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蕭蕭
九十歲的婆婆終于走了,屋里好像變得比以往空曠了許多。冬梅坐在床沿上,內(nèi)心是悲傷?喜悅?寂寥?解脫?說不清楚,反正是五味雜陳。
三十年,多么漫長的煎熬,說過去真就過去了。這一刻又覺得短暫,似乎就在昨天,剛剛進了由家的門。
當(dāng)年,冬梅嫁進了城市,多少人羨慕冬梅,而經(jīng)歷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內(nèi)心清楚。幸還是不幸?不好說。天底下有幾個婆婆真的把媳婦當(dāng)女兒疼,又有幾個媳婦把婆婆當(dāng)母親愛?
多少年了,冬梅都避免和婆婆發(fā)生沖突,以免讓丈夫受夾板氣。剛結(jié)婚時,婆婆一挑刺,丈夫會說,媽都六十的人了,能活幾天。冬梅忍忍過去了。從內(nèi)心講,冬梅還是可憐婆婆,三十幾歲守寡,孤身一人撫養(yǎng)丈夫和小姑子,不容易。何況同在一個屋檐下,哪有碟不碰碗,碗不碰碟的,一家人遷就一下是了。開始是一忍再忍,自己的人格江山逐漸失守,一點點消失殆盡。后來成為逆來順受,好像多說一句話都是罪過。三十年,像水蒸氣,美好的年華一去不復(fù)返。皮膚松懈了,臉上也布滿了溝壑,自己不也快成了六十歲的人了?
想想剛結(jié)婚時自己確實犯賤,為了討得婆婆的歡心,事事爭搶著干。自己身上不爽也強忍著,為家庭牛馬般勞作。
婆婆飛揚跋扈,成了土皇帝,稍有不順心就跳腳橫加指責(zé)。小姑子由寶蓮呢?雖然二十大幾了,卻好像沒心沒肺似的,沒啥心計,背地里還常常對冬梅說,別往心里去,媽就是那樣的人。剛開始,冬梅還想和婆婆辯駁,丈夫都會息事寧人地說,冬梅別說了,以后注意好了。冬梅只好把要講的道理咽到肚里,委屈自己。一次丈夫?qū)嵲诳床贿^去了,說了母親。婆婆坐在地上嚎啕哭了起來,說,人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看看老由家的兒子多有能耐,幫著媳婦整治自己的母親。丈夫慌了神,百般地向母親賠不是,才算平息了婆婆的哭鬧。
至此以后,只要婆婆說冬梅,無論對與錯,丈夫只能啞言,間或還要表明立場地說冬梅幾句。小姑子有時戧婆婆幾句,老太太才會偃旗息鼓。
夜深人靜,夫妻兩人關(guān)嚴(yán)了門,冬梅問丈夫,你到底愛不愛我?丈夫說,怎能不愛。冬梅說,愛為什么不幫著我,說句公正話我也心暖。丈夫說,你說我能不要我媽?一切都會過去的,?。空f著這些,丈夫貼近了冬梅,盡情地愛撫,云雨一番。
時間長了,冬梅知道丈夫不可能給自己掙口袋,也不在丈夫面前提要求了。
小姑子有對象了,冬梅打心眼為她高興。小姑子天性大大咧咧,和冬梅處得還算親密,她不叫冬梅嫂子,一口一個冬梅,倒減少了幾分生疏。關(guān)鍵時刻還給冬梅撐腰,冬梅是甘心情愿對小姑子好。
可能是小姑子有對象了,轉(zhuǎn)移了婆婆的注意力,家里暫時出現(xiàn)了一絲祥和。
冬梅懷孕六個多月了,身量有些笨拙,但她還要為這個家忙上忙下。她沒有怨言,她是個善良賢惠的好女人,只要婆婆不詰難她,干什么都愿意。
別看婆婆對冬梅橫眉冷對,毛腳女婿上門卻喜笑顏開,問長問短,親昵得什么似的。冬梅心里閃過些許的不快,只是一瞬。冬梅沒有過多的奢求,過日子只要平平靜靜無風(fēng)無浪就好。
一天,小姑子急三火四地到家,一邊急忙地吃東西,一邊對冬梅說,幫幫忙,把我那套藕荷色的連衣裙熨一下。
冬梅知道小姑子是急性子,二話沒說,快速架起了熨衣板,插上電熨斗。因為著急手忙腳亂,加上身子不靈便,被電線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冬梅剛開始還忍受著疼痛,豆大的汗珠往下淌。不一會兒,身下一熱,見紅了,不自覺地大聲呻吟起來。
朦朧中,冬梅聽到婆婆責(zé)怪小姑子,你想趕時辰啊,讓她給你熨衣服,這下好,都能看清是個男孩了,卻流了。簡直是作死,由家?guī)状鷨蝹?,你想讓由家絕戶啊。
小姑子說,我讓她熨衣服,誰知道會摔跟頭?
婆婆說,醫(yī)生不是說,子宮抻破了,以后能不能懷孕還很難說。
小姑子噓一口氣說,哎,早知尿床就不睡覺了。
綿羊一樣的丈夫發(fā)怒了,說,都這樣了,你們還叨磨頂屁用,以后拿她當(dāng)人待行了。
冬梅醒來了,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丈夫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結(jié)婚這些年冬梅第一次看到婆婆低眉順眼臉上寫滿了膽怯,也許還有愧意。猛然間,冬梅似乎明白了發(fā)生的事,說,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呢?
