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爾康

第四條誡命

◎ 薛爾康

西方人生命至上的取向，可追溯至三千四百年前舊約《出埃及記》記錄的真實歷史。這段歷史中最重要的事件，是上帝用手指頭在兩塊石板的正反兩面寫下十條誡命。

二十余年前讀《圣經(jīng)》，感覺《舊約》如同《山海經(jīng)》《封神演義》，《新約》則無愧為文革文藝的鼻祖，不把傳主寫成高大全死不瞑目。單憑此種不謀之合就讓人皺眉頭，讀的也就不經(jīng)心了。大凡帶有宗教色彩的社會改革都是這副樣子的吧？但當讀到摩西十誡的章節(jié)，我還是發(fā)了呆，禁不住自問：星期日你干嘛？我嬉皮笑臉沒搭理自己，繼續(xù)沒日沒夜寫稿子，一毛二分錢一支的圓珠筆芯不出一個禮拜寫完，計算出每支筆芯可涂鴉二萬八千字。

那些年正是作家的黑暗歲月，動不動傳來同齡作家的噩耗，光是中國作協(xié)文講所8期的同學(xué)接連走了兩個。作家們對同儕的死除了皺一皺眉頭，未見多大的心理沖擊，人人正為獲取全國獎瘋狂搏殺，得了短篇獎野心勃勃盯住中篇獎，未得獎的更加搏命，文講所的同學(xué)們從朝陽區(qū)綠化隊那溜矮平房里走出來都像囚犯似的，語匯中獨無“悠著點”這個詞。

古往今來，中國人的日子離不開拼命，“革命加拼命”能夠成為響徹云天的口號，一個時代的英雄主義，完全其來有自，偏不怕老命被革掉。

西方人聽見“拼命”兩字面孔倏然變色，問干嘛要拼命？一位在中國住了五年的美國朋友說，中國人特別努力工作，西方人會玩，輕松加愉快。他說最好的享受是晚上安安靜靜坐在沙發(fā)里，一邊喝葡萄酒，一邊聽音樂。一群整天琢磨生活品質(zhì)的人，不知怎的也將他們的所在國搗騰成了發(fā)達國家。

將我們血管中的血抽出來做DNA檢測，與西方人肯定有不同的基因。本紀人類的老祖宗源于非洲猿人是目下人類學(xué)家的共識，一塊老祖母的頭蓋骨在那兒擺著呢。怎么非洲猿人跑到東方便變成拼命一族，往北跑到歐洲一帶成為享受一族，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是文化改變了基因。

去年，重讀《圣經(jīng)》，我得出結(jié)論。

《舊約》與《山海經(jīng)》原來大不同?！渡胶＝?jīng)》是人類童年的想象，天真爛漫，童心無忌，即或蒙昧也是夢一般的美麗；《舊約》則表達孩子長大后對生命的思考，思維活潑，充滿詰問，在經(jīng)歷了一番苦難之后，終于尋覓到自身的走向?！杜f約》就這般隱藏著人類精神演化的過程，并且以神的名義加以肯定，這是宗教開化群氓時最省力的手段?？鬃記]能成為神只做成圣，故而推行儒學(xué)要花兩千多年時間，五四時期一棍子便把孔家店打倒，在今天的物質(zhì)社會中也很狼狽，四處碰壁、鼻青臉腫。

西方人生命至上的取向，可追溯至三千四百年前舊約《出埃及記》記錄的真實歷史。這段歷史中最重要的事件，是上帝用手指頭在兩塊石板的正反兩面寫下十條誡命。

當上帝像鷹一樣將猶太人背在翅膀上，帶他們到達西奈沙漠，一樁石破天驚的事件注定要發(fā)生，西奈山這道地球隆起的小小皺褶注定成為圣山。

據(jù)《出埃及記》載明，那一日，耶和華在巍峨的西奈山上顯現(xiàn)，整座山沐浴在上帝的光輝中，應(yīng)召而來的摩西脫下腳上滿是污泥的鞋，進入上帝站立的那塊圣地。

