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菂
一路遷徙,不同的房間像蝸牛的殼,給旅人提供暫時庇護。相比起酒店提供有保障然而千篇一律的服務(wù),客棧如同“百變星君”,呈現(xiàn)無窮可能性。
對國人而言,客棧是這些年才在麗江、拉薩等地興起的“新事物”。就拿我熟悉的麗江來說吧,最初的所謂客棧,不比招待所好多少,不過是當(dāng)?shù)厝伺才驳胤剑v出幾間空房開門迎客。起碼的被褥,簡單裝修的公共衛(wèi)生間、淋浴間,就是設(shè)施的全部。漸漸地,外來人不僅僅安于游客的角色,有先行者租了院子,停下生活,順勢盤下一份悠閑的營生。
其時標間寥寥,多人間設(shè)施簡樸,公共活動區(qū)也散亂雜陳,倒自成一番旁若無人孤高的野趣,而客人也不挑剔??蜅Ec投宿的客人間,達成一種類似戀愛的默契:合則聚,不合則散。
這是記憶中的烏托邦時代,我以為也是麗江最好的時代。外來者帶來先進的經(jīng)營理念,拓寬了本地人的眼界;本地人寬容地接納,給外來者落實自己的理想,提供了可能性——雙方都不徐不疾從容淡定,互利互惠。
許多朋友都是在那時候結(jié)識的。每個人背后都有故事,而什么樣的機緣造就他們上路,之后又停下來,云山霧罩,沒有特別去打聽,只是莫名相互體恤。他們顯然是秉持安穩(wěn)傳統(tǒng)價值觀的叛逆者,然而他們又有足夠的行動力承擔(dān)了改變自己生活的代價,他們在浪游嬉皮與精明商人之間,找到了一條折中的路。
然而時移世易,當(dāng)資本的大軍高歌猛進,原本的“散仙”們被迫打起精神應(yīng)對,紛紛投入到客棧改造的“大躍進”中。世界變了,客人變了,客棧無論從外在到內(nèi)核,也都變了。
而我陸續(xù)寫下一些文字,追憶那個再也回不去的烏托邦時代。
【麗江篇】
張文波:心里藏著《小王子》
張文波,2003年到2006年在麗江開“牌坊過落”客棧。2010年與女友一起開“頤和文苑”,如今已成遍布古城與束河的連鎖店。2011年又開設(shè)“禪璽”茶莊。
迄今為止,就我所知,在麗江,沒有哪個客棧,如“牌坊過落”那般得到過如此多的人們?nèi)绱瞬挥煞终f的青睞。
人的一生也許會走過萬水千山,但只有一個地方,像你前世的鄉(xiāng)愁,沒來由地讓你眷戀。你不斷地回去一次又一次,怎么都不夠。對我來說,這地方的名字確切無疑,它叫作云南。
1996年開始,去過多少次呢,數(shù)不清了。但我的完美旅行,始終沒有到來。2004年,終于有了一個機會,一段邂逅之旅由此展開:那么多的人和事,親切感和神秘感同時卷裹而來,帶我走進云南深處,走進所有故事發(fā)生的腹地,也成了故事中人。
好友知道我有去麗江小住的想法,向我推薦了“牌坊過落”。
牌坊過落,我并不陌生。“非典”那年的麗江行,在它隔壁的“今生有約”客棧住過一陣。其實之前我鉆進科貢坊的門洞,沿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往上,同時看到了“牌坊過落”和“今生有約”的店招,向左走向右走的問題在我心中瞬間閃現(xiàn),慣性地右拐了一下,于是與“過落”擦肩而過。這遺憾在心中留下淺淺的回響,我以為和它,沒有緣分。
