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寶新
在近代史上,國民性論爭與中國人的近代化進程相依相伴,我國國民教育由此和國民性塑造問題結下了不解之緣。國民性狀況是國家軟實力的核心構成要素,是國家核心競爭力的硬指標,這一點日益為國人所重視。在中國近代史上,一批先進的知識分子從民族大義出發(fā),振臂呼吁提升國人的國民性,強烈要求借助于文化革命與國民教育來矯治國人的國民性劣根,可謂用心良苦、令人振奮。及至現(xiàn)代社會,人的現(xiàn)代化節(jié)奏加快,國民教育如何助推國人國民性的覺醒與重塑是一個事關中華民族未來復興的樞紐問題。在本文中,筆者試圖從國民性內涵的剖析入手來對該問題作以理論性的求解。
國民性到底是指什么?虛無論者認為,國民性只是一個解釋性概念,似乎這一“解釋概念本身可以適應任何東西”,導致研究者陷入“任何假設可以解釋一切,到頭來什么都無法解釋”①的怪圈;務實論者認為,國民性是特定國族(而非民族)共同體的文化心性特征、“平均人格模型”②、民族性格、“基本人格結構”、“低層社會意識”、“人格綜合體”③與持久心理狀態(tài)等。對于這些理解與界定,我們不僅需要對之加以清理與審視,更重要的是要透過表層描述來對其深層認知立場作以透視,否則,我們就難以從中發(fā)現(xiàn)國民性的原根意義,面向國民性培育與重塑的教育工程也將失去扎根土壤。
透過林林總總的國民性“概念叢林”,我們看到的是另一幅認識景觀,即思考國民性的立場與角度差異問題。應該說,國民性的優(yōu)劣性、指向性、構成性與層次性是近現(xiàn)代學者思考國民性的四個基本視角,基于這些視角來重釋國民性概念的“整體景觀”,是我們思考國民性內涵的基本思路。
自從國人談及“國民性”一詞時起,將它和民眾素質優(yōu)劣性關聯(lián)了起來,優(yōu)劣性成為學者言說、反思國民性的重要論域與立場之一,標志著國人“文化主體意識的崛起和中華民族在反思中深沉的覺醒。”④起初,我國的一批脊梁型文化學者,如梁啟超、孫中山、伯陽以及國外知名學者史密斯、儲安平等人把國民性等同于“劣根性”或“缺陷的集合體”,甚至將之泛化為“中國人的特征”⑤,并對這些劣根性人格如數(shù)家珍、品頭論足,將之視為中國人的敗事之根。有學者指出,“伴隨著魯迅身后的巨大影響,‘國民性’從一個中性詞蛻變?yōu)橐粋€意義消極的詞語,與‘國民劣根性’同義。”⑥無疑,這一立場是近代學者探討國人國民性的主調,但并非唯一論調,一批有遠見的學者也看到了我國國民性的另一面——優(yōu)異性,如國人的“報恩”、“明分”、“慮后”⑦等德性,認為國民性中也凝聚著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故優(yōu)秀性被視為我國國民性的應有之義。應該說,近代史上的革命者,包括文化革命者與制度革命者大多會渲染國民性的劣根一面,而理智的學者大多會看到國民性的兩面性或中立性。在我國民眾的國民性中既有優(yōu)秀合理的因素,亦有低劣、糟粕的因素,前者積聚著民族的凝聚力,后者阻礙著民族進化的進程。另有一大批學者認為:國民性是我國國民身上存在的素樸性格、品質與品格,它是一種中性的人格特質、心理傾向、心性結構,是“民族成員共同認可的精神品格”⑧。進言之,國民性無絕對優(yōu)劣之分,它只有在和特定歷史事件、時代背景、社會需要關聯(lián)起來評判時才有優(yōu)劣之分。隨著歷史背景的變換,低劣的國民性也可能會一躍成為其反面——優(yōu)異國民性,并為時代注入一股正能量。
