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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愁,或另一種烏托邦

      2014-11-18 09:15:42魚禾
      小說林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孩子

      ◎魚禾

      這是個將要下雨的日子,而我們并沒有屋子可以躲藏。

      ——左手《驚惶》

      1

      某些時候,“說出”意味著陷自己于虛無。

      如果不是手持話筒的人窮追不舍,那個坐在廢墟上的男人,也許永遠都不會“說出”。為什么回到處于地震斷裂帶上的故鄉(xiāng),為什么在這片吞沒了親人的地方經(jīng)營起一方小店鋪——其中的緣由,還需要解釋嗎?五年前,災(zāi)難突如其來,把他的村莊夷為平地。倒塌的房屋埋掉了他所有的親人。那個午后,他因為外出打工,遠在異鄉(xiāng)。

      在生活重壓下存活的人沒有夸張痛苦的習(xí)慣。他言語寡淡,不激烈也不頹唐,幾乎看不出內(nèi)心的波動。并非故意要按捺。也許,這只是某種自我維護的本能——生命里不堪承受的部分,會以最快的速度下沉,進而從庸常時日里隱匿。誰曾有孩子埋在那些碎掉的樓下,誰就難以再說出心碎。誰曾喪失過至親之人,誰就難以再說出悲痛。有些發(fā)生,受不了語詞的觸碰。

      但那個守在廢墟之上的男人,他在回答。提問者的話題是“重建”。話題堂皇正大,無從躲避。類似的情形必定有過許多次——在別人設(shè)定的主題之下,他的經(jīng)驗成為例證。那些人太喜歡推倒重來了,似乎翻新一遍,所有的不堪便可抹去。他們趾高氣揚地規(guī)劃,肆無忌憚地拆毀,理所當(dāng)然地建造。這片土地上的“舊”正在迅速瓦解。觸目所及,無非城市新區(qū),新城鎮(zhèn),新農(nóng)村,新天地,新生活……到處是嶄新的新世界,過不了多久,這泡沫似的新會再被翻新。“重建”這個詞明晃晃的,是提問者樂此不疲并且駕輕就熟的話題。提問者來了一撥又一撥,后來加上了參觀的人群(參觀。也許人們可以為這種做派提供一千個理由,但這個詞的確令我心口抽搐)。在廢墟上守護亡靈的男人,把那些問題回答了多少遍?

      這里是家呀。他說,這里是家呀。

      2

      殘忍未必觸目。當(dāng)殘忍被順受,它便會化為慣性,化為感受與認知的怠惰。正如我也曾無心理會,我的父母,所有需要離開故土投奔兒女的父母,他們在奔赴遠方之際,會懷著怎樣的不舍。不過是幾間舊屋,幾棵老樹罷了。不過是一條行人稀少的土街罷了。偶爾會看見一個神情寥落的佝僂老人靠墻坐著,幾乎看不見年輕人。那正在節(jié)節(jié)敗落的村莊,他們是怎么個舍不得?

      這里是家呀。他們也總是這樣解釋。

      但他們還是順從了兒女。父親生命里最后的六年,大多是在伊城度過的,直到病逝。盡管他們老說住在這里“不安生”,但還是住著,上樓,下樓,在屋子里轉(zhuǎn)圈,或者到院子里,到金水河邊跟陌生人聊天。

      父親的周年祭在農(nóng)歷小滿前后,正是蠶蛹結(jié)繭,桑葚成熟,小麥灌漿的時節(jié)。我在麥田里。麥子莖稈青碧,從根到梢都是濕的。還可以坐在墳頭邊的田壟上抽支煙,而不必擔(dān)心會引燃一片葉子。一次點兩支煙,墳頭放一支,我抽一支。我們都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但我極少跟他長篇大論地說話。不習(xí)慣。好在還有煙。想說什么總會有憑借的。煙就是憑借——他抽完了,你也抽完了,就再來一支,根本不用廢話。

      他的“不在”,在煙的氣息里變得更加確鑿。

      早年把世事看得輕易,目光總是投向遠處,顧不上細細琢磨沿途的遇合,也不曾十分重視他的“在”。父親的“在”是一種不需要論證的公理,是從我們出生就已經(jīng)先在的、可以隨時援引的前提,是人生一切推導(dǎo)無須明言的依據(jù)。那種“在”,不是生命里偶然介入的元素,不會特別引起注意,仿佛他會一直“在”那兒,理所當(dāng)然,不需要條件。然而有一天,“在”的條件被命運剝落,我們的公理被搖撼,進而被推翻——那個人,他“不在”了。

      回家也不再能夠接近他。“不在”布滿了院子。在形式上,這個被叫做“家”的地方一切如故。院子與幾年前一模一樣,街巷也一模一樣,門口還放著他喜歡坐的青石板,影壁前的蘋果樹上,他修剪鳳凰棵留下的斧痕歷歷如新。只是那個人不在了?!安辉凇背蔀楸恢i團包裹的刀刃,寒凜凜的,卻無從捉摸。

      父親的歡迎也已“不在”。這個家里,兄弟姐妹加上他們的丈夫妻子和孩子,烏泱烏泱一屋子人。他們大多健談,喜歡高聲大嗓、排山倒海地說話。這熱鬧是空心的,無趣,令人生厭。在沸沸揚揚的語音里,父親的曾“在”如同虛擬——在大腦的記錄中確實有,卻仿佛并沒有在時間之內(nèi)發(fā)生過。我在沸沸揚揚的語音里發(fā)呆。我這個人,我的懷念,俱如虛擬。

      3

      坐在廢墟上的人當(dāng)時也在遠方。在那個令人心膽俱裂的午后,他遠在異鄉(xiāng)掙生活。而今,他回來了。雖然親人都已“不在”,他還是執(zhí)意回來了。事情總是這樣,離開的時候你說過等你回來的話,但是這一天,你回來了,原本要做的一切卻已經(jīng)毫無意義。

