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1
我想,我要是牛皮就好了。
我甚至咬著牙巴骨狠狠地想,是牛皮,就沒人敢欺負我了。朱山也不敢踢我,甚至罵我說,日你媽,我的豆腐你也敢吃。我要是牛皮,我就不怕,我會摸著下巴咂著嘴唇說,老子吃了,咋了,你他娘的想咋了?
可是,我不是牛皮,我是毛蛋。
我是毛蛋,所以就被朱山揍了,被朱山一腳踢在雙腿間,說,狗日的,讓你騷情,讓你吃我老婆的豆腐,我騸了你狗日的。
朱山老婆艷子在旁邊哭。嗚嗚地說,他摸我的腿,他還……他還……
我在朱山那一腳下,雖然夾著雙腿,護住了命根子,可仍接連后退幾步,馬步?jīng)]站穩(wěn),“咚”地一聲倒在地上,腦子嗡嗡的,像一群蒼蠅一樣亂叫著。我慢慢爬起來,揉了一下后腦勺,感覺后腦勺上突起了一個包,肉乎乎的。我分辨說,我是給你按摩哩。
艷子淚顆子仍滾豆一樣,嗚嗚,按摩嘛,還按摩到人家的腿根兒上去了。
朱山本來已經(jīng)熄滅下去的鬼火,又騰騰地亂竄起來,撲過來甩手又給了我兩個耳刮子,說,丟那媽,滾蛋!然后嘴一歪,讓王建扯起我,從三樓扯下去,如同扯一條死狗一樣,或者說更像扯著一條裝滿洋芋的麻袋,砰砰乓乓,一直把我拖到大廳。到了大門,提起我的衣領(lǐng),“咚”的一腳飛來。我的尻蛋子上重重挨了一下,扎不住樁子,跌跌撞撞向門外沖去,以至于滑行了十幾步,一個嘴啃泥,噗通一聲趴在地上。
我搖搖腦袋,感到嘴里銜著一樣?xùn)|西,“呸”地一聲吐出,是血水,里面還夾雜著一截斷牙。
朱山指著我說,丟那媽,吃我老婆的豆腐,見一次打一次。
王建在旁邊跟著,也狗一樣應(yīng)和道,見一次打一次。
我想站起來,可爬起來,又疲沓沓地軟了下去。我睜著死魚一樣的眼睛,無奈地想,我要是牛皮就好了,就在朱山老婆艷子肥肥的屁股上摸一把,說,狗日的,好肥啊。那時,我看朱山狗日能咋的,能啃我的蛋。
流浪的日子里,我一直佩服著牛皮,佩服得要死。
我想,我要是牛皮,朱山就不會像趕一個麻風(fēng)病人一樣趕走我,王建也不會噼里啪啦地打我的耳光,更不會在我瘦得沒有二兩肉的尻蛋子上踹一腳,踢中了尾巴骨,死痛死痛的。在這個城市,我更不會像一只狗,被人趕得無處可走。甚至有一次,我要了半只雞,竟然讓另一個叫化子王黑子搶去了。他搶去了我辛辛苦苦要來的半只雞,一邊使勁用牙撕著吃,一邊還很霸氣地含混不清地說,這是老子的地盤,要了東西,以后得分給老子一半。
我氣得白著眼睛說,你的地盤,你叫得答應(yīng)啊?
