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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于錢的記憶

      2014-12-20 06:29:28老愚
      讀者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一毛錢供銷社本子

      最快樂的事情,便是過年。

      天空安靜下來,大人的嗓門也小了許多,他們勞作一年的心松弛了,孩子們才有了自己的歡樂。

      雪落下來,村莊白得干凈。

      鋪滿雪花的路,在我眼里就是一床棉絮,是讓我們隨意踐踏的。腳踩下去,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聽著這聲響,我心里充滿了喜悅。

      寄生在這個異姓的村子里,我屏息靜氣,生怕發(fā)出讓別人不悅的聲息。我像一只卑微的老鼠,藏身于自造的地洞里,揣摩外面的世界。

      學(xué)校是讓我放松的地方。學(xué)的那些東西,一點點支撐起我的精神,那些神奇的漢字將我喚醒了,我隱約看見了自己的命運。寫作業(yè)帶給我難以言說的快樂,當(dāng)我驅(qū)動鉛筆在紙上描畫出一個漢字時,感到自己生出了一股微小的力量。字寫在粗糙的本子上,得穩(wěn)住筆頭,用力劃動,一不小心筆芯就折了。所謂本子,是母親用上墳紙裁成,針線訂好,我再用尺子打上格子。一支鉛筆我往往要用到最后一截,大拇指和食指捉不住的時候,再把剩下的筆芯用硬紙裹起來,直到盡頭。在這么粗糙的本子上寫字,是需要耐心的,全神貫注才能寫好每一個字。

      我在寫字的時候,心里想起的是母親的勞作。供銷社里一個薄薄的本子要八分錢,我是買不起的。家里的日常開銷,已經(jīng)壓縮到極限。吃的不用花錢,糧食和油是隊里發(fā)的,醋母親自己做,很少吃菜;穿的也不用花錢,家里有織布機(jī),公家按人頭發(fā)的布票極少用——偶爾買幾尺布為孩子做新衣裳。鹽,是唯一需要花錢的。

      一天早上,母親對我說:“你去賣幾個雞蛋吧,沒鹽吃了?!?/p>

      當(dāng)時實行“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政策,不準(zhǔn)農(nóng)民養(yǎng)雞。事實上,每家每戶都偷偷養(yǎng)一兩只雞補(bǔ)貼家用。多了也養(yǎng)不起,人都沒東西吃。

      母親從罐子里取出雞蛋,一個一個裝入布兜,再放到我拔豬草使的籃子里,又在上面遮了一些干草,小心地遞到我手里,眼神充滿期待和信任。我拎著沉甸甸的東西,朝七八里外的絳帳鎮(zhèn)走去。

      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這讓我松了一口氣。臨行前,母親交代“千萬不能讓人看見”,如果有公家人追過來就跑,可不能給沒收了。走到雙廟坡口,我歇了口氣。透過長長的陡坡,我看見了鎮(zhèn)東頭的磚廠。下了坡,就到絳帳鎮(zhèn)了。這是十里八鄉(xiāng)的人最眼熱的地方,隴海鐵路線上一個三等小站,扶風(fēng)縣唯一一個通往大地方的火車站。風(fēng)吹過來,我感到一陣輕松。

      從坡底上來一個推自行車的大人,他慢慢靠近我。我下意識攥緊了籃子里的布兜。他一身制服,頭戴前進(jìn)帽,一副小干部模樣——我感覺對方不像是壞人。

      幾乎快碰到一起時,他停下來,俯身看我。我有點慌張,從小到大還沒有一個陌生人這樣接近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在“撲通撲通”地跳。時間漫長,其實也就幾秒鐘吧,那人輕輕開口道:“你的雞蛋賣嗎?”

      哦,原來是買雞蛋的。他怎么知道我有雞蛋呢?

      “我沒雞蛋?!蔽矣媚赣H教的話應(yīng)付道。

      他笑了,“你把我當(dāng)成那些人了!”隨即朝我伏下身,“一毛錢一個,賣嗎?”

