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心造景象外取神

劉君田

古代匾額既是書法、繪畫、雕刻等藝術(shù)形式的載體，也蘊含著古代的道德觀念和世俗心態(tài)。洛陽民俗博物館是中國目前展藏古代匾額最多的博物館，文物反映的內(nèi)容廣泛，形式多樣，表現(xiàn)手法精湛而豐富。絕大部分匾額上都雕刻有裝飾性吉祥紋飾，有傳說故事人物，有文化藝術(shù)物品，但更多的是花卉紋飾。有的紋飾與褒揚主題沒有形式和內(nèi)容上的聯(lián)系，為純粹的裝飾性吉祥紋飾，有的則具有點明主題或深化主題的作用。紋飾的內(nèi)容多為“暗八仙”、琴棋書畫、花卉、動物以及其他一些象征性、裝飾性吉祥紋飾。

“八仙”與“暗八仙”紋飾

洛陽民俗博物館展藏的匾額中有近百件帶有“暗八仙”紋飾。“八仙”是道教諸神中最為民眾所熟悉、最具人情味的仙家，匾額中的“暗八仙”紋樣是以八仙的八種法器來表示對老人健康長壽的祝福，它是中國敬老傳統(tǒng)的物化。

漢代高誘在《淮南鴻烈解敘》中記載的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晉昌，各懷奇方異術(shù)，稱為“淮南八公”，之后的《神仙傳·淮南王八公》中的記述與之略同。唐代有“飲中八仙”，民間多稱為“醉八仙”?！白戆讼伞敝柑拼染频陌宋辉娙耍喾Q“酒中八仙”。新唐書《李白傳》載稱李白、賀知章、李適之，李進（汝陽王）、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為“酒八仙人”。五代時有“蜀中八仙”。五代時道士作畫“蜀中八仙”，有容成公、李耳、董仲舒、張道陵、嚴君平、李八百、范長生、爾朱先生。

今之所謂“八仙”，是道教中的八位仙人，取自明代吳元泰著《東游記》（又名《上洞八仙傳》），分別是漢鐘離（鐘離權(quán)）、鐵拐李（李鐵拐）、張果老、呂洞賓、何仙姑、藍采和、韓湘子、曹國舅?！鞍讼伞钡墓适略诿耖g流傳非常廣，有關(guān)“八仙”的故事也各不相同。在元代以前，“八仙”的仙班也略有出入。至明代吳元泰作《東游記》，鐵拐李等八仙過海的故事日漸流傳，八仙人物也在流傳中穩(wěn)定下來。

“暗八仙”是吉祥紋樣中最常見的藝術(shù)變現(xiàn)形式：鐘離權(quán)，手持芭蕉扇，一搖芭蕉一陶然，超度生命，忘卻煩惱；鐵拐李“葫蘆乾坤貯萬?！?，祈福避禳，普濟蒼生；張果老的法器是魚鼓，“天籟魚鼓送妙音”，以天籟之聲，度人離苦；呂洞賓的寶劍“劍氣瑞光鬼魅驚”，鎮(zhèn)邪驅(qū)魔，佑護塵世；何仙姑手執(zhí)荷花，“寶相蓮花不染塵”，教人修身種德，干凈做人；韓湘子玉笛橫吹，“雪擁藍關(guān)紫簫聲”，天籟好音，萬物俱靜；藍采和手挽花籃，“花團錦簇浴凡心”，美麗的花朵，扮美了世界，也潔凈了世間俗子的塵懷；曹國舅手捧的法器是笏板，“玉板和聲兆清明”，玉板聲聲，呈現(xiàn)清平世界。這是千百年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蕓蕓眾生的善良愿望和美好的企盼。

琴棋書畫紋飾

琴棋書畫是中國古代四大才藝，原指琴瑟、圍棋、書法、繪畫，又稱“雅人四好”。它是營造氛圍、點綴風(fēng)雅、豐富生活的基本形式。

古人對琴棋書畫給予了很高的藝術(shù)定位：在金戈鐵馬的倥傯之中，在悲喜交集之際，在廟堂高第，在深閨妝樓，在山野之間，在林泉之畔，琴音繞梁，裊裊如歌，山水曠野，款款透空。悠揚琴聲可以怡天性、覓知音，訴衷情、表愛戀。