他呸地一聲,也不知是吐嘴里的雞骨頭還是吐站在面前的我??傊粔K小小的雞骨頭飛來,還帶著一絲肉,緊緊貼在我的鼻尖上,帶著一種饞人的香味,沿著我的鼻孔漫延進去,貼心貼肺地熨帖。在我還沒充分享受完那種香味時,我瘦瘦的尻蛋子上,舊痛又添新傷,狠狠挨了一腳。王黑子罵道,狗日的,叫你犟嘴。
我氣壞了,戀戀不舍地嗅了一下鼻子上的香味,指著他道,你等著,有一天我混成牛皮那樣了,你小子死定了。
王黑子愣了一下,接著就笑了,紫黑色的嘴唇極度夸張地開合著,里面包裹著的細碎的雞肉,漫天花雨般噴灑出來,啊哈哈哈,笑死人了,就你那球樣子,也不撒泡尿照照,還想混成牛皮的樣子。說著,他左右望望,好像很擔心讓牛皮聽到了似的,讓我見了,很是解氣。他說,你狗東西混成牛皮的話,我王黑子還不混成康熙,三宮六院的娘們兒摟著抱著。說完,“咕咚”一聲,也不知是吞口水,還是吞雞肉??傊掏?,他丟下我轉(zhuǎn)身走了。
那一刻我很沮喪,退一步?jīng)Q定,就是混不成牛皮,我也要做牛皮的手下,就像王建做朱山的手下一樣。當然,我不會像王建,撇過朱山,把朱山的老婆艷子放翻了,短裙一褪,揉得哼唧哼唧的,發(fā)情的狗一樣。
他以為別人不知道哩,我卻知道了。我說,王建,你把燕子做了。
王建臉色一白,手指戳著我的鼻尖說,沒有的事,你狗日的胡說。
我嘖了一聲,告訴他,我親眼看見的,別背著牛頭不認贓了。
王建臉色就白了,瞪著我許久道,你……看見什么了?
我說,我看見你給艷子按摩了。
當時我正好上樓,聽到哼唧哼唧的聲音,我嚇壞了,以為是誰有病在發(fā)燒。我就順著門縫往里望,就看到了王建,正在殷勤地給艷子按摩。艷子腿很白,裙子很短,靠在椅上,兩腿伸著瞇著眼說:“揉,噢,往上揉?!?/p>
第一次,我聽到艷子的這種叫聲,這種叫聲很好聽很好聽。
第一次,我看到了這種按摩,我也產(chǎn)生一種沖動,很想去試試。
王建的手隨著艷子的叫聲,就慢慢地上去再上去,如螞蟻爬樹一樣一寸又一寸上去,進了艷子的裙子里面。剩下的動作,我就看不見了。然后就看見兩人都倒了下去,翻滾起來,撕咬起來。
王建聽了我的述說,白著眼睛說瞎話,那是按摩,瓜娃。
我不瓜,我聰明著哩。我說,你明明日了艷子。
王建臉色變了,捂住我的嘴,左右望望,說兄弟,我請你吃炸醬面,“好再來”的炸醬面。說完,一把掐著我的胳膊,把我請進“好再來”,叫了炸醬面,對待朱山一樣,把炸醬面拿到我面前放下,反復(fù)叮囑,兄弟,莫胡說哦。
我得意地一笑問,我瓜不?
王建說不,你腦子靈著哩。我聽了,再次得意地笑了。吃完一碗炸醬面,又要了一碗,吃得咯兒咯兒的,雞打鳴一樣打嗝。炸醬面長長白白的,和艷子的腿一樣,很有味兒,嘖嘖,很好吃。
我怎么也沒想到,王建吃了艷子豆腐后不久,牛皮就來了,也想嘗一口。也因為這,我認識了牛皮。
2
牛皮去朱山的桑拿室,是一個晴朗朗的天,太陽光像艷子的笑聲,糯米糖一樣,怎么化也化不開。那天,我正忙著擦地板,擦著擦著,眼前出現(xiàn)了一雙大腳,一雙很大的腳,如兩只小船一樣停泊在我的面前。我停下來,慢慢抬起頭,一個人站在面前,一臉的胡子,臉上還有一個彎彎的疤,月牙兒一樣。
那人瞪著我說,丟那媽,往哪擦?
我說,往地上擦!
那人嘿的一笑說,是個瓜蛋。
我氣壞了,瞪著眼說,我不瓜,我不是擦地啊?
這時,朱山屁顛屁顛跑來了,一見那人,咧著大嘴哈哈地笑,兩個臉蛋如艷子屁股一樣直顫,喜神似地打著招呼,是牛皮大哥??!牛皮大哥今天咋有閑心來這兒了,給兄弟好大的面子???
