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桂
位于湖南省醴陵市的李立三故居原為湖南省級文物保護單位,2013年5月提升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是否意味著,李立三同陳獨秀、瞿秋白這些犯過路線錯誤的領(lǐng)導人一樣,也要恢復更客觀、公正的認識與評價?
幾十年來我們所接受的大多為李立三的負面信息,而在故居,筆者卻第一次看到了、感受到了這位革命家的另一面。當年從這里走出去闖蕩天下的李立三,曾是與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等人齊名的中共第一代領(lǐng)導人物;他叱咤風云,既立大功,又犯大錯;他是中國工人運動的先驅(qū),安源路礦罷工的領(lǐng)導者,五卅運動的總指揮;他一生波瀾壯闊,宦海浮沉,傷痕累累,是一位充滿傳奇和悲劇色彩的革命領(lǐng)袖。
因“立三路線”被解除政治局委員職務(wù)
中共早期的兩大革命運動,一是工人運動,有時表現(xiàn)為城市暴動;一是農(nóng)民運動,有時表現(xiàn)為農(nóng)民暴動。兩大運動的領(lǐng)導人,一位是李立三,一位是毛澤東。
在共產(chǎn)國際的詞典里,工人運動更具正統(tǒng)性,所以李立三也曾有點兒看不起毛澤東的農(nóng)民運動與農(nóng)村根據(jù)地。他認為:“鄉(xiāng)村是統(tǒng)治階級的四肢,城市才是他們的頭腦與心腹,單只斬斷他的四肢,而沒斬斷他的頭腦,炸裂他的心腹,還不能置他們的最后的死命。這一斬斷統(tǒng)治階級的頭腦、炸裂他的心腹的殘酷斗爭主要靠工人階級的激烈斗爭——城市暴動。”
1930年中原大戰(zhàn)爆發(fā),這是國民黨新軍閥之間的一場混戰(zhàn),一方面削弱了軍閥自身的力量,另一方面也為革命力量的發(fā)展提供了機遇,使工農(nóng)紅軍及其農(nóng)村根據(jù)地漸漸得以恢復與壯大。正是在這種有利的革命形勢下,加之共產(chǎn)國際一系列“反右傾”的指示,使得李立三對中國革命的前景產(chǎn)生了十分樂觀、狂熱但又虛幻的估量:預計在武漢、南京暴動勝利后,蔣介石被迫遷都北京,而蘇維埃中央政府在武漢成立,形成武漢與北京兩個政權(quán)南北對峙的局面。與此同時,在北方進行冀魯豫暴動,推翻北京政權(quán);在東北舉行哈爾濱、大連起義;在南方進行廣州、香港暴動,引起帝國主義與蘇聯(lián)的戰(zhàn)爭,一舉實現(xiàn)世界革命。
就在李立三沉湎于集中紅軍“會師武漢,飲馬長江”之時,中原大戰(zhàn)行將結(jié)束,蔣介石揮師南下,由此開始了對城市暴動的血腥鎮(zhèn)壓、對工農(nóng)蘇區(qū)曠日持久的“圍剿”。
周恩來于1930年8月從莫斯科回到上海,主持召開六屆三中全會,迅速糾正和終止了李立三的左傾運動。從6月至9月短短3個月的城市暴動,使革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周恩來在會上說:“中央在這一時期中,政治局是集體指導的,負責問題是整個的。當然立三同志負責要多一些。”批評了李立三在工作布置上部分地犯了左傾冒險主義傾向的錯誤,當時周恩來的批評用詞是寬容謹慎的。
李立三在會上勇敢承擔責任,并就中國革命與世界革命、革命形勢的估量、黨的總路線等九個方面進行檢討。他總結(jié)道:“當時我很幼稚,巴不得革命早日成功,下達了許多錯誤指示,給革命帶來了嚴重的損失。想起這些犧牲的同志,想起給黨造成的不可補救的損失,我簡直不能用語言來表達自己對犯錯誤的痛恨。我只能表示一點:我要用我畢生的精力努力向黨、向人民贖罪補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生死絕戀:李莎與李立三的婚姻》,中共黨史出版社2008年版)李立三沒有推責,而他當時只是政治局委員、秘書長兼宣傳部部長,總書記是向忠發(fā);也沒有諉過,盡管共產(chǎn)國際前后四次來信要“反右傾”。
李立三因“立三路線”被解除政治局委員職務(wù),并于1930年10月被共產(chǎn)國際強令調(diào)往莫斯科,一去就是15年。其中有兩年時間是在“世界無產(chǎn)階級紅色堡壘”的監(jiān)獄中度過的。