      那木刻般的男人,他的“陪伴”也如虛擬。

      在虛擬中,我們的返回貌似獲得了理由:這里是家呀。

      現(xiàn)在,“回家看看”成為庸常時日中格外凸出的部分,一根刺。我們都回來了,有什么用呢,團聚永遠不會有了。我甚至也不敢為家人拍照。這么些年,我的取景框里人總是不全。如今有個人不在了,我的取景框永遠也取不到一張全家福了。

      這樣的心情,那個坐在廢墟上的男人,是否年年都會經(jīng)歷?小滿時節(jié),桑蠶把自己團進絲繭,布谷鳥在峰巔之上嘹亮地鳴叫,山谷間飄蕩著新鮮果木的香氣,一切景象都顯得祥和。這時節(jié),從那個午后開始便成了傷口。他看著那片將作為遺址保留下去的廢墟,心中的舊傷是否也會一陣陣抽痛?

      4

      1989年夏天,我寫給一個人的畢業(yè)留言是:

      但愿人長久:“,;‘-’、?!……”(?)——《》。

      半是游戲。大家互贈同一句話,每人隨意在后面列出所有的標(biāo)點符號,根據(jù)標(biāo)點順序推測性格。盡管馬上就要各奔東西了,但是,我和幾個男生圍坐在一間光線暗淡的宿舍里,還是饒有興致地在紙上涂來涂去。我這個標(biāo)點順序被解釋為:于無常中追究意義。

      想起這個游戲是由于我收到了洪洧的電話。洪洧就是接受這句畢業(yè)贈言的人。那一年,我為了和男友在一起,回到伊城一所高校教書;他為了和父母在一起,返回老家云臺,后來又拖家?guī)Э诘搅吮本?,在懷柔安置下來?/p>

      久不聯(lián)系,他第一句話便是,猜猜我在哪里?他極少這么一驚一乍地說話。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他到了伊城,甚至,已經(jīng)到了我此時所處的辦公室門外?我按下陡然涌起的高興,說,你這毫無懸念的家伙還能在哪,無非待在地球上,不是在這個角落,就是在那個角落。他說,我在你的宿舍樓下。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他所指何處。這么說他是在復(fù)旦。隔了這么久,他提到的那個舊場所有些令人恍惚。我依稀記起那個二十年前的青驄男孩——也是初夏時節(jié),他手搭涼棚看著我宿舍的窗口,嗓音戧直地大喊,馬老,下樓!像許多校園男孩一樣,當(dāng)年的洪洧一頭亂發(fā),白襯衫松松垮垮攏在牛仔褲皮帶里面,有種潑潑灑灑的萎靡。他太瘦了,站得又有些歪斜,仿佛風(fēng)再大一點兒他就會給吹到半空里去。

      洪洧歷數(shù)著那些令他心醉的“不變”。這些舊樓舊館一處也沒有動,他說,五號樓還是住著五顏六色的女孩子,曦園也是當(dāng)年的樣子,荷花快要開了,蘇步青題詞的粉壁——記得吧,咱們當(dāng)初擠在那里拍照來著——也還是舊模樣。

      這懷舊的人,會不會再次手搭涼棚看向那個窗口?畢業(yè)這么多年,我們前前后后也就見過兩次面。我也還記得幾年前見過的洪洧,在一幫膀大腰圓甚或白發(fā)歷歷的男同學(xué)里面,唯有他依然瘦弱頎長。他笑容明朗,一襲黑色風(fēng)衣,連發(fā)型都還是學(xué)生時代的樣子,與那種暮氣乍現(xiàn)的氣氛有幾分不搭。至少,在外殼上,他也屬于“不變”的部分。

      只有樹變了,他說,還記得那些小樹吧,當(dāng)時你還拿它們來比我,現(xiàn)在我還是瘦,樹可是已經(jīng)長得又高又壯了,你樓下全是大片大片的樹蔭,我還不如人家樹呢。我笑起來。遇到故交,人就一下子返回原形,成了當(dāng)年那個孩子。我說,到底是你比樹好,樹可不能到云臺長幾年,再到北京長幾年,天南地北地轉(zhuǎn)悠。他也笑,一邊笑一邊慨嘆,天南地北地轉(zhuǎn)悠,心里惦記的就那么幾個去處,可惜都變了……還是復(fù)旦好,知道留著這些老地方。

      嗯,我說,復(fù)旦懂得你的心腸。

      我曾以為我哪里也不懷想。但是這個下午,洪洧在復(fù)旦園里心情復(fù)雜地閑逛,我們說了許多話,說起曦園,燕園,草坪上的戀人,袖珍教室和通宵舞會,當(dāng)時喜歡過的人,以及那個告別的夏天,從我們心頭碾過的屬于青春的無畏與悲愴。歲月留給人的刻痕深淺不同,但是,刻痕總是有的,有些輕描淡寫,有些兇險狠辣,我們能夠經(jīng)受的時候,那些天真,熱情,夢想,都已經(jīng)石化了。當(dāng)時年少,我們曾經(jīng)天真地,滿懷熱情地在那里度過,嘴里唱著“我們曾經(jīng)終日游蕩在故鄉(xiāng)的青山上,我們也曾歷盡辛苦到處奔波流浪”,渾身卻充溢著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歡樂與瘋癲。不知道從哪天起,故鄉(xiāng)的青山遠了,我們不再把將來掛在嘴上,也羞于說出夢想與憂愁。不知從何時起,我們不再東張西望,我們開始清減,放棄,對沿途所遇的事物掃視而過。

      我們聽從了誰的教唆,被誰帶向了遠方?