麗江的客棧太多,各有特色。住進一家,往往就懶下來,不想挪動。即便這樣,幾年下來也住過不少客棧。那時候,《麗江的柔軟時光》剛出第一版,閑暇時按圖索驥去尋找書中所列客棧,一家家參觀,以這樣的游戲打發(fā)我在麗江水波輕漾的光陰。很偏遠的巷子都尋去了,隔壁的牌坊,卻永遠是路過。有時我佇立片刻,默讀它門口的大段說明,知道“過落”是納西語“小巷子”的意思,按下快門記錄我無端猶疑的心情。
那一年,我和它都遠遠端詳。
回到加拿大,有時鄉(xiāng)愁發(fā)作,便上網(wǎng)尋覓有關(guān)云南的文章,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不知從何時開始,牌坊過落在天涯旅游版竟暴得大名。住過的深切懷念著,沒住過的殷切期盼著,一篇“陽光愛人”呼喚愛的帖子更是將這股風(fēng)潮推波助瀾,上升為一種情結(jié)。
迄今為止,就我所知,在麗江,沒有哪個客棧,如它那般得到過如此多的人們?nèi)绱瞬挥煞终f的青睞。還沒住進牌坊,就對牌坊的各色人物如數(shù)家珍;住進來,自然而然成了半個主人——過落使每一個過客心中的喧囂都暫時落下。
在這里,看似無序的人和事,以各自的軌跡兀自轉(zhuǎn)動,聚散離合都成尋常。有的人走了,有的人正來;這邊還說著路上聽來的傳奇,那邊就有人漫不經(jīng)心插嘴說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某處曾跟此兄把酒言歡。這樣的人群很有點蠱惑性,讓人誤以為放棄生活是很容易的一樁事,隨波逐流又是那樣令人向往的詩意。
為什么來麗江?各有說辭,打著理想的旗號或采取逃避的姿態(tài),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里有遺漏于時光之外的一段時光,這里有出離于世界之外的一方世界。
也許,這只是牌坊過落客棧給我的錯覺。也許,這正是店主文波獨有氣質(zhì)造成的假象。對于過落,朋友們與我有相同的看法?!皠e的客棧都是主人忽悠客人請飯,末了還偷偷折返拿回扣。過落可倒好,客人放下包,迎面碰上一位怪店主的邀請,走,出去吃飯,吃完還搶著付賬!”
是的,文波就是這樣。他心細如發(fā)沉默低調(diào);他隨和寬容古道熱腸;他總在店里忙前忙后,規(guī)整這擺弄那,只顧著高談闊論的人們曲終人散才發(fā)現(xiàn):院子不知何時又從雜亂變?yōu)檎麧?;幾位荷包羞澀的長住客也才發(fā)覺,不知從何時起,文波再沒收過住宿費,相反自己身穿的衣裳腳蹬的鞋,都是打文波的衣柜“搜刮”而來……牌坊過落之所以提前進入“共產(chǎn)時代”,文波的“孟嘗君”性格功不可沒。
對許多人而言,文波是一個謎。而我個人最接近“謎底”的一次是在他的書架上發(fā)現(xiàn)一本《小王子》:印象里文波只愛看汽車和旅行方面的書籍雜志,和一本寫給“心中藏有一個孩子的成人”的童話故事毫不搭界??伤麜苌暇头胖@么一本我也極喜歡的——《小王子》。
忽然之間有些明白了。
文波與《小王子》一書的作者圣·埃克蘇佩里,真有著某種程度的相象呢!都是那樣地?zé)釔蹤C械,熱愛一種接近極限的冒險和自由;心中都藏有一個黑洞,這黑洞迫使他們連自己也無法解釋自己,在感情上常年彷徨,只有孤獨上路,心頭那糾結(jié)纏繞的欲望才得以釋放宣泄。endprint