牛皮咬著一支煙,又不正兒八經(jīng)地咬著,粘在唇上要掉不掉的樣子,讓人很擔心。過了一會兒,帶理不理地說,渾身難受,來按摩一下,聽說這里的娘們兒蔥一樣水靈,叫一個來服務(wù)一下。
朱山弓著腰,蝦米一樣說,好嘞。
朱山回頭,對跟在后面同樣彎著腰的王建一呶嘴,都叫來,讓牛皮哥選,選中哪個是哪個的福分。王建哎哎地應(yīng)著,去了一會兒,呼啦一聲,冰兒、梅子,枝子一個個都來了。一雙雙高跟鞋一條條超短裙,晃著肥肥的屁股來到牛皮面前,如一只只咪嗚咪嗚叫春的貓兒。牛皮瞇著眼,細細地看了一圈,仔細認真,一絲不茍,看完很不滿地搖著頭對朱山說,怎么的,看不起哥,給哥一些歪瓜裂棗的來應(yīng)付。朱山忙低著聲說,大哥,實在對不起,真的沒了,就這些擺得上桌面的,都拿來了。牛皮笑了,是那種只有笑聲卻沒有笑紋的笑,對,就是電影里的黃世仁看見喜兒的笑,手向那邊一指,讓她來。
牛皮指著的那個她,就是艷子。
艷子當時坐在桌后,正嗑著瓜籽,蘭花指翹著,白白的腿也翹著,一只高跟鞋掛在腳尖上一晃一晃的,在對王建擠著眼。一聽牛皮的話,艷子火了,瞪大一對汪汪的眼罵道,瞎了眼了,叫誰伺候你哩?
牛皮一下子吐了煙頭,吐得老遠老遠的,嘿地一聲說,呵,有味。
艷子拍了一下手里的瓜子殼說,你娘才有味。
話沒說完,艷子臉上就挨了一下,出現(xiàn)五個紅紅的指印,不是牛皮打的,牛皮仍瞇著眼打量著艷子。這一耳光是朱山打的,比平時打我的還響亮、清脆、悅耳。朱山鼓著眼睛說,娘們兒,長眼睛沒有?牛哥讓你伺候是給你臉,別不識抬舉。說完,轉(zhuǎn)身對牛皮陪著笑臉說,我老婆那娘們兒不識抬舉,我再來兩下給牛哥消消氣。說完,掄起胳膊又要打。
牛皮一把拉住說,算了,老子沒勁了。然后一聳肩走了。
事后,艷子大鬧,要跳樓,要上吊,要拿刀子抹脖子。朱山跪下可憐巴巴地說,姑奶奶,那是這兒一霸,不那樣演苦肉計,你小命就沒了。然后左一句姑奶奶右一句姑奶奶,給艷子拿了洗腳水,給艷子捶肩揉背,艷子才算完事。
我這才曉得,原來世界上最厲害的人不是朱山,更不是王建,是牛皮。朱山打我,踢我褲襠,可是見了牛皮,竟然死狗一樣可憐。
一時,我對牛皮佩服死了。
至于我以牛皮為榜樣,決心效仿他,則是被趕出朱山的足浴店,又讓王黑子搶去半只燒雞后才產(chǎn)生的雄心壯志。當時,我心里很生氣。那半只燒雞,是我給街上的周家?guī)兔Π嶝?,人家送的,憑啥他王黑子吃?吃了不說,還把雞骨頭吐在我的鼻尖上,還踢我一腳。我越是生氣,越是決定學(xué)牛皮。我想,只有學(xué)得像牛皮了,牛皮才能看得起我,才會收留我,這樣,我才會讓那些人都害怕。我咋的投靠牛皮,咋的才能給他當狗腿子?我估計很難,用王黑子的話說,球樣,你也配,牛皮要你那樣的狗腿子簡直是掉價。因為這句話,我斷然決定,準備開始我牛皮生涯的第一步,換句話說,我要開始我闖蕩江湖的第一步:不然,連王黑子都瞧不起我了。
我當然不瓜,我很聰明,懂得很多新名詞,闖蕩江湖就是其中的一個新名詞。
我不知朱山和王建為啥喊我瓜蛋,艷子也喊。一次,我在擦地板時,艷子高跟鞋咯咯地走過來,站在我面前,還把瓜籽皮吐在我頭上,然后咯咯咯地笑,笑得短裙亂抖,里面紅紅的內(nèi)褲一隱一現(xiàn)的。她注意到了我的視線,說,瓜蛋,看啥哩?說完,又噗嗤一笑,屁股很好看地抖動著,一扭,走了。
我生氣地想,我瓜蛋的話,我會偷看女人的大腿嗎?