      遠離之后回首,哪一道往日的河岸還看得清楚?

      想不時回去看看的地方并不多,但也如洪洧所言,那些舊場所大多已經(jīng)改變,或竟完全湮滅了。只是,所有隱遁的時間都會化為“此刻”的醞釀池,會布散某種屬于過往的特殊氣息,雖然難以覺察,卻不能不時時攜帶。

      5

      有過最難挨的一段時間。我能夠做的似乎唯有上路,不停地奔走。媽在伊城,豫北老家并沒有誰等著我回去,這樣的長途奔襲顯得毫無理由,我還是莫名其妙地要驅(qū)車上路,向那個方向開過去。偶爾,車到中途便停住了,有如被某種巨大的理由陡然攔阻。我開下高速,漫無目的地拐上鄉(xiāng)間公路,在蕩起的塵土中穿過一個又一個村莊。不知道究竟要開到哪里才是窮途,才愿意停下來號啕一場,然后返回?沿途的景象似是而非,與我充滿了隔閡。

      不在就是不在了,一點兒痕跡都看不到。

      這無可挽回的“不在”,是我遇到的第一件無力消化的事。我本來以為,父親的離開雖然令人悲痛,但只是人生必須接受的事件之一。不是嗎?父親從來都不是一個可以永在的角色,他會變老,會生病,會突然從你的生命場域中撤離。這完全出乎意料——最初心情近乎麻木,甚至有略微的輕松,仿佛隨著他的離開,他解脫了,我也解脫了;接著便寂若真空;然后,那種情緒才慢慢襲來。心里壅塞的是一些垂墜之物,斑駁雜陳,類若哀慟,又不純凈,仿佛哀慟留下的渣滓。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陷入了沼澤般的虛無。

      祭奠儀式太多了。祭奠先是每周一次,然后是百天,還有一兩個月就會到來的鬼節(jié),然后是周年,一周年,兩周年,三周年。那些壅塞物,好容易按捺下去,又一再被翻攪上來。擺在靈位前的供奉令人難受。供奉越豐盛,看著越讓人難受。他不需要這些了。他的肉身已經(jīng)化為泥土,什么也不需要了。我們的供奉只是給自己的安慰。他也不會再有期待。從今以后,我們即或有所成就,也只是給自己的了。成就與我們的生命背景相脫離,失去了本來的重量,變得輕浮,功利,像一樁將要在街市上發(fā)生的交易。是吧,你也知道的,這種墮落僅僅在你這里發(fā)生,卻不是你造成的……許多時候你只能端起酒杯,喝一口,再喝一口,喝到發(fā)呆。

      有時喝得不像個樣子。烈酒入喉,只是釀成了倦怠和昏迷,壅塞物并沒有清除。它高聳而且迫近,就像王屋橫亙,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崩解。我懷疑是不是因為說得太早了。我還沒有消化,就經(jīng)不得折磨,把這痛楚全部招供。這樣“說出”,等于貿(mào)然劃破了一樁密語。是否那種膚淺的絮叨破壞了內(nèi)部蘊藏的勢能,進而,需要諱言以敬才會清晰呈現(xiàn)的命運,就此改弦更張?我走在路上,沉默或者號啕,卻不能回答。

      6

      那個岔口,就在京珠高速與淇北街交叉口的高架橋東側(cè),因為不被注意,缺少維護,因而崎嶇難行。岔口向西,是筆直寬闊的柏油路;向東北,則是勉強可以錯車的鄉(xiāng)間公路。鄉(xiāng)間公路沒有名字,為了稱呼它,我名之為泉源路。

      也許沒有這個必要,但我還是不憚冗雜,要全文轉(zhuǎn)引一首衛(wèi)風(fēng):

      籊籊竹竿,以釣于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儺。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言出游,以寫我憂。

      她的出游,就是回家。我的故鄉(xiāng)曾有河流貫穿,河名“翟泉”。詩句里的“籊”,雖與“翟”字音義俱異,但我依然一廂情愿地認為它們在辭源上是有聯(lián)系的,詩中的“泉源”就是與淇水有源流關(guān)系的翟泉。每次經(jīng)過那個岔口,我便會條件反射般想起“泉源在左,淇水在右”的句子,認定這岔口必是那遠行女子的投奔地。

      奇怪的是,家鄉(xiāng)沒有人知道貫穿村莊的小河叫做翟泉河。翟泉河這個名字的來龍去脈早已失傳。這個名字也將失傳。沒有人關(guān)心一條已經(jīng)干涸了的河流。

      在淇水與泉源之間長大的女兒,十幾歲遠離故土,不是因為出嫁,而是因為求學(xué)。這遠行一如溪流入河,河流入海,不唯離源頭越來越遠,連源頭的清澈也一并喪失。若干年后,我也成了一個慣于四處奔襲、獨自游蕩的人,類如車至窮途、大哭而返的阮籍。窮途——那莫可名狀的阻斷與隔閡,“惜逝忽若浮”的況味,現(xiàn)在我也體會了。它一點兒也不詩意,沒有重量,沒有形狀,有如強大的磁場,吸住誰,誰就難以掙脫。

      我一趟一趟返回,恍若在竭力靠近一樁懸念。

      許多寫作的人,都有一個放不下的故事。他可能寫過千百個故事,但是其中的一個,總也完不成。他寫了札記寫故事,寫了短篇寫長篇,寫了正文寫補錄,挖掘,翻撿,反反復(fù)復(fù),無休無止。某個故事,發(fā)生在某時某地的故事,他總也不收手。他總想看清楚——看得見源頭,后來發(fā)生的一切才能迎刃而解。