摩西從上帝手中接過法版，這是期待中的來自神的最高指示。自從他帶領(lǐng)族人殺出埃及以來，上帝對以色列人的表現(xiàn)極度失望，動不動將他們斥為“硬著頸項的百姓”，火大的時候幾次聲稱要殺滅他們，要不是摩西再三斡旋求情，恐怕今天地球上就見不到猶太人了?，F(xiàn)在好了，整個民族的前途已經(jīng)握在他手中。

十條誡命大多為不可有別的神、孝順父母、不可殺人、不可奸淫偷盜之類，為后世宗教的通律，惟獨第四條誡命很另類，很顛覆：

“當記念安息日，守為圣日。六日要勞碌做你的工，但第七日是向耶和華——你上帝當守的安息日。這一日你和你的兒女，奴婢、牲畜、并你城里寄居的客旅，無論何工都不可做；因為六日之內(nèi)，耶和華造天、地、海，和其中的萬物，第七日便安息，所以耶和華賜福與安息日，定為圣日。”

摩西讀著犯了傻。他想象不到上帝會出這種怪招。打從祖宗亞伯拉罕、以撒、雅各開始，勤勞刻苦就成為猶太民族的生存真理，祖祖輩輩，男男女女，哪個安息日閑著？四百五十年間，猶太人淪為埃及國家的奴隸，眼下，為了重獲自由寧愿選擇流浪，然而，上帝允諾的自由中竟然不包括工作的自由，這種自由能說是完整的自由嗎？

摩西正為族眾肯不肯接受這一結(jié)果憂心如焚，忽然間，山勢震蕩，樹木驚悚，耳邊響起耶和華劃破長空的聲音，好萊塢音響師在歷史巨片《十誡》中讓這種聲音充滿磁性：

“你要吩咐以色列人說：‘你們務(wù)要守我的安息日。因為這是你我之間世世代代的證據(jù)，使你們知道我耶和華是叫你們成為圣的。所以，你們要守安息日，以為息日。凡干犯這日的，必要把它治死：凡在這日作工的，必從民中剪除?！谄呷帐前蚕⑷眨窍蛞腿A守為圣約的：凡在安息日作工的，必要把他治死。故此，以色列人要世世代代守安息日永遠的約，這是我和以色列人永遠的證據(jù)……”

上帝絲毫不覺得自己嘮叨，以滿口的死對他制定的法律做出不容置疑的司法解釋。老人家平時與摩西說話親切得如同與朋友說話，此時句句話迸射刀光劍影，摩西無法理解仁慈的主為何變得如此暴力，更無法預(yù)料這場大救贖今后的走向，陷入絕望，原本笨口拙舌的他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我十分理解摩西的處境。

我最初讀到這一章節(jié)時曾譴責(zé)上帝的荒唐，按他的辦法，中國人不全得判死刑？我慶幸不是他的子民，非但可以不理他的茬，還想和他辯論一下，什么是生命的謀生意識？

脫離文字之累后，我在拼命的人生陷阱中愈陷愈深。生意場的殘酷，在于你不再是血肉之軀，必須是堅硬的利潤，否則，乘早卷鋪蓋滾蛋吧。倒賣批文輪不上我，權(quán)貴也不像后來那樣好依附，我惟有出賣辛苦。中午從來不午睡，痛恨?？谂c東海岸一小時的時差，星期日是白撿來的工作日。后來實行雙休制，我恨得咬牙切齒，機關(guān)少上一天班，耽誤多少事？跟我創(chuàng)業(yè)的人知道啥叫累，有一回干活熬通宵，人都靠在墻根睡著了，拉誰誰不醒，眼看天將曉趕不上趟，我沒轍了，挨個兒屁股上一腳踢醒過來。下海的經(jīng)歷，很多情節(jié)已經(jīng)淡忘，但那只臭腳烙在大腦皮層上，時不時跳出來踢自己一腳。