我后來甚至想,我瓜蛋的話,我能敲王建的竹杠嗎?
為了證明我不是瓜蛋,我很牛,我決定做一件很露臉的事,一件在這兒很出彩的事。我知道,這樣的話,我就向牛皮靠攏了一步,就慢慢地不用躲著朱山,還有王建了。甚至,我可以胖揍王建一頓,讓他也掉下一顆牙齒,這樣就出一口惡氣了。
我的肚子咕咕嚕嚕叫著,餓得很厲害。于是,我惡狠狠地決定,就從吃飯開始吧。
我選的是“好再來”,就是王建帶我去的“好再來”!
“好再來”炸醬面好,“好再來”的老板娘更好,那腿,比艷子的還長還白,那奶子,比艷子的還大,身子一動,一對奶子直彈,把人眼珠子都彈掉了。那一次吃面時,我就悄悄用眼睛狠狠摳了幾眼,老板娘發(fā)現(xiàn)了,咯咯一笑,對王建說,這家伙不瓜啊。
王建笑笑說,瓜,瓜得狠!
老板娘不相信地說,瓜么,知道看女人?
我眼睛一白,說,王八蛋才瓜哩。
老板娘聽了,又咯咯咯地笑,笑得胸口的奶子又彈跳起來,好像活物一樣,對,像鴿子被關(guān)在鴿子籠里,隨時撲棱著翅膀準備飛出來,連連說,不瓜,真的不瓜。一邊說著,一邊去忙著別的去了。
現(xiàn)在,我選定“好再來”,我覺得這樣做很不地道,很他媽的不是東西。因為,只有“好再來”老板娘說我不瓜,現(xiàn)在,我竟然選中她下手。
可是,不選她選誰?。颗赃呌幸患?,老板是男的,胖得一座山一樣,一攤?cè)饴湎聛?,也會把我壓死。我想去,可沒那個膽。
經(jīng)過一番思索,我還是去了“好再來”,吃了面,站起來,很爺們兒地說,我沒錢,你看著辦吧。我想,她如果不讓我走,我就能牛皮上了,我就瞪著牛蛋眼吼一聲,然后拿著椅子打出去,就殺出了威名。再要是不行,我就拿起案板上的切面刀,一刀剁下自己一根手指,送給那水嫩的娘們兒道,用它抵飯錢,行吧?
這當然不是我想出來的,這是我聽說的,牛皮當年出道時,就是這么做的。
牛皮缺一根手指,準確地說,是左手第二根指頭。這,是他行走江湖的資本,也是牛皮之所以成為牛皮的重要標志。有一次,牛皮和另一個好漢狹路相逢,互不相讓,牛皮豎起左手,晃動著那根只有半截的手指,對對方道,認識嗎,哥們兒,我是牛皮?
那位好漢看見那截斷指,立時塌了腰,讓開了路。牛皮嘿嘿笑著,舉著左手,如同舉著一面無往不勝的旗幟,雄赳赳地走了。
我想,一刀砍了手指,我也就可以舉著左手,雄赳赳地去找牛皮,對他說,牛哥,我投靠你來了,甘愿做你的狗腿子。然后,我就做牛皮的狗腿子,站穩(wěn)腳跟后,就去找朱山和王建報仇,讓他們認得我是誰。至于王黑子嘛,得,吐他一鼻尖唾沫得了。
3
可是,非常失望的是,我的計劃雖然很周到完美,卻最終失敗了。失敗的原因,是因為那個水嫩的老板娘。
我按照計劃,慢騰騰進了“好再來”,雙腿叉開端坐椅上,如同武松上景陽岡一般,大喊一聲:“來一碗炸醬面!”不一會兒,一碗炸醬面放在面前,我飛快地拿起碗筷,呼嚕呼嚕吃完了,舔舔唇,再要了一碗,又呼嚕呼嚕吃完了,然后兩手很瀟灑地一攤,沒錢。我?guī)е荒樣突男?,望著老板娘。我等著老板娘發(fā)怒,睜著大眼睛走過來,一口唾沫吐到我的臉上。然后,我就開始大展神威,讓大家見識一下我的無賴。我相信,這么多的吃客,都是免費宣傳員,不超過今兒下午,我的英名就會傳遍這兒的旮旮旯旯,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明天,這兒的江湖上就會亮起一顆閃耀的新星。
說完這句話后,我左手第二指輕輕叩擊著桌面,嗒嗒地響。我望著它,望著這個快要離開我的伙計,心里有一種不落忍,更有一種向往。
可是很可惜,老板娘沒有吐我唾沫,也沒讓人打我,而是輕輕笑了。
老板娘眨著眼睛說,不瓜啊,會耍橫???
