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可
自克里米亞戰(zhàn)爭結束后,俄國痛定思痛,開始了一系列的國內(nèi)改革,在失敗中竭力吸取一切由巨大代價換來的深刻教訓。在外交上,確立了外交要為俄國的強大服務,并為改革創(chuàng)造有利環(huán)境的中心思想。然而在“改正錯誤”與“重蹈覆轍”之間,往往是如此容易,“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也并非那么簡單。在日俄戰(zhàn)爭前夕,由于兩國政策的結構性矛盾使得戰(zhàn)爭終是難以避免,但使得俄國在短期內(nèi)形勢急轉(zhuǎn)直下的眾多因素中,外交無疑是其中之一。
一
在“均勢外交”作為舊時外交主流的那個年代,俄國的外交雖然在克里米亞戰(zhàn)爭后更加成熟,但終究沒有能夠超越時代的桎梏,而“均勢、穩(wěn)定”與“帝國擴張”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使其外交注定從一開始就埋下了沖突的種子。更不用說俄國的遠東政策與日本大陸政策,以及美國門戶開放政策間的結構性矛盾。
19世紀中期,俄國在近東和巴爾干地區(qū)的擴張幾乎走到了極限,而工業(yè)的滯后也使得俄國難以在西方謀得一席之地,于是俄國自然將對外戰(zhàn)略視線東移,期望在落后的遠東地區(qū)尋得出路。然而此時的遠東,卻早已成為列強角逐的舞臺,這使得俄國不得不加快自身東擴的步伐。但在此過程中俄國發(fā)現(xiàn),雖然自己在地緣上有著近水樓臺的優(yōu)勢,同時也缺乏相應的軍事實力,“均勢外交”成為唯一的選擇。因此在西方,“一邊召開國際會議討論裁軍,一邊采取較為和緩的政策,希望在巴爾干維持現(xiàn)狀,避免外交沖突(1)”;在東方,則謀求于遠東局勢,尤其是中國的相對穩(wěn)定。這被作為一項外交原則由維特在多次會議上有所闡述:“俄國的一切利益許多年來一直就在于使中國不致發(fā)生任何變動,為此,必須全力堅持中國帝國保持完整不受觸動的原則。(2)”
但此時日本在遠東的步伐使得俄國的期望難以實現(xiàn),因為俄國的企圖在根本上與日本的大陸政策,即山縣有朋提出的“主權線”與“利益線”之間有著結構性沖突,尤其是后者“由于是日本軍方與內(nèi)閣共同策劃的,因而又被確定為日本的基本國策(3)”。
而《馬關條約》中約定中國割讓遼東半島與日本,直接與俄國在中國大陸的利益相沖突,也與其期望保持中國穩(wěn)定的愿望相左。因此“日本”這一不利因素必須被排除,就如維特所說:“對俄國最有利的是,應該以強大而不好動的中國作為自己的鄰國,這樣,俄國的東方才能保持安寧,這也是為俄羅斯帝國的未來造?!荒茏屓毡精@得像遼東半島那樣一塊要地……必須阻止上述日中條約的實現(xiàn)。(4)”
于是在《馬關條約》簽訂6天后,俄國便聯(lián)合法、德兩國,成功逼迫日本“還遼”。這可以看作是俄國遠東政策的一次勝利,然而卻同樣意味著日本大陸政策的一次失敗,即俄國增強了在遠東的勢力,遏制了日本在東北及朝鮮的擴張。但日本為了實現(xiàn)“大陸政策”,開始重新整軍備戰(zhàn),因此這一事件為十年后的日俄戰(zhàn)爭埋下了伏筆。
而俄國在遠東地區(qū)外交注定困難重重。就如19世紀80年代,為了穩(wěn)住朝鮮局勢,俄國采取了對日友好的政策,甚至于1889年春季與日本主動修改了舊的日俄條約。但因為此舉削弱了其他國家在日本的地位,而引發(fā)歐洲列強的不滿。而為了與歐洲列強協(xié)調(diào),俄國又只得說服日本政府無限期推遲對條約的批準,而這又反過來引起了日本對俄國的不滿。
因此,俄國期望在自身軍事實力及西伯利亞鐵路完成之前,在遠東謀求均勢的外交大框架,從一開始就因為其結構性矛盾而注定破產(chǎn),更不用說這一時期中影響俄國外交的一些傳統(tǒng)因素也成為了將其導向?qū)θ諔?zhàn)爭道路的力量。
二
如以上所述,此時期望左右逢源的俄國外交所暴露出的缺點,是極易受到來自各方的影響,從而在外交上表現(xiàn)出短視與游移。
首先,自克里米亞戰(zhàn)爭后,俄國所力求摒除的意識形態(tài)因素又卷土從來。比如俄國遠東政策的確立,在國內(nèi)思想界就有著所謂“東方派人”的推動,并得到了廣泛的支持,“肯定地說,凡是侍衛(wèi)團的侍從、近衛(wèi)隊的軍官、或外交部的職員,沒有一個不堅信整個亞洲,當然包括印度,都是俄國天生就該占有的一份領地,而且,沙皇應該根據(jù)這些偉大的期望來制定他的政策。(5)”
于是,在自身國力的估計與局勢的判斷上,俄國就顯得不是那么可靠了。因為皇上也深信不疑、樂觀地認為:“日本一定會被打得落花流水,盡管也得花些氣力。至于款項,不用擔心,日本將會以賠款的形式全部歸還給我們的。(6)”
更有甚之,尼古拉二世的親密朋友、維特伯爵的助手烏赫托姆斯基在1904年俄國初步敗于日本的情形下,非但無視俄國在維持自身大帝國主義角色方面力量的不足,反而預言“俄國要打敗日本,并用取得中國大塊領土的辦法來補償它的戰(zhàn)費(7)”。
而反對的聲音也一直存在,且極具說服力。如維特就認為俄國并未準備好對日作戰(zhàn)。由于遠東幾乎就在日本身邊,而距歐俄則迢迢數(shù)千里,無論是兵力與物資都鞭長莫及,尤其是西伯利亞鐵路尚未修成,國內(nèi)形勢也面臨著革命的威脅,天時地利幾乎與俄國無緣,意識形態(tài)上的自大、國內(nèi)政治的斗爭使得“人和”也無從談起。