自我“總清算”
1946年,李立三終于從蘇聯(lián)回到東北,化名李敏然。一些單位請他去講黨史,他就選擇介紹“立三路線”的錯誤,并分析形成的原因和領(lǐng)導者個人的責任。講完后場上一片贊揚聲。但也有人聽后疑惑不解:“您怎么會知道犯錯誤的人心里想什么?”李敏然的回答令全場大吃一驚:“我就是李立三?!倍虝旱某良藕?,會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許多人多年后還回憶說,聽了那次課,才知道什么是老革命家的坦蕩胸懷和自我批評精神。
1955年夏天,一位老同志去看望李立三,問他最近在忙什么,他說:“工作照樣忙,但是我要對過去來一個總清算?!边@個“總清算”,就是準備在黨的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發(fā)言。盡管在過去的歲月中,無論在共產(chǎn)國際還是回國后的不同場合,他已數(shù)次反復作了深刻檢討,但為了教育全黨,李立三還是不惜讓自己再當一次“反面教員”。他認真準備了一個長篇發(fā)言稿,呈送毛澤東。毛澤東閱完后很滿意,8月30日在發(fā)言稿上批示:“退李立三同志:看了一遍,覺得可用,只做了一些文字的修改,請加酌定?!?/p>
1956年9月15日,中共八大在北京召開。李立三于9月23日在大會上發(fā)言。他一上來就開宗明義,自己點自己的“名”:“大家知道,我是第二次‘左傾機會主義路線——立三路線錯誤的負責人,并且是第一次‘左傾機會主義路線的積極參加者……”李立三的這個發(fā)言,對自己的思想作了誠懇坦率的解剖,表現(xiàn)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認真的自我批評精神。他的發(fā)言贏得全體代表的贊賞,據(jù)說郭沫若感動得流下了熱淚。
就在大會閉幕不久后的1957年2月27日,毛澤東在最高國務(wù)會議上作《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的報告時,把李立三與陳獨秀、張國燾、王明、高崗、饒漱石等人相提并論,當作知識分子中也出“壞人”的典型。李立三參加了這次會議,親自聆聽了毛澤東在會上對他的批判。他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平,回到家里給毛澤東寫了一封長信,其中提到:
老實說,對于這一點,我是有些想不通的。
李立三路線當然是很壞的,任何時候都可以把它當作壞的榜樣來教育黨員的。但是,李立三作為一個黨員來說,是不是因為犯過路線錯誤,就永遠是一個壞黨員,只能當作壞的榜樣“教員”呢?
我當然不能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認識了錯誤,完全改正了錯誤,但的確是想努力改正錯誤的。希望將來“蓋棺論定”的時候,能夠博得黨的一句好評:“李立三雖然犯過嚴重錯誤,還算是一個能夠真正改正錯誤的、忠實的黨員?!币虼?,當聽到你在講話中,把我也當作壞的榜樣的時候,是感覺有些委屈的。我在萬分高興之中感到有一點不愉快的原因,就在這里。endprint
后來,毛澤東接受了李立三的意見,1957年6月19日(《人民日報》發(fā)表報告全文時,刪去了李立三的名字。
被淹沒的兩大功勞
功勞簿上往往是“一俊遮百丑”,反過來,也往往是“一丑蓋百功”。李立三就是如此,起碼他有兩大歷史功勞:安源大罷工的主要領(lǐng)導人與南昌起義的發(fā)起者之一,可這些因為三個月的“立三路線”而被淹沒了。
1921年末,李立三受陳獨秀派遣,回湖南協(xié)助毛澤東開展工作?!岸赐ビ袣w客”,毛澤東起身出迎;“瀟湘逢故人”,李立三隨即應(yīng)對,兩人相視大笑。在愉快的氛圍中,他們暢談了幾年來各自的經(jīng)歷。毛澤東說,湘區(qū)黨組織認真貫徹中共一大決議,集中力量開展工人運動,又特別談到了安源路礦工人的情況,建議李立三到那里去組織領(lǐng)導工人運動。1921年12月下旬,毛澤東與李立三從長沙乘火車到安源實地考察。安源距醴陵近在咫尺,離家去國兩年多、遠渡重洋歸來的李立三,路過家門卻無暇回去看看,而是直奔安源。
