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
宋先生走起路來,真像用千字文寫下的一首詩啊。多年后的我想起他來,只覺得天空下了一場沒有結尾的雪。
高考那年我是怎么熬過來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那件事發(fā)生過后,父母把我送到了這所離家很近的大學。可是我從小就渴望要去遠方看一看。
到了大三的時候,我才認識宋先生。他是《中國書法鑒賞》這門課的老師。本來不是我選修的課,是敏學長退給我的。畢業(yè)對通識課有要求,我還沒有修滿。
宋先生在黑板上寫下他的名字的時候,教室里鴉雀無聲。那字又像行楷又像草書,在黑板上跳起舞來。
宋止學。好奇怪的名字,為什么要停止學習呢?
在講臺上的宋先生沒有給我答案,只是淡淡地微笑著。一直拒絕學習的我,那堂課竟異常認真。
敏學長對我說,星期天一起去看海吧。
那允萱呢?我一邊推著自行車,一邊說。
分了。
敏學長這話簡單得就如同白日里的陽光。
而我的天空瞬間黯淡下去。不知道為什么,我好喜歡允萱,喜歡她不經(jīng)意的發(fā)香,喜歡她用佳潔士香皂洗的手,喜歡她繡了一只鳥的白襯衫。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直到一個女孩來到。
“敏吉敏吉,生日快樂。”女孩遞來了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女孩遠去的時候,敏學長拆開了禮物,里面是手工巧克力?!斑觯萌シ至税??!彼匀欢坏厝舆M了我的車籃。
亦慈姐姐曾經(jīng)也是這樣。“喏,拿去分了吧?!比缓蠖俗谧狼?,練習她的行楷。她不喜歡巧克力不喜歡面包不喜歡圣誕節(jié),就喜歡打開墨水瓶,聽墨水汩汩流入筆筒里的感覺。
姐姐,我?guī)湍隳ツ?/p>
每次,宋先生都是早早來到教室。我也很早就來了,用耳機聽音樂,看著宋先生把課件拷進多媒體里??酵炅?,宋先生就會從隨身的挎包里拿出一疊字帖,坐在第一排欣賞。
那次課,宋先生介紹了這個字帖,名字叫做《真草千字文》,是智永和尚寫的。不驕不躁、不卑不亢的文字,一臉無辜地站在了我的面前,讓我的驕傲無地自容。
那節(jié)課下課后,我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離開,而是走到了宋先生的面前。宋先生有些意外,我卻抿著嘴唇不說話。宋先生笑了一下:“這位同學,你有什么事嗎?”
我不出聲。
宋先生耐心地望著我。
“能不能把《真草千字文》的字帖……給我?”好半天我才憋出這句話,就好像下五子棋卻發(fā)現(xiàn)手中的棋子已經(jīng)不夠了似的。
這張字帖到現(xiàn)在還被我隨身帶著。
是允萱叫我去書畫社的,她是里面的一個干事,要畢業(yè)了,準備轉給我。
她是打電話告訴我的,我并沒有見到她,自從敏學長和她分手后,她就盡量避免和我見面了。我能接觸她的途徑只有電話。是書畫社的一位認識允萱的胖姑娘向我介紹書畫社的。自從來到這個學校,我沒有參加過一個社團活動,每個周末,我就像萎縮的落葉一樣,窩在宿舍里。偶爾,敏學長會叫我出去玩,我也是唯唯諾諾。一次,我的態(tài)度激怒了他,他對我說:“你怎么可以這樣!”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胖姑娘叫晨晨,她把我送到社長那邊后,就不知所蹤了。社長和我說話時,我一直在找她的影子。就像我找了你那么多年,亦慈姐姐,即使我已經(jīng)知道不可能。
書畫社的成員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我的眼簾。我很吃驚,是他。“這是我們的指導老師,宋老師?!彼蜗壬ζ饋硐褚粡堖^期的報紙,有著淡淡的暗黃。
沒想到,宋先生讓學員們臨摹《真草千字文》。社長悄悄對宋先生耳語:“宋先生,這要求是不是太高了???”宋先生搖搖頭:“沒有高要求,人生就是沒有宣紙沒有毛筆的硯臺,觀望著,而非書寫著?!?/p>
我也拿了幾張宣紙和一支毛筆,乖乖地呆在角落里,至于宋先生什么時候到了我身邊,我也不大清楚。他只是點了點幾個字的筆鋒:“這兒,這兒,都不合格?!蔽乙粫r窘迫地說不出話來。“你是新來的吧?也是書法鑒賞課的學生?”宋先生的眼角里都帶著親切的笑意。
“嗯,嗯?!蔽覞q紅了臉。
墨水還沒有落在宣紙上,宋先生抽出了這張紙,靜靜地望著。懸著毛筆的手有點酸,這是我唯一的感受。
宋先生又把這張紙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我的桌面上。我默默地低下頭。
“這樣吧,”宋先生把手背到后面去,“如果你對書法有興趣,可以來我的辦公室找我,藝術樓323,我每周五在那兒?!?/p>
藝術樓323。我記住了。
敏學長早早就在我的宿舍樓底下等我了。我?guī)Я藗€布袋,我要去撿些貝殼。
“你知道嗎?多少年了。過去多少年了。”敏學長的臉看著公交車窗外,自言自語。我沒有答話,只是看著他憂傷的側臉,想起了亦慈姐姐。她的照片幾乎都是側臉,在我的記憶里,仿佛她只有側臉。姐姐,我已經(jīng)記不得你全部的面貌了。姐姐。
公交車停穩(wěn)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只有我們兩個人去海邊。天空是灰色的,我記憶里灰色而高遠的天空啊。
沙子還很濕潤,肯定是因為前幾天下過雨。我的腳一踩上去,就出現(xiàn)了一個顏色較深的腳印,于是我用雙腳踩出了很多這樣的腳印,連起來是個“之”字。敏學長看了半天,疑惑地問我:“你不畫什么漂亮的圖案,為什么是這個字?”
