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加斯那著
尼·索蘇爾 山·烏蘭譯
因牛、羊、狗、雞、驢雜居而彌漫著糞味兒的村子里,長著一棵粗壯的老榆樹。
我不知不覺來到了這棵老榆樹下,結(jié)交了一些新朋友。從此以后,這棵老榆樹便成了我們這些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人們聚集的地點。
老榆樹下天天有一個身材瘦長的修鞋的中年婦女,她來這里之前,村里沒有一個鞋匠。她太不幸了,與她相依為命的男人患有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家里還有像一窩雛鳥似的嗷嗷待哺的幼兒。村里人雖然從心里瞧不起她,但為了顧面子,仍叫她楊嫂。
我很長時間沒有干活了,湊合充饑的糧食也沒有了,餓著肚子無意識地靠著老榆樹坐了好幾天。
一天,我昏倒在老榆樹下。
不知過了多久,蒙睛龍中我看到了楊嫂,她扶著我的背,抱著我的頭,給我喂水。
“你死不了,就在人間好好地活吧!”楊嫂用她那長滿老繭的雙手遞給我饃饃、雞蛋。
“怎么回事,像你這樣健壯的男人還落魄到這個地步?我給你一百塊錢吧,你去做個小本生意!”按照楊嫂的指點,我每天挨家挨戶地收雞蛋,然后拿到老榆樹下去賣,第一次嘗到了掙錢的滋味。從此,老榆樹成了我心靈的天堂,楊嫂成了我信賴的人。老榆樹下,除了楊嫂和我之外,天天還可見到一位無家可歸的青年人。他二十五歲左右。文革期間,他父母慘遭迫害,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了好多年?,F(xiàn)在他長大了,村里人常使喚他做一些家務(wù)活,他從不拒絕,都“喳”“喳”地答應(yīng)。時間長了,村里人在他父親給他起的名字前加了個“喳”字,叫他喳江布拉。喳江布拉因為沒有主見,成了被別人牽著鼻子走的人。他為一家牧民當(dāng)牧羊人,放了一冬天的羊,羊群失散,遭狼襲擊,那家牧民也沒有辦法,說:“現(xiàn)代社會不需要像你這樣沒有頭腦的人……”就把他解雇了。喳江布拉勞苦一冬,落得兩手空空??傻阶詈?,連叫他干活的人也沒有了,他只好天天以老榆樹為伴,在村子里流浪。
老榆樹下又迎來一個矮胖的小媳婦。從收雞蛋開始,我的生意發(fā)展到賣毛巾、香皂、梳子之類的日用品,不知道為什么,矮胖小媳婦的出現(xiàn)使我感到不吉利??墒?,楊嫂對她卻很熱情,對我說:“她是賣菜的,對我們沒有什么影響。買菜的人多了,反而對我們的生意有利。”
這個矮胖小媳婦叫布麗圖古爾,我們很快熟悉了。交談中發(fā)現(xiàn),我與她同一個屬相,這使我產(chǎn)生了一絲驚喜,但也有顧慮。她身軀滾瓜溜圓,我怕在被窩里找不到那種誘人的感覺。這個女人也很不幸:她丈夫早年過世,家里養(yǎng)著一個年過花甲、體弱多病、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公公。她每天起早摸黑地把菜備好后,就用拉拉車運(yùn)到這里來賣。聽說她年輕時在鄉(xiāng)里的菜地干了幾年,掌握了種菜的技術(shù)。這幾年,她在自家院子里種了菜。
說話和氣的小媳婦沒用幾天工夫就把喳江布拉拉到自己身邊,一向溫和的喳江布拉從早到晚跟在她后面做事。當(dāng)然,這對喳江布拉沒有壞處,一天三頓飯有了保證。
牲畜抓膘的季節(jié),我們的生意隊伍里又增加了一名叫牙生的漢子。他魁梧高大,留著又黑又濃的胡須。因他以賣肉為生,村里人都叫他“肉夫牙生”。他切肉、砍骨的動作很熟練。他一來,就在老榆樹的樹干上釘了幾根長長的釘子,掛起鮮紅的牛、羊肉,生意很快就火爆起來。
盛夏八月是這個村子最忙碌的季節(jié),為了備好牲畜過冬所需的草料,牧民們都集中力量上山打草。許多人來找喳江布拉,都想雇傭他打草,但小媳婦不答應(yīng),說天下哪有不花錢的勞動力!