沒人回答她,床邊的人好像定格了,木訥地站在那里。冬梅撕心裂肺地嚎啕了一聲,背過氣去。
冬梅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屋里日光燈發(fā)出滋滋的響聲,床邊只有丈夫撫摸著自己的手。冬梅閉著眼睛,她的腦子里很亂,一滴淚慢慢從她的眼角溢出,滑向了耳邊。
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嗎?冬梅暗問自己。當(dāng)初如果不是自己攀高枝,一心想進城,會邁進由家的門坎,被刁蠻的婆婆整治得丟失了人格,人不像人嗎?也許這是自己的命,命里該受這些懲罰。用無依無靠來形容冬梅的境況真是太妥帖了,假如自己的娘家有點勢力,也許婆家不會小瞧了自己。
婆婆是何等人?她半輩子守寡,帶著一雙兒女,受盡了艱辛,生活磨礪了婆婆特有的行為特征。她會看人下菜碟,投機取巧,爭得最大的生存主動權(quán)和出擊權(quán),對自己的媳婦也不例外。
想起這些,冬梅想起了家,想起了鏡湖鎮(zhèn)。
鏡湖鎮(zhèn)周邊方圓幾百里流傳著一句諺語:鏡山的玉,鏡湖的魚,鏡湖鎮(zhèn)的大姑娘賽仙女。這句話一點不夸張,鏡山玉是玉中上品,晶瑩剔透,遠(yuǎn)近聞名,曾是進獻朝廷的貢品。鏡湖出產(chǎn)一種叫火棒槌的魚,赤紅色,盈尺長,口感細(xì)膩,味道特殊,引來無數(shù)美食家的贊譽。可惜玉與魚已經(jīng)難尋蹤跡,成為美好的傳聞。惟有鏡湖鎮(zhèn)的姑娘,越發(fā)的水靈漂亮,讓多少小伙子日思夜想,不能入睡。
鏡湖這地界很是怪異,姑娘個個如花似玉,亭亭玉立,小伙卻瘦瘦弱弱麻桿般不禁風(fēng)雨的樣子。用老百姓的說法,沒幾個能拿得出手。白白嫩嫩的姑娘們,不想一世與土地打交道,變成臉黑皮皺的農(nóng)村婦女,眼里都瞅著城市,想找個干部、老師或工人。
美女如云的鏡湖,冬梅雖不算百里挑一,也出落的身材高挑,唇紅齒白,算個俊人兒。如果說冬梅有欠缺的話,是性子有些訥。這可能與她的家庭有關(guān)。冬梅的父親是街坊里游手好閑的主,喝酒、賭博,時不時還惹點讓人心跳耳熱的花事。母親有間歇性精神病,犯了病又唱又跳,有時還脫光了衣服,穿街走巷,沒了正常人的羞恥。冬梅的弟弟比她小六歲。妹妹比她小八歲,剛剛十幾歲,冬梅就挑起了家庭的重?fù)?dān)。
鄉(xiāng)間,女子二十歲左右都會定了婆家,接著出嫁。冬梅成人后,媒人也是踏破了門坎,爭著牽線搭橋。這樣的家庭,冬梅怎會只顧自己,她一再找理由推托。轉(zhuǎn)眼過了二十五,在農(nóng)村已算是老姑娘了。十里八村但凡家庭殷實、有些品相的小伙也都有了家室,剩下些歪瓜裂棗或家里極其貧困的小伙,怎能入了冬梅的眼。
冬梅表面不急,內(nèi)心也火燒火燎。七大姑八大姨也急得什么似的。姑娘這么大還留在家里,別人不知還說些啥丑話呢?親鄰們一撥一撥四處出擊,介紹的對象都沒打動冬梅的心。冬梅心里有自己的打算,要進城。她不比鏡湖鎮(zhèn)別的女子差,只是被家庭拖累,誤了水靈靈的年華。冬梅想好了,不挑人,不挑家,只要對方是個實誠人就成。
冬梅委婉地把自己的意圖傳達給了親屬、鄰里。確定了目標(biāo),減少了盲目性,于是乎熱心的人們托朋找友在市里為冬梅尋找終身的伴侶。說真話,因為冬梅的家庭狀況及歲數(shù)偏大,像樣點的城里小伙不會看上她。好在冬梅說了,只要有工作,稍有點欠缺也不礙事。因為條件不苛刻,不長時間就有了消息。
隔壁姜二嬸城里有個遠(yuǎn)房親戚的鄰居,家里兒子因為小兒麻痹,留下了殘疾,走道一踮一踮,都三十出頭了還沒成家。經(jīng)過牽線搭橋,倆人很快見面了。男方名叫由寶儒,穿了一身新嶄嶄的藍(lán)毛料中山裝,長了一張瘦削的狐貍臉,身材羸弱,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冬梅一看心涼了半截,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這個年齡,家庭還那樣的情形,人家不挑自己就不錯了,還哪有理由挑三揀四。
沒有一點甜蜜感的冬梅,和由寶儒處上了對象。
由寶儒母親不希望兒子找那樣家庭的長女。用她的話說,簡直是個無底洞,幫襯不起。母親哪能阻攔了由寶儒,三十大幾的男人還能不想女人,何況冬梅長得那么帶勁,做夢都想快點把她娶回家。
登門第一次,冬梅一眼看透了婆婆的抵觸。婆婆對她的到來顯得比較冷漠,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她,不時說你們農(nóng)村如何如何,完全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小姑子由寶蓮不管母親不斷用眼神戳她,向冬梅問長問短,充滿了好奇。
經(jīng)過二十幾年苦生活的錘煉和磨礪,冬梅和一般女孩子的想法大相徑庭。換其他女孩,誰能受了這樣的不待見,早收兵回府了。冬梅卻迎難而上,越是婆婆冷臉挖苦,越激起了冬梅的興致,在心里暗暗較勁,大有不和由寶儒成親誓不罷休的氣勢。三天兩頭進城,住在由家。婆婆摔摔打打,說些難聽的話,冬梅全然不顧,照樣熱湯熱水地伺候。冬梅想好了,將來是和由寶儒過日子,只要由寶儒鐵心和自己好,其他的阻力都不是問題。冬梅逢迎著由寶儒,遷就著婆婆,有意和小姑子親近。瞅著婆婆和小姑子不在家,極盡招法和由寶儒親昵。于是讓由寶儒嘗到了腥味,大男人由寶儒才知道了人生還有如此快活的事。冬梅也有手段,由寶儒做了一次后,只讓他親近,不讓他進一步深入得逞。由寶儒那受得了這個,像偷吃了魚的貓,整天抓耳撓腮猴急得受不了。母親看搬弄不了兒子,常哀嘆說,那輩子造孽生出這尿泥玩意,八輩子沒看到女人似的。
由寶儒長這么大向來順著母親,現(xiàn)在也顧不了那么多了。憋得難受,冬梅又不讓近身,他偷偷和冬梅登記了。生米成了熟飯,婆婆跳腳罵一通只能作罷。
沒有婚禮,倆人草草把行李搬到了一起,算是一家人了。鄰居看由家不聲不響地添了人,看到由家老太說,兒子結(jié)婚怎么不熱鬧熱鬧,我們也好沾點喜氣。
由老太一撇嘴說,渾身掉渣的土包子,還有臉擺喜筵,寒磣人不是?
躺在病床上,看著慘白的房屋,想著自己處心積慮的選擇,冬梅的心寒透了。她想逃離這個冰冷無情的家,可是自己又哪里有出路?不管怎樣自己還是脫離了農(nóng)村,脫離了那個自己毫無顏面的家。這個新家自己又得到了什么?不是辛酸疊壘著辛酸嗎?