《真草千字文》。我在腦海里反復出現(xiàn)這五個字。書寫者正是智永和尚,王羲之的第七代傳人啊。
“沒什么。課上要臨摹王羲之的字,他最有名的就是這個字啊?!蔽覜]有回頭,走著走著,敏學長說了什么我都沒有聽見。我沒有撿貝殼,只是一直走,直到走累了,我躺下,伸展成一個悲傷的“大”字。
敏學長悄悄地坐在了我的身邊。我聽著潮漲潮落。他看著潮漲潮落。海浪的氣味彌漫四周,我想起了那年,無數(shù)朵綻放在我生命里的水花啊,淹沒了我。
“小年啊?!泵魧W長的嗓子里傳來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呼喚。
“嗯?”我回過頭看他。他的眼神里有一只落單的大雁,緩緩地遠去。
“我還是想她?!泵魧W長躺了下來?,F(xiàn)在的沙灘上是兩個筆力不一的“大”字。
我們都沒有說話。身邊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涌上來,眼前的白云一波一波地涌過去。
我們等了好長時間,公交車才姍姍而來。天空早就飄著霏霏小雨了,雨點落在我們的臉上,成為慌亂的發(fā)絲。
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敏學長口里的“她”是誰。公交車上,有一瞬間,我想問清楚,可是我又想起了姐姐,她站在小雨里孤單的樣子。
快到學校了,敏學長跟我說,過幾天文院舉辦詩歌朗誦會,他是第二位朗誦的人,他希望我來看看。這時我突然想起,敏學長的生日快到了,我怎么對他這么不上心了呢?正想著,汽車到站了。我們下了車,就看見晨晨撐著一把傘等在校門口,她看到敏學長,把一份包裝精美的禮物送給了他。
晨晨離去后,敏學長看都沒看一眼,把禮物給了我:“無論里面是什么,都沒有必要告訴我了?!?/p>
里面是一個手工制作的風鈴,還有一封信。我臉紅心跳地拆開來,里面沒有字,只有一小包杜蕾斯。
書法鑒賞課是在周二晚上。宋先生依舊在講著《真草千字文》,骨氣深穩(wěn),神采奕奕。在此之前,他讓我們看過《蘭亭序》,飄逸浩渺的文字,卻沒有在我的生命里留下烙痕。也許我是怕?!短m亭序》早已不復存在,就像姐姐。再接觸這些藝術世界里的魂魄,我怕。
“劉熙載在《藝概》里說過,字體有整齊,有參差;整齊,取正應也;參差,取反應也。我們可以知道,整齊與參差相輔相成,缺一不可,這是智永和尚《真草千字文》里的特點?!彼蜗壬D了頓,“我們的生命不也是這樣嗎?不可能‘落霞與孤鶩齊飛’,那么就追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吧?!?/p>
課程結束后,同學們都走了,我依然坐著,看著宋先生收拾講桌。他把字帖碼放整齊,慢慢塞進包里,把多媒體關掉,粉筆碼好,拍拍身上的粉筆灰,準備走了。
我站了起來。
宋先生注意到我了,腳步停了下來。
“宋先生,這周五,你有空嗎?”我知道我明知故問,但是我就是要問。
那淡淡的笑容浮現(xiàn)在宋先生的臉上:“你來吧。”
我果然去了文院的詩歌朗誦會。
詩歌是什么東西?姐姐你能告訴我嗎?我微微抬頭看天,風沒有停止經(jīng)過,星星也沒有停止流轉。報告廳在文院樓很偏僻的地方,就像心底深藏的滿是悲傷記憶的黑匣子。我從后門進了報告廳,敏學長正端著一杯水,和幾個學生談笑風生。
那個有胡子的應該是文院的輔導員吧?那個坐在第一排的是個學霸吧?那個角落里的人,不知道和女生說話還會不會臉紅了呢?我都聽敏學長說過他們。
晨晨也來了。
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忘了第一首詩是什么了,只記得敏學長朗讀時,我眼角的淚水比十一月的空氣還要冰涼。他就那樣站在上面,清晰的聲音向猝不及防的我傳來,卷起了我內心里的潮漲潮落。
他朗誦的是海子的《姐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姐姐,我是戈壁上的一只駱駝。我在那里等你,卻只等來了一場雨。
敏學長的形象越來越模糊。亦慈姐姐在我心中逐漸復活。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姐姐就愛筆墨紙硯這些東西,我的零花錢都去買吃的了,而她全都花在了這些上面。我很是不解,她說,如果你不懂的話,就去讀讀詩歌吧。現(xiàn)在,我聽到了海子的詩,眼淚就涌出來了。姐姐,我終于明白了你所熱愛的一切。
后來的朗誦我只聽了一點兒。朗誦會還沒有結束,我?guī)е鴿M臉的淚水悄悄走了,不知道敏學長有沒有看到我。我心里想到的只有你,姐姐,我想你。
允萱來找我了。她約我到音樂吧見面。
她點了我最愛吃的意面,加了足料的肉醬,又給我點了檸檬蘆薈汁。
很長時間不見面了,一時我們找不到話頭。飲料上來了,允萱點的蘑菇飯上來了,我的意面上來了,允萱終于顧左右而言他地說出來了:“最近過得怎么樣了?”