在國民性討論中,學者判斷優(yōu)劣的標準是特定價值取向,它是相對于某種特定對象而言的,在這種相對關系中隱喻著國民性優(yōu)秀論爭的真實意圖。國民性討論的根本指向有三個,即國民、國家與民族,到底是站在三者中的哪一個方向上來談論它,才是國民性探究的內在秘密。如果僅僅是就國民自身素質而討論國民性,那就是一種“向民性”的談論,即“民—民”式討論,其直接目的是喚醒社會對民眾素質狀況的關注,促使國民精神與形象的重筑;如果將國民性討論與國家存亡興衰關聯(lián)起來,這就是一種“向國性”的討論,即“民—國”式討論,其直接目的在于試圖通過國民素質提高這一途徑來挽救社會危機,助推國家復興,增強國家軟實力;如果將國民性討論與整個民族未來關聯(lián)起來,這就是一種“向族性”的討論,即“民—族”式討論,它致力于民族性格的挖掘與塑造,其直接目的在于以提高國民素質來提升民族的凝聚力與內發(fā)力。在民族危機時代,如我國近代社會,國民性討論主要是“向國性”討論,應對民族危機,實現(xiàn)民族“保種”,促使民族自強是討論的主導意圖,梁啟超、嚴復、儲安平等人的討論就屬于這一種;在革命戰(zhàn)爭年代,國民性討論的主體是“向國性”,其直接目的是利用國民素質的改善來配合國民革命,引領革命方向,孫中山的討論就屬于這一種;在和平年代,國民性討論的主流是“向民性”討論,其直接用意是促使國民過上一種公正與幸福的生活,當代國民性討論就屬于這一類。有學者指出:在近代社會發(fā)展中形成了兩種形態(tài)的“國民性話語”,即“一種是以國家和國民觀念為核心通過自我批評重構國民性,為建立民族國家服務”,這就是孫中山、陳獨秀等人的“向國性”討論;“一種是主張民族的獨特性,表現(xiàn)為對歐化的批判和對西方話語的抵制,面對歷史的狀況和西方的強勢話語”,⑨這就是梁啟超等人的“向族性”討論。應該說,國民性討論必須是一種“關系中的討論”,而非“就事論事式的孤立討論”,其典型表達方式應該是“相對于……而言”,或者“指向……的價值性討論”。顯然,這種指向性的國民性討論始終以“暗線”的形式引領著學者探究國民性的言路。
國民性好似人的機體,其“頭腦”是由一種價值取向,即某種指向性牽引的,其“軀干”由各種各樣的現(xiàn)實內容構成,其功能體現(xiàn)為特定境遇中一系列國民性的優(yōu)劣判斷。因此,特定時代的國民性總是由一系列元素構成的,這些元素間的組織方式決定著民眾國民性的品質優(yōu)劣與社會。在此,國民性的構成性特指一個族群國民性的具體內容與物質構成,是忽略其價值取向性的一般構成要素,它們是民眾國民性形成的原始素材。有學者指出,“從發(fā)生學的層面看,國民性是一定民族所處環(huán)境中生物、地理、文化等諸多因素共同作用、影響的結果”,⑩是國人自主選擇與被選擇的結果。在這一意義上,國民性的物質內容主要包括三個:素樸的生物解剖性、穩(wěn)定的文化系統(tǒng)與深層的社會心態(tài)心性。國人的國民性是一種獨特性民眾品質綜合,是能夠標示它與其他民族間的差異性與區(qū)分度的深層心性特點與社會意識。這種品性的形成首先源自國人與域外人,如西方人之間的地理環(huán)境與生物遺傳性的體質差異,其次來自民族的文化遺傳,即民族文化基因、文化傳統(tǒng)的差異。在這兩種差異的合力影響下,一種特色明顯的心性、人格、氣質、思維、審美、倫理等品質在國人身上形成,它們以“積習”“性格”“形象”等形式展示出來,成為國人國民性的主體構成。國內外絕大多數(shù)學者對我國民眾國民性的描述與探索幾乎都是在這一層面上展開的。所以,國民性的基本構成是:生物遺傳性、文化慣性與民族心性。就其內在關系而言,三種構成要素的可塑性依次增強,為國民教育目標的確定提供了依據(jù)。
作為反映國民整體品性與素質的綜合性概念,國民性是有層次性之分的,我們只有在把握了這一層次譜系之后才可能形成改造、培育國民性的科學思路。宏觀地看,國民性是有層次的,它大致可分為三個層次:最內層的是民心,是國民的種群情感、種群意向、種群意志,民情、民心、民志構成了它的最內隱、最模糊、最穩(wěn)定、最具能動性的“硬核”;中層的是民力,包括由民眾個體的智力、體力、心力等復合而成的向心力、凝聚力、影響力與社會變革力;最外層的是民風,即國民種群中流行的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行為方式、思維習慣、生活哲學、認知風格與社會潛規(guī)則等,它以“風氣”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潛在地左右著國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正如嚴復在《原強》中所言,“民力、民智、民德”是判斷“民種之高下”的根本標準。