冬梅剛流產(chǎn),婆婆的臉上還有一絲愧怍,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樣陰鷙,有點躲躲閃閃。冬梅暗想,孩子流掉了自己心痛,但此事如能成為一家人從此和睦的契機,說不定因禍得福??墒菦]過兩天,婆婆那種趾高氣昂的面目恢復(fù)得像從前一樣,說出的話令人心寒。背地里她對由寶儒說,天生坐不住胎的坯子,誰也怨不得,她命里福淺,不然還能生在頂風(fēng)臭四十里的家庭里?
又過了兩天,婆婆的影都看不到了,沒心沒肺的小姑子寶蓮倒是隔三差五地來幾次,可是根本不會伺候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急匆匆地走,好像火燒了屁股。腿腳不方便的由寶儒,一邊要到廠子里上班,這邊還要照顧冬梅。
一天由寶儒胃疼痛難忍,豆大的汗珠子噼啪往下掉,臉色蒼白。冬梅知道連日勞累由寶儒的老胃病犯了,冬梅堅持坐起來,說,快上床躺下休息一會兒。
由寶儒已沒有力氣站起來了,他全身痙攣地佝僂成一團。這時冬梅的主治醫(yī)生進來看到了,說,快去看急診,怕是胃穿孔。
冬梅拖著虛弱的身子,在醫(yī)生和護士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把由寶儒送去檢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急性胃穿孔,需要趕快手術(shù)。
冬梅哪還能顧及身子,跌跌撞撞跑到了家,向婆婆說了由寶儒的病情。婆婆臉都嚇白了,還是沒忘了損冬梅說,喪門星,沒你俺兒哪能受這罪。
搶救得及時,由寶儒保住了命。婆婆根本不管不顧冬梅身體虛弱,指手劃腳指派冬梅干這干那,似乎冬梅是傭人。為了丈夫,雖然身子虛飄飄,還是承受著。
客廳響起了悠揚的電話鈴聲,冬梅收回了游走的思緒。
電話是二妞從上海打來的。她說,媽,母親節(jié)快樂!我和姐商量好了,給你快遞過去神秘的禮物,你們一定會喜歡,祝老爸老媽永遠(yuǎn)年輕健康。
冬梅說,我和你爸身體很好,你也注意身體,別掛念家里。
電話講了半個多小時,才收了線。在國外的大妞,昨天已經(jīng)發(fā)來了短信。想著孿生的大妞二妞,冬梅心里甜著呢,這是她熬干半生心血的最大希望和自豪。
當(dāng)年冬梅流產(chǎn)后,因為沒及時調(diào)養(yǎng),瘦得像一根刺,來一陣風(fēng)好像都能把她吹倒。婆婆把錢管得緊,到醫(yī)院治是不可能了,冬梅只能淘弄偏方,湯藥水喝得腸子都青了,肚皮還是沒有動靜。婆婆說由家娶了個命淺福薄的貨,將來由家還不得斷子絕孫。強悍的婆婆逼著由寶儒和冬梅離婚,怎奈由寶儒是一百個不答應(yīng)。婆婆整天罵罵咧咧,看什么都不順眼,摔東砸西,折騰不休。
不久由寶儒下崗了,婆婆才消停。
下崗的由寶儒不能讓一家人喝風(fēng)過日子,和朋友開了一間打字復(fù)印部。別看由寶儒腿腳有殘疾,腦子還蠻靈便,后來擺弄起電腦,發(fā)了財,這是后話。
這期間,由寶蓮結(jié)婚了。雖然小姑子兩口子對冬梅還算仁義,卻把娘家當(dāng)成了飯店,一天吃兩頓,很晚了才抬屁股走人。家里經(jīng)濟本來不寬裕,添了一張嘴,可想而知了。
剛開始,冬梅顧及臉面,想方設(shè)法盡量把飯菜做得花樣多一點,畢竟小姑子女婿是外人。時間一長,拮據(jù)了,買菜都得等下市了買爛葉黃菜幫的下腳料。每每吃飯,婆婆都會說,咱家和別人家花同樣的錢,怎么吃得豬食都不如,錢哪去了?婆婆的話弦外有音。剛結(jié)婚時,婆婆就毫不客氣地說,你嫁到由家就是由家的人,可別吃里扒外,用我們由家的東西填補你家那無底洞。
結(jié)婚這幾年,冬梅不讓農(nóng)村的親人來,一是怕親人看到自己生活過得尷尬,更怕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知道了,讓他們笑話;再則,怕父親、弟弟、妹妹走動得頻繁,引起婆婆的反感。婆婆家雖然不富裕,但總比自己那個破敗的家強。因而他們來家里,飯都不留吃一口??v是這樣,婆婆還是豁嘴子吹風(fēng)一溜邪氣。
為了不聽婆婆閑言碎語,冬梅把飯拾弄到桌上,不上桌吃飯。剛開始,小姑子兩口子還喊冬梅吃飯,冬梅總是說,你們吃,我把這些活干完了再吃。婆婆總是陰陽怪氣地說,嘿嘿,看看由家的媳婦,打燈籠難尋啊。
幾次過后,由家人成了習(xí)慣,沒人叫冬梅吃飯了。
婆婆不但對冬梅刁鉆,對外人更是不客氣。剛嫁過來時,冬梅聽鄰居說過,后來,冬梅算是開眼了。由家世代住的四合院要動遷,和開發(fā)商一直談不攏條件,說啥不搬。那時這法那法的還不健全,老百姓也老實,嚇唬嚇唬條件差不多也就搬走了。由家不搬,開發(fā)商組織人馬要強拆。
由老太是誰?這條街上有名的悍婦。
當(dāng)天,由老太很平靜,默默地站在門口看著那群人。幾個年輕人想沖進屋里往外搬東西,陡然間,由老太滿臉都是血,衣服破了,披頭散發(fā),在地上打滾嚎啕,不停地大喊,打人了,打人了,出人命了。
拆遷的人沒見過這陣勢,嚇麻爪了。圍觀的人越聚越多,紛紛譴責(zé)拆遷的人,怎么能把老人打成這樣。那群人有口難辨,眾怒之下,悄悄撤走了。
開發(fā)商這下捅了馬蜂窩,由老太天天到總經(jīng)理的辦公室去,稍有不順,即撒潑大鬧。開發(fā)公司天天亂套,不能正常辦公,總經(jīng)理躲著由老太。由老太可不好欺負(fù),總經(jīng)理不露面,她不知用什么東西把臉涂得血糊糊的能嚇?biāo)廊耍路扑?,頭發(fā)蓬亂,在開發(fā)公司門口一把鼻涕一把淚向路人聲討開發(fā)商。有些女人心腸軟,陪著流淚。好多人都說,現(xiàn)在的老板都他媽的不是東西,賺黑心錢,看把老太太整治得多慘,簡直都是畜牲。
看有車進出大院,由老太就沖上去,躺在車輪下面。
一個老太太,既不能運用法律手段,也不能動用黑社會,開發(fā)商只能出點血。
由老太勝利了,開發(fā)商給了由家75平米和58平米兩套住房。
大套婆婆和由寶儒一家住著,小套小姑子兩口住著。兩家住對門,儼然成了一家。應(yīng)了民間那句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小姑子自從嫁給了大海,性情也有了很大變化,雖然不欺負(fù)冬梅,一天三頓飯在冬梅這邊吃,臟衣服、床罩等等全都拋給了冬梅。
冬梅想不明白,小姑子怎么會嫁給大海。
大海對冬梅非??蜌猓偸巧┳娱L嫂子短,態(tài)度也和藹。但大海說話摸不著邊際,聽不出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屬于放屁拿手抓的主。寶蓮對大海滔滔不絕的講話,佩服得五體投地,眼中一直跳躍著愛的火苗,沒有片刻離開過大海的臉。由寶儒和婆婆對大海也是由衷地崇敬,不時插幾句話,都是順著大海。這時大海愈發(fā)得興奮,滿面紅光、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從天文到地理、從歷史到時事政治,好像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全家圍著大海轉(zhuǎn),可謂由家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
冬梅聽著大海講話,內(nèi)心總是打鼓,不托底,有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冬梅時常陷入迷茫,是否自己是農(nóng)村人和城里人合不上節(jié)拍?婆婆精細(xì)得可以用明察秋毫來形容,一家子也不都是傻子,怎能任憑大海忽悠?