中國人好不容易熬到了允許有自我價值的年頭，為著自我的完成——對人生過高的期待，對物質(zhì)強盛的欲望，對事業(yè)遠大的目標，前赴后繼，成為舍生忘死的狂徒，殊不知自我早已開溜，跑出十萬八千里遠去了。自改革開放以來，先是科技人員的早逝，繼而是中年作家的夭亡，近幾年，則不斷耳聞商界巨富和金融投資界精英死于不該死的年齡，成為商戰(zhàn)的炮灰。目下，中國已成為“過勞死”大國，統(tǒng)計顯示，因不堪工作壓力導(dǎo)致我國每年過勞死亡的人數(shù)達60萬人，越來越多的都市白領(lǐng)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在最新的一項專題調(diào)查中，三分之二的受訪者認為自己的身體狀況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

不斷轉(zhuǎn)移的死亡板塊演示出中國式成功哲學(xué)的實況。美國人勞倫斯·彼德的《彼德處方》在全球暢銷五十年，而在中國始終未成為公共話題。其實，勞倫斯·彼德告訴人們的只是誰都明白卻又故意不記得的道理：自我實現(xiàn)的正確目標是追求更美好、更快樂的生活，而不是過一種自己全然無法控制的生活。

上帝內(nèi)心的憂慮以嚴刑苛法的形式暴露無遺。主把話說絕了，仆人還能陽奉陰違？理解的要執(zhí)行，不理解的也要執(zhí)行就是了。

事情并非如此簡單，摩西不理解就休想下山。

“辦學(xué)習(xí)班是個好辦法，很多問題可以在學(xué)習(xí)班得到解決”，若要追根溯源的話，辦學(xué)習(xí)班是上帝首創(chuàng)。為了落實一部曠古未有的法律，上帝為摩西辦的學(xué)習(xí)班完全是在清心寧神、苦志修煉的封閉式環(huán)境中進行?！妒ソ?jīng)》說，摩西在山上同永恒主在一起四十晝又四十夜，飯沒有吃，水也沒有喝。上帝耳提面命、循循善誘，摩西聲聲入耳、字字牢記，讀不懂沒準兒抓抓頭皮，進入不知斗轉(zhuǎn)星移的境界。

上帝向人交待事情總是不分巨細，不留縫隙，要不怎么說“上帝存在于細節(jié)之中”呢？這種性格的形成很可能與他對所造的人不放心有關(guān)，在這個事關(guān)他的產(chǎn)業(yè)成敗的學(xué)習(xí)班上，上帝的縝密細致發(fā)揮到極致，光是講述宗教典章儀規(guī)就占《出埃及記》七章的篇幅，當然，學(xué)習(xí)的重點必定放到第四條誡命的深遠意義上——安息日僅僅是休息嗎？為什么說它是人神之間“世世代代的證據(jù)”？

四十天的學(xué)習(xí)班，讓摩西徹底換了一副腦子，被上帝塑造完備的他不單是一位軍事統(tǒng)帥，已然是成熟的政治家、思想家了。上帝是永遠正確的。以前，摩西只知道誠然盡忠地為上帝做工，現(xiàn)在知道為什么要誠然盡忠地做工；以前，只知道將自己的民族從法老的鐵鏈下解脫出來，現(xiàn)在知道人還需要掙脫為自己戴上的桎梏。憑借與上帝訂立的約，不僅將拯救他面臨危亡的民族，還讓所有渾然不知人為何物的人明白生命的本義——耶和華是叫你們成為圣的。

摩西透過圣日制度，看到一種新的文明將在人類中開創(chuàng)出來，偉大光榮的使命落在他的肩上，帶領(lǐng)族人殺出紅海的豪情再次在血管中熊熊燃燒。

在同一時空中，華夏大地正值殷商盤庚中興之世。盤庚端坐在上萬平方米的宮殿中，穿著絲綢和皮革制成的華服，一邊發(fā)號施令，一邊舉起碩大的青銅尊喝酒，日子過得很奢華。此時的摩西，顛躓在西奈沙漠，視野中盡是沒吃沒喝、被熱焰燒灼的難民，但他手中有一部盤庚所沒有的成文法律。在商代，王的命令即國家法律，其野蠻與殘忍性已被考古發(fā)掘出的大規(guī)模的人殉、人祭制度證實。在商代人的思維活動中，人和動物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他們不曾思考過人的性質(zhì)和人應(yīng)有的價值。這種思考在中國整個封建時代被忽略，自五四以來，中國人已用一百年時間反思，至今仍在思考中。

