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

（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

貧瘠、閉塞中的生存書寫
——讀雪漠的長篇小說《大漠祭》

陳力

（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

雪漠的長篇小說《大漠祭》以農(nóng)民老順一家的生活際遇為敘述核心，展現(xiàn)了生活在甘肅涼州地區(qū)的西部農(nóng)民在貧瘠、閉塞大漠中的生存狀態(tài)，平實而質(zhì)樸，真實而動人。在這部小說中，無論是人物形象的塑造，還是故事情節(jié)的安排，都與當?shù)匾陨衬疄橹饕卣鞯淖匀画h(huán)境息息相關(guān)，表現(xiàn)出濃郁的西部地域特色。

《大漠祭》 地域環(huán)境 生存書寫

長篇小說《大漠祭》是新世紀以來甘肅文壇最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之一。作者雪漠以其平實、質(zhì)樸的創(chuàng)作理念，為我們平靜地講述了生活在沙漠邊緣地帶的西部農(nóng)民的生存境遇。作品一經(jīng)發(fā)表就受到評論界的廣泛關(guān)注，評論家雷達稱其是“給21世紀初物欲橫流和城市書寫流行的文學界吹來了一股清新明朗的微風”。[1]63在這部小說里，讀者會完全沉浸在撲面而來的醇厚的鄉(xiāng)土情韻中，同時也會體驗到濃郁的地域特色，并發(fā)現(xiàn)西部地區(qū)特別是甘肅涼州地區(qū)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深刻影響。

小說《大漠祭》所描寫的故事發(fā)生在甘肅涼州地區(qū)的沙漠邊緣地帶。這里瀚海接天、干旱缺水，荒涼、貧瘠、閉塞的地理環(huán)境在作者的筆下真實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如這里的沙海：

沙窩里到處是殘夢一樣的枯黃，到處是數(shù)十丈高的沙嶺。游峰回旋，垅條縱橫，紛亂錯落，卻又脈絡分明。駝行沙嶺間，如小舟在海中顛簸。陽光泄在沙上，沙嶺便似在滾動閃爍，怒濤般卷向天邊。[2]76

又如大漠的風：

風最猛的時候，太陽就瘦，小，慘白，在風中瑟縮。滿天黃沙。沙粒都瘋了，成一支支箭，射到肌膚上，死疼?？罩袕浡艹淼耐粒粑魂?，肺便如僵了似的難受。[2]151

再如大漠的熱：

太陽開始暴戾起來了，放出似有影似無形的白色光柱，烤焦沙海，烤蔫禾苗，烤得人裸露的皮膚盡成黑紅了。吸滿陽光的沙海更黃了，襯得藍天成了放著藍焰的魔綢。藍焰一下下燃著，舔向地上的萬物。[2]308

“怒濤”般的沙嶺，“瘦”、“小”、“慘白”、“瑟縮”的太陽，“箭”一樣的沙粒，藍天是 “放著藍焰的魔綢”……在雪漠的筆下，沙漠的光影形色是如此的逼真，直入讀者的心底，讓人時刻體驗著黃沙漫天、狂風肆虐、極暑極寒的大漠給世間萬物的一種巨大壓迫。