棋盤角力，猶如沙場點兵，疆場彎弓。雖不聞戰(zhàn)馬長嘶，金鼓鳴鏑，刀光劍影，亦如將掌中百萬雄獅，運籌于棋秤之間。棋也是娛樂養(yǎng)知、陶冶性情、鍛煉智力的運動形式。

在眾多“書”的紋飾中，多以書卷來指代“書”。因為書乃百代經(jīng)驗之總結(jié)，人文學(xué)術(shù)之大成，所以古人把讀書作為知天下事、曉世間理、興百代業(yè)的階梯?！皶接新非跒閺剑瑢W(xué)海無涯苦作舟”，“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所謂“好書不厭千回讀”，書是知識的海洋，是智慧的結(jié)晶，也是人生的伴侶。

畫，指的是中國畫，分工筆畫和寫意畫兩科。工筆畫用筆工整細致，敷色層層渲染，細節(jié)明徹入微，要用極細膩的筆觸描繪物象。寫意畫用簡練、豪放、灑落的筆墨，描繪物象的形神，抒發(fā)作者的感情。古人有“坐視青山如讀畫，靜研古墨似聽香”的觀感，畫是天地的神蘊，是萬物的集美，觀之如西子貌美，品之似醇醪悠長。

這些鐫刻在匾額上的琴棋書畫紋樣體現(xiàn)著以下幾種觀念和心態(tài)：或是說受匾人或家庭為書香門第，或是說受匾者為知書達理之人，或是說受匾者為教育者，或是說受匾者為卓有成就的經(jīng)史鴻儒等?？傊?，琴棋書畫紋樣在這特定的文化世象中闡釋了中國民眾的一種潛意識：琴棋書畫是時代文明的象征，是蕓蕓眾生向往的文化境界。通過琴棋書畫紋樣，表達對受匾人的尊敬和對優(yōu)秀文化的尊重。

花卉紋飾

荷，亦稱蓮，古稱芙蕖、芙蓉或菡萏，被譽為“花中君子”。周敦頤《愛蓮說》贊美它：“出淤泥而不染”，唐李商隱《贈荷花》詩曰：“世間花葉不相論，花入金盆葉作塵。惟有綠荷紅菡萏，卷舒開合任天真?！贝禾臁靶『刹怕都饧饨牵缬序哐蚜⑸项^”；夏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秋季“園翁莫把秋荷折，留與游魚蓋夕陽”；寒冬“荷葉已無擎雨蓋”，“留得殘荷聽雨聲”。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至今傳頌。荷花自古及今都是比喻君子德操的花卉。蓮花也是佛門的寶物。它出現(xiàn)在匾額上，反映了人們對受匾者品德的肯定和尊敬。當然，在民間也有“蓮生貴子”的神話傳說，飾以蓮花，也是這種心態(tài)的體現(xiàn)。

“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蹦档び喝萑A貴，品類繁多，古今詠牡丹的詩作不勝枚舉。唐徐凝這樣贊美牡丹：“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疑是洛川神女作，千態(tài)萬姿破朝霞?！眲⒂礤a詠道：“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痹藚浅巍罢l是舊時姚魏家，喜從官舍得喜葩。風(fēng)前月下妖嬈態(tài)，天上人間富貴花。”牡丹花是富貴的象征，作為匾額上的紋飾，是在表達祈求生活富足、兒女富貴的良好愿望。所以在匾額上多將牡丹花與盤長、壽字組合，成為“福壽無邊”的紋樣。將牡丹花插入瓶中是為“平安富貴”，將牡丹花與海棠花組合，是為“富貴滿堂”等。