村里人忙碌上山之后,我們的生意進(jìn)入了淡季,有了閑談聊天的時間,于是蒙、漢、維三種語言的對話此起彼伏。我們的話題是離不開這座村莊和這棵老榆樹的。據(jù)說,這棵老榆樹是1950年代由一位本村學(xué)校的教師種的,當(dāng)時這棵老榆樹周圍的地盤都屬于那位教師。教師是喳江布拉的舅舅,“文革”期間被認(rèn)為是外國間諜,遭到了紅衛(wèi)兵的毒打。起初,他逆來順受,最后終于忍無可忍,夜里來到老榆樹下上吊自盡了。在那動蕩的年代,紅衛(wèi)兵不知毀了多少樹木,但這棵老榆樹因為關(guān)聯(lián)著教師的死,沒有人敢去砍它。這就是老榆樹安然無恙活至今天的原因,革命小將也講迷信。
有一天,我們突然想到了這棵老榆樹的產(chǎn)權(quán)問題。按照法律,這棵老榆樹的產(chǎn)權(quán)應(yīng)該屬于喳江布拉。但喳江布拉為了討好滾瓜溜圓的小媳婦,哪里能顧上想這個!為了提醒喳江布拉,我說:“楊嫂,今天真熱呀!要不是這棵老榆樹給我們遮住陽光,我們咋能做生意呀?”楊嫂聽了我的話急忙應(yīng)道:“是呀,這棵老榆樹給了我們很多的恩惠!”
接過楊嫂的話頭,我說:“現(xiàn)在土地都承包了,牲畜也折價歸戶了,財產(chǎn)都?xì)w個人所有了,唯獨這棵老榆樹現(xiàn)在還沒有主人。你們說,這棵老榆樹的主人應(yīng)該是誰?”話音剛落,肉夫牙生說:“這棵老榆樹的主人應(yīng)該是喳江布拉!”
沒想到喳江布拉急了,他說:“為什么是我?誰要就拿去好了,我才不要這棵吊死人的樹呢。”
肉夫牙生說:“不歸你,那該歸誰呢?種樹的人是你的舅舅,繼承權(quán)應(yīng)該是歸你呀!
“誰都有外甥,誰規(guī)定舅舅種的樹就歸外甥呢?”布麗圖古爾代表喳江布拉說話,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布麗圖古爾,我們在說喳江布拉,關(guān)你啥事?
“我才不稀罕這棵樹,若是愿意,你們自己拿去吧!”喳江布拉更加來了勇氣。
肉夫牙生說:“布麗圖古爾,這棵樹你還是用得著的,至少老公公去世了可以做副棺材呀!”
肉夫牙生的話好像刺痛了布麗圖古爾的心:“你們還好意思說我有病的老公公,后山坡都是樹林,我可以找到做棺材的木料!”
肉夫牙生看著她激動的樣子,單刀直入:“布麗圖古爾,我們沒有說你呀,我們在說喳江布拉,礙你啥事?他是你的什么人?”
這正是我的意思,看到滾瓜溜圓女人的狼狽相,我暗暗自喜。
“你們欺負(fù)人!不分大小地欺負(fù)一個弱女子,你們算什么男人?我就是護(hù)著喳江布拉,怎么了?我孤苦伶仃受苦的時候,除了他還有誰幫過我的忙?替他說兩句話,你們不至于這樣傷害人吧?”布麗圖古爾抽泣著,眼里滿是淚水。
肉夫牙生把眼瞇成了一條縫,對布麗圖古爾的惱怒毫不在意。
可憐的女人無依無靠,熬到這個程度也不容易。她和喳江布拉同病相憐、相依為命,這也許是命運(yùn)的安排,我有什么資格嫉妒他們?我為剛才的陰暗心理感到后悔。
為了扭轉(zhuǎn)尷尬的局面,我說:“這棵大樹歸我了,沒有人要我就占有它了,大家有沒有意見?”