      那個起點總是在的。它意味著這個人是誰,而不是經(jīng)過粹變或雜糅,成為誰。那也是必然要回去的地方??梢匝鹧b無視,但任何一種天然聯(lián)結(jié),都不可能被泯滅。某個時刻,在往事的鏡前,沿途所遇的問題驀然澄清,你也會的,在這面深不見底的往事的鏡前,你也會滿懷驚詫與憐憫地打量你自己。

      7

      父親去世之后,媽變得唯唯諾諾。吃飯的時候她會撿個桌角坐下,默不作聲地嚼著饅頭,對著一桌子的菜半天都不動筷子。她甚至不太敢一個人坦然地去逛街市。見了人不仗義(仗義,豫北方言,意為有憑借而坦然自若),她說。這讓她顯得可憐兮兮的。

      過度的擔(dān)憂壓垮了她。她曾以永無斷絕的憂慮和悲愁,在父親耳朵邊長吁短嘆了五十年。她先是為爹娘兄弟的飽暖擔(dān)憂,然后為兒女的前程擔(dān)憂,到了晚年,霆子——她的幺兒子——便成為她唯一的擔(dān)憂。為霆子擔(dān)憂成了她活著的全部內(nèi)容。她擔(dān)憂的事情沒完沒了:兒子的生意。兒子的好朋友和壞朋友。兒子的房子。兒子的戶口。兒子的早餐。兒子的噴嚏。兒子的兒子。兒子將來必然會有的孫子。

      她是一堵寫滿了標(biāo)語的墻。那些縱橫交錯的字行,每一句都是關(guān)于世界末日的預(yù)言。

      一個希望你全心全意投入她的悲愁之內(nèi)的母親,她的方式一點兒也不粗暴,她的方式是示弱。要安撫這樣的弱,你必須打點起足夠的耐心,陪她一起奔赴那個與你的生活南轅北轍的目的地。我難以敷衍這自虐般的悲愁。一天到晚聽她滔滔不絕地述說憂愁我會瘋掉的,我確信,只要在她身邊待久了,陷在悲苦的念力深處,誰都會覺得活著真是沒勁兒透了。雖然試著克制,總還是忍不住在她唉聲嘆氣的時候打斷她。我知道我的氣力遠不足以脫身,因而絕不陷入。

      要試圖把她從悲苦的慣性里拽出來,也是一件力不從心的事。

      悲苦的念力仿佛冥冥中自有響應(yīng)。處在她的念力深處的霆子仿佛不是被母親擔(dān)憂,而是被那種擔(dān)憂使了魔咒。她的念力像個巨大漩渦。她擔(dān)心什么,什么便會發(fā)生。幾個月前,霆子酒后把一個人打出了輕傷,對方手持法醫(yī)證明不依不饒。本來就是一場斗毆,對方挑釁,霆子接招,難說誰對誰錯。仗著輕傷鑒定敲詐勒索,差不多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的事了。這是個以一夜暴富為理想的時代,人們所受的損害和侮辱都可以化為籌碼。但是,有一個明晃晃的把柄落在對方手上,除了賠錢私了別無辦法。無非是賠點錢的事。但是這件事在霆子嘴里,就成了這樣:我都要去坐牢了,他們不管嗎?媽轉(zhuǎn)述,你們的兄弟都要去坐牢了,你們不管嗎?

      霆子不斷惹事,而且總會盡快讓她知道,他又遇到了麻煩。她立刻會發(fā)動她能發(fā)動的每一個人去解救他。她的理由便是親情。再怎么還是你們的兄弟,她說。以至于到了后來,親情成了一套令人不堪重負的說法。沒有幾個人受得了永遠背著另一個人走路。但是,身為母親的人愿意背,即使她背不動。她總是忘記她背著的人完全可以自己走路。

      8

      從十幾歲出來讀書起,霆子的人生一大半都是在伊城度過的。但是,已經(jīng)三十多歲的霆子與這個城市依然不投合。他更像個隱居山林的俠客,待人接物的方式始終有著不切實際的豪爽,但凡誰有麻煩,不問輕重,甚至也不問親疏,他總是調(diào)兵遣將、兩肋插刀的架勢。他憑著那一套江湖義氣在伊城開拓著自己的世界,卻一直不懂得如何與這個城市得體地相處。酒后的斗毆沒輕沒重,對方敵不過,喊來了警察。霆子的幫手一哄而散。醉酒的霆子沒跑。跑什么?他說,這種欺軟怕硬的孫子,本來就該打死。此前類似的事也曾發(fā)生過,一幫人惹是生非,但只要闖了禍需要有個人承當(dāng),那人準(zhǔn)是他。當(dāng)霆子身邊的追隨者越來越多的時候,他始終不曾想過其中的危險:在這個一切皆可交易的城市,一個并無強大的物質(zhì)基礎(chǔ)的人,單靠一腔義氣去維持從不低頭的江湖豪氣,是多么不自量力。每當(dāng)我開口勸他,霆子總是反問,不這樣,能怎樣?

      能怎樣,我回答不了。伊城還有多少像霆子一樣的人?他們從鄉(xiāng)村來到這個城市,兩手空空,心懷奢望。年輕的霆子們盼望一蹴而就。然而,城市遠非他們預(yù)估的樣子。順應(yīng)著生存的提醒,他們很快就把自己磨成了另一種模樣。這個城市是怎樣左一刀又一斧地矯轉(zhuǎn)著他們的方向,不堪思量。很多時候,他們別無選擇。