小姑子和大海下崗后,倒騰起了買賣,好像生意做得很大,除了不和外星人有交易,大到飛機大炮、航母軍艦,小到飛禽海鮮、五金日雜無所不囊括。聽著這些話,去賺大把的鈔票如探囊取物般自如,似乎大海是掌控全球經(jīng)濟如在肱股之間的大人物,誰聽了敢小覷了他?何況像由家這樣小門小戶的人家,不把他刻牌位供起來都有點對不起大海。
時常大海幾天不回家,回來又是一通神聊,說到某某地又大大地挖了一桶金云云。有時也領(lǐng)小姑子出去幾天,回來小姑子也說得有鼻子有眼,把他倆的行程玄乎得比童話世界還爛漫。
由老太聽得都傻了,連連稱贊大海真是為老由家爭足了臉。
接連幾日小姑子兩口子沒露面,由家沒當(dāng)回事。過了幾日,到小姑子家敲門的人絡(luò)繹不絕。后來有的人罵罵咧咧,甚或有的還用腳踢門。由老太才覺得事情不妙,反復(fù)打他倆的傳呼機,總是沒有回信。
又過了幾日,銀行把小姑子的房子給封了。
由寶儒下班回家,由老太傷心地哭了,像個無助的孩子。由老太鼻涕拖得老長抽噎著對由寶儒說,我對不起你,害得你房無一間地?zé)o一壟。
由寶儒說,慢慢說。
婆婆臉色黯淡,囁嚅著說,前幾個月,大海和我要房照,說有個好買賣急需一筆資金,用房照抵押到銀行貸款,過不了幾個月就能還上,到時候就等著分錢吧。我看大海能耐大,把半輩子積攢的棺材本也從銀行取給了他,誰知他一去沒了影。下午法院和銀行的人送來傳票,說,大海找不到,要收我們的房子。說著,嗚嗚地哭個不停。
冬梅自打進由家的門,第一次看到婆婆落了威,像女人樣哭哭啼啼。
由寶儒聽了,呆坐著,半晌不語,這事撂誰身上也夠嗆。何況十天前,大海在由寶儒那借了五萬元,也是說個把月還,這事不能說,說了不等于火上澆油嗎?消停了一會兒,由寶儒說,媽,你別擔(dān)心,我現(xiàn)在生意還行,房子我們可以和銀行商量,分期付款償還。
由寶儒沒有說大話,這幾年開復(fù)印社,認(rèn)識了教育局一個實權(quán)人物,經(jīng)過接觸好像還掛點偏親,倆人很談得來,把全市中小學(xué)采購電腦的單子讓由寶儒做。由寶儒腿雖然不靈便,腦子卻活絡(luò)得很。每次完成一單,由寶儒都會分給那個人一半的利潤,因而合作很愉快。幾年下來,由寶儒的復(fù)印社已成了一家小有規(guī)模的電腦公司。
由家人焦頭爛額時,冬梅懷孕了。這一喜,沖淡了籠罩在全家人心頭的陰霾。
小姑子失蹤,婆婆的性情變化很大。由家有了和普通人家一樣的祥和,無論冬梅菜做咸做淡,飯做硬做軟,婆婆都不說什么。沒了家庭的爭斗,日子如水一泄而去。
一晃,冬梅臨盆的日子到了。
年近七旬的婆婆時常到醫(yī)院東瞧瞧西看看,嘴上雖不說什么,臉上寫著明顯的企盼。由寶儒說,媽,你這么大歲數(shù),腿腳也不利索了,在家等著,冬梅生了我會及時通知你。
由老太說,我在家悶得慌,出來也是散心。
由寶儒懂娘的心,她想抱孫子。
冬梅生產(chǎn)了,是倆丫頭片子。由老太聽了,臉色鐵青,說,倆不頂一個的貨。說完,任憑由寶儒怎么喊她,像沒聽到,急匆匆地走了。
冬梅和倆孩子回到家里,由老太像沒這回事,都沒到冬梅的屋里看孩子。沒人伺候月子,冬梅強撐著起來,忙活孩子,忙活家務(wù)。由寶儒怕月子里冬梅受風(fēng)坐下病,把家常用品等備齊了,并一再囑咐,別累著,悠著干。
冬梅說,這一家子,我休息得了?
