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空蕩蕩

每天放學(xué)都得穿過這個廣場。兩個月來，我一踏進(jìn)廣場就喘不上氣，特別是到中午，日頭把白色大方塊石頭的廣場整個兒變成了太陽灶。圍在廣場四周的梧桐樹上，知了在隱隱約約地叫著。我想打嗝，一打，就把天長日久埋在肚子深處的害怕、悵惘、壓抑，和著一上午都沒消化完的牛奶味反了上來，聞著真難受。這下連放學(xué)走出灰教學(xué)樓的一絲好心情也逃之夭夭了。

這全因為事到臨頭改了考大學(xué)系科的志愿。這個決定把我一下子扔進(jìn)了荒原。

我原先打算今年考音樂學(xué)院的，我喜歡唱歌，從小就喜歡。我能一支接一支唱整整一晚上，還自己拉手風(fēng)琴伴奏。風(fēng)箱雖有點漏風(fēng)，但拉起來仍舊無比好聽。手風(fēng)琴聲響亮又樸素，完全沒有吉他那種故作姿態(tài)。手風(fēng)琴總使我看到無比美好的情景：我把擴音器夾在手風(fēng)琴上給黑壓壓一場子的人唱歌，我的歌聲像一陣風(fēng)掠過深深的草叢，在人們心里溫柔地拂過。這幻想從小就長在我心里。后來又加上波波。她給我配和聲，使我的歌烘托著一種純潔溫暖、充滿人情的氣氛。她美麗的臉在燈下如星辰般閃光。

波波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家在我家的樓上。我媽種的十姐妹老爬到她家的曬衣架上去。我坐在陽臺扶手上拉琴，她就坐在她家陽臺地上和我配和聲。波波的聲音真純，從我頭上飄下來，像安琪爾的聲音一樣。

可是波波你為什么后來做那樣的事！你使我對友誼產(chǎn)生了恐懼。二月，音樂學(xué)院開始有所動靜，正趕上期末考試，我提著好幾個一百分回家，當(dāng)時我著實得意，四處張揚著讓別人看我有多聰明。爸媽似乎這才醒過來，知道做一個唱歌的和做醫(yī)生有地和天那么大的差距，他們整天對我“車輪大戰(zhàn)”。他們求我、威脅我、發(fā)怒、憂傷、絕望，他們比報紙社論還振振有詞：唱歌可以當(dāng)業(yè)余愛好，但職業(yè)是謀生的第一需要，不求人、讓人求的醫(yī)生是金飯碗，世上什么時候也不會沒醫(yī)生這碗飯。爸爸突然變得精通政治經(jīng)濟學(xué)了，理直氣壯地說：如果沒有經(jīng)濟基礎(chǔ)，談什么上層建筑。媽媽哭了，她說這輩子只求你一次，孩子。她胃不好，老了想讓懂醫(yī)的女兒照顧照顧，至少上醫(yī)院能保證那小護士不吆五喝六的。我頓時也政治起來，在心里惡狠狠地說，女兒不是你的私有財產(chǎn)。但媽的眼淚畢竟讓我心里一哆嗦。最后，在一個有月亮的深夜，我從夢里醒來，感到爸爸一只熏滿香煙味的大手伸過我頭頂在給我拉嚴(yán)窗簾，月光照在爸爸睡意很濃的臉上，他困得只勉強睜開一只眼，凍得胳膊上每根寒毛都立著。于是，我全線崩潰了。

第二天我和波波穿過廣場去上學(xué)。那時我對廣場毫不在乎。北風(fēng)怒吼，我頂著風(fēng)走，心里覺得自己異常悲壯。我們大唱阿童木，想著他怎么在天上橫沖直撞，越唱越覺得自己力大無比，無所不能。

我問波波以后和她一塊做題好嗎，“大概考大學(xué)我得和你為伍了?！闭f這話，我還覺得好玩，滿以為波波頓時瞪大的眼睛是因為驚喜?？刹úň痛舜袅耍易擦怂幌?，她“咚”的一聲躺在方格地上了，她還瞪著我，一臉不知所措的樣子。