國民的心氣、志氣、心向是國民性的總旋鈕,是一個國家、民族、種群自強不息的精神引擎。這種心氣、心向一旦體現(xiàn)在社會實踐中,就能轉化成為一股強大的社會發(fā)展內驅力。民眾趨向于進取還是保守,趨向于迷戀過去還是憧憬未來,內在地決定著一個民族的精神內能。相反,如果國民的心氣不足且整合不力,國民性會由此變得脆弱,進而無法對社會進化產生一股正能量。民風是國民的民心、民力、民意的外在化表現(xiàn)。它既是改造、筑就、升華國民性的入手點,又是國民的國民性水平與優(yōu)劣的觀測點。改變民風、鼓舞民心、激發(fā)民力是改造國民性的一般思路。
基于上述分析,我們認為:在形形色色國民性論斷的背后是一張錯綜復雜、縱橫交錯的論辯立場網(wǎng)絡。揭開迷霧、冷靜分析,重釋國民性內涵,是深化國民性理解的現(xiàn)實道路。沒有跨時代的國民性概念,沒有平面化、無指向、純粹性的國民性探討。同時,準確地說,我們探討的“國民性”概念的主體理應是“國族”,如中華民族,而非文化意義上的“民族”。故此,我們認為:國民性是指在一定時代背景中,某一國族,包括民眾、國家、民族等族群在遭遇特定生存境遇時在其身心上自然或自覺地形成的相對穩(wěn)定的心性結構、人格形象、精神狀態(tài)、社會意識等的統(tǒng)一體,它是民眾的國民心性結構與社會性格的整體展現(xiàn),優(yōu)劣性、構成性、指向性與層次性等都是是其現(xiàn)實內容。進言之,國民性是民眾在生物素質、社會文化、時代背景等因素的影響下產生的,并以民心、民力、民風形式體現(xiàn)出來的心性系統(tǒng),深層社會心性結構、表層行為表征系統(tǒng)與延伸功能效力屬于這一心性系統(tǒng)(參見下圖)。
(說明:國民性具有一種錐體式結構,其主體是特定時代背景下的民眾、國家及構成這一國家的各個民族,它們是國民性討論的價值指向;心理、文化、生物是國民性的三大構成要素,民風、民力與民心是國民性由表及里的三個層次;在經歷特定社會事件中,國民性的社會功能會得以顯現(xiàn),進而分化為優(yōu)、中、劣三種國民性。)
轉變民眾的國民性不僅是國家文化革命、體制創(chuàng)新、傳統(tǒng)重構的落腳點,更是國民教育、民族教化的本然職責。相對而言,國民教育對民眾國民性轉變的方式與效能具有其特殊性。要順利促成民眾國民性的轉變,國民教育必須善于形成自己獨特的工作方式,積極謀劃有特效的工作思路。從方式上來看,國民教育主要借助的是心靈化育實踐,即誘發(fā)民眾內心的良知、理智、自省、覺悟等來實現(xiàn),民眾自身的國民性自覺、自信與參與是關鍵一環(huán),國民教育的間接力量就來自社會的重視、國家的授予與體制的許可。這種轉變方式的特殊性決定了:國民教育是轉變國民性的根本方式,是最為乏力的一種轉變方式,是依附于社會體制與民眾自覺之上的次生方式。國民教育的次生性的具體表現(xiàn)就在于其效能的顯現(xiàn)不僅取決于自身的科學性與合理性,更取決于它與社會體制、文化系統(tǒng)、周遭環(huán)境之間的契合性。這樣,國民教育效能的彰顯機制就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就成為提升國民性轉變效能的基本原理。我們認為:在國民性塑造上,國民教育效能的彰顯主要取決于五大要素即社會變革、時代主題、文化系統(tǒng)、社會環(huán)境、國民典范。國民教育效能的彰顯取決于它對這五大要素關系的處置狀況。進言之,一種有效的國民教育取決于它能否充分、全面權衡以下五個因素:
任何國民教育都處在三重依附關系中,即社會變革、民眾自覺與文化慣性系之中,它們是決定國民教育的國民性轉變效能的三條底線,制約著國民教育效能的可能范圍與效能半徑。與體制干預、民眾自覺、社會革命相比,國民教育沒有獨立的國民性轉變資格,沒有自己專屬的施展平臺,它只有借力于上述轉變途徑的情況下才可能發(fā)揮出自己的全部潛能,這些手段正是其功能釋放的最大屏障。當然,在現(xiàn)代社會,隨著社會開放度、寬容度的擴大以及教育專業(yè)程度的提高,國民教育已經成為社會機構的一個重要部門,其獨立性、自主性的空間在增大,但其心臟系統(tǒng)——價值選擇環(huán)節(jié)仍舊歸屬于社會體制。這就決定了:相對社會體制而言,國民教育仍舊處于依附地位。也就是說,國民教育與社會體制之間永遠是一種服務與被服務的關系。公民教育能否適應社會變革的需要,順應社會變革的勢態(tài),是決定其國民性效能轉變空間大小的首要因素。同時,國民教育作為一種柔性教育力量,它要滲透到社會中去,必需經由民眾的國民性自覺這一中間環(huán)節(jié)來實現(xiàn),因此,它只有通過說服、誘導、呼吁、啟蒙、勸導等方式才可能贏得國民的認同與接收,產生現(xiàn)實的國民教育效果。這就構成了國民教育效能釋放的第二重依賴。另外,國民教育還處在隱性無形的文化傳統(tǒng)場域之中,國民教育的各個方面都受制于文化慣性的臺后控制,國民教育的自由度與自主空間自然也是有限的。在這三重依賴作用下,國民教育要有效轉變民眾的國民性,就必須找到它與社會變革、民眾自覺與文化系統(tǒng)的接合點。教育實踐者只有從此著手融入社會系統(tǒng),借助社會變革、民眾自覺與文化慣性等力量的配合來推進國民教育,促使其產生最大化的國民性轉變效能。一句話,在配合、借力基礎上來強化國民教育的效能,是創(chuàng)建有效國民教育的現(xiàn)實路徑。
任何時代的國民性都是時代的產物,并與這種時代之間保持著一種內在適應性與吻應性,國民教育也只有與時代主題相吻合才可能力促卓異國民性在民眾身上的形成。時代的變化是民眾國民性期待轉變的信號與前站,因應時代而變的國民性才是最富有生命力與培育價值的國民性。每個時代都有一個鮮明主題:前現(xiàn)代的主題是維護封閉秩序、追求確定性與膜拜傳統(tǒng)與權威;現(xiàn)代的主題是追求民主開放、迎接挑戰(zhàn),關注的是生產效率、突破常規(guī);后現(xiàn)代的主題是共創(chuàng)生態(tài)文明,歡迎對話、共生與和諧。與之相應,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主題詞與焦點話題:前現(xiàn)代的主題詞是“秩序”,現(xiàn)代的主題詞是“解放”,后現(xiàn)代的主題詞是“生態(tài)”。這些主題詞決定了每個時代用以鑒別國民性優(yōu)劣的尺度與標準,一切與時代主題不相吻合的國民性品質都可能被視為“異端”或“劣根”,成為時代批判、絞殺的對象;一切與時代主題相吻合的國民性則可能被視為“亮點”、“優(yōu)勢”而被大力倡導。在這一意義上,任何國民性都具有時代性,都附帶著時代的印記。國民教育的開展只有在充分、準確把握好時代主題的基礎上,順應時代要求來確定路向、選擇內容、把握方法,才能有力推動優(yōu)良國民性的形成。就當代中國社會而言,改革、開放、發(fā)展、創(chuàng)新、和諧等已經成為時代主題,國民教育只有將改革的勇氣、開放的胸懷、發(fā)展的智慧、創(chuàng)新的靈氣、和合的精神融入民眾的國民性構成,使之成為民眾國民性的特質時,國民教育的活力與生機才可能顯現(xiàn),其肩負的歷史使命才可能完成。
國民教育對民眾國民性的培育不可能是立竿見影、順水渠成的,其教育效能能否充分顯現(xiàn)取決于它與國民成長環(huán)境與國民教育之間的博弈與較量,這是因為任何國民教育都是國民存身的大環(huán)境之中的,其教育效果也只可能在這一背景的參照中生效。一般而言,國民教育對民眾國民性發(fā)展產生的是一種自覺推動力,而國民成長環(huán)境對民眾國民性發(fā)展產生的則是一種自然影響力。如果兩種力量之間互為同向配合關系,它們會對民眾國民性發(fā)展產生一種“增力”效應,積極國民性很容易在民眾身上形成;反之,如果兩種力量之間互為非同向,甚至是對立關系,它們會對民眾國民性發(fā)展產生“減力”效應,優(yōu)秀國民性就越難以在民眾身上形成。