大半年后,剛從莫斯科學習回國的劉少奇,奉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和中共湘區(qū)委員會派遣,于次年9月11日抵達安源,協(xié)助李立三工作。第二天晚上,李立三主持召開黨支部會議,與剛到達的劉少奇一起研究了罷工的具體計劃,決定成立罷工委員會,由李立三擔任總指揮,全面指導罷工斗爭。
中共早期領(lǐng)導的工人運動,如“二七大罷工”、五卅運動等都先后失敗了,只有1922年安源路礦大罷工是唯一成功的先例。正如劉少奇所說:“這次大罷工,秩序極好,組織極嚴,工友能服從命令,俱樂部只花費120余元,未傷一人,未敗一事,而得到完全勝利,實實在在是幼稚的中國勞工運動中絕無僅有的事?!卑苍戳T工的成果之一,是培養(yǎng)了一批產(chǎn)業(yè)工人黨員。1924年中共黨員的總數(shù)是900人,其中安源路礦的黨員就達300人,占全黨人數(shù)的1/3,這是李立三對黨的一個難得的貢獻。然而由于歷史的原因,這段史實卻長期未能得到實事求是的反映。
這里有一則李立三“兩次被追悼”的故事,可見罷工運動中的險情萬分:當時,面對工人的大罷工,路礦當局恐慌萬狀,一面派代表與俱樂部接洽,一面采取種種陰謀進行破壞。一天,李立三偕夫人李一純秘密回醴陵,在老關(guān)車站遇見一個在車站工作的同學。這位同學熱情招呼李立三夫婦到他家里去吃飯。席間,那位同學給手下人使個眼色,手下立即溜進辦公室給株洲打電話,要株洲火車站馬上派機車來,把工運“魁首”李立三劫往長沙。事也湊巧,那人打電話時被一工友聽到,工友立即給開往安源的火車司機報了口信。酒畢,李立三夫婦起身告辭,可主人一再想法挽留。這時開往株洲的機車,鳴叫著開了出來,正在這緊要關(guān)頭,只見大群工人舉著洋鎬蜂擁而來,吶喊著包圍了車站,把李立三夫婦搶走了——敵人的陰謀最終破產(chǎn)。
路礦當局為瓦解工人意志,又施一計:他們買通當時的官方報紙登了一則消息,說李立三為罷工事到長沙,被湖南督軍趙恒惕所擒,腰斬于長沙小吳門外。消息不脛而走,甚至遠傳到尚在法國學習的趙世炎、周恩來、王若飛等人耳中,他們信以為真。于是,旅歐黨團員和勤工儉學的學生集合在巴黎郊外的華僑協(xié)社,專門為李立三舉行追悼會。后來安源罷工勝利的消息傳到法國后,大家才知道李立三依然活著。
“五卅慘案”發(fā)生后,美、英、日、法、意等國如臨大敵,將軍艦開到上海,一批陸戰(zhàn)隊員登岸,在各租界用沙袋筑起堡壘,對工人學生繼續(xù)進行鎮(zhèn)壓。槍彈激起了上海的民憤,中共中央再次召開緊急會議,決定組織行動委員會,建立各階級反帝統(tǒng)一戰(zhàn)線,發(fā)動全上海罷市、罷工、罷課。為加強對日益高漲的工人運動的領(lǐng)導,統(tǒng)一上海各工會組織,中央決定成立上海總工會,公推李立三為委員長,劉少奇為總務(wù)科主任。上海總工會的成立,標志著上海工人運動的分散狀態(tài)開始轉(zhuǎn)向集體的有組織活動,也再次把李立三推向了生死斗爭的第一線。
當時統(tǒng)治上海的奉系軍閥邢士廉發(fā)出封閉上??偣拿睿⑼ㄝ嫼退巡独盍⑷?。9月21日,李立三在工人的掩護下,化裝登上去武漢的外國輪船。到達武漢后,哪知武漢統(tǒng)治者、直系軍閥吳佩孚得到了消息,便雇傭了據(jù)說會“飛檐走壁”的江湖刺客企圖刺殺李立三。刺客跟蹤李,卻見他日夜都跟一些窮苦勞工在一起,認定這是個好人,為李的行為所感動,便將吳佩孚要行刺他的陰謀相告,使李立三得以迅速轉(zhuǎn)移。刺客也很精明,為騙過吳佩孚,就編了一個李立三已被刺死的謊言。吳佩孚信以為真,次日就在報紙上公布了這一消息。工人們聽說李立三遇害,無不悲痛,紛紛舉行追悼會——于是,李立三第二次被“追悼”。南昌起義的重要領(lǐng)導人
長期以來,一些有關(guān)現(xiàn)代革命史的書籍、展覽在介紹南昌起義時,只有周恩來、朱德、賀龍、葉挺等人,很少或根本沒有提過李立三;一般黨史讀物在談到南昌起義領(lǐng)導人時,也從不提及李立三。其實,李立三不僅是南昌起義的重要領(lǐng)導人,而且是最早發(fā)現(xiàn)機遇并提出起義的人之一。