      十年前,受不了拘束的霆子離開單位自己經(jīng)營第一份生意的時候,才二十出頭。我只陪他在商鋪里待過一天。一天我就再也不去了。身體的疲累倒在其次,那份兒盼望顧客,或迎合顧客的低矮心情,我受不了。年紀輕輕的霆子竟然堅持下來了。第一個月,霆子賺到了三千多塊。在當(dāng)時,那已經(jīng)算是不錯的收獲了。但是緊接著,他被來自公安局的制服一開口敲詐了三千塊。制服說,霆子經(jīng)營的碟片里有色情段落。霆子不讓找人討回。理由是,這次討回,還有下次,穿制服的想對練攤的下手,一秒鐘就能找一萬個借口,不如順了他,以后倒有許多方便。憑著這種化敵為友的城府,霆子的生意雖然起起落落并不順利,一直也還過得去。起初轉(zhuǎn)手光碟,然后開酒館,再后來做建筑管材,霆子的生意越做越寬,在各種場面上的朋友也越來越多。只不過,每次回頭看他走過的路,我都會心情復(fù)雜地看到周遭的污臟怎樣一層一層地浸入,改變了他的質(zhì)地——在日漸嫻熟的敷衍下面,霆子的算計漸漸成為習(xí)慣,性子也越來越狠。

      被制服敲詐以后他又接續(xù)遇到過什么,霆子極少說起。如今,面對任何勸誡他都會反問,不這樣,能怎樣?霆子一臉鄙夷地搖頭,在這個城市說了算的是些什么東西?給幾根骨頭,什么事都替你攔,比他媽狗都下賤……你說,你們不敗壞,誰敗壞?

      我啞口無言。其實,他也一樣敗壞了。我們都在敗壞中,誰也躲不過。

      看看他的來路我的心腸也如同母親。我也格外想質(zhì)問,再怎么他也是你的兄弟,你竟然不管嗎——那本來心腸溫暖的孩子,那曾經(jīng)努力為自己掙生活的孩子,那不喜歡逆來順受的孩子,那到處惹是生非的孩子,他,以及那幫和他一樣營茍混世的孩子,不靠著彼此抱團,不靠著拳頭,又能怎么樣呢?母親的墻上,寫滿了痛惜和冤屈。

      9

      經(jīng)過許多跌宕,雖然算不上驚心動魄,但我自以為,在歲月的教唆之下,我至少已經(jīng)懂得安身立命四個字的分量了。我也開始理解人的忍耐。霆子對這樣的妥協(xié)不以為然。你總說忍耐,他問,你有安穩(wěn)的職位,不需要為生存奔命,你忍耐,可是,你又怎樣呢?

      若干年前,有個人遠行之前,留給我最后一句話:要耐煩。

      這人是知道的,幾乎沒有什么能夠強烈或長久地吸引我。從復(fù)旦畢業(yè)來到伊城的時候,這個剛剛開始擴張的城市在我眼里土得掉渣。對于一個一張白紙的孩子而言,上海的涂染力是徹骨的。我的鄉(xiāng)村成長經(jīng)驗,在初入上海的時候,在十六七歲的年紀就被全面涂覆。四年后,我穿著開司米毛線短裙,騎一輛26吋的斜梁自行車穿行在伊城的大街上,只覺得塵土四起的伊城就是個小縣城,又破敗又局促。我?guī)е⑽⒌拿镆曉谶@里駐扎下來,根本沒準(zhǔn)備在這個城市度過一生,更沒有深入并了解它的動機。

      連我自己也以為我是喜歡變動的。來到伊城以后,我跳槽再跳槽,幾番進出圍城。以一個朋友的話來歸納,這個人總也不見安生,一會兒換單位了,一會兒換人了,一會兒又換單位了,一會兒又換人了,作成精了。許多人的職場變動是沿著同一條職業(yè)方向,是秩序井然的臺階式移動。我則是另選一條路再來,每一次跳槽都是對過去的全盤擱置。這種反復(fù)的從頭來過,意味著職業(yè)方向的改弦更張,也意味著職場資歷的斷裂。我的簡歷也就如命運本身,有著觸目的不連貫:某年某月畢業(yè)于某高校。某年到某年某高校教師。某年到某年某企業(yè)掛職。某年到某年某機關(guān)單位任職。某年到某年某高校讀碩。某年至今另一單位任職,寫作……這期間,我經(jīng)歷了兩段婚姻,幾段不知深淺的戀愛。每一次心動,都說過生世不變的話,只是后來,都變了。

      因而,即使把自己弄到不得不隨時準(zhǔn)備逃逸的霆子,也有資格問我,你又怎樣呢?

      我又怎樣呢?很難說年過不惑卻依然獨自游蕩的生活與我曾經(jīng)向往的“安生”有著怎樣的距離,但是,愜意于某種形式的生活——即便那種生活在別人看來是寂寞的,危險的——這個算不算是“安生”之一種?

      10

      一位朋友在自己的詩集后記里說,突然愛上寫詩是源于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斷裂感,這感覺來自生活的不期而至,也來自常年存在的焦慮。什么樣的斷裂呢?大約這是個一言難盡的問題,于是她引用了一首短詩:

      如果沒有我

      最終它將被裹在一堆落葉里

      被清除出這個城市

      而經(jīng)過了這次疼痛

      它將活在一本詩集里

      并常常讓我

      看它飛翔的樣子

      也許,我們都是蝴蝶標(biāo)本,為了抵抗斷裂,為了某種語焉不詳?shù)挠肋h,為了虛假的“飛翔”,而不憚于被釘,不憚于交出“活著”。只是,以承受劇痛的方式被欣賞,以死而復(fù)生的虛擬被造就——這深含折磨的“留下”,果真是我們情愿的嗎?