2006年,一切戛然而止。牌坊過落轉(zhuǎn)讓,陽光離開,朋友星散,文波從此開始一段落拓而浪蕩的混沌期。
這以后,許多消息傳來,文波的形象千變?nèi)f化,與我們熟知的那個毫不搭界。但是,不知從哪兒得來的篤信,我們等待著無常變幻耍盡百寶、耗盡元氣,等待月華重新朗照。
2010年年初,興之所至,與好友重返麗江,聽說文波籌備的新客??扉_業(yè)了。沿五一街一直走到文明村,遠遠望見一個身影在院外打掃,眼眶頓時有些濕潤。文波看見我們,指指院門:“快進去坐著烤火,我忙完了這些就進來。”
一切都回來了,或者說一只無形大手按下了恢復(fù)鍵,停滯的時光復(fù)又向前。文波還是那個文波,無論他名下的客棧叫牌坊過落還是頤和文苑。
閉上雙眼,讓我回想多年前過落院子的人來人往,如電影鏡頭的隨機疊加,繁華過后,一片空寂。
我知道你在這里長時間望天,云朵盛開和繁星滿天都使你發(fā)呆。
我知道你在樓上的搖椅有一搭沒一搭翻一本沒頭沒尾無主的書。
我知道你們聚在一起大聲說笑,邀約去巷底喧嘩的酒吧街喝酒。
我知道有時候那把破吉他會發(fā)出動聽的聲音,你們圍著它唱出心中憂傷的藍調(diào)。
我知道院子里有隱秘的激情一觸即發(fā),明日又將遠隔天涯,可今晚,你遇見了她。
我知道飛短流長,悲歡離合,一切人間的劇目在不動聲色地上演又落幕,周而復(fù)始,永不歇止。
我知道一顆心在哪里被碰得生疼,在哪里得到撫慰,又在哪里再度失落。
我知道每一次歡笑的原由,每一滴淚的歸宿,每一場纏綿背后的失去與付出。
是的,我可能不知道你,但我知道你的故事。你先走了,我才來。我來了,你卻已經(jīng)離開。我們在過落院子的潮漲潮落中,遇見又失散。
遇見又失散,一次又一次,所以我從不端詳新來者的面龐,從不跟離別說再見。何必再見?總會再見。如果說麗江是被施了障眼法的一場浮華虛幻,那么不得其門而入的,至少享用了一番感官盛宴。而那些有幸獲得秘匙的,也各有路徑。
對牌坊過落的老友而言,僅需一句:文波,開門!
陽光:夢想與現(xiàn)實配比合理
陽光,2003年至2006年,在麗江與文波合作,開設(shè)“牌坊過落”客棧。2006年至今,轉(zhuǎn)戰(zhàn)大理,與女友小花一起,開設(shè)“天涯驛站”。
來了、亂了、發(fā)現(xiàn)沒什么大不了的,天沒塌下來,自己沒墮落,相反倒交了幾個知情見性的朋友,一場“豁出去”的麗江之旅于是皆大歡喜。
大理博愛路的公車站,一位高瘦青年在街邊晃悠。哦,晃悠僅指身形的一派悠閑,實際上他忙得很,先送完一撥客人,又順道接上一位,就是我。遠遠地彼此看見,他大步流星向我走來,劈頭道:
“我操,你……你還是那樣!”
“你也還是那樣!”
老友就這樣完成了睽違幾年的見面禮。
多年前,古都南京一個安分樸實的知識分子家庭迎來兒子的畢業(yè)禮。對這個家庭而言,兒子進學(xué)校當(dāng)歷史老師,留在父母身邊,努力工作、娶妻生子,歲月靜好唾手可得。
然而,一場興之所至的云南之行改變了一切。
一向以慢性子著稱的青年第一次發(fā)現(xiàn)并驚異于自己的決斷力和行動力:偶然的旅行,偶然與網(wǎng)友見面,偶然投宿網(wǎng)友推薦的“過落客?!保既慌c文波覺得投緣……這么多偶然疊加起來,某種必然成形了——科貢坊進去的小巷深處,從此多了一位來回晃悠的高瘦青年,而一名深受學(xué)生愛戴文質(zhì)彬彬的青年歷史老師,從此隱沒。