我氣壞了,回了一句,誰瓜了?
老板娘往外一指說,不瓜不瓜,走吧!
我忙迫不及待地說,我沒錢。
她笑笑說,讓你走啊。
我傻住了,我不知道牛皮遇見這事會怎么處理,我只知道,他第一次拿了東西時沒有給錢,老板不放他走,他拿了一把菜刀,“哐”一聲剁了一根手指說,給你。老板暈血,當場嘔兒一聲泛著白眼暈倒了。牛皮憑著這光榮的一刀,從此揚名立萬,從一個鄉(xiāng)下的牛皮,成了一個讓小城人談虎色變的牛皮,成了讓朱山和王建都害怕的牛皮,也成了我眼里光輝燦爛的牛皮。
盡管聽說牛皮因為特牛皮被老婆甩了,可是,朱山談起牛皮來,仍一臉向往,頭耷拉得如個葫蘆一樣說,老子和牛皮比差遠了。說時,一臉沮喪,如同死了親爹一樣。
我當時聽了特別神往。我忙插話,牛皮那樣牛皮,咋叫老婆扔了?朱山一瞪眼,給你瓜蛋說你也不曉得。然后讓我快滾出去快擦地板去,不然,上午別想吃飯。
也因此,我對牛皮的英雄事跡所知很少,只知他很牛皮,可從沒聽說牛皮為什么被老婆踹了,更沒聽說牛皮遇見我目前遇見的事該咋辦。我非常不滿老板娘的那個樣子,她應(yīng)當兇狠,應(yīng)當?shù)芍敉舻难劬Σ环盼易呗铩?伤龥]有,我的計劃全部亂套了,我站在那兒,癟三一樣捏著衣角,反復(fù)說著一句話,我吃了兩碗炸醬面,一分錢都沒有嘛。
老板娘眨著好看的眼睛望著我,又咯一聲笑了。她越不罵我,越不吐我唾沫,我就越是著急,越是心慌,甚至,我都不敢看她的水汪汪的眼睛和白白的腿了,我低下了頭說,我真沒錢。
她說,我沒說要錢啊。
我想了想,突然說,我……我……我能按摩。
我眼睛一亮,對,我能按摩,她不要錢,我耍不成橫,不能學(xué)牛皮,那么,只有用按摩還錢。我心里很奇怪,這個想法和我來時的初衷不大一樣,甚至有些背道而馳,可是,我心中這會兒卻充滿期盼,望著她道,我給你按摩吧,頂一頓飯錢。
她說好啊,試試你的手藝。說完,坐了下來。
我給她按摩起來,揉肩,捶背,按摩穴道,很細致地做著。她閉上眼,頭一點一點的很舒服的樣子。等到按摩腿上的穴位時,我的手停住了。她睜開眼問,咋停了?
我咂巴著嘴說,我不敢。
她睫毛一挑,不解地問,咋的?