      11

      在伊城的大部分時間皆是渾噩度過,對許多困擾習(xí)慣于撇開,不進入。唯有回到那里,在那片土地上慢慢消磨時光的時候,我才會連貫地張望來路。鄉(xiāng)村的時間仿佛是不動的,時間被無限的空間稀釋,與空間合二為一。時間的維度被淡化,沿著這條繃緊的繩索匆匆向前的一切在田野里散失,這時候,我才能夠看見來路。

      初夏時節(jié),鄉(xiāng)村的下午很長,日光會持續(xù)到晚上七八點鐘。我走得閑散,我知道時間足夠。我想到當(dāng)年讀過書的學(xué)校去看看,然后,去看看我的出生地:西屋。

      先沿著鄉(xiāng)間公路向北,走到曾經(jīng)讀書的中學(xué)。這所學(xué)校曾經(jīng)是一所頗規(guī)范的初中,叫翟泉中心校。因為在村子西頭,村民們習(xí)慣于稱它為“西學(xué)?!薄V行男|側(cè)就是歸納了翟泉河和幾條小溪的西塘——其實算是一片小小的湖泊,曾經(jīng)水波瀲滟,荻花瑟瑟。在雨季,能夠容得下方圓幾十里范圍內(nèi)的流水。建在西塘東岸的翟泉小學(xué)與這所初中隔岸相望。學(xué)校的大門已經(jīng)生銹,上面掛著一把灰色的大鎖。盡管我早已從做了多年英語教師的姐姐那里知道,西學(xué)校已經(jīng)“撤銷”了,但是從門縫里看到的校園景象還是讓我寒心不已。兩排低矮的坡頂教室已經(jīng)坍頹,瓦楞上長滿了高高低低的瓦菘和稗草,西邊的院墻塌出幾處豁口,抬腳就能越過。門上的大鎖就像一個純粹的儀式,似乎僅僅是盡著提醒的義務(wù),告訴你這里已經(jīng)不再使用了,也告訴你,這里依然是一個不應(yīng)當(dāng)隨便出入的地方。

      三十年前,這里的人們都還過著勉強溫飽的日子,但這個鄉(xiāng)鎮(zhèn)的每個村都有小學(xué),每個大行政村都有作為中心校的初中,全鎮(zhèn)有一所頗具規(guī)模的高中。大多數(shù)孩子,包括在鄉(xiāng)村不受重視的女孩子,一般都會讀到初中。可是如今,由于學(xué)生零落不足,也由于支出捉襟見肘,全鎮(zhèn)的初中撤并得只剩下兩所。在這個大多數(shù)人家住進了小樓的村莊里,孩子們習(xí)慣于讀完小學(xué)就閑散在家,或是跟著大人出去打工。

      小時候常走的小路,應(yīng)該在學(xué)校大門口東側(cè)五十米下坡,沿著西塘的河灘走一個褶皺頗多的不規(guī)則弧形,然后過一處小石板橋,再向南上坡。上坡東行,第三處院子就是我家了。

      西塘滴水俱無,塘底種滿了麥子,已經(jīng)難以想象撐篙行船、蘆荻環(huán)島的景象了。西南方延伸過來的旱溝就是翟泉河的遺跡。河底經(jīng)過平整,種滿了麥子。麥子在大風(fēng)吹拂下漣漪陣陣,依稀還是碧波蕩漾的模樣。我沿著這條滾涌著青色麥浪的溪流向東走。麥穗拂過我的指尖,有窸窸窣窣的刺癢。應(yīng)季呈現(xiàn)的景象一如既往,而我要尋找的老院子不見了,西屋也不見了。

      12

      老院子被一條貫通南北的大街截斷。

      我在那一帶徘徊,直到看見那一小片楊樹的時候才確定,那就是西屋的舊址。楊樹是父親親手栽下的。父親栽了五棵樹,沿著老屋的宅基線,后面一溜三棵,前面兩處屋角各一棵。我原以為他是栽給五個兒女的。后來才知道,那不過是他立下的界標(biāo)。

      老院子是曾祖父母留下的,是北方最普通尋常的四合院,四四方方,門開東南。堂屋五間瓦房,東西各三間廂房。曾祖父母生養(yǎng)了四個兒子,他們?nèi)ナ篮?,堂屋分給三爺和四爺,我的祖父是長子,分了東屋,二爺分了西屋。后來,二爺帶著兒子外出逃荒,不小心把孩子丟了。二爺痛愧之下離家尋子,一去不回。二奶奶遠嫁異鄉(xiāng),沒幾年就亡故了。西屋空了好多年。父母結(jié)婚以后借住西屋。我就是在西屋出生的。這屋子前面原來有棵棗樹,后來因為修路,棗樹被刨掉了。父親說,二爺父子失落以后,二奶奶天天沿著這棵樹爬到西屋房頂上痛哭。每到過年,父親都會叮囑我們,別忘了給西屋貼上一副紅對子。屋子塌了,他便栽了樹,囑咐把對子貼到樹上。直到臨終,父親還在惦記這早已坍塌的屋子。那產(chǎn)業(yè)是人家的,他說,好好給人留著。

      如今,街道橫平豎直,早已沒有我記憶里的彎轉(zhuǎn)和坡道了。幾乎所有的住宅都經(jīng)過了翻新,家家戶戶高門大院,簇新的樓房。父親親手栽下的楊樹被大街和四周的樓房包圍,顯得孤苦伶仃。人們似乎過得舒服了許多。以后呢,以后人們憑什么把舒服日子持續(xù)下去?我不知道。

      過不了多久,這片華北平原上最肥沃的田野也將消失。作為省級規(guī)劃目標(biāo)的“城鎮(zhèn)化建設(shè)”波及到了我的故鄉(xiāng)。我難以估計這個規(guī)劃將會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加減些什么。可以確定的是,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將失去他們的耕地,宅基地,甚至失去他們的墳地,每人獲得四十平方米的住所,也許在二樓,也許在七樓,都在水泥匣子里;死后被火化,裝進一個更小的匣子。故鄉(xiāng)將和父親一樣“不在”。我們的根脈正被毫無商量地斫斷。我們將只能在虛構(gòu)里回家。