陽光何時以何種機緣揚名網(wǎng)上,已被各種段子渲染得面目全非。對麗江而言,“考據(jù)”是個不必要的傻詞。成為傳奇比怎樣成為更重要。當(dāng)你急于追問為什么,便是傳奇消散時。
聚到陽光麾下的粉絲們,多是不管不顧的相信者。來麗江的理由千千萬,能不管不顧、任性一回,對一些人而言,是其中致命誘惑的一個。來了、亂了、發(fā)現(xiàn)沒什么大不了的,天沒塌下來,自己沒墮落,相反倒交了幾個知情見性的朋友,一場“豁出去”的麗江之旅于是皆大歡喜。
毋庸諱言,陽光聲名的七色光譜里是有幾分旖旎的,從循跡而至多是女生這點便可見一斑。陽光走過酒吧街,也總掛著既無奈又有些自得的微笑在此起彼伏“光哥哥”的叫喚聲中穿行。
在麗江度過了“人生得意須盡歡”的四年后,陽光去了大理。按說陽光是最不該離開麗江的,有誰比他更得麗江“白日夢”的真?zhèn)鳎勘绕鸨椴见惤瓢煽蜅5募冁移?、假行者、假藝人、假感情,陽光無處不在又無所用心的真尤其可貴。
年輕的熱情與年輕的真,混成一股魯莽力道,勾勒出麗江陽光的基本輪廓,使陽光的種種軼事被提及被流傳,使牌坊過落這個小客棧,在朋友們心中停駐不去,成為一抹思之悵然的溫暖。
然而陽光畢竟還是選擇了離開。當(dāng)我再見到陽光,他已不是麗江陽光,而是大理陽光。他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粉絲無數(shù)、迷倒小女孩的有名帥哥,而是一位與女友攜手創(chuàng)業(yè)、相濡以沫的成熟男人。
在大理,除了從麗江撤下來開的“天涯驛站”外,陽光和小花小兩口又開了“天涯驛站博愛店”,據(jù)說,第三家分店正在洽談中。未來,“天涯驛站”會分三個梯次,分別針對預(yù)算秉性偏好各不相同的客人,將客棧這項從麗江發(fā)仞的事業(yè)紅紅火火進行到底。
看著陽光,看著陽光的小院,陽光的變與不變,一目了然。井然有序、郁郁蔥蔥的小院,處處皆見小兩口的用心貼心;而院子里的談笑戲謔、呼朋喚友又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是的,不管麗江還是大理,陽光還是那個陽光:永遠熱情、永遠是中心、永遠讓你沒好氣,也永遠不讓你失望。
我問陽光當(dāng)初離開麗江的理由。陽光說,為生活?!吧睢倍謴呐c生活南轅北轍耽于夢想的青年嘴里吐出,乍一聽,很荒謬??杉毾胂耄苷鎸?。是的,生活。這就是陽光想要的生活:夢想與現(xiàn)實配比合理——而真正的配方秘而不宣,深藏于心,引導(dǎo)他的腳步,走向夢想與現(xiàn)實接壤的理想之地。endprint
陽光最后這樣總結(jié):去麗江,是放飛;來大理,是沉淀。
陳欣、周妍:建造“可能”生活
陳欣,2003年起,在瀘沽湖里格島開“光陰”酒吧、客棧。
周妍,麗江的資深游客。2007年至今,與陳欣一起開設(shè)“人和春天”客棧。
“我們對坐在山頂?shù)牟輭紊?身后是核桃樹、河谷、雪山和旋風(fēng)/我們曬太陽,看星辰從江水里上升/我們喝啤酒,卷紙煙,臧否不在場的人/我說:晴朗的天氣宛如我們的內(nèi)心/你說:這樣的生活是否有過,是否可能?”