國內(nèi)有人士根據(jù)《山海經(jīng)》的某些章節(jié)，推斷猶太人是一支移居至亞洲西部的遠古中國人的后代，真是饒有意味。這么說，在三千四百年前，出自同一個刻苦勤勞祖先的兩支民族開始分道揚鑣，走向各自的前程。摩西的子孫們雖然長期陷入喪失國家的困境，卻憑賴西奈之約，民族不僅沒有消亡，而且誕生出馬克思、達爾文、弗洛伊德、愛因斯坦……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猶太籍作家也不下十人，一大批為人類做出開創(chuàng)性貢獻的世界級天才都出自華夏血脈？

說白了，此次人神立約是一筆交易。

一邊是一支流浪大軍急于去上帝的恩賜之地，一邊是上帝認為這群沒有信仰的百姓不配進入迦南。怎么打破僵局？在講究實際和善于取巧的猶太人面前，沒有不好辦的事：只要你老人家真的能讓我們過上好日子，我們就一切照你的指示辦事，做你的好老百姓；反之，日子過不好，咱們該干嘛就干嘛。

在上古歷史中，猶太人便將屬靈經(jīng)驗與生意經(jīng)結(jié)合起來，這個膽敢與神討價還價的民族不想成為世界第一商人都難。上帝的開明出乎意外，不假思索地敲定了這筆買賣。一項平等的人神契約由此誕生：人如果毀約，將受到上帝的懲罰；同時，人有“神不佑我，我即棄之”的權(quán)利。誰也別想白占誰的便宜。后世的統(tǒng)治者，誰記住這一治世準則便是太平盛世；哪一位糊涂了，忘了，天下便亂套。

貫徹傳達不過夜，雷厲風(fēng)行抓落實。

摩西下山后，立即召開由全體會眾參加的群眾大會，讓上帝的聲音家喻戶曉。據(jù)《出埃及記》第三十五章記載，摩西將第四條誡命列為貫徹落實十誡的重中之重，他對全體猶太人宣告：“以下這些事乃是永恒主所吩咐你們行的。六日要作工，但第七日你們卻要守為圣日，做歸永恒主完全歇工的安息日；凡在這日作工的、必須被處死。”

全體會眾有何反應(yīng)，《舊約》未有記載。以我的推想，具有顛覆性的法令肯定讓全體猶太人發(fā)懵：愣愣怔怔的眼神，忐忑不安的心態(tài)，不知所措的肢體動作，均在表達嚴重的驚愕與恐懼，難道這是流著奶與蜜的土地上必備的法律嗎？

與上帝做的這筆交易看來是賠本的買賣。

有人叨咕，勤勞無罪，賺錢有理。干活判死罪是哪門子理，嚇唬嚇唬人的吧？

有人眨巴著眼睛算賬，一周少干一天活，硬是損失七分之一的財富，一年將少賺多少錢，一輩子呢？

有人懷疑摩西亂傳圣旨，搞錯沒有？

摩西對會場上各式人等的反應(yīng)早有應(yīng)對措施，他吩咐猶太12支派各自設(shè)立祭壇，召開誓師大會，向神表忠心、發(fā)誓言。為了制造靈界氛圍，下令宰殺牲畜，摩西將一半的血潑在祭壇上，將另一半的血潑在眾民身上，大聲叫道：

“看哪，這是盟約的血：這約是永恒主依據(jù)這一切話跟你們立的。”

摩西的辦法果然靈驗，會場上，忽然著了魔似地群情激奮，舉臂高呼：凡永恒主所說的，都要不折不扣遵行，從今以后走在合神旨意的路上！

幾千年來，中國老百姓秉持刻苦勤勞的天性，“愚公移山”的寓言產(chǎn)生于漢文化并且千古傳頌便是證明。愚公和智叟兩個老頭打了兩千多年嘴仗，到底哪個更符合科學(xué)發(fā)展觀，至今無人下結(jié)論。但刻苦勤勞僅限于肢體的勤勞、肌肉的刻苦時，愚公會不會大喊一聲：你們完全搞錯了！