我叉了一口意面,裹上滿滿的肉醬,聽到她的話,右手就停止了動作:“還行吧?!?/p>
她抿了抿嘴唇:“他呢?過得怎么樣?”
還沒有等我開口,她開口了,似乎是對自己說話:“我知道,他有很多任女朋友,但是,我知道他是一個好人?!?/p>
我忙不及地吃了一口意面,然后猛然點頭。
允萱用叉子撥弄了一下蘑菇飯,然后將目光投到窗外??粗杂种箲n傷的面龐,我好想擁抱她。就像當年我擁抱你,亦慈姐姐。
“你能幫幫我嗎?”允萱突然的一句話,讓我措手不及地回到了那時。亦慈姐姐敲打我家的門,“幫幫我,幫幫我!”我要開門,爸爸不準。
他們說,你瘋了。
“你幫我打探一下吧?!痹瘦鎿芘税胩?,終于舀了一勺飯放進嘴里?!八降自谙胧裁??跟他在一起半年,我都沒有明白。但我知道,他是你老鄉(xiāng),真心把你當做妹妹看待。如果不能從一個角度看事物,那就換一個角度?!?/p>
我沒有說話,只是用叉子蘸上肉醬在白瓷盤上畫畫。
“你覺得為難嗎?”允萱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和亦慈姐姐的手不一樣,不是熱乎乎的。姐姐,為什么你的手那么冰冷呢?
我依然沒有說話。白瓷盤上出現(xiàn)了一朵肉做的花。
“如果為難,那就算了?!蔽衣牭贸鲈瘦娴恼Z氣里有些憤怒。
“允萱,你看過《真草千字文》嗎?”我突然冒出的一句話,讓允萱很意外。
“看過啊,宋老師要求的。怎么啦?”
我猛然叉起一團面,把那朵花涂掉:“沒什么,問一下?!?/p>
允萱的眼神里閃爍著不解,我回避了她的目光:“你真的那么喜歡敏學長嗎?”
允萱點點頭。
亦慈姐姐,你也曾經(jīng)這么篤定地向我點頭。你說你會考得上的,叫我也加油。可是現(xiàn)在想想,你點頭時的眼神為什么那么悲傷呢?
我們孜孜以求,就是為了讓命運向我們點頭嗎?
答應了允萱后,我依然還是那樣,獨來獨往,但和敏學長的互動多了起來。敏學長離開了允萱后,追他的女孩更多了,敏學長很是煩惱,但是他對我的態(tài)度依舊很好。星期五和敏學長聊完后,我難得地涂上了爽膚水,BB霜,穿上了唯一的高跟鞋。這些是我高中畢業(yè)時媽媽給我買的,我一次也沒有用過?;瘖y品或許已經(jīng)過期了。
藝術樓323,藝術樓323。一路上我反復對自己說。
宋先生的門是半掩著的,我輕手輕腳地把門關上,宋先生似乎沒有意識到我的到來,凝神靜氣地寫著毛筆字。寫得比姐姐漂亮。我遠遠地望了一眼。
“你來了?!彼蜗壬^也沒抬。
“宋先生好?!蔽仪由卣f著。
宋先生抬起頭,帶著淡淡的笑意說:“‘先生’是古時對老師的稱呼,你為什么要這么叫呢?”