由寶儒啞然,這邊兒是剛生產(chǎn)的媳婦,那邊兒是強硬一生的老娘,說誰都不行。
不知是操勞過度還是冬梅體質(zhì)虛弱,奶水滿足不了倆孩子健旺的食欲。雖然是倆姑娘,由寶儒還是喜歡得不得了,半輩子得子,能不興奮?他買來了乳鴿、鯽魚、豬蹄等適合產(chǎn)婦下奶的東西,晚上給冬梅熬湯。
婆婆不樂意了,說,我養(yǎng)你那時,面糊糊也把你養(yǎng)大了,人一嬌慣,百病都犯。由寶儒低聲下氣地說,媽,我不是為倆孩子嗎,由家的后代不是。
由老太嘴一癟,說,倆孩子怎么了,長大了還不是給別人家的貨,何況那東西是大人吃了,又不是孩子吃了,你對你媽多咱這樣就好了。
由寶儒不敢燉這湯那湯了,他怕惹老人生氣。
千難萬難,孩子是希望是未來。轉(zhuǎn)眼倆孩子會爬了。會走了。會說話了。會討別人歡心了。
由老太從來沒抱過倆孩子。孩子咿咿呀呀地叫奶奶,往她嘴里送好吃的,由老太都是待搭不理,表情比對別人家孩子還冷淡。
孩子一點點懂事了,變得懼怕奶奶。
由老太會說,給別人家養(yǎng)的貨,看看翅膀還沒硬,對親奶奶都瞧不上眼。婆婆向來如此,凡事錯誤都在別人,對待孩子也不例外。
孿生姊妹像兩棵小苗,蓬勃向上生長著,冬梅是嘔心瀝血傾注了所有的愛。大妞、二妞雖然在這樣的家庭中生長,卻懂事,學(xué)什么像什么,自小疼愛母親。
由寶儒的生意做得越來越紅火,本地區(qū)電腦行業(yè)沒有不知道由瘸子這個人。有了錢的由寶儒,觀念也漸漸地轉(zhuǎn)變。由寶儒的心理產(chǎn)生了嬗變,有了旁騖。這些轉(zhuǎn)變不能說與由老太沒有關(guān)系。冬梅生了倆姑娘,雖然出落得水靈可人,由老太卻耿耿于懷,她不能容忍由家斷后。只要看到由寶儒,由老太就會絮絮叨叨說,由家三代單傳,到你這斷了香火,死了有臉見祖宗?你現(xiàn)在有錢了,休了那生不出帶把的蠢貨,找個能給媽生孫子的。
縱然由寶儒有心想休了冬梅,也舍不得人見人愛的倆姑娘。他何嘗不想要兒子,身邊有錢的朋友、生意伙伴,不是自己的老婆生二胎有了接戶口本的,就是在外面包了二奶和小三,兒女成群。雖然由寶儒有時也逢場作戲,上娛樂場所找快樂,從沒動過在外面養(yǎng)女人的念頭。由寶儒的家庭觀念比較強,他不想破壞家庭,一心一意在冬梅的身上勤奮耕耘。
隨著歲月的推移,年齡逐漸增長,由寶儒陷入了巨大的悲哀,吃不香睡不著,食不甘味。他想掙錢還有什么意思,由家無后將來還不是給了別人。
朋友看他消沉,清楚他的心病,勸他說,老由,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想要兒子辦法有的是。由寶儒說,我有自己的生活底線,不想破壞家庭。
由寶儒公司的業(yè)務(wù)副經(jīng)理說,這還不簡單,可以借腹生子。
由寶儒說,那樣不是苦了孩子,名不正言不順,沒有正常的家庭關(guān)愛,將來怎么辦?
副經(jīng)理說,由總你可能不太了解當(dāng)下的情況。所謂借腹生子,是找個你滿意的女子,雙方談好條件,她給咱生孩子,咱給錢,完事她走人,孩子我們來撫養(yǎng),永不往來。你想孩子剛生出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會知道誰是他生母。
由寶儒沉吟著。
副經(jīng)理說,找到借腹的女子不是問題,關(guān)鍵是嫂子能否接受你和別人生養(yǎng)的孩子。
由寶儒說,這要慢慢地做工作,把我的想法滲透給她。說著這些話,由寶儒想,按照冬梅的性格,阻力不會太大。
副經(jīng)理說,這事我去辦,保證萬無一失。
由寶儒沉默,算是默許了。
現(xiàn)在的女孩子只要有錢賺,干什么都行。副經(jīng)理找了幾個愿意干這個事情的女孩,經(jīng)過反復(fù)比對,篩選了兩個候選人。副經(jīng)理安排她們體檢,最后確定了女孩小箐。
小箐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身材高挑,單純可愛,任誰也不會相信她會干這事。雙方談妥了條件,第一次發(fā)生關(guān)系后,先給小箐首付款2萬元,醫(yī)院檢查確定懷孕付5萬元營養(yǎng)費,生下孩子后付辛苦費8萬元。女方一生不能來探看孩子,副經(jīng)理是見證人。雙方簽好協(xié)議后,副經(jīng)理對小箐說,由總這面沒有問題,你一旦違約我們會按社會規(guī)矩辦。
小箐很社會地說,江湖有江湖的規(guī)矩,我不會自己往刀刃上撞。
有了試驗田,由寶儒全身心投入了耕種。年歲不饒人,身體常常虛脫,力不從心,副經(jīng)理收羅多種民間偏方,對由寶儒全方位進補。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很快小箐有了妊娠反應(yīng)。由寶儒把公司交給副經(jīng)理打理,天天陪著小箐,生怕出現(xiàn)絲毫閃失。
一晃小箐懷孕八個月了,由寶儒通過關(guān)系到醫(yī)院做了B超,驗證是男孩。由寶儒樂瘋了,為了討得小箐開心,把剩余的錢都付給了小箐。
樂夠了,由寶儒冷靜下來,他還沒跟冬梅說這件事。立馬要瓜熟蒂落了,由寶儒不想打埋伏,要直接了當(dāng)和冬梅說。由寶儒認(rèn)為,冬梅嫁到由家逆來順受,沒一件事有過異議,這次也不會例外。
由寶儒沒有料到,冬梅還沒聽由寶儒敘述完,態(tài)度非常激烈地說,你在外面怎么胡作非為我不管,這孩子不能進家門,不然你這個當(dāng)?shù)娜绾蜗虼箧ざそ忉專坑蓪毴灞欢泛鋈粓杂驳谋響B(tài)擊懵了,有些束手無策。他不想把事情搞僵,將來還得依靠冬梅撫養(yǎng)兒子。
由寶儒思謀著解決目前窘境的途徑,站在臥室門外窺聽已久的婆婆沖進了屋,說,古人說過好男占九妻,我家寶儒還能只喝你一眼井水?何況你還是生不出兒子的枯井。我告訴你,這孫子我要定了,你覺得不舒服,哪涼快到哪去。說完氣哼哼摔門揚長而去。