梅、蘭、竹、菊四君子組合圖案歷來被作為堅貞、高潔情操的禮贊和自我表達。對梅蘭竹菊的詩一般的感受，是以深厚的民族文化精神為背景的。梅蘭竹菊，占盡舂夏秋冬，中國文人以其為“四君子”，正表現(xiàn)了文人對時間秩序和生命意義的感悟。梅高潔傲岸，蘭幽雅空靈，竹虛心有節(jié)，菊冷艷清貞。中國人在一花一草、一石一木中負載了自己的一片真情，從而使花木草石脫離或拓展了原有的意義，而成為人格襟抱的象征和隱喻。

梅花最令古今人敬慕的是“凌寒獨自開”的不媚流俗。宋代林和靖那著名的詩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被認為是詠梅詩中成就最高的。在冰天雪地里，在凌厲寒風(fēng)中，幽幽萋萋，暗香襲人，這是“梅花香自苦寒來”的清高孤傲。“梅標清骨”的氣質(zhì)，倜儻超邁的形象，清高孤傲的特性，正是千百年來人們孜孜追求的一種人文品質(zhì)，也是中國人傳統(tǒng)的做人品格。梅花的冷香色韻，蘊含著道德精神與人格操守的價值取向，因而深為人們所珍視。

蘭花，天下第一香。古代又稱蘭花為蘭草、香祖、國香、王者香、侍女花、燕尾春，空谷佳人、花中君子。中國古代以“蘭交”比喻志同道合之人；“蘭襟”喻摯友；“蘭玉”表示情誼深厚；“蘭客”指良友貴客；“蘭石”借指如蘭一般芬芳的美德，“蘭魄”代表高尚精神；“蘭質(zhì)”喻如蘭一般的品質(zhì)；“蘭章”代指優(yōu)美的文章和書畫；“蘭堂”是指古雅的廳堂；“蘭閨、蘭室、蘭房”均指女子臥室；“蘭途”指美好的前途；“蘭音”是指美妙動聽的聲音；“蘭陔”是孝道的代稱；“蘭挺幽芳”以蘭花淡婉香澤的姿韻之美，借喻從不取媚于人的君子風(fēng)格，又代表不屈的操守、謙遜的襟懷。

說到竹子，大家會聯(lián)想到嫩芽初生的春筍、青翠欲滴的夏竹、濃蔭婆娑的秋篁、傲雪挺立的冬筠。古代人們詠竹、愛竹是有區(qū)別的，鄭板橋“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飽含了對社會的憂患意識和對民眾疾苦的深深同情。北宋王禹傅說它“不隨妖艷爭春色，獨守孤貞待歲寒”，把竹作為傲骨守節(jié)的象征。蘇東坡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yī)?！碧K子把竹作為淡泊情懷的借物。1800余年前，三國蜀將關(guān)羽則把竹作為勁節(jié)明志的表征。王安石《詠竹》詩：“人憐直節(jié)生來瘦，自許高枝老更剛。曾與蒿藜同雨露，終隨松柏到冰霜?！敝竦耐Π?、虛心、勁節(jié)，是古今向往的高尚品格。竹在清風(fēng)中簌簌的聲音，在夜月下疏朗的影子，都讓詩人深深感動，而竹于風(fēng)霜凌厲中蒼翠獨立的品格，更讓詩人引為同道，因而中國文人的居室住宅中大多植有竹子。王徽之說：“何可一日無此君！”樸實直白的語言，顯示出那悠久的文化精神已深入士人骨髓。

詩人屈原在《離騷》中用“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來表達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氣節(jié)。陶淵明在擔任彭澤縣令時，不愿為五斗米折腰，解綬還鄉(xiāng)，隱耕田園，一直過著“擊壤以自歡”的生活。勞動之余，他喜愛菊花，認為菊花品格高尚，不逢迎風(fēng)雅，敢于傲雪凌霜，即使是殘菊，也懸掛枝頭，挺然不落，依舊含香吐芳。他在《和郭主簿》詩中寫道：“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詩人高度贊賞“霜下杰”，以這菊花的品格和氣質(zhì)自勵。唐代元稹《菊花》詩：“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痹娙吮磉_了愛菊的原因，也表達了對菊花堅貞品格的贊美。蘇軾詩中說“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橙黃橘綠時”。晚秋時節(jié)，一叢黃菊傲然開放，不畏嚴霜，不辭寂寞，無意進退，都顯示出可貴的品質(zhì)。自古及今，菊花所體現(xiàn)出的人文品格已成為身心雙修的精神象證。