布麗圖古爾恢復(fù)了平靜,羞答答地垂下眼睛,整理著自己攤上的菜。
“沒有意見,就是你的了!”喳江布拉好像終于擺脫了一種即將應(yīng)驗的兇兆。
“沒有意見,歸你了!”楊嫂也說。
“本來就沒有人管它,你想占便宜,我同意!”肉夫牙生笑著說。
大家異口同聲地解決了老榆樹的歸屬問題。說實話,我也不想占有這棵吊死人的大樹。為了給他們一個小小的反擊,我說:“那太好了!明天下午我就把它砍掉,連根帶樹都拖回家!”
果然,大家一聽就全急了:
“怎么能砍掉呢?”
“不行,不能砍!”
“這是我們的保護(hù)傘,你要砍掉的話,我們到哪兒去做生意?”
大家都知道,這棵老榆樹對我們太重要了。我們的商機(jī)、財運(yùn),甚至整個生活,都與這棵老榆樹的存在分不開。
十幾年來,老榆樹下的生意戶增了減,減了增,雖然修修補(bǔ)補(bǔ)、湊湊合合的日子已離我們遠(yuǎn)去,但我們這些賣菜、賣日用品、賣肉、修鞋子的生意戶,因本村人的生活需求而仍然存在著。
我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已過上了紅紅火火的小日子??稍祭匀皇仟毶?,還是忠心耿耿地跟著那滾瓜溜圓的小媳婦,他倆同甘共苦,難解難分,有時都讓我嫉妒。喳江布拉這個人,雖說笨嘴拙舌沒有心計,但是只要有人給他指指點點,他干起活來也算一條漢子。布麗圖古爾自從得到了喳江布拉的幫助以后,她那像馱著重物的駱駝般的生活終于有了一絲光線。
“大家真不容易啊,十幾年,我們就圍著這棵老榆樹過上了好日子!”大家閑著的時候,我深有感慨地說。
“啊!對對,你說得對??!”
“我們都得到了這棵老榆樹的恩惠!”
我說:“你們還記得吧?十年前大家已經(jīng)把這棵老榆樹的產(chǎn)權(quán)交給了我。今天作為這棵老榆樹的產(chǎn)權(quán)人,我向大家宣布一件事,希望你們不要大驚小怪?!?/p>
大家都用驚異的眼神看著我。
我不慌不忙地說:“我想把這棵樹砍掉,在這個地方蓋幾間房子……”
話沒說完,肉夫牙生便嚴(yán)肅反駁:“那怎么行?這也不是你祖?zhèn)飨聛淼募耶a(chǎn),再說,在十字路口蓋房子誰會同意呢?”
“你根本就沒有這個權(quán)利!十幾年前,沒有人在這里做生意的時候,是我頭一個來老榆樹下做生意的,按道理這棵樹該歸我?!睏钌┓樍恕?/p>
令人吃驚的是布麗圖古爾也一改當(dāng)初的態(tài)度:“有誰證明這棵樹是你的?你知道這棵樹的主人是誰?是誰用生命保護(hù)了這棵樹?不就是喳江布拉的舅舅嗎?”
“布麗圖古爾,你為什么總是護(hù)著喳江布拉?你是他的什么人?這棵樹真的歸喳江布拉的話,那你就沒有說話的份。你真的把喳江布拉當(dāng)人看的話,為什么十幾年了,還讓他獨身一人過?他從你身上得到了什么?聽著,喳江布拉,你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吧,這個女人沒有真心實意愛過你,她看中的只不過是你渾身的力氣!”我痛痛快快地把布麗圖古爾挖苦了一頓。
喳江布拉聽了我的話并沒有生氣,他含糊其詞地低聲說道:“我們早已好了,我倆的事我們自己知道,你們不要管了!”
我如夢方醒。
“喳江布拉啊,你說的啥意思?明白一點!”肉夫牙生笑著,捉弄喳江布拉。
喳江布拉張口結(jié)舌,用手指搔搔耳朵,眼睛盯著布麗圖古爾的菜攤。
所有的人都在笑,都在盯著喳江布拉。
布麗圖古爾卻沒有那么靦腆,她坦然地說道:“你們有什么話當(dāng)著我的面說吧,不要在背后說三道四了。俗話說,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和喳江布拉同樣是孤苦伶仃的人,現(xiàn)在命運(yùn)已把我們倆連在一起了,結(jié)婚是早晚的事。”
“哈哈!命運(yùn)把你們倆連在一起了,誰敢肯定你們倆是一家?又沒有結(jié)婚證,你們可能是臨時結(jié)婚吧?弄不好明天就有可能把可憐的喳江布拉打發(fā)掉。他沒有按蒙古人的禮節(jié)向你家送過厚重的財物,也沒有得到過長輩的祝福,你說不成那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今天你是不是因為要占有這棵老榆樹才這樣說的?”我故意說道。
肉夫牙生笑瞇瞇地樂了,他對喳江布拉說:“喳江布拉,你已經(jīng)犯法了,是非法同居罪,怎么懲罰你?應(yīng)該是勞改吧!”