冬梅在由家受盡了折磨和凌辱,她能忍。特別是大妞二妞出生后,冬梅已徹底放棄了作為女人的顏面,只要是為了雙胞胎姐妹,她什么都愿意作,哪怕是要自己的命。當(dāng)由寶儒告訴冬梅憑空有個兒子時,作為女人最后的尊嚴(yán)被徹底粉碎了,那種心情誰人能夠理解。
婆婆出去后,由寶儒對冬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從小你一手把兒子帶大,他會把你當(dāng)成親娘,長大了還不和親生的一樣孝敬你?!冬梅不接茬,她被生活逼進了死角,作為母親,她不能給大妞二妞別的,只有無盡的母愛,無論現(xiàn)實發(fā)生了怎樣的變故,她都堅強的承受,活下去。為了孩子,再大的恥辱都能忍受。大妞二妞那么懂事,學(xué)習(xí)還是尖子,那是冬梅的未來,眼看快要高考了,家庭不能出現(xiàn)點滴的差池。想到這一節(jié),冬梅緩緩地說,你們由家的事你說了算,你看著辦吧。
家里的事搞掂了,由寶儒的心情敞亮無比。他急匆匆來到了小箐的住處,里屋外屋都沒有小箐。由寶儒自語,到哪去了呢?挺著個大肚子,可別出了危險。由寶儒給小箐掛手機,無法接通。由寶儒急得氣短心虛,搓著手走來走去,不知如何是好。
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小箐回來,由寶儒心生焦慮,怕小箐出事,打業(yè)務(wù)副經(jīng)理的電話,無法接通。由寶儒心急如焚來到了公司,公司的員工說,副經(jīng)理兩天沒來上班了,我們請示業(yè)務(wù),電話一直掛不通。由寶儒一激靈,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掠過心間。他立即調(diào)來了財務(wù)人員,對近期公司的購銷往來進行核對。一查,由寶儒的虛汗突突地往外冒,公司有近40萬的貨款沒了蹤跡。由寶儒心想壞菜了,很可能被業(yè)務(wù)副經(jīng)理利用美人計釣了魚,拐走了公司的錢。
財務(wù)人員說,再找不到業(yè)務(wù)副經(jīng)理,報案吧。
由寶儒擺擺手對手下人說,你們出去,我靜一下,想想辦法。
真是吃了一只令人厭惡的蒼蠅,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報案吧肯定要牽扯出自己借腹生子的丑聞,不報案吧,這啞巴虧吃大了,沒了蹤影的貨款加上付給小箐的錢接近60萬啊。權(quán)衡再三,由寶儒認(rèn)頭栽了。
社會上混了這么多年,由寶儒比誰都清楚,丑事人人有,不露是高手。暗地里做成了,別人知道了,會羨慕你;做了沒成,反而被人騙了,會被人笑掉大牙,成為街頭巷尾的口頭文學(xué),流傳出去。
由寶儒想著這些,一口窩囊氣沒喘勻溜,病倒住進了醫(yī)院。婆婆不明就里,認(rèn)為是冬梅不同意由寶儒所謂的兒子進由家,在醫(yī)院跳著腳破口大罵冬梅,說,你個有娘養(yǎng)無娘教的玩意,什么東西!冬梅木訥站著,接受婆婆口水的洗禮。由寶儒怕把事情鬧大,讓人知道丟臉,說,媽,你少說幾句,這事不怨冬梅。
由老太眼珠瞪得比燈籠都大,說,好好,你們兩口子是一家人,你媽是外人,礙事是不是,我不管了。說完,臉色鐵青轉(zhuǎn)身往外走,剛下樓梯媽呀一聲跌坐在那里。冬梅聽到婆婆呼叫,跑上前去,想攙扶婆婆。開始婆婆還強硬,不用冬梅攙。幾次試著站起來,疼得呲牙咧嘴,不吱聲了,冬梅背起了婆婆。
經(jīng)檢查,由老太踝骨骨折。畢竟婆婆八十多歲了。
這下熱鬧了,冬梅一頭顧著醫(yī)院一頭顧著家。大妞二妞要高考了,不能分她倆的神,沒辦法,晚上雇了一個護工。孩子對奶奶不在家并不在意,因為由老太一直不待見倆姑娘。過了幾天,姑娘問,爸爸怎么好長時間不在家了?
冬梅說,你爸經(jīng)常出差,又不是第一次了。事情很簡單壓下去了。
由寶儒沒大病,是急火攻心,治療了一個階段很快好轉(zhuǎn)。恰逢姑娘快要高考,由寶儒晚上回家住。沒有由老太在場,一家人和和氣氣,倒也難得??粗鴤z水靈靈的大姑娘,第一次由寶儒有了滿足感,心說,她媽的,我由家的倆姑娘不比誰家的小子差,將來百年以后腿一蹬眼一閉,還什么這個那個的,扯臭氧層不是?。?/p>
經(jīng)過被騙這件事,由寶儒徹底想通了,以后的歲月里他把全部的心思用到了姑娘身上,對冬梅也是疼愛有加。步入了老年的冬梅,遇到了人生的小陽春,才真正體驗了家庭的溫暖,愛情的甜蜜。
大妞二妞雙雙考出了優(yōu)異成績,大妞被北大錄取,二妞考上了上交大。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人,羨慕得直咋舌,老由家出盡了風(fēng)頭。當(dāng)?shù)氐膱蠹埧橇藘山忝玫恼掌?,報道了生活和學(xué)習(xí)情況,當(dāng)然都是溢美之詞,把由家描寫得和睦美滿。電視臺采訪了由家,由老太說出了別人意想不到的話。她說,都說男孩好,我看未必,俺們家的兩個大姑娘不是給老由家的門楣上添彩了,我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婆不也在電視上露臉了。
電視節(jié)目播出后,社會影響很大。親朋好友到家里賀喜,由老太多年冷鼻子冷臉不放晴的臉,似乎有了淡淡的喜色,偶爾婆婆還和大妞二妞搭話了??粗牌诺淖兓沸睦镆蚕耖_了一道縫,有亮光透進來。
大妞二妞離家上學(xué)時,冬梅看到婆婆眼里有愛的霧水。冬梅想畢竟是一個藤上結(jié)的瓜,親情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這一刻,多年怨懟的陰霾在慢慢消散,冬梅原諒了婆婆多年對自己故意找茬的苛責(zé)和荼毒。