《大漠祭》以沙灣村老順一家一年的生活為主線，講述了老順、靈官、憨頭、猛子、瑩兒、蘭蘭、孟八爺、瘸五爺?shù)缺姸噜l(xiāng)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在這些人物中，靈官是一個比較特殊的人物形象，從他的身上我們似乎能體察到魯迅筆下“歸鄉(xiāng)者”的影子。靈官高考失敗，盡管心有不甘，但想到父母家人只能依靠在貧瘠土地上的艱辛勞作來資助自己的時候，他不得不放棄夢想回到閉塞的故鄉(xiāng)。雖然對于靈官來說，故鄉(xiāng)依舊是那個養(yǎng)育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但他似乎已經(jīng)與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了。不但村民笑話他的高考補習是無功而返，花光了娶一房媳婦的錢，而且就連他的家人也會說他是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不了農(nóng)活的“白肋巴”。但靈官依然我行我素。在獵殺野兔和狐貍時，他會思考人類用吃肉、剝皮的方式對待這些動物是否過于殘忍；在看到嫂子瑩兒的眼睛時，他會想到《西廂記》里的唱詞“怎當她臨去時秋波那一轉(zhuǎn)”；在面對月色寡淡的沙漠時，他會認定心靈和現(xiàn)實應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而只有《追憶似水年華》的作者普魯斯特的心靈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心靈……作者筆下的靈官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異類，一個生活在閉塞鄉(xiāng)村中的“他者”。理想破滅的靈官回到故鄉(xiāng)，體味到的不是給予失敗者的安慰，而是現(xiàn)實生活的無奈與艱辛。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沙灣村的其他人已經(jīng)完全適應了，他們可以很坦然地生活下去，但靈官不行，他需要在孤寂的大漠中找到心靈的慰藉。此時，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嫂子瑩兒，一個擅唱“花兒”的漂亮女子。我們似乎很難用簡單的對與錯去評論靈官與瑩兒之間的偷情。他們之間有純潔的愛情？他們只是為了滿足荷爾蒙分泌后的本能欲望？很難說清。我們只能看到，偷情后的靈官便開始在情欲與倫理的沖突中生活，自責與愛戀經(jīng)常輪番折磨著他。沙灣村的其他男女也有很多荒唐事，但他們似乎沒有靈官那樣豐富、細膩的心理體驗。雙福女人可以讓自己與猛子的偷情變得轟轟烈烈、理直氣壯，其他男人可以讓自己的偷情經(jīng)歷變成閑談時的笑料和喝酒時炫耀的資本。但這些靈官都做不到，因為他是一個異類，一個漂泊在故鄉(xiāng)的“他者”。特別是他的哥哥憨頭因絕癥而逝去后，他就更加無法面對瑩兒以及其他親人了。無邊的痛苦擠壓著他，所以他只能選擇離開家鄉(xiāng)，用逃避的方式擺脫種種煎熬。家人為了能讓靈官擺脫大漠貧瘠的生活，送他去讀書，期望靈官能用知識改變自己的命運，但失敗了。由于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了幾年，長了見識、開了眼界，回到故鄉(xiāng)的靈官又無法融入家鄉(xiāng)閉塞的鄉(xiāng)村生活，諸多的不如意，乃至不幸，只能讓他選擇再次離開?！半x開—回鄉(xiāng)—再離開”，這就是每一個“歸鄉(xiāng)者”標準的命運軌跡，也就成為靈官的人生宿命。而那片環(huán)繞著沙灣村的大漠，就是靈官人生宿命的主宰，是它讓靈官的生活中充斥著貧瘠與閉塞，是它操縱著靈官的去與留，也是它決定了靈官這個人物的命運起伏。