由此,雙方的對立與舊式外交的人治色彩,使得這一時期俄國的外交暴露出游移、短視的特征。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甲午戰(zhàn)爭后,俄國期望穩(wěn)住遠東局勢的愿望破滅,只得在中日之間選擇站隊。為了維護自己在遠東的利益,如前文所述,俄國最終成功謀劃了“三國干涉還遼”。
此后,俄國的外交方針“似乎應該用一切辦法推遲日本卷土重來……俄國的外交方針似乎還應當力求從政治上孤立敵人(8)”。然而沙皇政府在之后外交中卻暴露出急功近利的短視與反復:在滿洲獲得成功之后,俄國又同日本達成了共同管理朝鮮的協(xié)議,雙方同意進行合作并排斥其他國家(9)。
而這一期間,俄國還同英國為對華貸款爭得頭破血流,因此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極為諷刺的現(xiàn)象:俄國為了眼前利益,將原本應該從日本身邊拉開的英國推向日本,一面向中國提供貸款,間接協(xié)助日本這個“永世的仇敵”,使其準備向自己發(fā)動新戰(zhàn)爭,爭取一度得而復失的大陸陣地。
在此其間日本曾準備以承認俄國在滿洲的利益換取自身在朝鮮的地位,但俄國卻不愿放棄在朝鮮的全部利益,這使得日本加緊制定對俄作戰(zhàn)。其在滿洲的駐軍,也引起了中國的仇視,中國也借此發(fā)難,使俄國的威信進一步遭受破壞,不利于俄國的國際地位。而英日同盟的誕生更是使得俄國狼狽不堪。為改善不利局面,俄國開始有步驟地從滿洲撤軍。然而這一外交舉動由于國內(nèi)政治的舉棋不定而受到影響,顯得十分拖沓。而對中交涉失敗后,俄國的遠東政策再次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和緩方針再次變得激進,就如內(nèi)務大臣普列維宣稱:“俄國之所以有今日,靠的是刺刀而不是外交……我們也必須用刺刀而不是外交筆墨來解決同中國和日本的爭論問題。(10)”
雖然在之后的期間,俄國在朝鮮問題上有所退讓,并期望避免戰(zhàn)爭的爆發(fā),繞過日本與英國展開談判,以拖延在對日外交上作出答復,但這種被動式外交已是難以應對時局的變化了??梢哉f沙皇政府在遠東政策的推行上,“沒有規(guī)制任何切實的措施來阻止英、美、日帝國主義同盟的形成和鞏固,而這個同盟始終與沙俄相對抗,直至日俄戰(zhàn)爭結束。(11)”
三
終于,在1904年,日俄走向了戰(zhàn)爭的道路。這對雙方來說,當時的局面已是騎虎難下,俄國雖然在戰(zhàn)爭前夕也有過掙扎,但如普列維所說,就俄國當時的國內(nèi)形勢而言,要制止革命,就需要一場小規(guī)模的勝仗。而尼古拉二世在戰(zhàn)爭爆發(fā)當夜,表情和神態(tài)也是洋洋自得。
但如果說日俄戰(zhàn)爭是勢在必行,那么俄國在取得諸多勝果后形勢卻急轉(zhuǎn)直下,處處被動,其中的部分因素則應能歸結到外交上的種種失誤,除了對時局的判斷有誤,也重復了意識形態(tài)化、謀求超出國力利益等克里米亞戰(zhàn)爭前夕就已經(jīng)暴露并力爭改善的問題。但也正如與這些傳統(tǒng)相伴的,是俄國外交在敗局中的處理手法要比之在全盛時期好的傳統(tǒng)。戰(zhàn)后的俄國即以實際與妥協(xié)的態(tài)度對日媾和,在最大限度保全自己主權與利益的前提下同日本勾結瓜分中國,并取得了在北滿和外蒙的支配地位。
注釋:
(1)姚海、劉長江:《當代俄國——強者的自我否定與超越》,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88頁
(2)謝·尤·維特:《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維特伯爵的回憶》,新華出版社1983年版,第35頁
(3)黃定天:《論日本大陸政策與俄國遠東政策》,載《東北亞論壇》,2005年7月第14卷第4期
(4)謝·尤·維特:《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維特伯爵的回憶》,新華出版社1983年版,第34頁
(5)安德魯謝·馬洛澤莫夫:《俄國的遠東政策——1881-1904》,商務印書館1977年版,第57頁
(6)謝·尤·維特:《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維特伯爵的回憶》,新華出版社1983年版,第233頁
(7)安德魯謝·馬洛澤莫夫:《俄國的遠東政策——1881-1904》,商務印書館1977年版,第49頁
(8)鮑·亞·羅曼諾夫:《日俄戰(zhàn)爭外交史綱——1895-1907》,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第21頁
(9)姚海、劉長江:《當代俄國——強者的自我否定與超越》,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90頁
(10)姚海、劉長江:《當代俄國——強者的自我否定與超越》,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90頁
(11)鮑·亞·羅曼諾夫:《日俄戰(zhàn)爭外交史綱——1895-1907》,商務印書館1976年版,第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