操勞、剛強的由老太,八十六歲了,仍然身體健康,耳不聾眼不花,但性格卻綿軟了許多。對冬梅雖說不上關(guān)心愛護,但不像以前那樣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了。由老太變化越來越大,學(xué)會了遷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管不問,該吃吃該喝喝,日子平靜平緩,無波無瀾。冬梅發(fā)現(xiàn)婆婆常常拿出小姑子以前穿的衣服,前后左右翻動著看,不時還湊上去用鼻子仔細(xì)嗅聞?;虬岩路秸乖诖采希檬謸崦?,像撫摸著靜靜躺著的由寶蓮。那種愛憐癡迷,任誰看了都會傷心。由老太偶爾還會自言自語說,蓮啊,這些年了你連個音訊都沒有,你知道媽有多想你,我昨日還夢見你小時候和你哥瘋呢!冬梅發(fā)現(xiàn)性格堅硬的婆婆,眼中滿含淚水,滿面的舐犢之情。每到這時,冬梅會偷偷地躲在一旁,她不想讓婆婆看到有人窺見了自己內(nèi)心的柔軟。
由老太對女兒由寶蓮的思念一日比一日稠密,原來幾天拿出女兒的衣服愛撫一次,后來一天幾次。冬梅看在眼里,暗暗陪著心酸、落淚。冬梅也是有女兒的人,這種心情她能理解。大妞二妞上大學(xué)念書,自己不是也暗自落淚了幾次,多少次從夢中驚醒,還有幾夜失眠。小姑子杳無音信這么多年,婆婆怎能不牽腸掛肚?這種感受只有做了母親的女人能夠感受。
不操心的婆婆日益萎靡不振,變得頹唐,失去了往日的精明,丟三落四。
冬梅從心底可憐婆婆,對由寶儒說了婆婆的情況。由寶儒是天大的孝子,母親是他一生一世的天,他可以拋棄世上的所有,也要盡孝,讓母親晚年快樂。結(jié)婚這些年,冬梅太了解由寶儒了。除了結(jié)婚這件事忤逆了婆婆的意思,沒一件事不是順著婆婆。常常由寶儒正滿心不高興,或正吼著孩子、冬梅,轉(zhuǎn)身看到母親立馬像變了個人,滿臉開滿了鮮花,笑逐顏開。剛結(jié)婚時,冬梅真搞不明白,人能變臉如此之快,變魔術(shù)不是。和由寶儒相處時間長了,冬梅看明白了,由家的母親是至高無上的,這也是冬梅以后放棄抗?fàn)幍脑颉?/p>
母親想念妹妹,由寶儒又無能為力,讓由寶儒非常頭疼。如果妹妹和大海能露面,由寶儒把公司抵出去在所不辭。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他倆?真比大海撈針還難。由寶儒在網(wǎng)上發(fā)帖子,發(fā)照片,還讓生意上的伙伴幫著打聽、尋找,所有的努力像泡影,沒一點線索和效果。
倆人真的像空氣,看似有,找卻無。面對母親百般的思念女兒,由寶儒束手無策,他變著花樣讓由老太開心。母親沒一點興趣,木然的多說一句話都顯得疲累。由寶儒真希望母親像原來一樣,橫挑鼻子豎挑眼,顯示出對生活的激情。如果能換回婆婆以往的精神矍鑠,冬梅愿意回到原先受指責(zé)的日子。日子一下子變得平坦的無坑洼,冬梅不適應(yīng)。從心里深處講,冬梅是心地善良的女人,怕婆婆憋出毛病,發(fā)發(fā)火,會消除心頭的郁結(jié)。
這一年秋天,由老太徹底被擊垮了。
消匿二十多年的大海在異省,涉及到一宗拐賣的案子,被抓捕歸案。
據(jù)大海交代,剛離家那幾年,他和由寶蓮過著東躲西藏的流浪日子。做過小買賣、干過力工、揀過垃圾等,一直生活在社會的底層,沒翻過身。面對著一片渺茫,沒有奔頭的日子,由寶蓮后悔了,說,與其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不如干脆回家算了,那些債主想剮想殺認(rèn)頭了。
由寶蓮被大海忽悠了,相信大海做買賣虧了那些錢。大海最清楚不過了,他是打著做買賣的幌子,以高息從債權(quán)人處集資,然后到南方豪賭把錢輸光了。
大海心里比鏡子還明亮,回去無異于自投落網(wǎng),不被急紅了眼的債權(quán)人打死,也會被以詐騙罪收監(jiān)。大海不是出力的人,他是張大嘴巴等待天上掉餡餅的那種人。不賣力氣、沒有手藝,倆人吃了上頓沒下頓。大海靈機一動,動員由寶蓮接客。他振振有詞說,蓮啊,人不能叫尿憋死,老人說大姑娘要飯死心眼,你是現(xiàn)成的資源,只要你想開了,我們何愁不吃香喝辣的。任憑大海磨破了嘴皮子,由寶蓮一百個、一萬個不答應(yīng),說,不是人做的事嘛!大海脾氣上來了,暴打由寶蓮。遠(yuǎn)離家沒親人,無依無靠的由寶蓮只能屈從。
至此以后,大海稍有不順或喝了酒,定拿由寶蓮出氣。大海怕由寶蓮趁自己睡覺逃走,晚上睡前把兩個人的腳捆綁在一起。由寶蓮自小被母親、哥哥寵壞了,沒受過這樣的氣,看大海那天喝高了,準(zhǔn)備逃走。大海比鱉還精,醒了的他看到由寶蓮解繩子,隨手操起啤酒瓶子惡狠狠向由寶蓮的后腦打去。由寶蓮瞬間像撒了氣的皮球,軟綿綿倒下了。大海怎能善甘罷休,騎在由寶蓮的身上左右開弓,沒頭沒腦的打由寶蓮。剛開始由寶蓮還哼哼唧唧,過了一會兒,比面條還軟,沒了聲音。大海打夠了出了肚子里的氣,舒舒服服睡到了天亮。醒來,看身邊的由寶蓮還木頭一樣躺在身邊,用腳踹她的后背。
大海一踹驚出了一身冷汗,由寶蓮硬挺挺的,分明死去了。大海急忙用床單把由寶蓮裹起來,放到了床底下。白天大海像沒事人,東游西逛,晚上趁夜色,把由寶蓮的尸體丟到了后山上荒蕪人跡的巖洞里。
轉(zhuǎn)眼近二十年了,公安帶著由寶儒去認(rèn)尸時,看到的是一副枯骨。由寶儒恍若夢中,他不相信水靈靈的妹妹會變成令人恐怖的骨架?,F(xiàn)實不容由寶儒不相信,他只能含著淚收殮了由寶蓮的尸骨。
回到家,由寶儒再三叮囑冬梅說,老太太歲數(shù)大了,經(jīng)受不住如此大的打擊,切不可露出半點關(guān)于妹妹的口風(fēng)。思念中,由老太身體逐漸的佝僂,有時發(fā)呆,但思維一直很清靈。
一天,由老太看本地的一檔法制節(jié)目。巧了,這期節(jié)目播的正是大海和由寶蓮的事。由老太看著看著,驚恐和悲哀占據(jù)了她的整個心房,剛喊了“寶——”,“蓮”還沒吐出口,背過了氣去。冬梅聽到了響動,來到客廳,看到婆婆口吐白沫人事不醒,急忙要了120車送去了醫(yī)院。
