綿軟得快要熔化的鐘表,特別是垂掛于樹丫上的那一只,讓我有著去把它捧扶起來的沖動。但它寧靜得可怕。我不敢靠近。抑或,它隱秘的潮涌,像一股狂熱的時間的暗流,正在打亂我內心正常的秩序。我因此膽敢說:“世界上只有兩種人:到過外灘的人和沒到過外灘的人?!?/p>
很多年前,我常常虛構未來的理想棲居地。離開故鄉(xiāng),抵達一個陌生的地域,在某一段時間,顯得很急切。后來,漸漸舍不得了,卻又真要作別。而今,我眼前的外灘,這水岸相接的畫面,是我治療思鄉(xiāng)病的藥引子。兒時有一片河灘,叫作“沙石壩”,有著蒲草、艾蒿、沙堆、鵝卵石等純天然的綠色玩具,比這個城市最頂級的兒童游樂城都充滿趣味。但是,回憶只能永遠是回憶了。故鄉(xiāng)最親切的河灘,已被縱橫交錯的高速公路所覆蓋,蹤跡全無。所以我對外灘,全然有如對故鄉(xiāng)那片河灘相似的依戀的感覺。一個寫作者的童年記憶和生活經歷,是與其文字息息相關的,因此無須細說,便可窺見一斑,更難以掩飾。但詩人對自己的詩作過多地自我定義,我認為是遺憾的。詩人應該將更大的想象的可能,預留給讀者。那種因共鳴而心生的愉悅,古人稱為知音,今人叫作緣分。人與人,如此;人與景,亦如此。我與上海,豈能例外?這個城市的一切與我,豈能例外?外灘與我,又豈能例外?
外灘,理所當然是上海的代名詞。移居上海十余載,一個國際大都市性格里的驕傲與脆弱,被庸常的現實生活逐一而迅捷地體現,讓我目不暇接。似乎人人都是渡客,每天都在匆匆碌碌地趕赴渡口。抵達渡口的人,又處心積慮地,想自己手拿雙槳掌握方向,成為擺渡自己的人。外灘,在上海無疑有著“光”的磁場,它普照著所有捕夢者去追尋理想之路,同時它又是迷茫者審視自己的鏡子,而有時,它還看到某些人在它面前一次一次把自己逼向絕境。我以夢游者的身份,游蕩在上海越來越炫目的外在形態(tài)之中,對現代人的現實處境和精神狀態(tài)一覽無余。在城市文明?。壕趩?、失眠和糾結的作用下,人心常常偏離軌道,甚至扭曲變形?,F代人應該如何喘息?連莊子也未曾給出明確回答。我無數次獨自漫步外灘,在目光里省去浦江兩岸鱗次櫛比的高樓,排除世俗的一切雜念,聽風。黃浦江的潮水,被我看出了彩色的魅影和無數生命的在場。我看自己如看他們,我聽他們如聽自己。漫游在簡明的自然之外,接近蕪雜的精神的誘惑與危機,我自我存在于內心,也自我存在于世界。很幸運,我面前有一個外灘。它在代替世界,與我交談。
卡爾維諾在談到蒙塔萊的詩時曾說:“我把世界的消失,當成是城市的消失而不是大自然的消失?!笔澜缗c人類同在,城市永遠不會消失。盡管很多時
候,我們內心深處暗藏著從城市逃離的沖動,但我們仍有數不盡的生活在城市的隱秘理由,仍有足夠的或主動或被迫修復精神故障的能力。當我們領悟到活著的豐富內涵,便熱衷于不可預見的未來的光怪陸離,不斷征服現實又不斷被現實所征服,不斷被時間借出又不斷被時間歸還。城市虛構的魅惑,對向往抽象特征的人心來說,無疑產生著多種奇特的撫慰。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等到另一種理想的城市誕生。
寫作,就是實踐記憶的經驗,用個人的喬裝集體的或大眾的,無法向自己或他人說盡的那部分,乃寫作的秘密。這個秘密屬于我的空間,很長一段時間被外灘所占據、所充滿,正如幾年前被莊子所占據、所充滿一樣。散文詩讓我聽到了文字通靈的回聲,記下了意念在瞬間締造的神秘結果?,F在,外灘和靜默的夜晚,就在我身旁。
我又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我并不是唯一醒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