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國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這是唐代詩人元稹悼念亡妻的《遣悲懷》一組詩,選編《唐詩三百首》的孫洙甚至以為:“古今悼亡詩充棟,終無出此三首范圍者”。
貞元十五年(799),元稹以弱冠之年初涉宦海,4年后登書判拔萃科,授校書郎,仕宦漸上軌道。
正如陳寅恪指出:唐代政治社會中,“婚仕之際,仍為士大夫一生成敗得失之所關也”。這時,元稹娶了名門韋家的小女兒韋叢,岳父韋夏卿當時似正在吏部侍郎的位子上,相當于主管人事的副部長。這一聯(lián)姻,據韓愈所言,是夏卿“選婿”的結果,“謝公最小偏憐女,嫁與黔婁百事乖。
謝公借用東晉宰相謝安寵愛侄女謝道韞的典故來指韋氏父女,黔婁是戰(zhàn)國時齊國貧窮的高士。謝安與黔婁之比,既含有對方屈身下嫁的意思,也從另一側面透露出元稹在高攀這樁婚事上沒少花功夫。韋叢死后,元稹有詩追述自己作為韋氏東床的虛榮心與滿足感:“謝傅堂前音樂和,狗兒吹笛膽娘歌。花園欲盛千場飲,水閣初成百度過。醉摘櫻桃投小玉,懶梳叢鬢舞曹婆。再來門館唯相吊,風落秋池紅葉多?!?/p>
后來,元稹寫了30余首悼亡詩,最膾炙人口的還是這組《遣悲懷》。清人陳世鎔在《求志居唐詩選》里推許:“悼亡之作,此為絕唱”。
此外,元稹還有一組《離思》詩,其中一首云:“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云溪友議》把其與《遣悲懷》同視為悼亡詩,說元稹對韋氏去世,“不勝其悲,為詩悼之曰”。其后不少唐詩選本都取此說,認為“表達了對韋叢的忠貞與懷念之情”。
元稹在《敘詩寄樂天》里交待了數(shù)十首有關“伉儷之悲”的悼亡詩后,說自己還有“以干教化”的“艷詩百余首”。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艷詩及悼亡詩》里早將這兩類詩剖分得一清二楚:“其悼亡詩即為元配韋叢而作,其艷詩則多為其少日之情人崔鶯鶯者而作”。“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是因訣別崔鶯鶯而作,而不是為悲悼亡妻韋氏所作。
關于崔鶯鶯的故事,元稹所作《鶯鶯傳》(一名《會真記》)雖有掩飾,卻是夫子自道之文,透露了若干真相。據陳寅恪研究,元稹雖與鶯鶯愛得死去活來,在朋友圈里也早是公開的秘密,但最終還是在“曾經滄?!敝髵仐壛舜奘?,聯(lián)姻韋姓。其中關鍵,并非崔氏只是絕藝之才女,而韋氏為治家之賢婦,而是“鶯鶯所出必非高門”。
正因為崔氏非名門之女,元稹出于仕宦考慮,“舍之而別娶,乃可見諒于時人”。但他對崔鶯鶯始亂終棄,終究不是“多情者所為”。元和十一年(816),元稹在通州司馬任上,同樣出于仕宦的考慮,再娶河東名門裴氏之女裴淑。實際上,韋叢去世不過兩年,元稹即納妾安氏。陳寅恪斷定:元稹對韋氏的悼亡,與對崔鶯鶯“難為水”“不是云”的眷念一樣,“兩者俱受一時感情之激動,言行必不能始終相符”。
大約韋叢去世當年,元稹因觸犯權貴與宦官,遭到貶黜。其后,他“淪謫既久,忽爾變節(jié)”,結交近倖,位至宰相,命下之日,遭到朝野正直人士的“輕笑”。他在仕宦與婚姻上同樣缺乏定力與操守,難怪《新唐書》本傳說其品性“浮躁”。唯其如此,后人不但對其為人多有微詞,對其悼亡詩的評價也大打折扣。
陳寅恪對元稹為人也絕無好語:“綜其一生行跡,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為可惡也。其豈多情哉?實多詐而已矣!”
后人倘若知道元稹人品,了解全部底細,把他的《遣悲懷》與那首“曾經滄海難為水”對讀,一方面不得不折服他無愧是善于刻畫有情男女生離死別的高手,一方面卻不由地會在心田深處升騰起一種真情被嘲弄、被玷污的感覺?!肚脖瘧选放c《離思》提供了兩個各自獨立的文學文本,在各自特定的時空里,也許元稹的感情都是真實的。但倘若將這兩個文學文本及其時空背景拼接組合起來,就構成了有關元稹在男女感情問題上的歷史文本,在這一對讀中,兩者之間就再難統(tǒng)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