從那天起，波波總是離我很遠(yuǎn)，像受了驚嚇?biāo)频目次?。?dāng)我一個人在廣場走過時，才感到廣場原來那么大，人走在廣場里顯得那么小?？諘缈梢稽c不令人心曠神怡，那全是文人胡說八道?？諘缋镉幸环N沉重的東西，看不清，但壓迫著你，叫你逃都沒地方逃。

廣場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街心花園，那兒不知為什么總聚著殘疾人，那些轉(zhuǎn)椅上的人們安安靜靜地低語著，我想他們絕不會議論考卷得多少分，對前途會有什么影響。夾竹桃在他們頭頂上開著紅的白的花，有時我對他們很眼紅。

為了證明我對波波的懷疑是自己過敏，在班上集體排隊去廣場跑八百米時，我大大咧咧地拍拍波波肩膀：“嘿，把從前你做過的題借我做做，我媽媽還沒找到家庭教師?！?/p>

波波神情古怪地看看我：“我哪有??？我的家庭教師早不干了，我媽正著急呢！”

可我昨天還看見來著！我在廚房洗碗，聽見波波媽說：“波波送送王老師?！彼麄円宦纷呦聛?，一路還說“sin”怎么怎么的。

波波你知道嗎，這次你在酸溶液里加了等量的堿溶液，把我們的友誼完全徹底中和干凈了。

體育老師一吹哨，我立刻躥出去跑，廣場上刮著大風(fēng)，我心里翻騰著惡狠狠的念頭，拼了命似的趕上跑到前面的波波。我往前沖著，心里一陣陣?yán)湫Γ呵瓢?，我就趕過你，我要把你壓下去。

我沒朋友，十七歲，居然沒有一個朋友，原來的友誼餿了。

我身邊開過一輛載重車，司機一定以為我搖搖晃晃的，是被太陽曬昏了，就重重按了聲喇叭，尖厲的喇叭聲像沉重的鉛球，在廣場逼人的空寂里撞來撞去，一直撞到盡頭。那聲音仍舊一遍遍地回蕩。

波波實在很美，她天生的鬈發(fā)像牽牛花枝蔓一樣盤在臉?biāo)闹?，眼睛總是很溫和。她配的和聲從我頭頂上飄下來的時候，我總感動得想哭，她的聲音真輕柔！這聲音也像車?yán)纫粯?，在我心里撞來撞去，久久不消散。我肚子里一定和廣場一樣差不多空蕩蕩的。

我一直鬧不明白我是心理上的不舒服，還是生理上不舒服，反正不舒服，我真怕這廣場。

人們說中學(xué)時代的友誼最純潔，最鞏固，屁話。

廣場靠近中央的地方，有我這兩個月的秘密。每天走到這兒，我心里都涌出一種溫情。那兒石頭縫里不知怎么會有一丁點薄薄的泥，泥上開著一叢小黃花，向所有一切友愛地仰著臉兒。真想用手摸摸。我心里總想溫柔地摸一摸我所喜歡的東西，就像我媽在我小時候常摸我眉毛一樣。

現(xiàn)在我不要我媽摸。爸媽變壞了。本來他們從來不干涉我，可自從改志愿，苦難的日子也就此開始。不知他們到誰家去取了經(jīng)，回家立刻變成警察，把我的歌本、手風(fēng)琴、磁帶、錄音機統(tǒng)統(tǒng)收起來。爸咬咬牙把電視裝進(jìn)大盒子放到柜頂上去，把大柜壓得一開門吱吱響。他們一看見我，就說，做功課做功課做功課，多吃一點多吃一點多吃一點。這時候我才醒過味來，從此和唱歌沒緣分了。我真恨數(shù)學(xué)恨物理。逼著一個人干不喜歡的事，差不多也等于凌遲了他。我不明白爸媽這樣喜歡歌的人，怎么會像自來水龍頭一關(guān)，就再也不喜歡了。人理智到這個程度就可怕了。