因為姐姐啊,她就這么叫。
“因為,”我不知怎么來了勇氣,“因為我們老家那兒的習俗還是這樣叫啊?!?/p>
宋先生推推他的眼鏡,把毛筆擱在了筆擱上:“你老家是在哪兒?。俊?/p>
“江蘇,興化,沙溝?!蔽乙蛔忠活D地說,我知道沒有多少人知道那個地方。
“那是個好地方,千年古鎮(zhèn)啊?!彼蜗壬媲暗男?,等著那個字墨干。
我和宋先生聊了好多關于老家的事,原來他去過。他說本來是去看菜花節(jié)的,人太多就改道了,來到了這個千年古鎮(zhèn)。他反復說,那是個好地方。
那確實是個好地方。那兒有姐姐。
“我看你對《真草千字文》很有興趣嘛。”宋先生的笑容讓我緊張的神經(jīng)放松下來。
“是啊?!闭f了這句話后,我莫名其妙地沉入悲傷之中,就像那個晚上,我沉入了溫熱的湖水。
“一般女孩子對書法有興趣,都會覺得《蘭亭序》是第一選擇。智永和尚是王羲之的第七代傳人,他閉關多年臨摹古人,終于寫出了《真草千字文》,這是他努力的成果啊,你是不是也欣賞這種精神?”宋先生面前的墨跡已干,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桌子一邊。
突然襲來的悲傷讓我說不出話。姐姐,為什么不是《蘭亭序》呢?
宋先生看著我,我看著宋先生,良久,我回答說:“我比較喜歡禪學,也喜歡永字八法。”
宋先生看出我并沒有說實話。但他給了我一個親切而又意味深長的笑容:“是這樣啊。我這兒也有關于《真草千字文》研究的書,如果你愿意,可以帶回去看看。”
這時的我才注意到這個辦公室的構造。一張樸實的大桌子,一個簡單的大書櫥,沒有什么裝飾,也沒有什么現(xiàn)代設備。
回到宿舍時,我的背包里多了幾本書。在我一個人吃飯、聽音樂、看這些書的時候,我總是想起宋先生的笑容。
這次的書畫社活動,宋先生沒有來,社長說他有事。我心里無比失落,但我還是克制住了,拿著一支筆在角落里涂涂畫畫,旁邊多了一個人時,我嚇了一跳。是那個胖姑娘晨晨。
“晨晨啊,你有什么事?”我慌忙中準備擱下筆,筆尖一滴墨把這張宣紙給毀了。望著逐漸暈染的墨跡,我的心空落落的。
“小年,”晨晨笑瞇瞇地把《真草千字文》的臨摹本給了我,“我看你喜歡這個,拿著字帖多練練?!蔽矣行┠涿畹匦老?,但還是不明所以?!澳闶遣皇窍矚g敏學長???”
我老老實實地點頭。
晨晨把她的嘴唇趴在我的耳朵上說:“那你幫我把他約出來,好不好?”
我算答應她了嗎?沒有答應嗎?那時的我只是太倉皇,而現(xiàn)在的我隱隱后悔。我們生而有罪,而孤單的我,只有面對《真草千字文》的時候,才會留下懺悔的淚水。
書畫社社長公布了一個消息,藝術系的教師們想要去春游,我們可以報名當陪伴的志愿者。這種活動我從來都不參加的,可是轉身的時候,社長說了一句:“我們的輔導老師宋老師也會去的?!?/p>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集體活動。想起宋先生淡淡的笑容,我就沒有了以往對人群的恐懼,只有姐姐還在的時候的那種安心。
回到宿舍,打開電腦,敏學長的頭像又閃爍起來。
敏學長的水瓶被偷了,放在熱水池邊上的,回來的時候,偏偏少了他的那瓶。敏學長沒有拿別人的水瓶,所以他今天一天都沒有熱水喝。
“去跟舍友要點熱水喝喝吧?!蔽仪么蜻@些字的時候總有些心不在焉。
“沒事,我還在自習室,旁邊有熱水器?!泵魧W長發(fā)出了一個咧嘴笑的表情。
生活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艱難呢?我們沒有生活在大饑荒時分,沒有生活在戰(zhàn)亂時分,為什么我們生活得如此不幸福?姐姐,如果你還在,多希望你發(fā)給我這樣一個表情,那樣我也會真心地笑起來。
還沒有和敏學長聊完,允萱的頭像又閃爍起來。
“小年,最近敏吉怎么樣了?”允萱點了“窗口振動”,電腦為之一振。
于是,兩個人對我開始了輪番轟炸。舍友不滿地對我說了聲:“不要開公放?!蔽也虐l(fā)現(xiàn)沒有把耳機插在電腦上。
舍友很快就出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對著電腦焦頭爛額。
不知道敏學長怎么回事,和我聊了這么久。而允萱也在不斷地和我打探他的消息。眼睛累了,稍微一抬頭,看見了宋先生給我的那張《真草千字文》,正服服帖帖地訂在我對面的墻壁上。骨氣沉穩(wěn),神采奕奕。
尖起圓收,方圓相參,向背結合,牽絲連接,藏露兼有,疏密渾成。亦慈姐姐,過了這么些年我才認真地看這幅字。
你怪我嗎?