中國大地出現(xiàn)過征發(fā)70萬役工花36年時間挖出來的秦始皇陵，出現(xiàn)過歷朝歷代不斷修建卻從未有效抵御外侮的長城。科舉時代以文章取士，極左路線橫行的年頭以干活賣不賣命、星期日休不休息作為遴選標準，極端的例子是大寨的一個半文盲農(nóng)民登上國家副總理的位置。焦裕祿為百姓操勞至死，他難道有病不該看病，累了不該喘氣，逢周日不該休息？出一個好官不容易啊，如此難得的好官讓他多為人民服務(wù)幾年不是更好？近二十余年間，血汗工廠事件不絕于耳，煤礦一次事故死幾十上百，年輕工人扛不住壓抑接踵跳樓自戕，苦力般背著大書包的小學(xué)生背誦懸梁刺股的課文。媒體和網(wǎng)絡(luò)不是有意刻薄，總是迫不及待爆出人的權(quán)利被忽視的事實。

有些同胞說，美國太平洋大鐵路的建成是華人對美國社會做出的貢獻，說此話的人假裝看不見枕木下壓著多少同胞的白骨，令我深感無奈。所以無奈，是因為中國人至今還在刻苦勤勞地為西方國家做貢獻，每出口一美金產(chǎn)品，中國企業(yè)賺不到十美分，如果不是政府補貼甚至虧錢，而進口國卻將此一美金賺回三四美金甚或更多。

無妨想一想，四大發(fā)明之后，地球上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科學(xué)發(fā)明為什么皆與中國無緣？從瓦特發(fā)明蒸汽機開始，到遙控器讓人不用從沙發(fā)上起身，上互聯(lián)網(wǎng)足不出戶而知天下，無不切合上帝“讓人為圣”的邏輯。一種歷史趨勢不可視而不見：一個民族想要發(fā)達昌盛，必須超越生存，煥發(fā)潛能，將人的生命力轉(zhuǎn)變?yōu)榛盍?、想象力、?chuàng)造力。

群眾大會是轟轟烈烈地開過了，摩西的心始終懸著。上帝也好不到哪兒去，內(nèi)心始終被一種強烈的不安控制，從現(xiàn)代醫(yī)學(xué)角度診斷，他老人家患上精神強迫癥。這不是瞎說，其癥狀被《圣經(jīng)》記錄在案。上帝對圣日的不可侵犯性不斷地重復(fù)強調(diào)，到了反常的地步。有一天，他召見摩西，本來交代著別的事，話鋒一轉(zhuǎn)，便又絮叨起來：“在耕種收割的時候，也要休息。”

即使麥子爛在地里也不能心疼，看著它爛吧！

上帝的強迫癥不是沒來由的，他日夜擔心的事件終于發(fā)生：有一個農(nóng)夫身上的血腥氣尚未散盡，便在禮拜日撿柴。他老人家被這個公然毀約的家伙激怒，火速召來摩西，下令他召集信徒用石頭將這個農(nóng)夫活活砸死。

我不也是那個撿柴的農(nóng)夫嗎？若干個熟悉的盛年早夭的面孔跳出來，沖我喊他們是被石頭砸死的。我至今活得好好的，實屬上帝的疏忽，活了大半輩子才明白活得糊涂。

農(nóng)夫的死法，比凌遲好一些，也夠殘忍。猶太人從此懂得必須敬畏生命、珍愛生命，還從骨子里記住恪守合同的重要性——盡管放心與猶太人做生意吧，談判過程可能把你累死，但不必擔心他們違約。

人子有罪，向上帝做懺悔改正的表示總能獲得寬宥，不守圣日格殺勿論，而且從重從快，立即執(zhí)行。教會人士說，這是上帝為了使他造的人與他造的動物徹底區(qū)別開來。

這種說法使我納悶起來。

《福音書》說，創(chuàng)世紀時上帝造人細致得連人的頭發(fā)都數(shù)過。為何上帝竟然未將人與動物區(qū)分開來，以至于人除了樣子像他外別的啥都不像呢？無疑上帝造人時，光注重硬件的配置，忽視了軟件的設(shè)計，有舍本逐末之嫌。于是，他老人家只好用極端的方式來挽回自己的過失，完成對人類生命觀、價值取向和生存文化的終極設(shè)計吧？