大家一股腦兒地向他們倆發(fā)起攻擊,攤主們各個開心大笑。布麗圖古爾卻認(rèn)真了:“楊嫂,你看著我們的攤子吧,他們說我們倆沒有結(jié)婚證,我們現(xiàn)在就去辦!”布麗圖古爾幼稚得像個孩子,她拉住喳江布拉的手就要走。
大家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來。布麗圖古爾果真領(lǐng)著喳江布拉往公交車站走去,一會兒又回過頭來喊道:“牙生,晚上準(zhǔn)備一桌,豐盛一點,喳江布拉和我請你們吃喜酒。希望老榆樹下的生意戶都來!”
“真不要臉!她為占有這棵大樹和這塊地盤,跟一個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人結(jié)婚,值得嗎?”楊嫂罵起來。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嫁給喳江布拉不可能就是為了這棵老榆樹吧!”肉夫牙生對楊嫂說。
我們都準(zhǔn)備了厚重的禮物,去參加布麗圖古爾和喳江布拉的婚宴。
感謝老榆樹!
布卡老人在患病和吃藥的痛苦中度過了漫長的冬季,并在老伴兒無微不至的照料下,從這個春天開始已恢復(fù)到能騎馬外出的程度了。
大地彌漫綠意,布谷鳥嘹亮的叫聲隨處可以聽見。暖暖的春風(fēng)吹進(jìn)蒙古包時,布卡老人感覺更加輕便了。最近,他已多次拿出那珍藏一生的俄式步槍,擦了一遍又一遍,又上油了。這是父親連帶著祝福傳給他的傳家寶。布卡是個好槍手,也是他自己所了解的三十六代以來知名的獵手。在當(dāng)?shù)亓鱾髦o滿清皇帝狩獵黑狐貍、給俄羅斯學(xué)者狩獵梅花鹿等的傳說,捕獵者都來自他們的家族。
由于他們家族有著這一神奇的狩獵史,當(dāng)?shù)爻醮渭尤脶鳙C行列的年輕人都要先去他家,用他家的鍋灰涂抹槍口,或討要一點火藥、鉛錫等東西,貌似在完成一種儀式。作為狩獵家族的后代,布卡也特別喜歡打獵。因此,狩獵對他來說,不僅是一種愛好,也是融入了血液里的一種習(xí)性或習(xí)慣。
晨鳥還未開始呢喃的大清早,從城市里偷偷出行的布卡老人,早已到達(dá)了庫仍·賽圖的松樹林里。他拴好馬,藏在呼和·促陸西邊的密林里,靜靜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空氣清新,天空蔚藍(lán)。大自然擁有的千萬種旋律回蕩在四周。大地萬物還未從沉睡中完全蘇醒過來。
一陣陣微風(fēng)從北方山林里吹來。這清爽的涼風(fēng),帶著一股襲人的香味,吹醒了山林中沉睡的一切。布卡老人摘下一根從巖縫中長出的珍貴的草,含在嘴里一個勁兒地咀嚼。麻舌難耐的強(qiáng)勁苦味兒,使老人嗆鼻流淚。他把滿口嚼碎的香草,連口水一起吐在手心里,然后,又擦在自己的胡須、靴子和衣襟上,自言白語道:“一冬天抽的煙味兒,立刻就能傳到很遠(yuǎn)的地方,用酷草的香氣把它壓下來吧!”
他用獨眼望遠(yuǎn)鏡觀察周圍的動靜,又說:“還早著呢!”