這就是國民成長環(huán)境對國民教育效能的參照機制。杜威指出,“社會環(huán)境通過每個人所從事種種活動,以養(yǎng)成個人行為的理智的和情感的傾向”。?每一種國民教育力量的最終生效都必須經過這一環(huán)境參照機制的中轉來實現(xiàn),因此,凈化、優(yōu)化國民成長環(huán)境,關注民眾在這種環(huán)境中的心靈體驗,積極營造正向、健康的教育氛圍,是國民教育實現(xiàn)增力增效的努力方向。進言之,國民成長環(huán)境是國民教育生效、助推優(yōu)秀國民性形成的重要參照系,而這種環(huán)境影響國民性形成的主要方式就是潛在干預民眾的心靈體驗,無聲參與著民眾對社會環(huán)境的解讀方向。當國民教育在民眾身上造就的國民性在其成長環(huán)境中獲得了來自社會的正面響應與積極回應時,民眾很容易產生一種積極的國民生活體驗,順勢促進了這種國民性向民眾心靈深處的沉降與生成,否則,國民教育在民眾身上塑造的國民性“碰壁”越多,與時代相適應的積極國民性就越難以形成,國民教育的效能可能因之而大打折扣,導致國民教育舉步維艱的困頓局面形成。
國民教育能否促進民眾優(yōu)秀國民性的形成,還與是否有國民典范、模范國民的引領示范直接相關。所謂典范國民,就是民族社群中的脊梁型人物,是敢于在國族發(fā)展史上的關鍵時期勇挑重擔、肩負使命、激流勇進的歷史性人物。這些人物常常是一個國族優(yōu)秀國民性的集大成者與集中體現(xiàn)者,是最優(yōu)秀國民性的代言人,是國民教育可資利用的鮮活教材。實際上,特定國族優(yōu)秀國民性的形成是一般民眾的國民性與典范國民的國民性間的互動過程:典范國民憑借自己的擔當意識與博大胸懷創(chuàng)造著一個國族國民性的高度與水準,一般民眾的優(yōu)秀國民性在典范國民國民性的示范與感召下形成。在這一意義上,典范國民的國民性在國民教育中具有示范意義,國民教育提升民眾國民性的常用途徑就是:一是將典范國民引入課堂,宣傳他們的國民形象與國民品性,擴大典范國民的社會影響力與輻射力;二是激發(fā)一般民眾向典范國民學習的心向與行動,增強一般公民的群體學習力。在此,這兩種途徑其實是殊途同歸的,其目的都是促進典范國民性與一般民眾國民性間的互動與共享,由此提高一般民眾的國民性,抬升一個社會的國民性水準。在每個國族發(fā)展史上,尤其是在特定時勢中,都會涌現(xiàn)出一批典范國民,如我國的魯迅、梁啟超、孫中山等,他們不僅是最優(yōu)秀國民性的化身,而且還散發(fā)著一股濃厚的自然影響力,滋養(yǎng)著周圍民眾的國民性??梢钥隙ǎ沁@些典范國民的國民性筑就著一個時代、一個民族國民性的風骨與靈魂,抬升著這個時代與國族的國民性高度。在國民教育中,有無典范國民的存在與地位,直接決定著這種教育的國民性培育效力;典范的教育力量是無限的,善于利用典范國民的自然影響力來增強國民教育的教育力,是國民教育富有效能的藝術與策略。一般社會民眾對典范國民的輻射性影響力是難以抵制的,它溶解在公眾社會生活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之中。也就是說,真正能夠抬升民眾國民性的國民教育不能僅僅依靠抽象知識的授受,還必須借助直觀教材——典范國民的人格形象來輔助教育活動,大力增強教育的現(xiàn)實效果。
文化是民眾國民性形成的重要環(huán)境與物質來源之一,民族文化向國民身心的滲透與沉淀是國民性的基本形成途徑之一。國民性與民族文化之間存在著一種雙向互變關系,“‘國民性’是最根本的決定因素,在文化或文化形態(tài)之前,決定著文化的持續(xù)發(fā)展與文化模式”。?其實,國民教育影響民眾國民性形成的手段就是創(chuàng)造一個凈化、正向、可控、人為的教育環(huán)境。依靠對該教育環(huán)境的調控與媒介,優(yōu)秀國民性在民眾身上就可能順利形成。正如杜威所言,“成年人有意識地控制未成熟者所受的教育,唯一的方法是控制他們的環(huán)境,他們在這個環(huán)境中行動、思考和感受”,?