在《大漠祭》中，綿延的沙漠不但與人物命運息息相關(guān)，而且也支配著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演變。作者雪漠曾說在《大漠祭》中只想平靜地告訴人們：“在某個歷史時期，有一群西部農(nóng)民曾這樣活著，曾這樣很艱辛、很無奈、很坦然地活著?！盵3]10可當我們翻開小說仔細閱讀后就能明白，《大漠祭》中老順一家的生活已經(jīng)很難用“艱辛、無奈、坦然”等詞匯去修飾了。老順養(yǎng)育了三兒一女，其中大兒子憨頭人如其名，雖然老實本分，但先是失去了做男人的能力，后又得絕癥而亡。小兒子靈官高考失敗后回鄉(xiāng)務農(nóng)，因無法忍受自己在哥哥身患絕癥時還與嫂子瑩兒偷情的罪孽，選擇離開家鄉(xiāng)，音信全無。生性魯莽的二兒子猛子與雙福的妻子偷情時，恰好被回鄉(xiāng)的雙福發(fā)現(xiàn)，老順只能用磕頭的方式屈辱地祈求雙福的饒恕。而他唯一的女兒蘭蘭，也被老順以換親的方式嫁給了賭徒白福，以便讓憨頭將白福的妹妹瑩兒迎娶進家門。嫁入白福家的蘭蘭在生活中經(jīng)常與婆婆爭吵，滿心委屈，而白福卻總是懷疑自己與蘭蘭所生的女兒引弟是“白狐轉(zhuǎn)生”，妨礙了自己新添兒子的美夢，最后竟故意將引弟遺棄于沙漠里，致使自己的女兒被活活凍死在大漠半夜的寒風中……這就是老順家一年的生活遭遇，就是作者自己宣稱的諸多“小事”。無疑，老順一家的經(jīng)歷不關(guān)乎國計民生，不關(guān)乎民族命運、國家前途，他們只是生活在大西北的農(nóng)民，一些小人物?！八麄兾ㄒ荒芟蚴澜缯故镜模褪撬麄儸F(xiàn)在還活著，掙扎著，并延續(xù)著?！盵4]106老順家遭遇的是“小事”，但帶來的痛苦卻是無邊的。這樣的生活實際是一種苦難的延續(xù)，如同一種垂死的掙扎。面對著強悍的沙漠，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似乎只能逆來順受，逐漸變得麻木而執(zhí)拗，即使是有那么一點點的善良、溫暖和美麗，也會被風沙摧殘、荒漠碾碎。但在很多讀者看來，這一切似乎又都是理所當然的。原因很簡單——老順一家是生活在沙漠邊緣地帶的農(nóng)民。貧瘠、閉塞的大漠一定會使得老順家的生活變得簡單，簡單到只?！盎钪倍帧?/p>

很多甘肅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都會有意無意地受到所謂“西部意識”的影響，就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我國西部獨特的人文地理、經(jīng)濟政治形成了絕不同于其他地區(qū)的獨特的西部意識。它支配著西部人的心理和行為，演變著西部的歷史，影響著西部的未來。面對這塊富有特色的地域，我們的作家認識到，只有獨特的西部意識，才是甘肅小說創(chuàng)作之魂?！盵5]280對于這一點，雷達也曾細致分析過：“甘肅作家因蒼涼、貧瘠的自然環(huán)境和深固保守的文化處境而具有某些共同的文化性格，比如傾向于悲劇感、苦難意識、憂患意識、超越意識、生態(tài)意識等等，其中苦難意識與憂患意識表現(xiàn)得尤為濃重。苦難是甘肅鄉(xiāng)土小說敘述的核心。雖然在不同時期、不同作家的筆下，對于苦難的表現(xiàn)方式略有不同，但苦難成為一種無法擺脫的宿命籠罩著甘肅的鄉(xiāng)土作家，并最終成為甘肅作家的桎梏?！盵6]65讀罷《大漠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被稱為甘肅小說“創(chuàng)作之魂”的“西部意識”，還是被解讀成為甘肅作家創(chuàng)作“宿命”與“桎梏”的“苦難意識”，在這部作品中都有顯著的體現(xiàn)。在《大漠祭》中，較為獨特的沙漠環(huán)境不但成為“西部意識”的最佳展示平臺，而且也成為產(chǎn)生各種苦難的重要源頭。作家雪漠就是要書寫出甘肅涼州地區(qū)的農(nóng)民在貧瘠、閉塞大漠中的生存狀態(tài)，平實而質(zhì)樸，真實而動人?？傮w看來，《大漠祭》不愧是一部具有濃郁西部地域特色的優(yōu)秀作品。

[1]雷達.新時期以來的甘肅鄉(xiāng)土小說[J].小說評論,2010(3).

[2]雪漠.大漠祭[M].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09.

[3]雪漠.大漠祭(自序)[M].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09.

[4]馬步升.卑瑣與高貴的雙向沖突與和解——評《大漠祭》[J].飛天,2001(6).

[5]季成家.西部風情與多民族色彩——甘肅文學四十年[M].北京:紅旗出版社,1991.

[6]雷達.新時期以來的甘肅鄉(xiāng)土小說[J].小說評論,20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