他改變盤腿而坐的姿勢,關(guān)節(jié)部位讓他疼痛難耐。老人用自責(zé)的語氣說:“你真沒用了?!?/p>
耄耋之年的布卡老人,這不是怨恨自身,而是對自己寄予厚望。他滑稽地看著雙腿,道:“你們才是我的希望!你們曾支撐著我的身軀周游過阿爾泰山!我對你們毫無怨言?!?/p>
他觀察著地形,順著風(fēng)向,繞過了兩座駝峰般巍峨的山丘,有一只羚羊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他認(rèn)定,是一只空胎羚羊!那時,他正當(dāng)激情澎湃的十七歲。為了搶先于父親,他趕緊拿出彈殼裝火藥、上子彈,一切準(zhǔn)備就緒。正在這干鈞一發(fā)的關(guān)鍵時刻,他突然聽到高亢的念經(jīng)聲,受驚的羚羊一躍奔進(jìn)了森林的深處。
他一看,果然是父親正在高亢地念著他常攜帶的《狩獵藏經(jīng)》。平時,念這經(jīng)也有講究,一般是不能隨時隨地念的。布卡很吃驚,走到父親的身邊,向著《藏經(jīng)》頂禮膜拜。父親一邊念經(jīng),一邊嚴(yán)厲地說:“弄一點楊松,趕快燒香!”不一會兒,《藏經(jīng)》念完了,被點燃的楊松的香味也慢慢飄遠(yuǎn)了。這時,父親面對孩子說:
“你看到什么了?”
“一只白羚羊?!?/p>
“你剛剛準(zhǔn)備做什么?”
“正準(zhǔn)備擊斃它?!?/p>
“??!上蒼寬恕我們吧!我沒有教育好孩子……”
老人懷著自責(zé)、懺悔的心,真心地祈求上蒼寬恕,并以林中人的習(xí)俗給孩子講了一些狩獵的規(guī)則。他說:“白羚羊是玉皇大帝賜予上蒼的唯一坐騎。白羚羊,不是任何時候都可以見到的。它一般在三種情況下才能顯現(xiàn):一是每當(dāng)人們遇到艱難險阻或生命危險時,它為了解救他們才會顯現(xiàn);二是人們所做的壞事、罪孽、暴行等增多時,為了讓人們改邪歸正、助人行善才會顯現(xiàn);三是人們沉浸在幸福中,比如享樂和喜慶時,為了祝福而顯現(xiàn)。因此,我們哪能傷害它呀!遇見它是一種福分,應(yīng)向它禱告、磕頭,并燒香祈求保佑!要不然會遭天譴。”也許,是遇見白羚羊的緣故,或是時代的需要,不久,布卡被征兵入伍,在戰(zhàn)場上度過了最殘酷的五年……
布卡想到這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接著,他又想起了有關(guān)白羚羊的另一件事……
作為狩獵家族的成員,布卡從小就嚴(yán)格遵循有關(guān)狩獵的規(guī)則,如:不能在野生動物繁殖、發(fā)情、懷胎的季節(jié)捕殺;領(lǐng)頭動物及一群動物里比較獨特的不能捕殺;瀕臨滅絕的動物不能捕殺……
他一向堅守著這些約定俗成的家規(guī)。他也曾經(jīng)滾瓜爛熟地背過父親傳給他的《狩獵藏經(jīng)》,但有時也免不了發(fā)生違規(guī)的事:猴年發(fā)生了一場大災(zāi)難,農(nóng)區(qū)莊稼遭災(zāi),農(nóng)民沒有收成了。牧區(qū)暴風(fēng)雪襲來,家家的畜群都被埋在大雪里。牧民們只好用羊的尸體來堵住棚圈的坍塌處。因為沒草沒飼料,小畜們只好相互拔著對方的毛充饑。這一年春季,整個農(nóng)區(qū)嚴(yán)重缺糧??扇藗兘K究還是有辦法對付災(zāi)難的!當(dāng)?shù)氐拈L官們,自然想起了狩獵家族的后代——布卡!當(dāng)時,布卡早已背上了“為滿清皇帝狩獵過黑狐貍”家族后代的罪名,在農(nóng)區(qū)和牧區(qū)之間幾經(jīng)周折,飽受了不公平的待遇。