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梁
散文
想去田野里走一走
◎周作梁
總是在秋天來臨的時候,想去田野里走一走。
走進秋天,就是走進大地的懷里,就是走進一面五彩的調(diào)色板里,就是走進一個人多姿旖旎的思緒里。走進田野,就看到大地里有植物枯榮、燕雀飛歌、蟲蟻尋食。燕子急急地準備南飛,麻雀低頭碌碌地啜食,螞蟻在偷運糧食,蚱蜢在吸吮汁液……走著,走著,你會聽到老玉米的籽實剝落的聲響:一粒種子離開母體,骨碌碌地落在地上,一只螳螂被驚醒,一只紡織娘被嚇得蒼白了臉色,一只老鼠在野蒿子的暗影里竊笑……走著,走著,你就會看到一個個蘿卜的紅果實從土里鉆出頭來,羞澀的眼眸東張西望著,一陣微風(fēng)刮來,身邊的蓖麻葉子一搖,又一搖,蘿卜們就會一愣,只是這一瞬間,太陽的光影就移動了——總是這樣,光陰蹣跚、踟躇地行走,每經(jīng)過一處,都留下一絲塵世的暖,每離開一處,就落下一寸相思的灰。
一個秋天,就是所有生物的節(jié)日,一個秋天,就是萬物無言的歡喜。
我時常在秋陽正濃時去田野里走走,一雙腳踩在溫?zé)岬哪嗤晾铮牟粫艔?,情不會浮動。陽光的細碎鱗片灑在金黃的稻田里,灑在玉米青黃色的秸稈上,灑在豆莢褐黃的腰身上,也灑在我五彩斑斕的心田里。我甚至聽到了一種聲音,它迅疾地、不留余地、“嗶嗶啵?!钡卦谛募鈨荷仙L出無數(shù)藤蔓兒來,勾引著、扯動著所有的心思和心事,一切都被俘虜了,被捆成一束,被植入各種花骨朵兒,被搬移到田野里綻開,被遷徙到塵世中發(fā)散馨香。
沒有什么比得上秋野的空曠更怡人的所在了。站在桑麻籽枯黃的梗葉上,打量不遠處的曬谷場,一粒稻谷的命運就是一個人的命運,一粒稻谷的一生就是一個人的一生。所有的稻谷聚集在一起,就是一群生命的吶喊或者沉寂。有一粒稻谷腐爛了,旁邊的一粒也跟隨著腐爛,有一粒稻谷風(fēng)干了,附近的一粒也效仿著風(fēng)干,枯榮是一群稻谷的枯榮,興盛也是一群稻谷共同奔赴的興盛。
我時常在莊稼成熟的季節(jié)里去探望一些植物的生死存亡,在一棵桑葚的老邁腰身下停駐我的腳步,抬頭數(shù)一數(shù)上面的葉子,手指敲敲樹的枝干,查看一下被蟲蛀過的傷口是否愈合,嗅嗅稀疏葉片間是否還殘留桑葚子的酸甜味道。我在一棵樹的蘇醒和沉睡里看到時光的濫情,我在一個生命的吐納呼吸里看到中年之后漸老的自己,影子瘦小單薄,步履緩慢悠長,我知道自己向未知的那一日,又邁進了一小步。
如果時間允許,我就在田間地壟里接著走一走,看看誰家的地里還遺留著一些糧食,從玉米地里走出來的時候,我的衣兜里會揣著整穗的玉米棒子,從稻田里走出來的時候,我的衣兜里會裝著稻谷沉甸甸的果粒。人們在大地里留下這么多的飼養(yǎng),就是為了給閑散的人來拾秋的吧?若是拾不完,這些果實就留給了田野,留給了鳥雀,留給了風(fēng),留給了隱蔽在草稞里、秸稈下、蕁麻秧中的微小部落。都盼了大半年了——從沒有一粒果實白白地在世上走一遭,從沒有一個生命主動放棄被救贖的機緣。
從早晨走到黃昏,就像一個人從出生走到暮年。我循著一棵植物的生命走向,看到一粒種子發(fā)芽、成長、成熟的過程。它的喜怒哀樂都在隱忍,不像我們,疼了會哭,喜了會笑,怒了會吼叫,愛了會癡纏。植物的胸襟遠比我們更從容,性情比我們更內(nèi)斂,行事比我們更矜持,愛情更忠誠。我們的命本是相同,卻又不同。我可以思索一棵植物的前世和未來,卻不能判定自己的。我們對自己,終是有些茫然,有些無奈。
炊煙四起的時候,我聽到村里人的呼喚。每個母親都在叫著自己孩子的乳名。我也有自己的乳名,這里卻沒人認得我,他們只認得自己的孩子,他們只領(lǐng)回長得像自己的那棵植物。我記得我童年時很像一棵天葵來著,可我的母親不承認,母親只認得大豆高粱,她喜歡她的兒子,也像一棵高粱一樣,頂著大紅的穗子,顆粒飽滿,子嗣遍地,富貴滿堂。
走進秋天,走進田野,村里人一年的福祿都擱置在那里了。不像城里人,只能按月收取歲月發(fā)給的零散租金。我更希冀自己能夠和這里的人一樣,和這些植物一樣,安靜沉穩(wěn)地走完一生。不悲也不喜,不怒也不爭。春去秋來,可以在一條河流的湍動里洗濯落在身上的灰塵,亦可以在一條田埂的坑洼里孕育心里的日思夜想。
我為自己的這些思緒拍掌叫了一聲好,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好心情。順著這秋的指引,我一路走下去,前方不是漫漫黑夜,前方好像只有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