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獻軍
湘靈鼓瑟
◎肖獻軍
湘口岸。
黃昏。
一條破敗的漁船中,一中年男子身著敝裘,獨立船頭,無邊木葉紛紛從眼前飄落,引起他內心一片凄涼。
這是他第二十次參加禮部主持的進士考試了!早在數(shù)年前,他就對進士考試失去了信心,不是嗎?每次的放榜單上,有幾位是庶族?既然自己是庶族,還是認命,安安心心地當老百姓吧!
就在他準備徹底放棄時,京城的朋友捎人給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說是今年主考官是李暐大人,其人剛直不阿,多次觸怒權貴,相信今年有他主持禮部,考中進士是不成什么問題的。
那就再試一次吧,十九次和二十次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只是,如今連書童都不愿意陪他過來了。
天氣漸漸暗了下去,一陣寒風過來,吹得他渾身直打哆嗦。還是別想這些了,趕緊回船艙去吧,要是再遇上個傷寒之類的疾病,連能不能回去都成問題,還談什么考試。
男子點燃油燈,想重新溫習一下考試的內容,可是,冰冷的寒風從蓬壁的縫隙中吹了進來,使得燈光明滅不定。唉,算了吧,都溫習了幾十年,那些該背該記的早就爛熟于心了。他躺在船艙中,透過壁縫,廣闊的江面上黑黢黢的一片,只有零星的幾點熒光在忽明忽暗地閃爍,不知是漁家燈火還是鬼墳磷火?
風浪越來越大,似乎要把船掀翻似的。中年男人淡定地臥在船艙中,這么多年來,他什么樣的風浪沒有經(jīng)過?他瞇著眼睛,享受著因船顛簸而帶來的不可言說的舒適。
陰風最終吹滅了船艙中的油燈,男子并沒有在意,沒有了燈,就早點睡吧,他把冰冷的被衾往身上扯了扯,閉上了雙眼。
就在他半睡半醒之際,江面上傳來一聲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喊:“錢郎,錢郎……”
是誰家女子,三更半夜地在這里呼叫,也不怕嚇著人家,男子心里想。
俄而,他反應了過來,錢郎?自己不是叫錢起嗎!錢郎不就是自己了?如此漆黑之夜竟有人呼叫自己的名字,除了是鬼還能是誰?他又想到了先前看到的點點熒火,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了。
良久,男子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他知道,自己不過是一介書生,在如此寬闊無人的江面上,真有異物想傷害自己,是無論如何也逃不脫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坦然面對。想到這里,他披上衣服,來到了船頭。
他放眼向江面望去,卻見正前方一團白光在波濤洶涌的江面上不停滾動,片刻,那團白光便至百米開外。他定睛看去,卻見在白光的籠罩之下,兩位衣袂飄飄的年輕女子立于波濤之上,正移步向自己走來。
“錢郎,錢郎……”呼聲正是從白光之處的女子口中發(fā)出。
“請問兩位姑娘,是否是在喚小生?”錢起問道。
年輕女子噗嗤一笑:“難道這茫茫江面上,還有第二個叫錢郎的?”
錢起看著眼前兩位女子,不僅面容極其嬌美,身材也極為勻稱,年紀稍長的含情凝睇,年少的眉目傳情,即使人世間帝王將相的子女也未必能比,只是眼神略帶幽怨,使人不敢貿(mào)然造次。錢起心中無形中對二女充滿好感,他做了個揖讓動作:“既然兩位姑娘是找在下,那還請上船掌燈一敘?!?/p>
他重新點燃油燈,在昏暗的燈光映照之下,兩位女子顯得更加艷麗嫵媚了,那嬌美的面容、粉紅的雙頰、細彎的娥眉、修長的蔥指,無一不帶給人無限的遐想,更令錢起感到驚訝的是他似乎記憶中在哪里見過她們。錢起呆呆望著兩人出神,一時竟忘了應有的禮儀。
“錢郎也不問我們姐妹倆從哪里來?”年長女子看著錢起,輕聲問道。
“這個,這個……”錢起陡然驚醒,能夠在江面上履水如平地的要么是妖魅,要么是仙人,可是無論自己答什么,似乎都不太恰當。
年長女子見他窘迫的樣子,不愿再為難他,說道:“錢郎飽讀詩書,想必對湘水之神有所了解。”
“湘水之神?你們是湘水之神?”錢起忽然憶起了《山海經(jīng)》的有關記載,帝之二女、洞庭之山、瀟湘之淵,還有飄風暴雨……天,難道眼前兩位美女會是舜之二妃娥皇和女英不成?
娥皇和女英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錢起連忙跪拜在地,“娘娘在上,小生對娘娘有怠慢之處望娘娘見諒!”