不知教會人士是否同意我的推論？

寫到這里，我覺得已經(jīng)可以作出以下判斷：神在《創(chuàng)世紀》中造人，而在《出埃及記》中對人進行再造，目的是“讓人為圣”。

接著，我還可以斷言：《圣經(jīng)》的核心價值是從十誡開始，十誡使這本書成為生命之書。

很明顯，如果沒有誡命對人的價值的肯定，《圣經(jīng)》根本沒辦法繼續(xù)寫下去，圣子下凡也將茫然無措。三千四百年前的一次“讓人為圣”的定位，從此確立人對人性的追求。在西奈山上，上帝向摩西恩賜誡命的那塊圣地上，現(xiàn)在仍然散落著許多大大小小的石頭，這些青灰色的石頭堪稱地球上最牛的石頭，當人的理性還迷失在黑暗中的時候，它們就承載起一部預(yù)言人類的史詩。

摩西十誡作為人類歷史開始之初一道突出的風(fēng)景，告訴我們什么樣的思想才能影響世界，影響人類的進程。有些中國學(xué)者將《獨立宣言》中“生而平等，天賦人權(quán)”稱為人類文明史上第一次確立的政治理念，如果他們將目光投射到三千四百年前的西奈山，便能清楚地看到人權(quán)觀念肇始于摩西十誡，《獨立宣言》不過是十誡在漫長時光中艱難結(jié)出的一枚果實。讓幾個《獨立宣言》起草人沒有料到的是，他們的闡發(fā)竟然成為合眾國強大發(fā)展的基石，一個最年輕的民族因此擁有最充沛的活力。瞧著奧巴馬在就任總統(tǒng)儀式上的那股得意勁兒，這個黑皮膚的來自肯尼亞農(nóng)民工的后代，使我奇怪地想起摩西十誡中關(guān)于星期日的故事。

近年來，中國人的喉嚨里開始理直氣壯地喊出“尊嚴”一類詞兒，如果它的詞義與上帝的“讓人為圣”是一種意思的話，中國社會也正力圖對人進行再造。事實上，中國人從來在乎“讓人為圣”、“生命至上”的理念，只是不習(xí)慣這種表述方式罷了，千百年來掛在老百姓嘴上的“人命關(guān)天”與之相比，難分伯仲。中國的圣人大都是人文主義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孔子代表全體中國人提出的有關(guān)天賦人權(quán)的概念；孟子與上帝一樣，反對人過“近于禽獸”的生活，他提倡的人倫據(jù)他本人說出自舜時期，算起來比十誡的出現(xiàn)要早五百年。中國的歷史后來寫成那種樣子，歷史學(xué)家應(yīng)當給歷史一個交代。

人類文化的差異，經(jīng)過時間的磨合，凡在事關(guān)人類生存的根本利益點上，最后總是會殊途同歸。今日世界，已經(jīng)沒有哪個政權(quán)敢公開說不喜歡自由、平等、人權(quán)，摩西十誡中制定的圣日制度及其內(nèi)涵，曾經(jīng)造成東西方文明的差別，成為全球倫理是勢所必然。

《舊約》記載，摩西將上帝手書十誡的兩塊法版放到約柜里。約柜按上帝口述的圖紙用皂莢木制造，長二尺半，寬和高一尺半。上帝是徹底的完美主義者，而且精通設(shè)計學(xué)，約柜里外的裝飾富麗堂皇，繁復(fù)夸飾，凸現(xiàn)至高無上的尊貴。歐洲那些著名教堂的建筑，乃至巴洛克、羅珂珂風(fēng)格該是約柜美學(xué)的翻版。約柜存放在耶路撒冷圣殿的至圣所內(nèi)，直至公元一世紀，羅馬軍隊攻陷耶路撒冷，約柜從此消失不見。許多人將追尋約柜的去向作為終生事業(yè)，他們說，約柜重現(xiàn)之日代表上帝重臨人間。

憑賴第四條誡命，上帝離開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