我低著頭說,怕你打我。
她想了一下,又咯地一笑,你不瓜啊,壞小子。
我當然不瓜,也不是壞,是防著。我因為按摩讓朱山揍了一頓,還丟了一顆牙,現(xiàn)在說話還不關(guān)風(fēng)哩。
我是摸了艷子,可不是我要這樣的,是王建告訴我的。王建說,艷子特喜歡按摩,按摩好了她就叫,說舒服,好舒服。他然后問,想不想給艷子按摩。我點頭,想。有好幾次夜里,我都夢見給艷子按摩,醒了,發(fā)現(xiàn)把被子都弄臟了,斑斑點點的。
那天,王建特務(wù)一樣悄悄跑來說,艷子讓我去按摩。
我眼睛放光,屁顛屁顛去了,在三樓的一間房子里。
艷子仍是一條超短裙,一件衣服把一對奶子箍得噴薄欲出。她坐下來,望著我噗嗤笑了一下。我的心一跳,臉就紅了,拿了一盆泡過草藥的水給艷子洗了腳。她的腳很嫩,也很小,十個腳趾甲都染得紅紅的,像十個花瓣兒,讓人想咬一下。
泡著腳,她讓我按摩腿。
她的一雙腿嫩嫩的伸出來,泛著白光,拽著我的眼光。我的手就沿著她的腿一寸一寸地揉捏著,十分細致認真。她就呻喚著,說夢話一樣道:“嗯,向上,向上?!蔽业氖志秃苈犜挼叵蛏?,遲疑了一下,就進入短裙里。突然,她一聲驚叫,跳了起來,一個耳光扇在我臉上,罵道:“你,流氓?!?/p>
我蹲在那兒,被一個耳光打愣住了。
隨后,門就開了,朱山和王建跑進來。艷子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指著我對朱山說:“嗚嗚,他耍流氓,摸我的大腿根?!?/p>
朱山的眼睛發(fā)紅,狼一樣撲過來,幾個耳光抽在我的臉上,我的嘴角就流出了血。朱山罵道,狗日的,吃老子豆腐。然后,又是幾腳踢過來,狠狠道,還在外面胡說亂道,說艷子和誰誰誰有一腿,被誰騎了,狗日的,原來是你有色心啊。
于是,我被趕了出去,徹徹底底成了一只流浪狗。
因此,給老板娘拿捏腿上穴道時,我停住了手,不敢再往前捏了,怕臉上再挨上一耳光。
老板娘笑笑,站起來,扭扭好看的腰,又甩甩肩,對那些個服務(wù)員說,這小子手段行啊,都來試試。然后,讓幾個服務(wù)員都挨個坐下,讓我給按摩。按摩結(jié)果,一個個都說我不瓜,好手段。
我聽了,樂得心里嗞兒嗞兒的美。然后轉(zhuǎn)身,準備離開這兒,去找另一家完成自己的遠大計劃。老板娘卻喊住我問,咋的,聽說你沒地方去了?
我點點頭,這一刻竟然想哭。我當然忍住了,這樣不夠爺們兒,也不是爺們兒該做的事,是爺們兒堅決不流淚,對,流血不流淚。
老板娘說,在我這兒干,每天給我們按摩一次,咋樣,炸醬面管夠?
我吞一口口水,忙說,一頓兩碗。
老板娘說,一頓兩碗,一月一千塊錢。
我睜大了眼,不相信地問,真的?看老板娘點點頭,我心里咯噔著說,朱山要打我的,朱山說過見我一次打我一次。老板娘一揮手,很牛氣地說,放心,他不敢。
我不相信地問,真的?
老板娘點點頭,我于是就呆了下來。
老板娘不喊我瓜蛋,喊名字。她喊,毛蛋,過來。我說,是,老板娘。她長長的眉一皺,說,別喊老板娘,聽到?jīng)]?
我忙說,是,姐。
她笑了,拍一下我的肩,真像姐一樣。在她的店中,所有職員,比她大的喊她妹子,小的就喊姐。她說,這樣好,一個小小的店,指甲蓋大,什么老板老板的,聽著瘆得慌。
我也喊她妹子,她就咯兒咯兒樂了,說你多大啊,也喊我妹子。我說我十九了,不小了。她一笑,是個毛桃呢,小多了,喊我姐。于是,我就喊她姐,除了按摩,有時閑了也擦地板,也傳個話。那次,我找她,一把推開她的門,她正在換衣服,肥肥滿滿的胸部細白的腰肢豆腐一樣。我一愣,急忙閉了眼說,姐,我……我沒看見什么。
她忙說,快出去。
我連連應(yīng)著,忙轉(zhuǎn)身出去了。
她換好衣服,一身白裙走了出來。我忙迎上去說,姐,我真的啥也沒看見。
她臉一下子紅了,從臉蛋中間向四邊延展開來,一直紅到了脖子說,知道你沒看見。
我忙說,我不是有意的。
她眼一白,誰說你故意的了?