      13

      也許是對我手里的相機好奇,我走在麥田邊的時候,一群背著書包的孩子跟了上來,先是三個,然后是四五個,然后是八九個。孩子們并不老老實實地跟著,時而翻著跟斗,時而爬上樹,時而做著武打動作,歡呼雀躍。鄉(xiāng)村的孩子還是更像孩子,淘氣貪玩,不問將來。他們跟著我在麥田邊上走,在楊樹林里走,最后跟著我來到水渠上。這道長長的水渠高出地面兩米,東端連接著百米深井,是幾十年前修建的。如今,我所能看見的唯一原樣沒動的物件,就是這條水渠了。它的東端就在翟村通向河頭的翟泉河邊。渠水到這里彎轉(zhuǎn)向南,一直延伸到百畝麥田的盡頭。我在水渠邊坐下。孩子們在我邊上玩水嬉鬧。

      姑姑,你是不是科學(xué)家?

      不是。

      那你是什么家?

      這可把我問住了。我什么家也不是,若一定要用什么家來描述我自己,那,我大約只能算是輸家。這個孩子眼巴巴地看著我,似乎我這周武鄭王的家伙必然會是“什么家”。孩子的詞典里還沒有“輸家”這個詞,即或有,我也憚于說出——盡管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人生中必然含有的艱險,但我不喜歡當(dāng)著孩子夸張失敗。我說,有人說我是個作家。

      作家是不是科學(xué)家?

      不是。

      比科學(xué)家大嗎?

      唔……這個不知道。

      我們教室里寫了,長大要當(dāng)科學(xué)家。

      你想當(dāng)科學(xué)家?

      我想當(dāng)運動員。我跑得可快了,我賽跑得過全校第四名。

      哦?那你跑得很快啊。

      前三名有獎狀,第四名沒獎狀。

      不要緊,你可以給自己畫一張獎狀。

      能不能掛到墻上?

      當(dāng)然,要掛到墻上。

      我要是能當(dāng)運動員就好了。

      那孩子牙齒咬著下唇靦腆地笑。他看起來很開心,但還是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后,仿佛是要證明自己的速度,他突然站起身,在水渠邊的楊樹林里跑起來。他跑得果然飛快,而且閃躲靈活,像一只在林間穿梭的小鹿。不知道他會不會給自己畫一張獎狀。鄉(xiāng)村學(xué)校能維持文化課已經(jīng)很勉強,這些孩子沒有機會參加體考或者藝考。對于鄉(xiāng)村孩子來說,當(dāng)運動員差不多純屬空想。

      14

      在和玉表姐聊天之前,我不曾想到一個把日子過得興興頭頭的人會這樣說話。我以前從來沒有跟她深聊過,她精明強干,活得氣派周全,不是我喜歡對談的類型。而且,在我的臆測里,這緩慢的鄉(xiāng)村時光是宜人的,一個自始至終在這里生活的人,比起我這樣的遠游者,要安生。

      年過不惑的玉表姐神色萎靡,顯得蒼老過度。我至今記得她十七八歲的樣子,白凈高挑,眉目清秀,有一種格外肅靜的氣質(zhì)。如今兒女大了,玉表姐得空便做起服裝生意,把家里的幾間破屋轉(zhuǎn)眼翻蓋成了三層樓房。提起她持家的本事,街坊鄰居無不夸贊。

      但是玉表姐說,活得不值啊,唉,不值啊。

      她說一閑下來就不知道日子怎么過了,心里空得很。她說,年輕的時候不懂,覺得那些出家人都是神經(jīng)病,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去當(dāng)苦行僧,現(xiàn)在呢,一天到晚想著出家去修行。我問她是不是因為女兒出嫁了,舍不得。她說不是,她是覺得可惜。她說她自己拼著吃苦受累,就是想讓他們好好念書,長大了有點兒見識,別像她一樣活得像糊涂蟲,可是現(xiàn)在,一個早早談起戀愛,一事無成就嫁了人;另一個,剛上完初中就死活不想上學(xué)了。玉表姐抹一下眼角說,到底還是落了俗套。她長嘆,有時候趕集出攤回來,晚上坐在那里數(shù)錢,數(shù)得心里那個空啊,覺得這錢掙的,真叫沒意思……這么些年掙命,錢有了,樓蓋了,可兩個孩子,都荒了。

      這重錘擊鼓的家常話,說得令人驚心。孩子荒了,并不是她哪一點做得不夠,而是,整個鄉(xiāng)村都在這樣的荒廢里延擱著,她的孩子,自是難以幸免。但我還是勸她,要說服兒子繼續(xù)上學(xué)。玉表姐長嘆,沒學(xué)可上啊,現(xiàn)在鄉(xiāng)級高中一所都沒了,縣一中又是查分收學(xué)生,缺一分交一萬,排隊都排不上。這一茬小孩沒幾個正經(jīng)學(xué)的,學(xué)校不管,老師不問,家里大人惦記著掙錢,都出去打工了,把小孩往家里一扔,愛學(xué)不學(xué)。沒出路,小孩就往下坡路上混,不是成天窩在電腦前頭玩游戲,就是吆五喝六吃喝打麻將,勉強上了學(xué),也還是胡混?;牧?,都荒了。