媽小時候也想當(dāng)歌唱家，但沒當(dāng)成。只留下一架舊手風(fēng)琴，百樂牌的。她是個念念不忘過去的人，我一唱歌，她的樣子就變得十分溫柔。媽把舌頭上的嘮叨吞了回去，爸把對媽嘮叨的厭煩扔了。有一次媽聽得滿臉是淚，爸就把手輕輕放在媽背上。爸爸就因為媽有個悅耳的聲音，一下子發(fā)了瘋似的愛上她。我們家雖然稀松平常，但這時候非常浪漫可愛。這該死的大學(xué)把所有的東西全奪了去。

爸媽分工去抄題，請老師，媽恨不得天天讓我把洗腳的空都省出來。我恨得咬牙。忍無可忍的時候我就大吼：“不干了！”可能叫得太厲害了，連眼淚都叫了下來?！澳阆敫墒裁茨?？”爸一驚一乍地問?！耙?！”媽在一邊什么也不說，眼巴巴地看著我，皺紋包圍住的眼睛里裝滿了討好、內(nèi)疚、懇求，但從不松口。

天越來越熱了，爸爸把啤酒戒了，保證我每天有一個西瓜的營養(yǎng)。我一做功課，他們就禁行噤聲。對他們，我又恨又愛又遺憾，怎么就落到這地步。

有一次，我晚上做功課晚了，到走廊里喝水，看到爸媽趴在廚房那滿是油膩的窗上，窗外不知誰家在放錄音，爸媽眼睛恍恍惚惚地盯著窗外的夜色，聽別人家隱約傳來的《珠寶之歌》。媽的身體甚至隨著音樂慢慢搖晃。爸爸啊媽媽！何苦呢。

從此以后，我一刻不停地做功課，背英文、物理公式、“人由骨骼、肌肉組成”。有時我心里像火山爆發(fā)一樣一下子熊熊燃燒起來，真想把這些陰陽怪氣的書撕了。有時我什么也看不見，只想大聲吼一聲。這時靜靜閉上眼，就能聽見腦門有根血管突突地叫，像機關(guān)槍在慢點射。我發(fā)現(xiàn)從那以后我每時每刻都渴望光腳丫，讓腳心去觸涼沁沁的地面，感覺地面的灰塵、潮濕，五個腳趾都分開。聽人說，人被壓抑以后要自由，會從下意識的嗜好里表現(xiàn)出來?？刹皇牵鍌€腳指頭要求自由，腳底心想感受新鮮東西。

為什么非上大學(xué)、非當(dāng)醫(yī)生不可？為什么爸媽除了上大學(xué)以外就不能和我談點別的？我十七了，我想明白世上的事，想知道作為一個大人走上社會，該怎么對待侮辱和冷淡，想說說我們像生活在中世紀(jì)一樣的中學(xué)生生活，想知道生活到底意味著什么，想知道一個中學(xué)生的使命除了考大學(xué)以外是否還有更本質(zhì)更重要的。在一個人的一生中，大學(xué)是實現(xiàn)理想的手段還是目的。這些問題每天都在我的心里翻來覆去，可無人可說。

廣場上的熱氣從四面八方逼著我，廣場上的寂靜也從四面八方逼著我，等我考上大學(xué)，一定睡它四年，絕不好好念書，我恨念書。我要拉著我的手風(fēng)琴給人們唱歌，這日子準(zhǔn)像天堂一樣，只是這樣太傷爸媽的心了。波波現(xiàn)在一到三點半就在走廊里跳繩，保持每天需要的運動量。我的天，跳繩也變成了復(fù)習(xí)運動，我真想對波波說，雖然我們不是朋友了，可我得勸勸你，別跳了，這大熱的天，別中暑了。波波把十七歲能有的東西，友誼啦，理想啦，精力啦，全賭出去考大學(xué)了，要考不上準(zhǔn)得病。

我恨死這空蕩蕩的廣場。

下午家庭教師該來了，昨天留的功課還沒有做完呢。

（摘自《陳丹燕經(jīng)典少女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