一對戀人用四年時間、一個屬于他們的“王國”回答:可能。
認識周妍和陳欣是在一次突如其來的徒步旅行中。到麗江第二天,我稀里糊涂地加入一支隊伍往瀘沽湖進發(fā),以那里為起點,妄圖征服“瀘沽湖——稻城”的徒步路線。
最終,八天八夜的同甘共苦使我們從此天下一家,成為每年必聚的老友。
那時,他倆的“基地”在瀘沽湖畔,陳欣在里格面朝湖水開了一家叫“光陰”的酒吧兼客棧,麗江則作為他們的補給“大后方”不時造訪、不時停留。
這是一對奇特的情侶——經(jīng)歷的迥異、年齡的差距、性格的沖突,無時無刻不在糾纏著痛苦著他們,讓身邊朋友懸起一顆心,可他們又總能安然度過,笑意吟吟攜手現(xiàn)身。
周妍是學(xué)畫的科班出身,陳欣是吉他業(yè)余高手。周妍任性的同時執(zhí)著,陳欣果決的同時包容,他們時時在交戰(zhàn)刻刻在悔悟,每一次沖撞的“后果”只不過把他們連接得更緊。
朋友們都知道周妍心底藏有一個“客棧夢”。那些一起蟄居小院晃悠古城的時光,周妍跟我說了她夢想的緣起:從2000年學(xué)校組織的寫生活動第一次來麗江,第一次感受個性化小院,第一次認識到心中那些懵懂憧憬有成行的可能,這個夢想一直未滅。
雖說在朋友們眼中,因著男友陳欣的關(guān)系,她也算半個老板娘,部分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梢粋€聲音總在固執(zhí)地提醒她:不是,不是這樣。
想要什么樣的生活,人們往往莫衷一是;不想要什么,卻清晰無比。周妍正是在這樣的清晰與混沌交錯中耽擱著、迷惘著,也一直沒有停止尋找。從黃山公園望去,整個麗江古城呈現(xiàn)令人震撼的煌煌規(guī)模:屋頂,放眼望去全是屋頂——麗江究竟有多少院落,至今無明確的統(tǒng)計數(shù)字。這么多位置不同形態(tài)各異的院子,為什么就找不到自己可心的那一個?
2006年夏天,看院子,看院子,成了周妍每天的必修課。究竟要個什么樣的院子,她也說不清,她所做的只是否定。朋友們議論起她曠日持久的尋覓過程,都頗有微詞。
當(dāng)周妍終于選定她理想中的院子,大家不免目瞪口呆。從位置上考量,七一街崇仁巷往外以當(dāng)時的標準衡量太過偏遠,幾乎人跡罕至;從格局上斟酌,這個所謂的院子實際是個袒露的“工地”,上院只有一些零落的房架,下院倒有一個碩大無朋、泳池般的方正水塘;從價格上比較,也令人乍舌。
如今回想這些往事,只能說,我們都是一群只知夸夸其談的鼠目寸光之輩,而周妍,倒有著異乎尋常的膽識和毅力。事實證明:不是周妍當(dāng)初的選擇沒錯,而是她的執(zhí)著和努力沒錯。同樣的地方,換一個人來經(jīng)營,也許早已功敗垂成,應(yīng)驗了我們所謂的“先見之明”。
其實無論我們的否定還是周妍的肯定,都不無道理。這個院子的長處短處都顯而易見:長處是場地大、沒什么限制;短處是相應(yīng)的投入也大,一高一低兩個院落、下院的水塘占據(jù)絕大部分面積不好布局,一不留神就被拖死。
周妍的幸運在于,不但有決心有信心,還有支持她的好伴侶好幫手——男友陳欣。陳欣有豐富的職場歷練,又有在瀘沽湖開店的心得和教訓(xùn),還有之前在大理麗江兩地幫朋友裝修酒吧的經(jīng)驗累積。
最終,這對情侶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上院全部留作公共活動和輔助設(shè)施,下院用作客房。這樣下院臨水上院看山,住宿與休閑娛樂的區(qū)域完全分開,互不影響。更重要的是,為將來二次發(fā)展預(yù)留了空間:若有需要,上院可隨時再改建出幾個套房。
如今的庭院,錯落有致花木扶蘇;如今的周妍,是巧笑倩兮賞花品茶養(yǎng)狗畫畫、麗江美好生活的理想范本;如今的陳欣,是有條不紊忙里忙外客棧的操持人;如今的客棧,是服務(wù)周到口碑上佳攜程網(wǎng)上排名靠前的優(yōu)質(zhì)保證;如今的日子,如客棧的名字“人和春天”一般:天人合一,春風(fēng)拂面。
