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創(chuàng)
新人、新婚、《新詩》
上海,南京西路,那條窄得要側(cè)身而過的弄堂口,穆麗娟常會在晴朗的午后,坐在竹凳上看步行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看陽光大顆大顆地落在行行色色路人的肩上臉上。她不說話。旁人問些什么,她只是搖頭,若是有人認(rèn)出她來,試圖尋些過去的影子,她也只淡然一笑,“有什么好說的呢?都過去了?!?/p>
輕飄飄的一句“都過去了”,其實恰恰是過不去,所有的傷和疼都藏得好好的,永生不愿觸及。
那時怎會懂什么是愛情呢?17歲就嫁給了戴望舒,那是徹頭徹尾的年輕啊,而戴望舒剛剛甩了施絳年一記耳光。多年以后穆麗娟才知道,她不過是施絳年的一個影子。
本來戴望舒已經(jīng)與施絳年苦戀了八年,還訂了婚。施家是大戶,說定了戴望舒要有好前程,才同意這門親事的。戴望舒于是勤工儉學(xué)去了法國,回國后卻換來了施絳年的移情別戀。一怒之下,戴望舒打了施絳年,一個人躲到江灣公寓里,舉杯邀明月去了。而公寓的隔壁,就是文友穆時英的家。
一個成名的詩人、翻譯家,雖然長得不夠俊朗,但是喝過洋墨水的成熟男人,加上一手妙筆生花的朦朧詩,怎會不成為懷春少女的致命傷呢?穆時英看戴望舒整天借酒澆愁、渾渾噩噩,就有意撮合他與妹妹穆麗娟。戴望舒教她英語、打橋牌,她則給戴望舒縫縫補(bǔ)補(bǔ)洗洗涮涮,倒也相濡以沫紅袖添香。1935年底,經(jīng)雙方家長同意,二人訂婚。
次年6月,正當(dāng)二人準(zhǔn)備完婚時,從浙江老家傳來消息,戴望舒父親去世了。按照鄉(xiāng)俗,戴望舒要守孝一年,但他不想再等,于是不顧家人反對,如期完婚。
舉案齊眉的日子足夠花枝燦爛了。走出感情低谷的戴望舒受胡適邀請,著手翻譯《堂·吉訶德》,按周領(lǐng)取不菲的稿費。也就在這一年,他主編的《新詩》正式創(chuàng)刊。上世紀(jì)30年代,中國新派詩的中堅人物幾乎都聚攏在《新詩》旗下,戴望舒也因此成為西方象征主義詩系與中國傳統(tǒng)浪漫主義詩風(fēng)相結(jié)合的有力推手。
第二年,他們有了一個孩子,戴望舒給她起名叫詠素,而穆麗娟更喜歡叫她朵朵。朵朵,多生機(jī)多嬌艷多豐沛啊,像他們剛剛完整了的家,和愛情。
“而我是薔薇,帶刺”
日本人從吳淞口登陸了,這個東方第一大都市動蕩起來,充滿一觸即發(fā)的火藥味。正好香港巨賈胡文虎正在籌辦《星島日報》,有意請戴望舒做副刊主筆,戴望舒欣然應(yīng)允。
他相中了位于薄扶林道附近山上的一座小洋樓,把那里收拾一新,還在院子里開辟出一小塊菜院,手書“林泉居”三字,找人刻了匾掛在樓前。每天他除了整理書稿,處理《星島日報》的事情外,就在院子里伺弄那些瓜果茶蔬,時不時請些文人好友來瓜棚下坐坐,幾盤棋,一壺茶,儼然世外桃源。
如果要往詩一般浪漫的劇情上描述,這該是世上最完美的婚姻了,風(fēng)華正茂、功成名就、妻賢子孝、天倫之樂,似乎所有構(gòu)成“幸?!钡囊蛩囟紲惾?。
然而,穆麗娟一直在國內(nèi)長大,雖然同是五四青年,接受了最先進(jìn)的思想,也努力在這個中國第一詩人的身邊耳濡目染著,但在法國見識過大世界的戴望舒,還是覺得這個帶著中國傳統(tǒng)美德的、初中畢業(yè)的小女人身上欠缺著些什么。還有,嗯,哪個男人能真正地忘掉初戀?施絳年,永遠(yuǎn)是戴望舒心底的疼。
1938年4月,電影《初戀》公映。主題歌《初戀女》中,詞作者戴望舒深沉地懷念著他的初戀:你牽引我到一個無邊的夢境/我卻在別的夢里憶起你/我每天澆灌著薔薇/卻讓幽蘭枯萎。
每聽到這首歌,穆麗娟都傷心欲絕。在她的心里,丈夫永遠(yuǎn)把一塊心底的綠地留給施絳年,施絳年才是他的幽蘭,“而我是薔薇,帶刺”。
1940年6月,穆時英因為政治原因,在上海遇刺,得到消息后穆麗娟跟丈夫商量,想回上海處理哥哥的喪事。戴望舒沒有同意,一是覺得上海過于動蕩,不安全;二是孩子還小,需要媽媽照顧。其實,沒說出來的最重要的一點,是政見上的不統(tǒng)一。作為新文化運動的知名人士,戴望舒愛惜羽毛,不想因此卷入一場政治糾紛。
“可是,我只有這一個哥哥啊?!蹦蔓惥甑目拊V只能讓戴望舒感覺這是個不明事理的小女人、“婦人之見”。當(dāng)年年底,穆麗娟的母親因承受不了喪子之痛,也在上海去世,這一次,戴望舒干脆扣下了上海發(fā)來的治喪電報,不讓穆麗娟知道。
要過年了,穆麗娟給戴望舒和朵朵買了新裝,也給自己做了件大紅夾襖。葉靈風(fēng)的夫人趙克臻見了感覺奇怪,“母親去世了你怎么還穿大紅衣服?。俊?/p>
穆麗娟一愣,呆住了。“賢妻良母我努力做好,賢妻良母可以不懂政治,不懂國家大事,但賢妻良母不能只知道菜價,賢妻良母也至少有權(quán)知道母親的死訊。”
穆麗娟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丈夫為了保護(hù)自己的名聲、地位,連這種事都可以隱瞞。第二天穆麗娟就買了船票,帶著孩子去了上海。
“那個丁香一樣的姑娘,是什么樣?”