聊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對敏學長說,這個星期六,在公交車站臺等我吧,上午九點。我沒有告訴他晨晨會來。這樣做對嗎,姐姐?如果允萱知道了會怎么樣呢?不,我只有你一個姐姐。
敏學長的頭像暗淡下去,允萱的頭像依然閃爍。我想起了白瓷盤上的肉醬花。不是我的偏心,我只是一個不懂得拒絕的人。我有脆弱有不堪有七情六欲,我也在茫茫人世間尋找,也在茫茫人世間迷失。我看不見更遠的遠方,就不要把我當成撐渡人了。
頭像暗去,一切都平靜下來的時候,我想起了很多人,有宋先生,有敏學長,有你,姐姐。你們都有著淡淡的微笑,沒有靠近我,只是離我越來越遠,我伸手去抓,卻掉進那晚溫熱卻絕望的湖水。
至于晨晨與敏學長見面后的情形,我不得而知,因為星期五晚上,我就離開這個港口小城市了。
我被安排在小旅館三樓,和另外一個志愿者一起,她叫玲玉。藝術系的老師們都在二樓休息。宋先生在哪個房間呢?我放下行李箱的時候,只想到這個問題。
旅程里沒有安排我們今天的晚餐,本來出去吃飯想喊上玲玉的,她卻說她累了,想先睡一覺,而且她有零食。
雖說是郊區(qū),但人還蠻多的,小旅館旁邊就是一條小商業(yè)街。小商業(yè)街有一個廣場,燈光很亮,我看見了一大群人在那里圍觀著什么。好奇心驅使我湊了過去。
艱難地撥開人群,我看見的是一個老者正在揮舞著拖把一樣的毛筆,偶爾蘸上桶里的水,在地面上龍飛鳳舞。
他寫的是《蘭亭序》。漂亮的行楷,就像襯衫上的小領帶,均勻而沉默地嵌在地上??上麑懙摹爸弊?,遠不如姐姐寫的??墒墙憬銓ξ艺f,她不是那么喜歡《蘭亭序》的。也許天才總是太遙遠。
老者寫累了,毛筆上的水珠一顆顆掉下來,砸進悲哀的大地。
突然間,我看見了宋先生。他從人群中走來,和老者耳語一番,老者就把毛筆轉交給了他。
宋先生沒有立即寫字,站了一會兒后,他慢慢彎下了腰。
“無海取孤”。他只寫了四個字。我知道,他最喜歡的就是這四個字,開合相當,參差有致。這是《真草千字文》里的四個字。
突然間,我好像明白了姐姐。只要努力,每個字都會有它的欣賞人。是這樣嗎,姐姐?那你為什么要做出如此選擇呢?
人群里發(fā)出了驚嘆聲。宋先生握著毛筆,銀發(fā)與黑發(fā)在他的頭上顯得無限綿長。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他就是智永和尚,穿越千山萬水重重時光,來看我了。
我親愛的宋先生并沒有把毛筆交給老者,而是向我走來。
“陸小年,你來寫。”宋先生站在我的面前,毛筆也橫亙在我和他之間。
多少年來,想起那晚宋先生臉上柔和的光芒,我就想努力去忘記你,亦慈姐姐。謝謝你們不懈的光芒,照亮我孤單的影子。
宋先生怎么知道我也在這兒呢?他為什么要讓我在公眾面前寫字?我沒有問他,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朦朦朧朧中明白了一些。
面對宋先生給我的毛筆,我不敢伸手。人群靜止了。時間靜止了。連上帝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宋先生,和不知所措的我,目光相對。
不知過了多久,宋先生依然溫和地看著我。此時的寂靜就是大響,是我心中疾馳而過的風聲。我站在原地,任憑時間的鳥兒啄食我內心的不安。
“寫下你最愛的字吧。”我不敢看宋先生的表情,手在哆哆嗦嗦,腦子里滿是亦慈姐姐練字時的模樣。橫撇豎捺,琴棋書畫,油鹽醬醋,姐姐的生活就像一件毛衣,罩在我冰冷的軀體上。這么多年我還是舍不得脫下,我親愛的姐姐。
人群依然還是人群,眾人卻已經(jīng)不再是眾人。我掃視著這些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去了解的人們,想起了開學時敏學長給我提箱子,迷茫時允萱為我打氣,痛苦時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姐姐的笑容。于是,我接過了那支毛筆。
那晚我寫了什么?眾人反響如何?宋先生肯定我了嗎?我一直在回避這段記憶,因為它與我這些年的生命歷程太格格不入了。但我寫的一定是《真草千字文》,它已經(jīng)是我人生的烙痕了,眼淚滴在上面,鉆心的疼痛。
回到賓館時,玲玉已經(jīng)張著嘴巴睡著了。時間已晚,困意也在吞噬著我。等到第二天,本來我還在酣睡,玲玉卻把我叫了起來,我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了一條凌晨五點的新信息。是敏學長發(fā)的,他說:“我錯了,對不起每個關心我的人?!?/p>
我一個激靈,瞌睡全無了。我立即回了個電話過去,但他卻已經(jīng)關機。
那一天是去峽谷玩的,可是我一直失魂落魄,不單單是因為敏學長的短信,是因為亦慈姐姐的生日快到了。亦慈姐姐,5月23日,是嗎?我不需要回答,我是想問問自己,夠不夠堅定地說出你的生日。
離那個令我愧疚一生的日子差三個月。為什么提到你的生日,我就想起那個日子呢?能不能讓記憶慢下來,讓你的形象在我余生里慢慢謝幕?
