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開春
葵 花(外一篇)
◎韓開春
它是我童年乃至少年時代最出風頭的一種花了,跟它向陽的特性有關,也跟政治有關,一朵花跟政治結上了緣,大約也是那個特定時代的特點了。
要不是上學,小時候我可能不知道這種植物叫做向日葵或者葵花,想想開蒙之前有一年的春節(jié)在外婆家用手劃弄算盤,被外婆告誡說劃弄算盤的孩子讀書蠢,而因此對讀書產(chǎn)生了一種畏懼感,差點就斷了識文認字的念頭,心里就后怕,假如當初不是大人硬拉著把我送進了學校,或許我至今還一直窩在蘇北廢黃河邊那個叫做時莊的小村莊里不得動彈,我不是說在那個小村莊有什么不好,相反,那里一直是我靈魂的歸屬地,我熱愛著那里,我是怕我因此而只知道這種植物叫轉蓮而不知道它還叫向日葵或者葵花,并因此而遭人恥笑。但是轉念又想,這似乎只是一種虛榮心在作怪,如果真的那樣又有什么不好?都說“人生識字憂患始”,興許那樣現(xiàn)在還真少了許多的煩惱呢,知道不知道它叫向日葵或者葵花又有什么關系,我的祖先不都是那樣過來的嗎?名字,一種代號而已,認識那種實實在在的植物就足夠了。
我認識一個極可愛的女孩,愛極了這種被我們老家人稱為轉蓮的葵花,她的爸爸也有意思,看女兒這么喜歡葵花,就說她自己也像一朵葵花了。有一次,她從南京經(jīng)過我處,見面后第一句話就說:“大叔,這一路我都沒見到葵花?!蔽倚Γ^之后想想,還真是這樣,我們這里還真沒有成片的葵花種植,雖然它也算是一種油料作物,但在我們這里卻遠沒有油菜那樣受到農人的青睞,那種春天油菜花般鋪天蓋地的金黃不屬于它,屬于它的那種壯觀場面我也只在攝影師的鏡頭中見過——我現(xiàn)在的電腦桌面,就是大片的葵花,我老家時莊,包括我現(xiàn)在居住的這個地方的鄉(xiāng)村,所能見到的也只是它在家前屋后三三兩兩的孤獨身影。
還是喜歡轉蓮這個名字,覺得這個名字很有點詩情畫意,你看,轉蓮——轉動的蓮花,有的時候,土話其實一點都不土。說老實話,對于轉蓮也就是葵花的花,我在少年時代是并不十分在意的,只是知道它生在一個高高直立的莖稈頂上,大大的圓盤周圍開了一圈金黃的花瓣,小的時候頭仰著,大了就把頭低下,是害羞了還是什么,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的是它那圓盤上密密麻麻排列有序蜂巢一樣的小格子里長滿了沉甸甸的果實,這是我們最感興趣的東西。我現(xiàn)在回憶小時候,腦海中涌現(xiàn)出來的許多場面還是跟這葵花子有關,秋天我們用鐮刀把它的花盤割下來,再一顆一顆把子實剝下來,放在大匾里曬干后,母親就收藏起來,一直要到冬天快過年的時候才會再取出來,炒熟了給我們過年當零食吃,我們哪兒等得了那么久?其實早在把它們從花盤上剝下來的那當兒就不停地往嘴里塞了——鮮的葵花子嚼在嘴里似乎有一絲淡淡的甜味。讀初中的時候,我已經(jīng)來到了公社的小街上,街上有賣炒葵花子的小攤,用酒盅作為量具,二分錢一酒盅,也很便宜,我們幾個小伙伴經(jīng)常在午飯后相約去那里,買上一小紙包,下午課間嗑,或者晚上翻墻頭去公社的大院里看露天電影時候嗑。也有過經(jīng)不起誘惑的時候,上課時就趁老師不注意偷偷捏出一個悄悄剝了殼放在嘴里小心嚼,一不小心被老師發(fā)現(xiàn),罰站不說,回家還要挨上家長的一頓罵。
除了子實,轉蓮的葉子和莖稈也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它的肥大的葉片是豬喜愛吃的一種食物,因此我們每天打豬草的時候,最留意的就是誰家的轉蓮又長高了,又長出了幾片新葉,不過,即使是最調皮的孩子都遵守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就是誰都不能把一株轉蓮的葉子打光,讓它光禿禿地成為一個光桿司令,那樣,它就會死,更別說秋后結子了,而這樣的結果是誰都不愿意看到的。轉蓮的莖稈一般來說對大人沒什么大用,一層硬硬的外殼下包裹著的是如泡沫般柔軟的內芯,除了作為燒火的柴禾,似乎再無別的用途,但是在孩子們的眼中它卻是個寶貝,就因為它的外強中干似硬實軟,拿在手里不重,打在身上不疼,長短粗細都很適合作為一件稱手的兵器,所以,它在孩子們玩打仗的游戲中就扮演了一個極重要的角色,大人們也不怎么去管,因為他們都知道,這種東西安全系數(shù)很高,不傷人。
還得說說它的花,盡管我小時候不怎么留意,但是并不代表別人也不留意,應該說,它是我童年乃至少年時代最出風頭的一種花了,跟它向陽的特性有關,也跟政治有關,一朵花跟政治結上了緣,大約也是那個特定時代的特點了。那個年代,如果一個人有養(yǎng)花蒔草的嗜好,是很容易被別人和小資情調掛上鉤的,這是一種很危險的行為,其危害甚至會殃及生命,但是如果你養(yǎng)的是葵花也就是向日葵,則另當別論,因為它是那個時代最紅的花,有歌為證:“黨是太陽我是花”、“社員都是向陽花”,歌中所唱的花和向陽花,都應該指的是向日葵或者說葵花。還有一種花,我小時候常常會把它和葵花弄混,它是洋姜花,除了植株比葵花矮點,花盤比葵花小點,還有不能結葵花子之外,似乎與葵花毫無二致,只是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也像葵花那樣會隨著太陽的移動而轉動。
說到向日葵,在一定程度上,向日葵成了梵高的象征,那些金黃的花朵代表了梵高最高的藝術成就,可以說,是梵高賦予了向日葵不朽的藝術生命,也可以說,是向日葵給了梵高無限的創(chuàng)作靈感,向日葵遇到梵高,是向日葵的幸運,梵高遇到向日葵,又何嘗不是梵高的福氣呢?