再造一個助推民眾國民性順利形成的教育環(huán)境。教育環(huán)境就好像“細胞膜”一樣控制著民眾對教育信息的過濾??梢哉f,民眾國民性的形成是國民自覺與周遭環(huán)境交互的結果,影響國民性形成的主要環(huán)境是心理環(huán)境、體制環(huán)境、文化環(huán)境等,他們都有傳遞國民教育信息、催生國民性形成的能力。在這三者中,心理環(huán)境對國民而言具有切身性,是距離國民身心最近的一層環(huán)境,民眾本人對之具有較強的可調性;體制環(huán)境是中層環(huán)境,其可控性是由社會管理者掌控的,教育者對之影響力有限;文化環(huán)境是距離國民身心相對遙遠的一層環(huán)境,是最難以操控的一種環(huán)境,即社會管理者只能進行積極建設,卻不能保證最終建設效果一定令人滿意。相對而言,教育環(huán)境距離文化環(huán)境最近,是文化大環(huán)境的小環(huán)境,直接控制文化環(huán)境對國民性形成的影響是教育的天職。如果沒有文化大環(huán)境,尤其是主流文化的配合,國民教育精心創(chuàng)設的教育環(huán)境就會被文化環(huán)境所侵蝕,產生“胳膊扭不過大腿”的效應,其影響力最終消失殆盡。在國民性培養(yǎng)中,國民教育必須瞄準文化大環(huán)境、文化主流開展創(chuàng)造性的教育活動,以期能牢牢抓住文化主流的韁繩,使之有效服務于民眾積極國民性的形成。對文化主流的干預能力既考驗著國民教育工作者的能力與智慧,又決定著國民教育的實際效能。因此,主流文化的干預與配合是決定國民教育效力的關鍵因素,建設好主流文化與改進公民教育具有同等社會價值,必然成為創(chuàng)建高效國民教育的入手點之一。
針對上述制約因素,我國國民教育只有準確定位自身的奮斗方向與未來使命,才可能在現(xiàn)代國民素質提升中不辱使命、建立功勛。其實,不同國民性狀態(tài)決定了國民教育的不同應對策略與實現(xiàn)途徑:針對國民性劣根,我們需要剔除;針對國民性亮點,我們需要倡揚;針對平庸國民性,我們需要改良。同時,民眾國民性是一個復雜的多面體,作為全局性的國民教育需要完成一個“任務綜合體”,努力發(fā)揮國民教育實踐助推社會發(fā)展的多元化功能。同時,這一過程也表明:轉變民眾國民性需要多方面的努力與配合才可能實現(xiàn),單單寄希望于某一社會機構是難以實現(xiàn)的,如何借助于國民教育的組織與改變來統(tǒng)合各種國民性轉變力量,努力產生最優(yōu)化的教育效果,是一個有意義的話題。國民教育的構成與功能決定了國民教育的任務與內容,國民性形成的方式決定著國民教育的路途。將國民教育的路徑與方式匹配起來,推動科學國民教育框架的形成,是當代國民教育不辱社會使命的選擇。
針對國民性轉變問題,教育該做什么、能做什么顯然是其中的關鍵問題。從國民性構成來看,民眾國民性包括三個方面,即民心、民智、民風;從國民性的社會功能來看,參與社會變遷、促進國族文化重構、提升人的現(xiàn)代性品質是其主要功能。因此,社會變遷、文化重構與人性提升理應是國民教育轉變國民性的宏觀任務,凝聚民心、開發(fā)民智、淳化民風是國民教育轉變國民性的具體任務。同時,任何時代的國民教育都是立足于民眾既有國民性水平之上的。在新的時代背景中,這些國民性品質會在具體社會變革實踐中分化為三種品性:優(yōu)秀國民性、中性國民性與劣質國民性。國民教育必須針對這一國民性狀態(tài)實施分化教育,即強化優(yōu)秀國民性、傳承中性國民性與改造劣質國民性。綜合這些方面,我們認為,教育轉變國民性的基本任務有三個:
首先,開展國民共同體身份認同教育、國族文明史教育,激發(fā)國民性的意識與自覺,促使其正確認知、評量周圍民眾的國民性狀況,產生改變民眾國民性的使命意識與擔當意識。國民性既體現(xiàn)為民眾整體的人格與形象,又體現(xiàn)為個體的身心修為與品性素養(yǎng),民眾國民性是每個國族成員國民性的聚合與融匯。在每個社會個體身上都能夠找到特定國族國民性的影子與烙印,改造每個社會成員的國民性是重塑民眾國民性的行動起點。在國民性評估的基礎上,讓每個社會成員會“承認”?、意識到本國國民性的優(yōu)勢與劣根,看到自身在國民性形成中的作用與職責,從而自覺融入到國民性重塑的社會洪流中來,是國民教育的心路所向。