我仍不放心,我想到艷子、朱山,還有王建的事。我很害怕,低著頭順著眉說,別告訴你老公啊,他會打我的。
她眼皮一拖,回了一句,就是想告訴,也沒有啊。
我這才知道,她是個小寡婦,漂亮的小寡婦,她老公哪兒去了。她說死了,死多少年了。至于怎么死的,她搖頭不說。我悄悄問別人,大家都搖頭不說。直到有一天,王建來這兒吃炸醬面時,我才知道她老公沒死,不但沒死,還好好地活著。
王建當時正在吃面,突然一抬頭,看見了我,一愣道,瓜蛋,還賴在這兒沒走???
我見躲不了,只有硬著頭皮走上去回答,姐不讓走,讓呆在這兒。
正說著,老板娘一身旗袍,在那邊腳步飄飄地走過來,一臉的笑,走到了那邊門口。王建和我都望著,望了半天,王建咂了一下嘴說,好嫩的娘們兒,一掐一汪水,比艷子……小子,你有福??!
我瞪著他吼道,不許你說我姐。
他再次張大嘴,像銜著一個燒紅薯一樣,愣怔半天,她……她就是你姐?。?/p>
我驕傲地點點頭,很不屑地回答了兩個字,當然。
他咂巴一下嘴說,別想吃你姐的豆腐啊,他男人要是知道了,“咯嚓”一刀,你小子那東西就被剁下來喂狗了。
我忙說,她男人死了。
王建站起來,瞪大眼珠子死魚一樣望著我,點點頭狠狠說,你敢罵她男人死了?瓜蛋,你離死不遠了,只有一寸了。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我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心里卻咚咚地敲起了小鼓。我感覺到,王建聽到我說那話時很害怕很軟蛋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也讓他害怕的樣子傳染了,心里很害怕,身上冒冷汗。我想,我得走了,去找牛皮,我還是去做他的狗腿子,老板娘有老公,曉得我看了老板娘的身子,會像朱山一樣揍我,踢我的褲襠,那樣一來,我可能真的死定了。
4
老板娘不讓走,不但不讓走,還很不解地問,王建說了啥啊,你嚇得小雞一樣?
我搖搖頭,說沒說啥。
她急了,眼睛一瞪,究竟說了啥?告訴姐!
我低著頭說,他說你有老公,他說我想吃你的豆腐,你老公曉得了,我就死定了。老板娘聽了不說話,好看的臉一紅,第一次罵了我說,瓜蛋,留在這兒,別聽人瞎說。出去了,你到哪兒去啊?
我頭一揚,很堅定地說,找牛皮。
她一愣,睜大好看的眼睛問,找牛皮?
我狠狠地點點頭,我要去找牛皮,告訴他,我要做他的狗腿子,給他按摩,給他捶背,跟在他屁股后面狗一樣轉(zhuǎn),他讓干啥就干啥。我說,這樣一來,就沒人敢欺負我了,我就牛死了,就誰也不怕了。
她愣怔了好一會兒,輕聲問,做牛皮好???
我一挺胸說,當然,人人都害怕。
她想了想問,狼好嗎?