本來我們一行人是集體活動的,我走在宋先生的身旁,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志愿者們和老師們積極互動著,玲玉也在和夏教授討論著一本我沒看過的書。漸漸地我落后了。突然間,宋先生指著山間的一處老樹下面說:“不要大聲說話,那里有一只白鷺。”
抬眼望去,一只身形秀美的白鷺在山腰閑庭信步。高昂的頭顱,修長的雙腳,模模糊糊間我感受到了它微妙而出世的眼神。幾只野鳥在樹上嘰嘰喳喳,它卻高貴地沉默著。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廣袤的天地間那只停駐的白鷺。
宋先生被夏教授叫走了,我并不知道。后來宋先生和我提到過,我并沒有怪他,只是無限地感激他讓我看見了那只白鷺。
它飛走了。我的姐姐也不見了。
再看看身邊,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了。那些野鳥們依然不知疲倦地叫著,風吹過山野,陽光落滿我起球的毛衣。
我已經(jīng)記不得回頭的路。山上的臺階苔蘚遍布,有幾次我差點滑倒。四周都是峭壁,峭壁上都是植物,植物都不愿意出聲。那些野鳥停止了聒噪,靜得怕人。
亦慈姐姐帶我爬過我們市里的那座孤山。那時候我還不愿意爬山,姐姐卻說山上有孔雀,于是我就任勞任怨地跟姐姐爬上了山。那座山很矮,但在我的記憶里卻很高大。山頂上果然有一個小養(yǎng)殖場,但是人家說,他們早就不養(yǎng)孔雀了。那時候的我好難過。姐姐說,我會補償你的。過了沒幾天,姐姐就送了我一幅畫,上面是一只屏開得無比燦爛的孔雀。
姐姐,你決心要像孔雀一樣綻放,卻成為我記憶里綻放又墜落的煙火。
四周灌滿了寂靜,讓野鳥的沉默更加喧鬧。灌木叢似乎沾滿了露水,這是一場什么時候的雨呢?沒有遇到這場雨,會成為我生命里的遺憾嗎?天空不說話,上帝噤了聲。我停下腳步,感受著周圍升騰的水蒸氣,仿佛回到了那個夜晚,姐姐的笑臉,溫熱的湖水。
睜開眼睛時,一只鳥從我視線里飛了過去。這時我才明白,我的腳下就是深淵。我正站在峭壁的臺階上。風鉆進我的發(fā)絲,猶如我那單薄蒼白的過去正恣意地飛揚。我不害怕,我沒有害怕過,姐姐。
雖說是五月,欄桿的溫度還是很涼。我的雙手垂在上面。遠處似乎有溪水在流,幾只山貓踮著腳尖在走,一雙不知名的腳上了樓。我的雙手垂在上面。沒有聲音能打擾到我,只有姐姐的聲音縈繞在耳畔:“小年,我們去放風箏吧。”“小年,來聽聽我的古箏,給我打氣?!薄靶∧辏⒆舆€是要買些白裙子穿?!毙∧辍P∧?。小年。如此輕柔的話語逐個地消失在我的耳朵里。
風撥弄著樹梢,猶如當年野草蔓過你的眉尖。姐姐躺在草地上,身邊是一本書和不懂事的我。大人們都說我是你的跟屁蟲,可是我樂意。“亦慈姐姐,你身上青草的味道真香?!苯憬阈Χ徽Z。風把書頁一頁頁地翻過去,你看著天,我看著你。靜靜的下午,風穿過我的指縫。
峭壁上樹梢的一滴雨水落在了我的臉頰上,仿佛是打了我一個耳光。我的雙手垂在上面。只要我越過這個欄桿,是否就能看見你了呢,姐姐?
