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那會兒,要論政治立場,梨園中人跟義和團并無沖突,沒人喜歡洋人。但是,義和團一鬧起來,梨園卻遭殃。義和團燒教堂,一把火把前門大柵欄全燒光,北京城八大戲園子,只剩下廣和樓、天樂園,其余如中和園、慶樂園等六處戲園子,都被付之一炬。沒了戲園子,就沒地兒唱戲,北京三千余梨園子弟,哭都找不到北。
其實,即使戲園子不被燒掉,也沒法唱戲,因為北京城連續(xù)幾個月,槍炮聲不斷,流彈滿天飛。在街上行走,一不留神,就被流彈傷了。再加上義和團到處巡查,看見不順眼的,就指為二毛子,拉去砍了。人心惶惶,哪里有心事看戲聽戲?沒法子,吃戲飯的人,只好跑當鋪,把家里值點錢的家什,都送去當了。亂世當鋪也欺負人,故意壓低價格,唱戲的叫苦不迭,但又沒辦法。
庚子年間,八國聯(lián)軍打來,義和團一哄而散,城里秩序大亂,洋兵搶,土匪奪,兵荒馬亂。著名旦角陳德霖,東西被搶光不說,連戲裝也被幾個德國兵搶走。陳德霖急了,抄起門杠子,要跟洋人拼命。幸好被懂德語的齊如山看見,出來說和,才算保住小命。但是名丑蕭長華家就沒這么幸運,家里的衣物連同戲裝,都被土匪劫走。
幸好,到了夏糧上市的時候,趕上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占領北京城的聯(lián)軍,準許民間自治,允許民間采買糧食和副食。北京城的糧價不高,但梨園行的人卻沒地方掙錢。有積蓄的,還可以吃老本,沒積蓄,家口又多的,只好改行。有力氣的,出城倒騰糧食,倒騰貨物,沒力氣的,在城里擺個小攤糊口。蕭長華先是賣青菜,后來賣咸鴨子,再后來發(fā)現(xiàn)賣白薯生意最好,就一直賣白薯。沿街叫賣,真像侯寶林相聲里說的那樣,擺攤把唱戲的功夫都用上了。
時局稍微安定,各個戲班子借各個會館唱戲,總算有碗戲飯可吃了。但很不穩(wěn)定,還是得靠做小買賣,干雜活補貼家用。趕上有戲唱,就去趕個場,回到家,還是得滿街吆喝。原來捧場的王公貴胄,達官貴人都不在了北京城里,有錢聽戲的,除了洋人,就是吃洋飯的,再不就是一些商人。洋人不喜歡聽京劇,偶爾來一回,未必付錢。而吃洋飯的和商人,又舍不得花大錢,所以,梨園的戲也就唱得半死不活。這一陣兒,三大頂尖名角,孫菊仙跑了,汪桂芬出家避禍,只剩下譚鑫培,由于大煙供不上,也生病在家,直到1903年西太后回鑾,賜了人參,才病好出山。
唯一的好處是,原來戲園子唱戲,不許夜里演。但在聯(lián)軍治下,管事的換人了,這個規(guī)矩被打破了。各個會館里的戲,隨便什么時候演,夜里也可以點燈。等聯(lián)軍走后,觀眾嘗到了好處,原來的禁令,也就不好維持了。戲園子和觀眾從點蠟燭,到點油燈,再到汽燈,最后是電燈。
其實,唱戲的人,吃的就是一口太平飯。天下太平,百業(yè)興盛,老百姓安居樂業(yè),有了閑暇和興致娛樂,他們的事業(yè)就興旺。天下大亂,人們顧命不暇,他們的事業(yè)就一團糟。西太后老佛爺喜歡京劇,洋人不喜歡,但只要老佛爺沒法給藝人一個太平,藝人在洋人手底下,也要唱戲吃飯。只要洋人不亂來,他們就得奉承洋人。實際上不是奉承洋人,而是奉承自己的飯碗。人都是要吃飯的,亂世,也得吃飯。
張鳴: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