其次,開展國民素質教育,強化民眾的國族立場,培育他們的公共心與共同心,增強民眾參與社會變革的能力與智慧,轉變民眾的社會風氣,培育新國民文化。國民性培育的核心要義是對民眾進行的現(xiàn)代人意識教育與共同體意識教育,這些教育的聚合點與落腳點是國民素質教育。國民素質是國民性的代名詞,國民的心靈素質、智慧素質與倫理素質是國民素質的內核構成。開展國民素質教育,培育出“民心齊、民智高、民風淳”的國民,為整個國族復興提供強大的人性后盾,是教育重塑民眾國民性的基本任務。
最后,推進國民生活哲學教育,促進民眾社會生活方式的轉變,將心系國族、變革國族、復興國族的意識轉化為潛在的社會心理意識與哲學思維方式,沉淀為穩(wěn)固牢靠的國民心性。國民教育不僅要服務于民眾國民性的啟蒙、引導與淳化、升華,更要服務于優(yōu)秀國民性的固化與沉降任務。也只有將國民教育所倡導的優(yōu)秀國民性轉變成為民眾的生活哲學與社會心態(tài),植根于一般民眾的潛在社會意識中去,這種新國民性才可能融入國族的血脈中去,并使之具有生命力與遺傳性。我們相信:一旦一種具有社會生命力的國民性,借助于教育的力量實現(xiàn)了在億萬民眾身心上的沉降與新生,它完全可能獲得一種變革舊社會體制的內能,充分彰顯國民教育引領社會變革的強大效力。
國民性的轉變需要教育,國民教育是轉變國民性的日常路徑,國民教育的缺失與匱乏自然會殃及國民性進化,降低民眾國民性的品質。在實踐中,國民教育是轉變民眾國民性的基礎途徑,是矯治國民性癥候、張揚國民性亮點、影響國民性塑造的有效方式。換個角度來看,國民性既包括特定國族民眾相對其他國族成員而言的特質,又包括對他們身上實然存在的既有國民性品質,以及生長中的國民性新質。因之,任何國族的國民性始終表現(xiàn)為一種動態(tài)生長中的國民性,始終處在新舊國民性轉生的環(huán)節(jié)上。一個國族的國民性實際上就處在基于既定特質的新質與舊質的轉換與更新中,公民教育轉變民眾的國民性行動就在這一進程中起作用。從轉變的方式來看,國民教育轉變民眾國民性的基本路徑有三個:國民性特質的培育、國民性舊質的重塑與國民性新質的催生。
首先,國民性特質的培育。國民教育助長國民性的前提是它必須保證一個國族的獨特國民性持續(xù)生長、持續(xù)發(fā)展,并保持一定的慣性和相對穩(wěn)定性。所謂特質,就是一個國族民眾在性格、心態(tài)、習俗、人格等體現(xiàn)出來的個性與獨特性,是該國族區(qū)別于其他國族的獨一無二性。有學者指出,“面對歷史的狀況和西方的強勢話語,改造國民性成了當時的主流話語,通過自我的批判和重構建立民族國家成為歷史的必然選擇”。?在這種情勢下,強化中華民族的國民性特質與獨特話語體系顯得至關重要。國民性特質既是一種國民性存在的標識,又是其持續(xù)發(fā)展的堅實基石與穩(wěn)定堡壘。應該說,這種特質愈明顯,該國族的生存優(yōu)勢越明顯;這種特質愈強大,該國族的生命力越強大。例如,中國人的國民性特質是群體取向、注重經驗,家族觀念強、追求和諧和氣,強調氣節(jié)、重義輕利等,而西方人的國民性特質是權利意識重、開放進取心強,權利、民主、世界意識強烈等。這些特點的存在構成了不同國族國民性的“底色”與潛質。正是如此,國人國民性特質的存在決定了中國人的國民性無論如何變遷都“萬變不離其宗”,離不開這一底色的陪襯,不可能游離出這一國民性“氣場”的吸引。國民教育的任務是強化民眾的國民性特質,使之特色日趨明顯,并在世界族群“大花園”中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要實現(xiàn)這一點,國民教育必須做好三項工作:其一,讓我國民眾認識到自己的國民性特質;其二,讓他們用自己的行為與心理來恰當?shù)乇磉_這種特質;其三,讓民眾在生活中堅守這些特質,并使之日益豐滿、不斷強大。