因此,他迫不得已帶領(lǐng)一批年輕人上山打獵。在冰天雪地里連續(xù)走了好幾天,一只獵物都沒打著,帶出來的饅頭也都凍得沒法吃了。他們就這樣在荒山野林里折騰了七天七夜,沒有任何收獲。最后,甚至面臨死亡的危險。有一天早晨,布卡發(fā)現(xiàn)了一只獵物的蹤跡。他循著蹄印走了一上午,到了三座高峰的陽面,果然看到一只白羚羊。布卡立刻想起父親的教誨,他祈求著上蒼,向那只白羚羊五體投地地磕頭,并反反復(fù)復(fù)念了七遍《狩獵藏經(jīng)》后,回了營地。途中,他找到了一只靠著樹根凍死的野豬,雖然野豬的兩只眼睛被烏鴉啄食,但整個身體還是完好無損的。拖回死野豬,烤上后,大家都飽餐了一頓。第二天,他們循著白羚羊的足跡,來到了罕騰格里的顧日木高峰。那里白雪皚皚,水草豐美,動物們成群結(jié)隊地出沒于山林間。他們在那里打了許多黃羚羊,為災(zāi)區(qū)的人們提供了豐富的食物。后來,布卡老人每當(dāng)想起這件事的時候,都認(rèn)為那是白羚羊的恩惠……正當(dāng)布卡老人思緒萬千的時候,從山峰那邊的樹林里,突然飛起一群受驚的鳥。布卡聽到麻雀的慘叫聲,感覺麻雀好像在說:“帶著血腥味的劊子手們來了!趕緊逃命吧!”這是麻雀向動物世界敲響的警鐘。布卡喃喃自語地說:
“嗨!人類啊!你們太殘忍了!”他好像感覺到,在這森林的深處,有個人一直在虎視眈眈地觀察著動物們的行蹤,而那個人不是別人,恰恰是他自己。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過去所經(jīng)歷的一件可惡事。
有一年,一位患有冠心病的縣長來到了鄉(xiāng)里,不是為了吃野味,而是因為聽說“喝羚羊血能治病”??h長盛氣凌人地給鄉(xiāng)里的主管領(lǐng)導(dǎo)施加壓力,并下達(dá)了狩獵羚羊的任務(wù)。原來,這位官員聽說,春季,喝羚羊血可以根治冠心病,尤其是白羚羊的鮮血比任何一種靈丹妙藥都管用!不知哪位沒良心的惡棍醫(yī)生這么說的。這件事顯然又給布卡帶來了不少麻煩。他雖然在暗地里把他們臭罵了一頓,可又有什么用呢?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一“皇帝的旨意”。鄉(xiāng)里不僅給他配了一桿步槍,還派了一名“助手”。
那又是個受災(zāi)的年份。報春的布谷鳥落在被雪霜和冰錐壓低了的樹枝上,用凄慘的聲音鳴叫著。布卡腳上穿著用牛頭皮做的恰日克(簡便鞋),走在半融化的雪地上,感覺很輕便。他的“助手”從未爬過山,老是落在后面。
他觀察著周圍的動靜,剛爬上一個山梁,從對面山坡的樹林里傳來了動物們的躁動聲和在雪地上沙沙走動的蹄聲。
布卡輕輕地呼吸著,蹲在樹林里,擦了擦睫毛上的雪霜,發(fā)現(xiàn)有一只羚羊羔在林間的草地上吃草。他觀察了一陣,卻沒看到它的母親。他自言自語道:“不會是餓死了吧?”朝霞,漸漸地鋪滿了森林間的草地。這時,他才更清楚地看到,在小羚羊旁邊的雪地上,有一只正在吃草的碩大白羚羊。
布卡想:“??!是白羚羊!白羚羊是大地萬物的靈魂,它是上蒼的命根子??!上蒼不會對這位官員賜予這么大的福分吧?”他接著又自言自語地否定道,“不!是不可能的!它的幼仔太小了,要是獵殺了大羚羊,它的幼羔就成了孤兒?!?/p>
在殘酷的災(zāi)年,這母子倆能夠度過漫長的冬季,依然堅強(qiáng)地生活在冰天雪地里,能夠迎來春的氣息,確實太難了!布卡根本沒有勇氣把那罪惡的槍口對準(zhǔn)它們。這時,那位官員的侍從、布卡的“助手”趕來了。
“大哥!你為什么不開槍把它們打下來?”
“打哪一個?”