我喜歡葵花,倒不在它色彩的明艷與金黃,或是它身上被賦予的濃郁的政治色彩,而在它的質樸、朝氣與活潑,以及對陽光的執(zhí)著,能給人向上的力量。在我的眼里,它或許更多地不是作為一種花的形象出現(xiàn),而僅僅只是一株樸實無華的莊稼。
姜花
如果有人把姜花誤認為是生姜開的花或者跟洋姜有什么瓜葛,那么,我是不會嘲笑他的,因為我自己就曾經(jīng)這么認為過。那次我在東南沿海的某個城市見到這種有著濃郁香味的白色花朵時,心里還想,到底是南方,連生姜都能開出這樣好看的花來。
對于生姜這種植物,我是一點都不陌生的,且不說作為一種調味品,我每天差不多都要跟它有著辛辣氣味的塊莖接觸,單單我家門口的那塊小園地里,母親每年都要專門辟出一小片地來種它,卻從來沒有見過它開過花的。所以那次我在東南沿海的那個城市見到那種白蝴蝶一樣的花朵,且聽說它就叫做姜花時,還有一剎那的詫異:生姜也會開花嗎?
那次見過姜花以后,雖然也有詫異,卻只是一剎那,因為我當時以為只是地域不同或者什么其他的原因,在我生活的這個地方生姜才不開花,如果開花,也會和那座南方城市種的姜花一樣,像是一群飛舞的白蝴蝶,所以竟沒往心里去,根本沒想過它們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植物。直到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樣,心不在焉地翻閱著郵遞員剛送過來的一大摞報紙,忽然,一則生姜開花的文字標題以及彩色圖片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從圖片上看,生姜開的花與我那次在那個南方城市見到的姜花一點都不一樣,青色穗狀,乍看上去,有點像剛剛秀出并且去掉了麥芒的小麥穗。直到這時,心里才是真正地一驚:難道姜花果真不是生姜開的花?
這個偶爾的發(fā)現(xiàn)讓我汗顏,也讓我后怕,如果不是碰巧看到了這張報紙,或許以后的什么時候就會鬧出笑話。不過,想想即使是把它們弄混也是有情可原,不能算是太離譜,雖然從植物的分類學上來說,它們不同屬,生姜是姜屬,而姜花是姜花屬,卻同在姜科,就像是兩個人,雖不是孿生的兄弟,卻也是血緣關系不算太遠的親戚。而且姜花這個名字又極易讓人誤解,在一般人看來,生姜開的花不叫姜花又叫什么呢?它們的植株也是太過相似,長得都跟竹子差不多,地下也都有塊莖,如果沒有開花,你還真的很難從地面以上部分分出它們的不同來。不同的是,姜花的地下塊莖不能食用而生姜的地下塊莖卻是極好的食物,可以充當調味品,也可以直接用來食用,還可以做成姜湯,是一種極好的祛寒物品,有治療感冒的功用。從這個角度講,姜花給人帶來的是視覺上的享受,當然,也有嗅覺上的,它濃郁的花香讓人陶醉;而生姜卻更注重味覺,它滿足的是人們的口腹。這兩種植物,給人的享受一個重在精神,一個重在物質。
喜歡姜花的花形,像是一群白色的蝴蝶,在綠葉叢中翩翩起舞,因了這個緣故,人們又把它叫做“蝴蝶姜”,也算是名副其實,歐美人人更把它叫做“蝴蝶百合”,亦可看出對它的喜愛。
還喜歡姜花的香氣,濃冽而不乏清香,所以連帶著也就喜歡了它的另外一個名字:“香雪蘭”,覺得這個名字既有遠離人間的高雅,又有世俗的美好,配上這種花正合適。
還因為喜歡姜花而喜歡上了“姜”字。生姜或者姜花的“姜”字,繁體寫作“薑”,跟作為姓氏的“姜”字,原本沒有多大的瓜葛,屬于風馬牛不相及的范疇,僅僅是讀音相同,才讓它們之間有了一點點聯(lián)系,也正是因為這點聯(lián)系,漢字簡化以后,它們都寫作了同一個“姜”字,同樣的例子還有許多,我就不一一去舉了。漢字簡化的好處是,能讓我們的識字變得簡單而不再繁復,但是也有一點不足,便是很容易把原本不同的東西混為一談,比如這個“姜”字,在以前,我是從來沒有認為生姜的“姜”和姓姜的“姜”有什么不同,所以在有姜姓的人介紹自己的姓氏為“美女姜”時,我是大不以為然的,那種手指編在一起狀的生姜地下塊莖,哪兒有一點點的美感?要是天下美女都這樣,那還會有誰去喜歡?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想法很是好笑,把原本不同的事物看成了一類。但是自從認識姜花以后,我忽然很贊同這樣的介紹了,這樣美麗的花朵怎么都配得上“美女”二字的,說它是“美女姜”,還有誰能有異議?它讓我想起那個千里送寒衣、哭倒長城的小孟姜。
因為一種花而改變了對一個字的看法,是不是也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