汪精衛(wèi)在武漢叛變革命后,武漢的革命力量轉(zhuǎn)移到了上海。1927年7月19日,李立三和鄧中夏抵達九江,譚平山也到了九江。當晚,在九江的一幢兩層樓房里,李立三主持召開了一個重要會議。他們發(fā)現(xiàn)賀龍的二十軍和葉挺所在的十一軍都在九江、南昌附近,意識到這是十分難得的機遇。三人商議,在軍事上趕快集中南昌,在此聯(lián)合賀龍的二十軍舉行暴動,解決三、六、九軍在南昌的武裝。第二天,他們即上廬山與在此地休息的瞿秋白商議。瞿聽完李立三、鄧中夏的分析后,情緒激昂地說:“我們早就該這樣干了,我們已被壓抑得太久了,也許這次暴動會給我們黨帶來新希望。”7月23日和24日,李立三、鄧中夏、譚平山、惲代英又在九江開會,具體研究了南昌暴動的計劃、政綱、宣言,并急電中央征求意見。
25日,武漢臨時中央召開常委會,贊成李立三等人的報告,通過了瞿秋白由九江帶回去的提案。李維漢在《回憶與研究》中,對舉行南昌起義建議的提出有明確的記敘。他寫道:
汪精衛(wèi)公開叛變后,五人常委派了李立三、鄧中夏、譚平山、惲代英等一部分中央負責干部前往九江,準備組織黨在北伐軍中的部分力量,重返廣東,繼續(xù)革命,反對新老軍閥。旋因軍事形勢變化,敵情緊急,李立三同志等一致向中央建議,在南昌舉行起義。并征得當時在廬山休息的瞿秋白同志的同意。政治局常委同意他們的建議,并派周恩來同志前往南昌擔任前敵委員會書記,委員有李立三、惲代英、彭湃等人,遂于八月一日勝利地舉行了有重大歷史意義的南昌起義。
真正的追悼會
1967年6月15日,在“中央文革小組”的支持下,成立了一個由各地58個造反組織參加的“批斗李立三反革命集團聯(lián)絡(luò)站”。聯(lián)絡(luò)站發(fā)表公告稱:“竊取華北局書記處書記職務(wù)的李立三,是一個老牌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托洛茨基分子、里通外國分子。四十年來,他一貫地、猖狂地反對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積極為黨內(nèi)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劉少奇篡黨、篡政、篡軍活動效勞。他勾結(jié)一小撮牛鬼蛇神,進行一系列里通外國的反革命罪惡勾當……”
根據(jù)這些無中生有的”“罪狀”,揪斗李立三的浪潮鋪天蓋地而來。僅在一個月內(nèi),大型批斗會就達14次之多。為此,李立三先后五次給黨中央和毛主席寫信呼救,但得不到任何答復。
1967年6月22日,是李立三一家最不幸的一天。這一天,一群造反派對李立三進行審訊,并告知下午舉行批斗會。下午3點,批斗會現(xiàn)場早就擠滿了人,但就是不見批斗對象。一個星期后,造反派在華北局機關(guān)干部大會上宣布:李立三畏罪自殺,自絕于黨!也就在李立三被迫害致死的同一天,由陳伯達簽署逮捕證,他的夫人李莎被捕;同時被捕的還有他的兩個女兒——李英男、李雅男。她們一同被關(guān)進秦城監(jiān)獄,但是母女、姊妹之間相互隔離,雖近在咫尺,卻彼此不知下落。
1980年3月20日,在北京中山公園中山紀念堂,中共中央為李立三舉行了700多人參加的追悼會。鄧小平、胡耀邦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到會,彭真主持會議,王震致悼詞。悼詞充分肯定了李立三一生的功績:“李立三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戰(zhàn)斗的一生,他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yè)和偉大的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貢獻了自己的畢生經(jīng)歷。現(xiàn)在,黨中央決定為李立三同志平反昭雪,恢復名譽。林彪、‘四人幫一伙強加給李立三同志的一切誣陷不實之詞,都通通推倒?!?/p>
這個姍姍來遲的追悼會,是在李立三謝世十三年后舉行的,也是李立三傳奇一生中為他舉行的第四次追悼會,當然也是一次真正的追悼會。雖然如此,同前幾次“追悼會”一樣,也是既沒有遺體,也沒有骨灰,因為他的骨灰早在十幾年前就被人隨便處理了。經(jīng)多方尋找未果。黨旗覆蓋下的骨灰盒,只放了李立三生前用過的一副眼鏡,一枚印章
(摘自《同舟共進》2014年第8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