在分享朋友成功的喜悅的同時,我還留有一分“挑刺”心思:怎么說也一直在路上,一直漂泊的同時也存積大量住宿經(jīng)驗。一家客棧的好壞單憑光鮮的外表無法斷言,要親身體會,才真正了然于心。
周妍陳欣通過了測試。不但意料之中地通過了,其用心、其熱忱、其堅持,還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首先是細節(jié)上的用心,這大概與他們多年的驢友身份有關(guān),懂得旅人的細小需求。比如說,每位客人入住,辦完相關(guān)手續(xù)后,都會得到一系列溫馨提示,其中便包括床頭柜的抽屜里有插線板、滅蚊器的“喜出望外”。之所以大書特書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是因為從中能窺見經(jīng)營者可貴的換位思考。
其次是服務(wù)上的熱忱。來云南的旅客,除享受標準化服務(wù)之外,或多或少都存有體驗當(dāng)?shù)孛耧L(fēng)民俗的心思。而云南的茶文化,是近年來異軍突起的一項。因天性好茶,推己及人,周妍推出免費提供普洱茶服務(wù),每個房間都備有一套茶具,也可叮囑服務(wù)員把泡好的茶送至房間……
回想起當(dāng)初,一片反對聲中,有位朋友一語中的:你們做客棧,要守住出入口。邊緣的位置,如今看來倒方便了客人接送。昔日冷清的深巷,也被熱度不退的“麗江高燒”漸漸捂熱。說起2007年元旦開業(yè)后長達半年罕見客源的堅守,陳欣和周妍有“劫后余生”的欣喜,更多是因堅持而進入一個良性循環(huán)的淡然篤定。
按陳欣的話說,不能單方面迎合客人,那你永遠處于被動,永遠疲于奔命——言下之意,不是主客雙方簡單的較勁,而是客棧要有為客人著想誠懇的心,更要有自己明確的理念和清晰的原則。
的確,沒有明確的理念,周圍都賣幾十塊一個標間自己卻敢定價上百的超前不可能堅持;沒有清晰的原則,如今是個客棧隨便一裝修便標價幾百的泛濫時代,也不可能維持原價的同時執(zhí)行既有的服務(wù)標準,一絲不茍。endprint
隨瀾滄江水永逝的詩人馬驊曾留下這樣的詩句:
我們對坐在山頂?shù)牟輭紊?/p>
身后是核桃樹、河谷、雪山和旋風(fēng)。
我們曬太陽,看星辰從江水里上升。
我們喝啤酒,卷紙煙,臧否不在場的人。
我說:晴朗的天氣宛如我們的內(nèi)心。
你說:這樣的生活是否有過,是否可能?
一對戀人用四年時間、一個屬于他們的“王國”回答:可能。
湘薇:周而復(fù)始,就是修行
湘薇,臺灣花蓮人,在美國大學(xué)里攻讀宗教學(xué),多次進藏學(xué)習(xí)藏語。在拉薩開有“卓爾巴”餐吧。2008年后到麗江束河開設(shè)“卓爾巴小院”。
院落里來來往往的客人帶來了一整個世界,熱鬧的時候,這里活象個小聯(lián)合國,仿佛泰戈爾詩句的寫照:“有一次,我們夢見大家素不相識。醒來,卻知道我們原是相親相愛?!?/p>
2007年的拉薩行,朋友托我?guī)〇|西過去,于是,我第一次在電話那頭聽到了一個柔和的女聲:有臺灣女孩特有的長長尾音,卻并不因此感覺嗲和黏,相反倒有一股清新的真誠。就這樣認識了湘薇,走進了位于藏醫(yī)院路的卓爾巴。
雖說每位卓爾巴的客人都會被告知“卓爾巴”三個字,是藏語“牧民”的意思,但我相信他們心中仍堅持“望文生義”的第一印象,因為湘薇和她的朋友們開設(shè)的這家餐吧加咖啡吧,在拉薩眾多同類店鋪中,實在太卓爾不群了。
首先,這是拉薩第一家素食餐吧;其次,這是拉薩少有不賣酒的餐吧;最后,這是拉薩唯一一家“No Smoking”餐吧。許多拉薩朋友得知湘薇她們成功堅持了這點,都很驚異地問:你們怎么做到的?