詩人楊萬里對山坡荒地上的簇簇野菊情有獨鐘。他寫道：“已晚相逢半山碧，便忙也折一枝黃?；☉?yīng)冷笑東籬族，猶向陶翁覓寵光?！边@山間的野菊，生長在山野之間，沒有春花的驚艷，也無人賞識，寂寂地開了又寂寂地敗了，但它開得金黃遍野，釋放幽幽清香，無拘無束，恬然自得。這野菊的形象，隱含了詩人不媚俗邀寵、狂放不羈的情懷。

“颯颯西風(fēng)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鞭r(nóng)民起義軍領(lǐng)袖黃巢借菊花抒發(fā)推翻舊秩序、主宰天下的政治理想和抱負。

洛陽匾額中的“梅蘭竹菊”紋飾是一種借喻，用它們美麗的容姿、絢麗的色彩、獨特的風(fēng)韻，高尚的品質(zhì)，與我們的傳統(tǒng)觀念、文化藝術(shù)、風(fēng)俗習(xí)慣融為一體，淳化為一個民族的美好情操，甚至是民族精神的象征，也是對受匾人人格的真誠贊美。

動物紋飾

匾額中還有很多動物紋飾，如蝙蝠、梅花鹿、仙鶴等。其中，蝙蝠出現(xiàn)得最多，因為它諧“?！币?，故多配以“壽”字，組成“五福獻壽”；若將二者配以盤長（又稱福不到頭）則是“福壽無邊”、“福壽無疆”等紋樣；若配以如意云，則組成“福從天降”或“幸福降臨”等。梅花鹿因為諧“祿”音，往往作為祿位的象征，若與蝙蝠、牡丹花、仙桃、佛手等相配則組成“福祿壽”或“三星高照”。

龍、鳳凰多組成“虬龍戲鳳”、“龍鳳呈祥”等紋樣；與仙鶴、牡丹、佛手、“壽”字等相配，組成“富貴吉祥”、“福壽吉祥”等；鳳凰若與向日葵或“日”字相配則組成“丹鳳朝陽”等紋樣。“龍鳳呈祥”等組合圖案，表達了向往幸福、太平的愿望。

結(jié)語

匾額紋飾的立意要求有美感，寓意有喜氣，出口要吉利，諸如“五福捧壽”“龍鳳呈祥”“丹鳳朝陽”“獅子滾繡球”等等，都是通過生動美麗而可借以抒情的動物、植物、器物等來確定寓意吉祥的題材，反映人們對五谷豐登、生活富裕、四季平安、婚姻美滿、四世同堂、幸福長壽、和睦鄰里以及其他美好事物的希望。民間雕刻藝術(shù)家順應(yīng)中國老百姓的傳統(tǒng)欣賞習(xí)慣，充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部位裝飾點綴雕刻圖案，繁而不亂，多而不雜，達到了局部和整體、形式和內(nèi)容的統(tǒng)一。

這些圖案和造型豐富而又洗練，樸實而又高雅，使人百看不厭，回味無窮。在匾額紋飾中，有語言諧音的運用，如蝙蝠諧“福”音，所以有“五?！奔y飾；有對動植物生態(tài)屬性的借喻，如為了象征太陽，用向日葵；有的為實物寓意，如銅錢等；也有吉祥文字的直接應(yīng)用，如“壽”、“?！钡取Ｍㄟ^綜合運用多種象征手法的紋飾，使紋飾或圖案更富有觀賞性，寓意更廣泛、深刻，更具有思想性和教化作用。因此，將這些匾額稱為“浸潤著中華文明、河洛遺風(fēng)的特殊文物”是毫不為過的。

（責任編輯：李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