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彬
我第一個痛苦是老房的痛苦。我是在Celle出生的。Celle是德國北方一個古老的城市。第二次大戰(zhàn)的時候它沒有受到什么破壞,因為英國空軍忘了在那里下炸彈。其他德國城市不一樣,它們的教堂、博物館、宮殿等百分之七十全部是戰(zhàn)爭的貢物。如果今天有些德國的大城小城不太好看的話,那么,一個原因就是在英國航空的轟炸。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嗎。有!
第二次大戰(zhàn)后的德國主張現(xiàn)代性(modernity),什么都應該變新。舊的東西不再要了,新的東西才算好。老城的破壞就這么開始了。我討厭現(xiàn)代性,因為我愛老房?,F(xiàn)代性給我們帶來什么?給我們帶來兩個現(xiàn)象:首先它說,我代表你們要的非常舒服的生活,我給你們喝一口自來水。
然后它宣布很甜的死亡,因為它的水有可愛的毒。
現(xiàn)代性白送的死亡不光是身體的,更是靈魂的,精神的。我們的身體在自然的污染之中還沒有完全死以前,我們的靈魂與精神在沒有記憶、沒有老房的社會已經(jīng)死掉了。只有政治家會把這種漫長的死亡叫成漫長的進步。我討厭進步。
我才四五歲的時候,我爸爸有一次帶我在Celle的街上散步。這個小城的房子都是木框架房屋,都有五六七八百年的歷史。它們山墻上還寫著老百姓當時的口號。這些口號跟宗教信仰有密切的關(guān)系。我喜歡它們,它們不會預告,一個很舒服的時代快要來,相反的,它們想提醒我們,我們不要忘,生活會很痛苦,如果痛苦,它就好。
大家都知道,人和狗有密切的關(guān)系,不過,人和房子呢?人們一般來說不太可能突然有一天會不要他家里的狗,把它殺死,把它吃掉。不過,房子呢?房子好像都可以拆下來,用它的木頭來點火。中國大陸是拆房的世界中心。拆房,這是拆歷史,拆人們的記憶。中國大陸不要老百姓的記憶。記憶很危險。要避免危險,那么就到處都要拆房子。
我自己是一個很晚才成熟的人。到現(xiàn)在我還是覺得我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我用孩子的眼光來看世界。孩子的口會說出道理來,這是德國一個古老的諺語。我爸爸那個時候在街上不了解,我為什么聽他說了一句話以后馬上就非常難過。我們兩個在城市的中心看到了一排老的也比較破的房屋,它是高的,它是空的。我同情它,我覺得它跟一批人一樣,需要幫助。人的病可以治好,房子的破敗應該可以修好。這排老房屋不得不拆,我爸爸說,沒辦法。房子拆了以后一個公司無情地在那里,在美麗的老城蓋了一個很不好看的、一個很現(xiàn)代的百貨大樓。
每年三月中旬我在Celle跟朋友參加有一個歷史性的長跑。我們從壯麗的市政廳跑開后不得不要路過這個百貨大樓。因為跑一圈才有五公里,所以每次跑了五公里,要路過百貨大樓一次。如果參加半個馬拉松賽的話,一共要看到它四次了。這樣每年三月份我能夠感覺到兒童時代的痛苦,也能想起來我當時發(fā)的諾言:我一輩子不要上什么百貨大樓買什么東西。今天已經(jīng)過了60年了,我還是老樣子,無論我世界上碰到什么百貨大樓,我肯定不上。
我弟弟住在德國的南方,在Dinkelsbuehl。Dinkelsbuehl也是一個古老的小城,它也沒有受到第二次大戰(zhàn)的破壞。城內(nèi)沒有百貨大樓,因為那里的人比我還討厭現(xiàn)代性。連火車站你都找不到。如果你要參觀它的從中世紀留下來的古老的城墻的話,你可以坐車來,不過,你的車應該留在城外,不允許它進城。80年代日本旅行團很想去Dinkelsbuehl玩一玩。他們的大巴當時還能在廣闊的城市中心停幾分鐘?,F(xiàn)在不允許了,日本的旅客們就不再來了,因為他們覺得從城外的停車場到城內(nèi)的教堂要走的600米太麻煩了。
老房子講故事,德國歷史學家是這么說的。新房子也會講故事嗎?我從1974年的秋天開始差不多每年在華語世界逗留一段時間。原來的北京不再是我的北京,也不是北京人的北京,是一個政治家與資本家創(chuàng)造的、不自然的北京。
在柏昂的街上我每天會看到同樣的中國旅行團,會聽到同樣的聲音。評論當?shù)乩戏孔拥闹袊硕际峭瑯拥目跉猓涸蹅児爬系奈幕蹅児爬系拿褡?,等等。我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意思,因為在廣州、成都、昆明等城是很難看到老的東西。如果在那里要跟古代做朋友的話,請上博物館,或者在街上開始挖掘。
“文化大革命”時的蘇州還保留Celle與Dinkelsbuehl之類的美。今天呢?你別問。如果在那里有舊的東西,很可能是假的。
不過,現(xiàn)代人要求喝自來水,他們不太想再到古老的井打水去。相反的,人家想在50多層的高樓享受一滴水,他們這樣覺得現(xiàn)代性不錯??墒俏覀儜压诺娜瞬胖?,高樓也是自殺的人最喜歡的一個地方。我們只能問,人家跳樓以前喝過一口自來水嗎?
我祖母住過Celle最古老的房子之一:Kaland胡同2號。它是明朝的。這間房子現(xiàn)在是空的,但是鬼魂還在。它作為城市的歷史檔案。每年三月份跑步的時候我也要路過那里,每五公里后我感覺到,我祖母還從窗戶對我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