“我看到的那白羚羊,大概您也看到了吧?”他帶著嚴(yán)厲的語氣說。
“白羚羊是很神圣的,不能獵殺!”
“你也太迷信了吧!沒有什么神圣的,動物老了,它的毛色自然會發(fā)白的?!?/p>
“我不想作孽。”
年輕人毫不猶豫地瞄準(zhǔn)了白羚羊,扳動了扳機(jī),可槍卻沒有打著火。他惋惜地說:“是否火藥受潮了?”不可能!新式步槍,彈藥是不可能受潮的!也許那就是白羚羊神圣的力量,在暗地里阻擋了他的槍口!布卡這樣一想心跳自然加快。
“布卡!你把槍給我!你沒勇氣打它,由我來收拾吧!”年輕人趕忙把自己的槍扔在一邊,向布卡走來。
布卡的心里很矛盾,他想:“哎!這年輕人怎么這么無情!他是去年才結(jié)婚呀!他年僅十八歲的美麗賢惠的妻子快要臨產(chǎn)了。他怎么不想想將要出生的孩子?如果他獵殺了這只白羚羊,無疑會給他妻子及將要出生的孩子帶來厄運(yùn)……”
布卡決心為這位對其上司忠心耿耿的年輕人以及他妻子和將要出生的孩子,承擔(dān)一切罪孽,以免他們遭報應(yīng)。當(dāng)拿起槍瞄準(zhǔn)的那一剎那,他老練的手第一次顫抖起來。他瞄準(zhǔn)了很長時間,心里默默地向上蒼祈求饒恕后,扳動了扳機(jī)。
槍聲震動了寂靜的山林,青藍(lán)色的煙霧在空中立即散開。布卡把槍扔在地上,靜默地閉上了雙眼。因為,他那雄鷹般的眼睛已清楚地看到,射出的子彈穿過白羚羊肩胛的情景。有一種痛惜、悔恨的感覺在他的心里像山體滑坡時的泥石流般兇猛涌來。他那扳動扳機(jī)的手指,從指尖兒開始一直麻木到肩胛,沉重得好像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那位年輕人拖著獵物回來。布卡不敢面對那死去的獵物。
“布卡哥!剛才我們看到的不是白羚羊嗎?現(xiàn)在毛色怎么都變了呢?”
布卡睜開眼睛一看,果然是一只灰色的羚羊。太神奇了!他射擊時,看到的明顯是一只白羚羊,現(xiàn)在怎么變了呢?
“神圣的白羚羊死后,它的靈魂已升上天空,給我們留下的只是它的軀體?!?/p>
“布卡哥!你老講一些迷信的東西。剛才呀,由于早晨天氣寒冷,它身上布滿了雪霜,現(xiàn)在都融化了?!?/p>
“那么說,小羚羊身上也布滿了雪霜?”
“小羚羊是由它母親護(hù)著的,不會有雪霜?!?/p>
“我們就不要爭論了!趕緊回吧!”
自從那天起,布卡的右手一直發(fā)冷,沒有暖和過一天,尤其每到夏季,都會腫痛發(fā)麻,非常痛苦。雖然醫(yī)治了一年多,但還是無濟(jì)于事,最后,成了殘廢。
那位年輕人的妻子分娩時難產(chǎn),只留下一個孩子,離開了人世。每想起這件事,布卡都覺得是那次獵殺白羚羊造的孽。
很多年過去了,在黨和政府實施的關(guān)于保護(hù)大自然、保護(hù)野生動物政策法規(guī)的指引下,那些棲息在山林及戈壁的野生動物得到了很好的保護(hù)。隨著時間的推移,布卡也漸漸忘記了與白羚羊有關(guān)的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在家族狩獵傳統(tǒng)的影響下,他又重新拿起獵槍,慢慢練出了靠左手瞄準(zhǔn)的好槍法。但他直到今天一直克制著打獵的沖動,堅守著絕不作孽的承諾……
突然,一個樹木被折斷的沉悶聲音,打亂了布卡老人的思緒,把老人從回憶里拉了回來。老人選的位置真的很好,既能隱蔽又便于觀察,對面的山坡看得一清二楚。山梁那邊的森林里發(fā)出一陣陣躁動聲。布卡用他那老鷹般敏銳的眼睛不斷地審視著周圍的一切。不一會兒,從森林的深處走出了一只白羚羊,吃著嫩草。在綠油油的草灘和清晨的襯托下,白羚羊顯得更靈秀。