我搖頭,狼壞死了,在我老家,狼咬死了我娘喂的那頭豬,還有鄰家張嬸家的羊,所以,我們那兒只要聽到狼來了,就一個個拿著棍子去打狗日的,它能好得了嗎?老板娘說,可是,人人都怕狼啊,你剛才不是說讓人害怕就是好嗎?她看我低著頭不說話,拿回了我的被子,說我如果這樣想的話,她就更不能讓我走了。她說,一個十八九歲的小毛孩子啊,千萬不敢走錯了路,一步走錯,一輩子就毀了。說完,她眼圈紅了,望著遠處,睫毛上挑著兩顆淚珠,一閃一閃的,泛著七彩的光線。
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在說我,更是在說另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我心目里的英雄牛皮。
那天,我經(jīng)過老板娘房門外的時候,聽到里面?zhèn)鱽眄憚?,還有老板娘的喊聲:“滾,滾出去!”接著,另一個聲音氣喘吁吁地說:“不,你是我的,我有權(quán)這樣,我……我有權(quán)……”說著,里面?zhèn)鱽硭撼堵?,還有家具翻倒聲,和老板娘的尖叫聲。我顧不得多想,忙一把推開門,發(fā)現(xiàn)竟然是牛皮。牛皮紅著眼珠子,死死地抱著老板娘,手在老板娘胸口使勁揉搓著說:“你是我的,你就是我的……”看見我,牛皮手一松,老板娘跑了,腳步踉蹌地從我身邊跑過。牛皮急了,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我也一急,跟著追了出去。
在大廳里,牛皮再次攔住了老板娘說:“影子,你聽我說?!币贿呎f,一邊伸著手走過去。
我看著牛皮,手心有些出汗,喉頭也干了,不停地咽著唾沫,可又沒唾沫可咽。
牛皮無視我的存在,一步步向老板娘走去,堅定,旁若無人。大廳里,突然傳來一聲大叫:“住手!”聲音很大,帶著一種沙啞,把我驚得一顫,也把牛皮驚得一顫,他回過頭來望著我,一字一頓地問道:“剛才是你小子喊的?”
我向后退了一步,吞口唾沫,艱難地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他眼一瞪吼道,滾,滾一邊去。然后又向老板娘走去,眼光陰沉。我忙走前幾步伸手攔住他,幾乎哀求一般說,你走吧,人家不愿見你。
牛皮嘴角泛出笑意,眼光更冷道,喲,英雄救美啊。
我流著汗,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離開這兒吧。
牛皮臉色白了,又青了,一拳砸過來,我一個仰躺倒在地上,嘴里淌出了血沫子。他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唾沫端直地射在我的臉上,然后轉(zhuǎn)身又向老板娘走去。突然,他被人箍住了脖子,回頭一看是我。他狠狠地罵道,想死。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伸向腰里。我知道他手伸向腰上是要抽刀子,王建曾經(jīng)說過,他腰里別了一把刀子,賊亮賊亮的,一旦有人冒犯,就嘩啦一刀子放了對方的血。
我很害怕,怕他一刀子把我當成他的那截手指砍了,更害怕他一刀把老板娘砍了。我箍住他的脖子,手臂上下了死勁,箍住不放,大吼了一聲,把他死豬一樣扔在地上,“噗通”一聲響。他仰面朝天倒在那兒,罵,你敢打……打老子?
我啞著嗓子喊,不準你傷害姐。
我一邊說,一邊撲過去壓住他,用拳頭使勁擂著,邊喊邊哭,邊哭邊喊,不許傷害姐,不許傷害姐,不許傷害姐……我的拳頭隨著喊聲一下又一下落下去,砸在牛皮身上,捶牛一樣。身后,傳來老板娘的喊聲,別打了,快別打了。
我仍沒停止,瘋了一般,一拳又一拳地擂,直到被幾個人抱住,死命地拉開。我仍發(fā)瘋一樣喊著,不許傷害姐,我說了,不許傷害姐……牛皮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已經(jīng)暈死過去。
我的褲襠里水淋淋的,一片騷氣彌漫開來。身上也挨了一刀子,住進了醫(yī)院。
幾天后的早晨,老板娘又來醫(yī)院看我,走進房內(nèi),一臉陽光地問,好了?我點點頭,挺挺腰,讓她看。她笑著夸道好小子,拳頭厲害著哪,那家伙一直不答應(yīng)離婚,被你小子一頓拳頭砸疲沓了,答應(yīng)離了,離開時像個干癟的茄子,再也不像過去那樣螃蟹一般橫著走路了。
我很不解地說,誰啊,姐?
她瞪我一眼,瓜娃,你說是誰?
我睜大眼盯著老板娘,不相信地問,牛皮哥是你男人?
她沒有說話,點點頭,長長嘆口氣。
我問,他真愿離了?
她又點一下頭,真的,被你一頓拳頭揍答應(yīng)了。
我得意地笑了,一伸拳頭,那一刻,感到自己很爺們兒很爺們兒。同時,我的心里的一個愿望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就是,我竟然不羨慕牛皮了,也不想當牛皮了。這個牛皮,竟然連姐都不尿他,我為啥尿他?
〔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