      我很快地看他一眼,他臉上綻放的是讓人放心的笑容。

      “車站東頭就坐著那些戴紅袖章的人,他們專門沒收雞蛋?!彼麑ξ艺f。

      我愿意相信他,決定把雞蛋賣給他。母親吩咐,一個雞蛋至少賣八分錢?,F(xiàn)在人家出一毛錢,已經(jīng)很好了,我趕緊說:“那好吧?!?/p>

      那人熟練地扒拉開干草,攥住布兜,麻利地解開口袋,他從里面掏出一個雞蛋,放到耳邊晃晃,又對著太陽照照,才一個個收到自己的皮包里。他從皮夾里抽出一張嶄新的一塊錢,輕輕地放到我手里。

      我緊緊握住那張票子,手心隱隱出汗。等他走遠(yuǎn)了,我才張開手,仔細(xì)打量著那張人民幣。這是我第一次擁有一塊錢。我雙手展開,把錢朝向太陽,紙面上神采飛揚的拖拉機(jī)女工,宛如天仙。

      我第一次拿錢,是在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那天老師說要去參觀扶眉戰(zhàn)役烈士紀(jì)念館,母親給了我一毛錢,我仔細(xì)裝入褲兜。高年級同學(xué)扛著紅旗,我們一溜兒跟在后面,沿著與隴海線平行的渭惠渠一路向西,靠雙腳走到了常興鎮(zhèn)。

      那是我第一次遠(yuǎn)行。沒有帶水,也沒有帶饃,一路走過去并不覺得饑渴。到了烈士墓前,才覺口渴,打開地上的水龍頭咕咚咕咚狂喝了一氣。吃是舍不得的。返程路上,肚子咕咕叫喚,河里的水,岸邊的青草,河邊的樹,不再引起我的興趣。一邊走,一邊想,何時能吃上母親做的飯。走到村口,雙腿含含糊糊邁向供銷社,手不由自主地伸進(jìn)褲兜,指頭在那張紙幣上摸了又摸,終于下決心去買一塊面包吃。平日里,路過供銷社門口,就能聞到面包的香味。經(jīng)常有嘴饞的孩子偷了錢自己去買。我每次去那兒,唾液便不由自主地分泌出來,但一直忍住。今天我想遂了自己的心愿。

      我掏出一毛錢,遞給售貨員。一塊面包七分錢,我用剩下的三分錢買了幾根針。

      握住面包離開供銷社,一路走到高家學(xué)校操場,見四下無人,我才掰一小塊面包塞到嘴里。啊呀,盡管只是一小口,但香酥的面包立馬讓我迷醉:面包,你是多好吃的東西??!

      起初,我要盡量延長享受美味的時間,但長久饑餓的胃,不容許我一小口一小口地滿足,越吃越急迫,最后索性張開大嘴一口吞了下去。

      回家的路上我充滿了力量。

      賣雞蛋的這天,我在坡口把一塊錢疊好揣進(jìn)口袋,就回家了。我想讓母親高興,她的兒子能賣雞蛋了。

      路上,我痛苦地想到一個數(shù)學(xué)問題:母親忙碌一天,天未亮即起,暮色四合方收工,一日三次勞作,也就像母雞下了一只不大不小的蛋。生產(chǎn)隊男勞力每天掙十分工,女勞力每天掙八分工,八分工也就是八分錢,母親一天辛勞就只值八分錢。我家的那只來航雞,平日里隔天產(chǎn)一只蛋,心情好的時候,每天拱出一只熱乎乎的蛋。

      偶爾會有一只鞭炮炸響,那聲音異常好聽,年就在跟前。過完年我又長了一歲,那時我盼望一夜長大,好幫母親一把,哪怕每天只掙四分工——半只雞蛋的報酬也好,我至少能像母雞那樣有用了。

      走在雪地里,幾個小伙伴使勁踩著窟窿,比誰踩得深。幾只麻雀嘰嘰喳喳站在枯黑的枝頭,它們餓了,這是討食的語氣,但大人們都吃不飽,誰會管它們的死活呢。

      過年是要做夢的,大雪天,睡在熱炕上,我的夢也是好的。有一次,我夢見路上躺了無數(shù)枚硬幣,有一分的、兩分的,還有五分的,自己兩只手不夠用,只管撿五分的大鋼镚。心想,回去交給母親,她就再也不用為油鹽發(fā)愁了,那只桀驁不馴的母雞愛不愛下蛋,我也不管了。

      這便是我對錢的記憶。

      (葉 秋摘自新浪網(wǎng)老愚的博客,何保全、于泉瀅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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