在給母親和哥哥補(bǔ)喪守靈的半年里,穆麗娟素面朝天,不茍言笑,甚至不見客不外出。徹底的失望讓這個女人瞬間凋零,這一年,她才23歲。
“除了訂婚戒指,你沒送過我任何讓我感覺浪漫的東西,而現(xiàn)在,你甚至連踏實的感覺都給不了我,五年的婚姻里,似乎只剩下欺騙和冷?!蹦蔓惥杲o丈夫?qū)懶?,堅決提出離婚,“我多想,你能經(jīng)營好你的詩,也經(jīng)營好你的家。”
戴望舒發(fā)覺事態(tài)嚴(yán)重,隨即趕來上海,試圖挽救瀕臨崩潰的婚姻。但穆麗娟心灰意冷,直到戴望舒離開上海也沒見他一面。
回到香港,戴望舒在《星島日報》上發(fā)表了著名的《示女兒》。在這首詩里,他回憶過去的快樂日子,感嘆動蕩世事和家庭驟變。
但穆麗娟心如鐵石,決意結(jié)束與一個浪漫詩人的絕不浪漫的婚姻。戴望舒絕望之下以死相逼,在服下大把安眠藥之后,給穆麗娟寄去了絕命書。“從我們有理由必須結(jié)婚的那一天起,我就預(yù)見這個婚姻會給我們帶來沒完的煩惱。但是我一直在想,或許你將來會愛我的?,F(xiàn)在幻想毀滅了,我選擇了死,離婚的要求我拒絕,因為朵朵已經(jīng)5歲了,我們不能讓孩子苦惱,因此我用死來解決我們間的問題,它和離婚一樣,使你得到解放?!?/p>
幸好戴望舒被及時發(fā)現(xiàn)。還沒出院,戴望舒就接到妻子寄來的離婚協(xié)議。他終于還是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隨離婚協(xié)議一道寄回上海的,是戴望舒精心挑選的三十余張一家人的合影。在這本親手制作的相冊里,他夾了一封簡短的信,信里是最后一次挽留?!胞惥辏吹搅诉@些的時候,請你想到我和朵朵在等待你,等待你回到我們這里來,不要忘記我們?!?/p>
他沒有等到妻子的任何回信。
數(shù)月后,穆麗娟接受了暗戀她多年的《宇宙風(fēng)》主編周黎庵的求婚。隨后戴望舒與楊靜也在香港登記注冊,這一次的女主角,比穆麗娟小9歲。
若干年后,當(dāng)穆麗娟聽到戴望舒再次離婚的消息時,只輕輕說了三個字:“年輕啊……”
1946年,在抗日主張上一向旗幟鮮明、但在國內(nèi)政治上閉口不談的戴望舒終于決心離開香港,回到內(nèi)地?!拔也荒茉龠@樣縮著頭在香港呆下去了,就是死,我也要死在北方。”
他的第一站選在上海,這里不僅是中國重要的文化和政治中心,更關(guān)鍵的,在上海,有一個叫穆麗娟的女人。
穆麗娟見到了他和楊靜的孩子,戴望舒給這個女兒起名叫二朵。戴望舒簡單地和周黎庵夫婦寒暄了幾句就告辭了,臨別,穆麗娟淡淡地問。“雨巷詩人,我這輩子唯一琢磨不明白的就是,到底你心目中,那個丁香一樣的姑娘,是什么樣的?”
戴望舒尷尬一笑,沒有作答。(作者聲明:未經(jīng)允許,本文嚴(yán)禁一切形式的轉(zhuǎn)載、網(wǎng)摘。)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