其次,國民性舊質的重塑。每一種國民性都與“穩(wěn)態(tài)社會”之間具有某種契合性,而在變革社會,國民性則處在新舊質并存時期,需要對其舊質加以重塑,助推國民性的新舊質轉換,適應后續(xù)穩(wěn)態(tài)社會的形成與運轉。推動這一轉換的發(fā)生正是國民教育的使命與職能。沒有社會的變革,就沒有國民性新質可言;社會變革是國民性新舊質的“分水嶺”,國民性舊質的實質是其中那些不適應新生社會變革方向的環(huán)節(jié)與要素。當然,對國民性舊質的重塑絕非“一刀切”式的“切割術”,而是在舊質中融入新社會所期待的新國民性因素。例如,當代中國社會正處在現(xiàn)代化的轉型期,民眾的國民性中還存在一些與封建專制社會相對應的殘余心性構成,如奴性、保守、封閉、膜拜傳統(tǒng)、妄自尊大等,這就需要通過國民教育手段來向民眾國民性中植入“獨立自主”“勇于變革”“開拓進取”“創(chuàng)新自強”等國民性新質。自然,植入這種新國民性的目的不是要讓民眾變得絕對地“激進變革”“不可一世”“拔根傳統(tǒng)”,而是要借此來剔除民眾在舊體制中淤積起來的一些“極性人格”,如過于效忠封建帝王、過于抱殘守缺等性格,讓民眾更靈活地權衡個體與社群、過去與未來間的關系,讓民眾的國民性逐漸適應新體制的新要求,擺脫“過于”“過度”的極性價值傾向性。
最后,國民性新質的催生。盡管國民性轉變對社會變革的力量是有限的,但我們相信:這種力量是任何社會變革都必需的,尤其是要想將這種社會變革推向深入時,國民性轉變及國民教育對社會變革而言就顯得異常迫切。在這一意義上,新社會所需要的那些新國民品質或新國民性還必須依靠國民教育來催生。顯然,這是一個由無到有的過程,是一個教育啟蒙的過程。在一定程度上,這種新質的催生自然會孕育出一場社會變革,盡管決定這一社會變革的最終力量是政治利益集團間的力量對比與斗爭。可以說,在社會變革發(fā)生之前,只有國民教育才能夠將未來社會所需要的國民性催生出來并使之大眾化,這樣,這場社會變革就可能更容易發(fā)生。要催生國民性新質,國民教育必然離不開先進知識分子所創(chuàng)造的理論資源,離不開社會改革派的洞見與智慧。將這些先進的理論、觀念以知識的形態(tài)載入國民教育體系之中,植入新生代國民的心靈土壤中去,正是國民教育催生新國民性的一般路徑。
注:
①Joseph A.Lauwerys.The Philosophical Approach to Comparative Education,International Review of Education,1959,(5):285-286.
②梁啟勛:《國民心理學與國民教育之關系》,《新民叢報》(第25號):1903-02。
③⑧⑩周蘊蓉:《論國民性與民族凝聚力的關系》,《廣東省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09年第3期。
④袁洪亮:《中國近代國民性改造思潮研究綜述》,《史學月刊》2000年第6期。
⑤儲安平:《英人·法人·中國人》,觀察社1948年版,第72、98頁。
⑥伍國:《重思百年“國民性”論述》,《書屋》2006年第7期。
⑦啟超:《梁啟超作品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56頁。
⑨??孫強:《國民性概念與理論的歷史性考察》,《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
?杜威:《杜威教育名篇》,趙祥麟、王承緒編譯,教育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8頁。
?何曉芳、張貴新:《馬林森的“國民性”思想及其論爭》,《外國教育研究》2007年第3期。
?金家新:《“承認”理論視域下的學校道德教育探析》,《高校教育管理》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