二女伸出了芊芊玉手,把錢起扶了起來。
“錢郎,別叫娘娘,叫我們皇兒和英兒吧!”娥皇說道。
錢起一臉詫異,高高在上的湘水之神會稱自己為錢郎,會要自己叫皇兒、英兒——雖然他也想這樣叫。
二女見錢起出神的樣子,接著解釋道:“錢郎,我們姐妹倆之所以在此等候公子,實與公子有一段未了情緣!”
“哦?只是不知小生與二位仙子有怎樣的情緣?”錢起一臉茫然。
“公子想必熟知我等與帝舜的情事,但卻未必對我們身后事了解?!倍鸹收f。
“小生愿聞其詳?!?/p>
“我們姐妹與帝舜伉儷情深,后來,大禹在治水過程中勢力日漸強大,帝為了避免與禹權力之爭,故禪位于禹,自己卻借南巡之由,試圖在南方另開辟一片天地。我等料理好家中一切事情后,也追隨帝而來。只是,在我們姐妹倆到達瀟湘匯合處時,便聽到帝駕崩的消息,我們姐妹倆傷心不已,自投湘水而死?!倍鸹收f到這里,臉上一臉凄然。
“后來呢?”錢起問道。
女英接過話頭說:“后來,天帝封我們姐妹倆為湘水之神,而我們的夫君帝舜由于事功心太重,內心躁戾不安,故天帝再次讓他轉世為人,至于今已五世了?!?/p>
“五世?哪五世?”錢起充滿好奇心,問道。
“第一世為忠義之士屈原。天帝讓其轉世于一個沒落的諸侯國,屈原竭精盡智,然而仍免不了貶謫的命運,后來至湘水洞庭一帶后,與我等心靈感應,作《湘君》《湘夫人》后,自沉于汨羅江。”
“那第二世呢?”錢起接著問。
“第二世為功可蓋世的始皇帝。始皇帝并六國,統(tǒng)一寰宇,建立了不朽之功,后來,冥冥之中與我感召,來到了洞庭湖畔,就在我們駕馭風浪準備與他見面時,結果被其誤解為水中妖孽,后使刑徒三千人砍伐湘山樹,赭其山而歸。不久,始皇為趙高所害,秦王朝瞬間瓦解?!?/p>
“那后來呢?”
“后來又轉世為征蠻大將軍司馬錯、風流倜儻東吳主帥周瑜,而今已是第五世了?!迸⒄f。
“只是不知道當前世上,誰才是帝舜的轉世?!卞X起問道,在他看來,這個人不是權豪貴族就是蓋世功臣了。
“錢郎,難道你還不明白?如果是別人,我們姐妹倆會叫你錢郎么?”女英說。
“你們說是……我?”錢起驚訝得嘴都合不攏了。
二女點了點頭,說:“錢郎,你來!”
錢起來到船頭,江面恢復了先前的平靜,素月當空,水銀般的月光映照在江面上,泛起了一層層魚鱗般的漣漪。二妃靜靜坐在船頭,娥皇奏琴、女英撫瑟,一曲哀音緩緩從二女口中流出。
風云暫起兮,行子斷腸。
居人愁臥兮,怳若有亡。
慚幽閨兮琴瑟,晦高臺之流黃。
惟世間兮重別,去復去兮長傷……
琴、瑟之聲交相應和,彌漫在廣袤的宇宙間,天地為之悲苦,草木為之動情,魚、蛟不斷地從水面躍出,仿佛在為二女的演奏而飛舞助興的。
錢起進入了一個神奇虛幻的世界,他的腦海里像電影般閃過了前世的一幅幅畫面——二妃初見時的嬌羞之貌、新婚之夜的歡樂舒暢、夫敬婦隨的耕作之樂、南巡時的生死離別、二妃為情投湘水而死的悲情場面,一一浮現(xiàn)在他面前。
“皇兒、英兒,你們果真是皇兒和英兒!”錢起滿面淚痕,喃喃自語,他向船頭的二女走去,他要重新把二女摟入懷中。
就在他將要觸及二女的那一瞬間,琴、瑟之聲戛然而止,二女重新被白光包裹,向廣闊無邊的江面飄去。
“皇兒、英兒,你們既然在此等候我多年,何以匆匆離去?”錢起悲戚問道。
“這是天機,錢郎,你好自為之吧,百年之后,才是你我重逢之時!”話音剛落,白光迅速向遠方飄去,瞬間便消失在錢起的視野中,江面上,唯余幾處青峰孤零零地聳立在那里。
天寶十年二月,長安。
貢院之內,錢起拿起筆,飽含眼淚,飛快地寫下了《湘靈鼓瑟》:
善鼓云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他知道,他的命運將因這次考試而改變,他也知道,將來的文壇將由自己來主持,可是,這一切與他的皇兒、英兒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期待著,期待著百年之后,能夠永遠與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
(責任編輯 姜鶴)
肖獻軍(1977—),漢,文學博士,任教于湖南科技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系,著有長篇歷史小說《湘妃怨》,在各類刊物上發(fā)表小說二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