雨水越來越密集,我錯過的雨終于不期而至。亦慈姐姐,我記得那天你出現(xiàn)在我的學校門口。大雨傾盆,你渾身也濕溻溻的?!敖o你?!笔悄前验L柄的黑傘,我不喜歡。“我好不容易帶過來的。小年,別淘氣?!苯憬愕难劬Ρ扔晁€要閃亮,就在那一個瞬間,我接過了雨傘。那把雨傘陪了我很多年,每到大雨的時候,我都會撐起它。那時爸爸媽媽還在工廠里干活,考勤很嚴,我也沒人管,只有姐姐,用無比溫柔的聲音對我說:“你不孤單?!笔前?,姐姐,現(xiàn)在我一個人站在天地間,只是想你。
我的雙手垂在上面。我的右腿猶猶豫豫地懸起來。這個欄桿不高,很容易就能跨過去了??邕^去,松手,自由落體,我的悲傷就能綻放成血色杜鵑。
姐姐的笑臉一遍遍地在我的腦海里回放。我渾身已經(jīng)濕透了。雨水像墨汁一樣暈開了一切,真像姐姐書法課上的起筆落筆。為什么是《真草千字文》呢?雨水順著我的臉頰、鎖骨、手臂歡暢地流著。然而,姐姐的笑臉在慢慢地淡去,另外一個人逐漸從記憶深處走來——是宋先生。他抓筆的姿勢,他書寫時的認真,他淡淡的微笑。那天,我去他的辦公室,宋先生正在練字,他對面的辦公桌上鋪著宣紙架著毛筆。宋先生見我來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你也練練吧。”《真草千字文》從來沒有如此鮮活地出現(xiàn)在我的宣紙上,仿佛它就是我生命里遺失的那部分。
他們找到我時,我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我快要窒息了。迷糊間,我感受到是宋先生在扶著我下的山。他身上有好聞的墨水香氣。
他們把我送到了最近的一家醫(yī)院,檢查完,醫(yī)生說只是發(fā)燒而已,安排我打點滴。老師們松了一口氣。本來是輔導員張老師陪我的,后來宋先生來了。
夜晚的醫(yī)院跟那個山谷似的,靜得怕人,只有結賬時發(fā)票機“突突突”打印的聲音。我和宋先生彼此間保持著透明的沉默。我抬頭看著吊瓶里的水一點點地減少,卻不知道該怎么打破沉默。
“有些事,不要太執(zhí)著了就行?!彼蜗壬穆曇魝魅胛业亩洌胧植患暗奈彝蛩?,他的眼神清晰而睿智。
我一時詞窮。
宋先生沒有等我的答話又說:“和你接觸起來,覺得你是一個太執(zhí)著于過去的人。你知道嗎?你最愛的《真草千字文》的作者,智永和尚,就是放下了一切過去,才寫出這樣的作品來。你知道我為什么叫‘止學’嗎?那時我家很窮,爸爸媽媽已經(jīng)花錢讓我?guī)讉€哥哥上學了,沒有條件再讓我上學,所以我叫止學??墒牵词故敲?,相伴一生的名字,你也可以改變它帶來的命運。我一直在偷偷學習,學習功課,學習書法。一切都是變化的,只要你不再執(zhí)著于過去,向前看?!?/p>
我望著宋先生,血液正在漸漸地回暖。
“書法講求繼往開來,獨一無二。許多人模習別人,悟到了里面的真諦,成就了獨一無二的自己。有些人只能囿于過去,成為效顰的東施。人的生命也是這樣,過去就是一張字帖,如果你一味重復而非感悟,那你也只能活在過去了?!?/p>
宋先生的話悠悠地傳了過來,我低著頭不說話。醫(yī)院里空蕩蕩的,值班的護士也不見蹤影。
宋先生在看著窗外。我低頭。宋先生在看著窗外。我抬高目光。宋先生在看著窗外。我吻了他。
他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一臉驚詫地望著我。他的表情淡淡的,沒有憤怒,沒有悲喜,沒有令人生畏的威嚴。
我也一臉平淡地望著他。在很遠的遠方,一朵花落在了水面上,漣漪盎然,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那晚我們再也沒有打破沉默。
導游叮囑我在賓館休息一天,然而我頑強地坐在了車上,又回絕了幾個老師的好意。我準備從包里拿出點面包當早飯,玲玉卻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嗯,剛出爐的燒餅,來一個吧?!蔽医舆^來,燒餅還有暖暖的溫度。
我剛要問,玲玉就露出甜甜的笑容:“早上我起得早就去散了個步,沿著前面這條街往東走,有一家阿婆燒餅。是個老婆婆做的,她說她都七十六了呢。阿婆看上去沒有那么老,爐子的炭火也不燙人,天已經(jīng)亮了,真好。想著你沒有早飯吃,就給你帶了一個?!睙炇敲犯刹损W兒的,我大愛的味道。
路上我靠著玲玉的肩膀睡著了,在這之前,我們說了好多話,仿佛彼此已經(jīng)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只有那段時間,我沒有想到你,姐姐。
“小年,小年?”玲玉拍拍我的肩膀,我仰起頭看著她。她在笑,牙齒像一排碎銀。
回程的時候,敏學長的電話終于開機了,但還是不接電話。車窗外的風景風馳電掣,我的內心忐忑不安。其他志愿者幾乎都睡了,我卻怎么也睡不著,準備發(fā)短信給敏學長。這時電話響了,是允萱的。
車內很靜,玲玉也睡了,我盡量小聲地和允萱談話。允萱說,敏學長已經(jīng)幾天沒來上課了,社團也不參加,打電話也沒有人接,允萱急了,就問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短信的事,可是電話里允萱像沒有了方向感,內心有多掙扎我都聽得出來,于是我沒有說。
手機沒有了聲響的時候,我們的車路過了一個湖。到底是什么湖,我也不清楚,只記得它很白,比天空還白。無論有多白,到了夜晚,統(tǒng)統(tǒng)都是黑色的。那晚的湖水啊。我眼角滲出了眼淚,突然有一只手拂去了這滴眼淚。我回頭,是玲玉。
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和我一樣的黑色眼眸,多像永不相見的長庚與啟明星。
湖水遠去,我拿出了隨身攜帶的《真草千字文》,無論悲傷或快樂,我都想讓它相伴左右。
我看著字帖,就像看著曾經(jīng)的亦慈姐姐。夕光越來越淡,宋先生的話又一次在耳畔響起。姐姐,姐姐,我們會不會有別離?