來拉薩開卓爾巴之前,湘薇對烹飪一竅不通,其生命歷程至簡至純,寺廟和學(xué)校兩個詞匯就能全面概括她近三十年的人生軌跡。然而,機緣加責(zé)任,使這位在美國大學(xué)里攻讀宗教學(xué)、之前八次進藏都是為了學(xué)習(xí)藏語及田野調(diào)查的女孩,成了一位餐吧的主人。
從書齋到廚房、從與書本紙筆為伴到擺弄刀叉碗盞,這一過程中,湘薇吃了多少苦,從她那雙傷痕累累的手可見一斑。邊摸索邊學(xué)習(xí),人生重大轉(zhuǎn)折不為賺錢只為慈善,卓爾巴的卓爾不群應(yīng)該加上最重要的一條:它或許是拉薩唯一一家把營業(yè)收入的一部分拿出來,用于供養(yǎng)青樸山上苦修者的餐吧。
來自臺灣花蓮的湘薇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由于阿姨和舅舅都是出家人,耳濡目染,她自小便懂得出家不是逃避,不是棄絕,而是扛起眾生更大責(zé)任的道理。
沒有煙酒喧囂,卻有沁人心脾的寧靜,卓爾巴因其賓至如歸的服務(wù)、健康優(yōu)質(zhì)的飯菜而漸漸有了名氣。尤其于一些國外的素食者和騎行者而言,卓爾巴簡直成了他們抵達拉薩后最舒適貼心的休憩驛站。
他們經(jīng)常光顧,難免“反客為主”,成了義工。這里面,“義”得最長久徹底的,大概要屬Peter——原本想騎自行車環(huán)球旅行的他,從祖國荷蘭出發(fā),橫穿整個歐洲、中亞,從新疆進入中國。來到拉薩,他的腳步停了下來,以前從未接觸過佛教的他感召于卓爾巴一眾的奉獻精神,成了前臺接待員、洗碗工,及去青樸時的背伕……
2008年,深愛西藏的湘薇和Peter不得不離開拉薩,來到云南,在束河重建他們的卓爾巴。這一次,不但有了咖啡吧,還有了一個寬敞方正的卓爾巴小院。
湘薇與云南結(jié)緣,始于上大學(xué)期間。在美國攻讀學(xué)位時,湘薇曾有機會跟隨牛津大學(xué)的一位梵文教授進藏尋找貝葉經(jīng)。當(dāng)他們在北京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時,中國佛教協(xié)會的一位高僧問道,為何不去云南的西雙版納試試,那里南傳佛教的傳統(tǒng)一直未斷,民間應(yīng)該還保存著不少貝葉經(jīng)。
就這樣,湘薇來到云南,認識了版納曼聽佛塔寺的都罕聽師傅。南傳佛教盛行于東南亞一帶,版納的許多僧人都有去泰國等地禪修的心愿,無奈語言關(guān)是一大障礙,湘薇于是成為他們的義務(wù)英文老師。
彼時,都罕聽師傅說,湘薇,畢業(yè)后干脆過來給我們做義工,教英語吧。湘薇隨口答應(yīng)。轉(zhuǎn)眼間美國的學(xué)業(yè)完成,湘薇回到臺灣,打算申請英國大學(xué)的有關(guān)博士學(xué)位。期間,她接到了都罕聽師傅的電話。
英國的學(xué)校申請暫停,湘薇再一次回到了云南。除了在佛學(xué)院做義工,也多次重返拉薩,為的是給自己提供一個語境。
湘薇中斷學(xué)業(yè)不是沒有過掙扎,但正如師傅所言,哪怕博士讀出來仍要面對這個社會,要做事。既然自己的緣法在大陸,那就愉快地接受它。