搶救了三天三夜,由老太剛呼出一口氣,猛然間從床上蹦到了地上,拽掉了插在身上的管子和吊針,大呼小叫光著腳向門外奔去。由老太像中了魔,幾個人舞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她放到了床上,接著又昏迷過去了。
三番五次,由老太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折騰個沒完。過了一個階段,醫(yī)生說,住院也是白搭錢,這么大歲數(shù),恢復(fù)的可能性不大,回家靜養(yǎng)吧。由寶儒和冬梅明白,醫(yī)院不是有錢不掙,是受不了由老太上來一陣胡鬧讓整個樓層不得安寧,好多病人都提出了抗議,有的忍受不了,已經(jīng)轉(zhuǎn)院了。
沒有好的辦法,只能接由老太回家。
由老太這種情況,誰能棄之不管,這下可苦了冬梅。
剛強、刁鉆、精明一輩子的由老太到老了變得一塌糊涂、不可理喻,她比魔鬼還可怕。魔鬼還有正常的思維,由老太根本沒有清醒的時候,多數(shù)時候又唱又跳,好像這個世界只有她自己。不分白天和黑夜,像鬼魂附體,念念有詞、哀嚎不止。冬梅只得時時陪伴,怕出一點差錯。上來一陣碰頭撒野,不知哪來那么大的力量,把冬梅撕扯得氣喘吁吁,熱汗淋漓。一天鬧騰好幾遍,冬梅都是好性子,一點不厭棄,監(jiān)護著婆婆。略微清醒點,婆婆會像個孩子乖順地趴在冬梅的懷里,莫名其妙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鼻涕眼淚弄得冬梅渾身全是。由老太一哭,會說,閨女啊閨女啊,沒你我可怎么活啊。冬梅安慰說,沒事了,我活得好好的。這時,由老太會愛撫地搬過冬梅的臉,端詳半晌,接著嚎啕,說,我、我對不起你啊。婆婆說這句話,冬梅內(nèi)心會略微一動,她想婆婆這時可能真的是清醒的,說出了無端折磨她三十年來的懺悔。冬梅哀嘆一聲,更加對婆婆安撫有加。
由老太這樣沒日沒夜的鬧騰,樓上樓下的鄰居遭殃了,冬梅看到鄰里不時說著小話,賠不是。
有的鄰居嘴刁,對冬梅說,由老太這是自作自受,報應(yīng)不是。你嫁到由家這些年受盡了她的苦,這下好,落到你手里了。
有的說,你家也不差錢,送精神病院得了。放家里多會兒是個頭,你遭罪,我們也跟著不消停。
冬梅嗯嗯啊啊應(yīng)答著,看個別人說的實在太那個了,也會說,人都是父母生的,人心都是肉長的,誰會狠下那個心,這也許是我前生欠她的。
鄰居會說,你是太善良了,也不想想她曾經(jīng)怎樣對你。
冬梅說,她畢竟是長輩,有她做得沒小輩做得。鄰居嘆息一聲,走開了。
生活的重?fù)?dān)整個壓在了冬梅的肩上。婆婆自從犯病以來,看到由寶儒時常追打,嘴里高喊,你個混蛋王八蛋,挨千刀的,賠我女兒。由老太已經(jīng)糊涂得把由寶儒混淆成了大海。由寶儒一般都躲避由老太,怕母親發(fā)瘋。
由寶儒在家,冬梅把由老太哄睡了,對由寶儒說,你稍看一會兒,我下樓剪剪頭,很快上來。誰知等冬梅上樓,打開房門看到由老太正一聲一聲高聲怒吼,勇往直前、威武地到處追打由寶儒。由寶儒一瘸一拐地躲避,不時被逮住痛打幾下,額頭不知撞到哪里了,鮮血直流。家里桌子倒了、茶幾翻了,被褥衣服滿地,好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的洗劫。冬梅不顧喘一口氣,佯裝著呵斥由寶儒,耐心地抱著婆婆細(xì)聲細(xì)語地說著哄著,好長時間,由老太的情緒才穩(wěn)定下來。
有了這次教訓(xùn),冬梅再不敢離開由老太半步,怕婆婆出意外。
由老太的病情日益加重,時常她連冬梅也不認(rèn)識了,拳打腳踢冬梅。病人下手沒有輕重,冬梅身上常常青一塊紫一塊,來串門的鄰居和親友都說,這樣家里不得安寧,說不定還會有人身危險。由寶儒也忍耐不了了,勸冬梅說,我們都盡了孝心,媽這樣下去,家不像個家樣,你也受盡了苦,說不定什么時候你沒防備,把你打壞了怎么得了,我看還是送精神病院得了。冬梅說,別人說這話我不挑理,你當(dāng)兒子的說這樣的話,不怕別人笑掉大牙?你想把媽送進精神病院,脫清靜,到那地方誰管誰,媽還不是死得快?
由寶儒無語,沒想到作為兒子的他精神都快崩潰了,作為媳婦的冬梅還盡心地呵護著母親。由寶儒算服了冬梅,想當(dāng)初如果冬梅和婆婆感情深也就罷了,水火不相容的關(guān)系到后來冬梅卻動了真情,這事不是親身經(jīng)歷,說出去誰會相信?
冬梅孝敬婆婆的事一傳十,十傳百,引起了有關(guān)方面的注意。報社的記者通過社區(qū),要采訪冬梅。冬梅一口回絕,說,伺候老人是每個人應(yīng)盡的本分,誰沒老的那一天?社區(qū)想把冬梅的事跡上報市里,作為孝敬老人的典型,冬梅打電話到社區(qū),表示堅決不同意。
但凡了解冬梅的人,提起冬梅沒有不豎大拇指的。
有的人聽了冬梅的事,說,自己生的姑娘也不能做到這份上,難得難得。
有的人瞎聯(lián)系說,人家的兩個姑娘為啥雙雙考上重點大學(xué),那是積德了。
由老太在世的最后一年,臥床不起,徹底成了植物人,喂一口吃一口,床拉床尿。冬梅一點沒嫌棄,天天給婆婆擦洗、按摩。由老太不但皮膚像正常老人一樣,家里也沒有一點點怪味,可見冬梅照顧由老太是何等的細(xì)心。
三年多,冬梅基本沒下過樓,付出的艱辛誰也想象不到。
按說,由老太死了,冬梅不會太傷心??墒?,冬梅老覺得哪里不得勁,有了千絲萬縷說不清的東西。
窗外春意盎然,兩只喜鵲歡快地從窗前掠過。聽著喜鵲發(fā)出悅耳的叫聲,冬梅想到了大妞二妞。由家真有喜事了呢,她倆前幾日來電話說,要帶毛腳女婿上門,讓父母把關(guān)。想到這里,冬梅心里是多么得甜蜜、舒展,兩個姑娘不會像自己一生過得窩窩囊囊,她們會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享受生命。
倆丫頭是冬梅幸福的源泉,這一刻,冬梅的心蕩漾著幸福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