要畢業(yè)了,也許敏學長去找工作了吧?況且下個月就離開學校了,也許課程不那么重要了吧?我不斷地安慰自己??墒俏疫€是站在了他們的宿舍樓下。
我給敏學長發(fā)了短信,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或者說,不知道他有沒有說服自己。
等了很長時間,五月的風讓人溫暖又感傷。在我正準備默默走開的時候,手機震動了。是敏學長的短信:我很好。我錯了。
回到宿舍,我看見了釘在墻上的《真草千字文》,它不說話它沉默它不愿意說出命運的箴言。姐姐說,書法并不僅僅是給人美感的東西??墒?,我一直不知道她的下半句是什么,她沒有說出來。
姐姐,你給我一個謎面。
我還一直上著《中國書法鑒賞》這門課,也經(jīng)常去書畫社,只是我再也沒有去過宋先生的辦公室。宋先生依舊淡淡地笑,有時候他的眼神掠過我的額頭,堅定而慈祥。我買了墨水和宣紙,在宿舍里臨摹著《真草千字文》。敏學長似乎已經(jīng)銷聲匿跡。允萱也漸無消息,后來我才知道,她正在申請出國。
后來知道了敏學長的消息時,我拼命地打電話給他。他不接,也不回。只是過了三天,我收到了一張明信片,是他在西雙版納寄給我的。他說他會去很多地方。他說一年后他會回校讀大五。他說他對不起許多喜歡他的女孩子。他說他對不起晨晨。他說,他不等她了。
過了很久以后,我在校園里遇見過晨晨,她身邊有一個黑黑的男孩子幫她背書包。我想和她打招呼,可是還是默默地躲開了。我也聽說了那些傳言,晨晨去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她去醫(yī)院的時候,敏學長就徹底和我失去了聯(lián)系。有人說晨晨去流產(chǎn)了。有人說只不過是普通的婦科病。那又怎樣呢?我遇見晨晨他們的時候,他們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
允萱后來聯(lián)系了我?guī)状?,我們談天說地,心照不宣,沒有人提起敏學長。允萱快要畢業(yè)那天,給了我最后的、簡短的電話。她去澳大利亞了,不回來了。
六月中旬了,《中國書法鑒賞》結課了。宋先生講完了最后一個字。我坐在座位上久久不愿離去。宋先生看見了我,臉上依然是淡淡的微笑,他沒有說話,只是在黑板上寫下了草書的“放下執(zhí)念”。他走了。我生命里那淡淡的笑容,永遠定格了。
記憶里姐姐模糊的笑容也是這樣,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期末的考試論文一樁樁襲來,我好累。書畫社依舊還開著,沒有了敏學長,沒有了允萱,沒有了晨晨。即使他們都是我生命中的過客,但也曾給我一瞬間的溫暖??墒?,宋先生也不再來了。
星期五下午其實是有考試的,然而我卻沖進了宋先生的辦公室。門沒有鎖。而門內,書籍全部沒有了,書桌上也空空蕩蕩。保安說,宋先生去美國生活了,他女兒接他去的。
宋先生借給我的書還在包里。我把它們一一在書櫥里排放整齊。抽屜里還有幾張殘了的宣紙,幾只扎毛的毛筆,剩了一點兒的墨汁。
把宣紙鋪放整齊,毛筆沾上墨汁,我開始憑著記憶寫《真草千字文》。沒有任何停頓,就像我的亦慈姐姐。那年,她沒有考上中國書畫院,難過的樣子就像瘋了一樣。爸爸媽媽不準我和她接觸,不僅是認為她瘋了,也怕下一年高考的我沾上晦氣。一個暑假,整整一個暑假,姐姐用一個暑假寫完了《真草千字文》,在最后的角落,寫下“給小年”,然后血染紅了宣紙。她把寫下這些字的毛筆底端削尖,刺向了自己的心窩。
我郁郁寡歡了一年,高考也落榜了。那晚,我走向溫熱的湖水,可是水快要淹沒我的頭頂?shù)囊粍x那,我又退縮了。我的姐姐,我做不到。我的姐姐,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我多么愛這個世界。我的姐姐,從此你的笑容只能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
一張宣紙寫完,淚水在上面暈開得比墨水還要快。我拿起了最后一張宣紙。這次不再是《真草千字文》上的字了,而是端正飛逸的那四個字,宋先生寫在黑板上的那四個字。
玲玉約我六點去圖書館自習的,時間快到了。窗外的夕陽緩緩落下,世界一片溫暖開闊。我把寫下的字都留在了那兒,只帶走了最后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