西雙版納無論氣候特點還是佛教氛圍都跟湘薇的故鄉(xiāng)類似,令她深深愛上了這片土地。可相比起東南亞源遠流長、與日常生活融為一體的精神殿堂,當(dāng)?shù)貙Α拔母铩敝斜黄茐膫鹘y(tǒng)的恢復(fù)才剛剛起步,尤其缺少像泰國那樣的禪修中心。
在西雙版納建一所禪修中心,逐漸發(fā)展壯大成泰國那些著名禪修中心的規(guī)模,成為湘薇等一批為弘法而努力的僧眾們的共同心愿。
湘薇用一位哥哥提供的資金,陸續(xù)在版納買了些地,整合起來建禪修中心。后來哥哥無法再給予資金上的支持,幸得其他僧團的接續(xù),才把這件事堅持下來。如今,西雙版納的禪修中心已初具規(guī)模,開始正常運作。
當(dāng)我來到束河的卓爾巴小院,湘薇正獨自忙里忙外。事業(yè)上的好搭檔、精神上的默契伴侶Peter又去泰國禪修了,店里的廚師小妹也都下版納的禪修中心幫忙,湘薇用瘦小身軀承擔(dān)下一切責(zé)任。
不是沒有過軟弱和抱怨,可周而復(fù)始的日子其實就是修行。慈善事業(yè)在繼續(xù),跟拉薩的卓爾巴一樣,束河這間卓爾巴的營業(yè)收入的一部分,也用于支持版納的禪修中心。
院落里來來往往的客人帶來了一整個世界,熱鬧的時候,這里活像個小聯(lián)合國,仿佛泰戈爾詩句的寫照:“有一次,我們夢見大家素不相識。醒來,卻知道我們原是相親相愛。”
麗江是個江湖,烏托邦的外表之下其實盤根錯節(jié)著各種利益各種矛盾。我也曾為她擔(dān)憂,而她卻以自身的純良一一避過。在她口中夸贊著的,全是自己碰到的好人——房東是,鄰居是,客人也是。而我知道,是她本身的質(zhì)地,吸引了世間這么多好的東西。就好比一塊磁鐵,它所需要做的是把自己磁化,而不是跑到別的地方去找釘子。
大研古城與束河古鎮(zhèn)的無數(shù)院落繁花過眼,卓爾巴是一徑清幽的小溪,院子沉靜,但毫不衰敗,像有什么無形的美好之物在自足生長著。經(jīng)湘薇介紹才知道,房東家世代是風(fēng)水師,這院子正正地坐北朝南,整個束河找不到第二座。真是這樣?或者說僅僅是這樣,才成就了小院的妥貼安適?我想還有更多,人淡如菊的精神氣息脈脈發(fā)散,才是每一位過路人都不由自主放慢腳步,被深深吸引的原因。
從拉薩“游牧”至此的湘薇簡直把拉薩的卓爾巴都“搬”到了束河以慰“鄉(xiāng)愁”,這里因此成為束河最具藏族特色的咖啡吧。“卓爾巴小院”不但像拉薩時那樣堅持“三不”,還提供有機健康的素食餐點、100%的新鮮果汁、現(xiàn)磨咖啡及自己親手做的面包、蛋糕和餅干。
我到的那天,湘薇剛從瀘沽湖回來,不辭辛勞背回一百斤沒施任何化肥農(nóng)藥、當(dāng)?shù)厝肆糁约撼缘母咴t米。
由于有了小院,卓爾巴也增設(shè)了住宿服務(wù),其客房設(shè)施簡潔耐用,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廁衛(wèi)設(shè)施超級干凈,幾乎可說是一塵不染。以上句式怎么看怎么像廣告詞,卻是我旅行世界各地發(fā)出的真摯贊嘆。
在國內(nèi),能堅持這樣不花哨卻實在認真的服務(wù)標準,在客棧業(yè)里太難得了。而這里一切都純出自然:因為他們沒把你當(dāng)客人,因為每個房間都應(yīng)該是暫時的家,因為每顆游牧的心都有疲憊的時候。
因為,世界其實很小,是個家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