近幾年,喜歡吃野味的人越來越多了。有些人身體的哪一部位出現(xiàn)毛病,就專吃動物那一部位的肉,希望能起到醫(yī)治的效果。因此,野味的價格猛漲,獵殺野生動物的血腥行為又逐漸起了苗頭。
“庫仍·賽圖的森林里,有白羚羊!”從去年開始,布卡老人每當(dāng)聽到這句話時,都會情不自禁地想:“白羚羊的出現(xiàn)是自然界得到保護(hù)、環(huán)境改善、野生動物繁殖的結(jié)果,也是萬事興榮的好預(yù)兆?!钡罱?,布卡老人又聽說:“村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以一萬元的高價找人獵殺白羚羊!”這自然引起了布卡老人的憎恨。
布卡老人通過望遠(yuǎn)鏡仔細(xì)觀察著白羚羊的動向。兩側(cè)凸起,滾瓜溜圓的,腹部又圓又大,老人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微笑,他自言白語道:“太可愛了!好像懷的是雙胞胎!”這時,他隱隱約約看到西邊的森林里晃動著一個人影。老人藏在森林里,咬著牙,恨恨地說:
“是他!肯定是他來了!”
昨晚,鄰居家的宴席幾乎進(jìn)行到半夜。夜過三更,萬籟俱寂時,布卡老人的兒子帶著濃濃的酒氣,從鄰居家回來。他搖搖晃晃地進(jìn)到父親的臥室說:“阿爸!怎么辦才好呢?巴臘丹的巴拉達(dá)爾從縣城里來到咱村。今晚,他和我們一起喝酒,說是為了獵殺白羚羊而來!而且還帶了……把好槍?!崩先藦拿院乃咧幸幌虑逍蚜诉^來。他問道:
“他大概什么時候出發(fā)?”
“就今天早晨?!?/p>
“不要命的畜生!”
聽到這消息,老人對著孩子訓(xùn)斥了一頓,然后怒氣沖沖地躺下,翻來覆去,難以入眠。于是,他起床,穿上衣服,帶上槍,連夜趕到這片森林里……
老人想想就無法抑制心里的怒火,說:“呸!這個狗東西?!边@時,老人松動已久的門牙,和他的唾沫一起落到了地上,他卻毫無察覺。
巴臘丹就是當(dāng)年那個逼著布卡獵殺白羚羊的年輕人。巴臘丹的巴拉達(dá)爾就是那個一出生就失去媽媽的孩子?,F(xiàn)在,他已長大成人,還想重蹈父親那罪惡之道。對他這種極不人道的行為,老人感到很惋惜,甚至有點憎恨。
布卡老人拿著望遠(yuǎn)鏡,一直觀察著西邊的森林。他發(fā)現(xiàn)一個膚色乳白的年輕人正偷偷地匍匐在山梁上。還看到,他手持的新式步槍上裝有望遠(yuǎn)鏡。
老人用低沉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巴臘丹的兒子!你可真行呀!”他透過望遠(yuǎn)鏡的鏡頭,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年輕人,一邊看著一邊說:“蹲下了……把槍放在了樹根上……瞄準(zhǔn)……正準(zhǔn)備射擊……”老人連忙把望遠(yuǎn)鏡扔在草地上,拿起獵槍,說:“看著吧!你絕不會得逞的!”
沉悶的槍聲震撼了整個山林。白羚羊閃電般一躍而逃,鉆進(jìn)了森林里。
老人搖晃著松開手里的槍,癱軟在了地上。
槍聲打破了晨霧中沉睡的一切,和著松樹和山峰的震蕩,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好像向全世界警示某種隱秘的忌諱,久久不能平靜。
槍聲的震蕩和火藥噴出的煙霧,在空氣中漸漸消失了,整個山林又被寂靜籠罩。這時,只見對面的山麓上,年輕人臉色發(fā)青,磕磕絆絆地往下跑。他發(fā)瘋似地喊道:“白羚羊顯靈了!神主開槍了!我挨了白羚羊神主的槍!”那年輕人所持的新式步槍,被布卡老人的老式土槍打得七零八落,永遠(yuǎn)留在了山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