      已經(jīng)是月上中天,院子里又安靜又清涼。我沉浸在她的絕望里,那種在心頭出現(xiàn)過許多次的悲哀正在卷土重來。人們的收獲各不相同。但許多孜孜不倦的辛苦,不過是致力于改造生命的外殼。那個殼,恰是容易破的。如果說,生命的重復(fù)與墜落已經(jīng)是不堪忍受的事,那么,誰又能夠忍受這種重復(fù)與墜落在下一代那里變本加厲?這些生在鄉(xiāng)村并將在鄉(xiāng)村長大的孩子,他們讀著一年級的時候、讀著五年級的時候,心里或許都有過向往,只是,成長環(huán)境中可汲取的精神給養(yǎng)幾近枯竭,兒時的向往,在成年之前就會灰飛煙滅。而孩子身邊的大人,幾乎沒有能力覺察這屬于人生的大悲哀。天真爛漫的孩子一直在改變,直到他們變得沉默,抵觸,躁狂,變得對世界充滿了恨意,許多做父母的也不明白,孩子究竟是怎么了。玉表姐,這個希望孩子跟自己活得有所不同的母親,她覺察了。但這樣的人正在絕望。

      15

      我難以設(shè)想他們還可以指望什么,是即將到來的、要把他們改頭換面的“城鎮(zhèn)化”,還是像我這樣置身事外才會暗暗懷想的舊生活?生活方式的變化有如釀酒,需要緩慢的醞釀與調(diào)配,不可能匆忙勾兌,一蹴而就。

      面對故鄉(xiāng),我在局外。這片土地的生活趨向與我的盼望無關(guān)。我沒有資格因為自己留戀青銅和木杈,就希望別人刀耕火種。我的懷戀只是生命之初的天真里漏下的碎屑,是人當(dāng)年少、無憂無慮的輕快,是辛苦承擔(dān)的鄉(xiāng)村生活邊緣的裝飾,是我一個人的永不再來,與眼前的鄉(xiāng)村,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關(guān)聯(lián)。我的鄉(xiāng)村終會消失,正如一切緩慢的事物終將被取代。

      所有的提問者,參觀者,“規(guī)劃者”,皆在局外。誰也沒有資格勸誡別人的生活,沒有資格希望別人移動,或者不移動。沒有資格因為自己喜歡飛翔,就把別人活著穿在鋼針上,放在紙張的夾縫里,化為標(biāo)本。

      16

      人們總是想逃。懷鄉(xiāng)或隱居,只是我們逃遁的方式之一。

      隱居瓦爾登湖的梭羅說,家具越多,越不自由。只是,丟掉家具,從命運賦予的外殼里脫身而出,就行了嗎?如果行,出逃的人們?yōu)槭裁匆厝??逃離,還是有所待。有所待,總難免負累。

      最近,我認識的一位長者,聲稱自己再也不寫了,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因為她五十五歲了。在五十五歲到來的時候,大多數(shù)女人會被宣布“退休”。雖然沒有“被退休”的時候她也不曾做過多少有力的事,可是現(xiàn)在,被這個一刀兩斷的儀式驚醒,她一下子意識到,她已經(jīng)是個“宣布作廢”的人了。她突然垮了。她似乎剛剛發(fā)現(xiàn)隱藏在生命之中的無意義。我不知道自己將來是否也會發(fā)生類似的坍塌。我曾以為,寫作也是逃遁的曲徑之一,是從命運中險死還生的辦法;對于人生的顛簸與虛無,寫作者——可以深入靈魂內(nèi)部的人,是有力量克服,或至少有能力理解的。但發(fā)生在此類人身上的坍塌仿佛是一個證明,它確鑿地顯示著人的精神世界的不可思議,令一種危險顯影——即或有寫作,我們依然可能在膚淺的刻度上活著,依賴的只是不牢靠的事物。

      可怕的也許并不是失去目標(biāo),而是失去來路。就像寓言中的遠行人。遠行人去過許多遠方,去過很遠的遠方,有一天當(dāng)他返回,當(dāng)他在一個星夜趕到家門前,推門之后,他看到的不是離開時的巢穴,而是一片荒原。這時候他才明白,原來每一種斬斷,都是有代價的——你關(guān)上門離開,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而你自以為早已逃脫的舊時光,必會頻頻以記憶的方式來提醒你,那印記就在你的骨頭上,在你的血液里,你逃不脫。誰也逃不脫。我們都是被不斷斧鑿的石頭,并非我們要變節(jié),而是,當(dāng)命運的重錘擊打下來,我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質(zhì)地根本禁不住?;蛟S,并沒有人情愿逃脫——從起點開始就被不斷灌注的某種生命勢能,雖然可能與生命自身的渴望格格不入,雖然總是導(dǎo)致痛苦,但由于根深蒂固,最終,痛苦也就成為一種救贖般的痛苦。

      我早已陷落到某種不可救藥的情緒之中了。

      這情緒猶如四方連續(xù)的花紋,平鋪,無窮無盡,也大致等于沒有。

      我希望是那個沉默不語的流亡者,塔可夫斯基的流亡者,我希望哪怕有一個瞬間,經(jīng)過他的世界。滿懷鄉(xiāng)愁的流亡者在目睹過一個癡人的犧牲之后,懷著拯救世界的隱秘愿望,手捧蠟燭,一遍遍穿越圣凱瑟琳溫泉。風(fēng)在吹,手中的蠟燭總是在途中熄滅。他返回,再返回。他不斷返回,因而出發(fā)過許多次。他回到起點,點燃蠟燭,重復(fù)著穿越溫泉浴池的跋涉。流亡者的身影在幾近干涸的溫泉浴池中緩慢移動,背景是青苔遍布的浴池邊壁,風(fēng)過浴池時若有若無的呼嘯,偶爾傳來的滴水聲,他的呼吸聲——如履薄冰。

      那不厭其煩的反復(fù)有如表達本身或毫無指望的懷鄉(xiāng)。每當(dāng)沉湎于那個冗長無比的長鏡頭,我的想象便會確鑿無疑地展開,在我們的身體與意識之外,還有某種分岔開去的過程,為另一種意志所驅(qū)動的“經(jīng)過”。也許,盼望正是在如履薄冰的“經(jīng)過”中建立的,我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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