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根
那是我小時候
常坐在父親肩頭
父親是兒那蹬天的梯
父親是那拉車的?!?/p>
每當我聽到或唱起這支歌時,就會想起我的父親,想起那身褪了色發(fā)白的鐵路制服,想起那些忠實于中國鐵路事業(yè)的父輩們……
一
從我記事時起,我就記得父親常穿一身褪了色發(fā)白的鐵路制服。衣服是藍色的,有一溜金光閃閃的銅扣,銅扣上有模壓的路徽。上衣的領子很低,母親叫它尖領,實際上是中山裝的領臺。衣服上只有兩個上兜,與第二個扣子并排,兩個“心”狀的兜蓋上也有兩個小一點兒帶有凸起路徽的銅扣。
父親說:“路徽是人民鐵道的意思,上部的多半圓形并且頂上有個凸起的點兒是‘人字,下部的‘兩橫一豎是鐵路鋼軌的橫截面,合起來是火車。頭正面的輪廓,所以說是人民鐵道的意思?!?/p>
他這樣告訴我,也不知對否,反正我就這么理解了。
父親不愛說話,也不威嚴。他為人的宗旨:老老實實做人,實實在在辦事。
可聽奶奶說,父親小時候很淘氣,常因為淘氣挨先生的“板子”。父親學習挺好,在班里老排頭哩,從沒有因為學習挨先生的打,就是淘氣、瞎害,沒少挨打。雖說先生打他,可從心眼兒里還是挺喜歡他的。因為家里窮,只念到高小,就不念了。
奶奶還說,她這一輩子總共生了9個孩子,只活了父親一個。有的一生下來就死了,有的沒活幾天……那時候也沒聽說過大夫、醫(yī)生,再說到那洋醫(yī)院咱們也去不起,所以最多就是叫接生婆來給看看,那些孩子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奶奶說到這兒,長嘆一口氣,又說:“你爹排行老九,是最小的。他上面有個姐姐,也就是你的姑姑活到19歲那年害天花死了。怕你爹再遭不幸,叫來了郎中在你爹的兩個胳膊上種了六個牛痘,每個胳膊上三個。那時種牛痘就是郎中用刀子在胳膊上剌‘十字,而后點上痘漿(疫苗)。父親胳臂上剌了六個‘十字,鮮血直流,奶奶看著都心疼??筛赣H硬是一聲都沒哭?!?/p>
那年,病入膏肓的奶奶在彌留之際,母親找人給父親寫信、發(fā)電報,可直到奶奶病故了,父親也沒回來。
在鄰居的幫助下,母親給奶奶買了一口棺材。棺材是棕黑色的,就放在屋里的炕上,棺材前擺放著供品和香火。母親身穿一身白洋布孝衣,頭上扎著白洋布帶子,腰間系著麻繩。
每天都是母親守靈。
晚上,我們幾個孩子都在鄰居家睡。
等了四天四夜,父親也沒回來。到了第五天的頭上,剛蓋棺準備出殯時,父親回來了??砂匆?guī)矩,蓋棺封頂后不能再打開了。就這樣,父親也沒見上奶奶最后一面。奶奶也沒見著父親,她帶著遺憾走了。
原來電報發(fā)到父親的單位時,父親正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出差,幾經(jīng)周折通知到他時,才急忙坐車往回趕,到家時已是奶奶死后的第五天了。
父親沒能見上奶奶最后一面,他遺憾地抱頭痛哭……他對我們說:“你奶奶最疼俺,也最能管俺。1949年初,全國還沒解放,你奶奶就把俺送到山區(qū)建鐵路,又苦又累,也掙不了幾個錢。俺是真不想干,是你奶奶硬叫俺干了下來。因為當時人家都看不起出力氣干活的,看中的是當伙計的、當掌柜的、做買賣的,又體面又掙錢。剛干沒多久,俺往家里寫信,說‘不想干了。你奶奶勸俺:‘小兒,干吧,這新中國剛成立,正需要鐵路哩。好好干吧,將來錯不了。你爹當初就在鐵路上干過,走南闖北,見了不少世面。就這樣,俺才堅持了下來。要是沒有你奶奶的指教,說不定俺早就回家種地去了。你們也不可能跟俺出來,來到這里?!?/p>
從父親的言語中,我看的出他對奶奶的那種懷念之情是發(fā)自肺腑的,對奶奶的教誨是刻骨銘心的。
安葬完奶奶,沒過三天,父親就又走了。臨走時,他給母親放下了100塊錢。
二
那時,我家住在塞外一座邊遠小城,父親常年在外地工作,只是過大年時才回來休幾天探親假。平時父親每月給我們寄回40塊錢生活費,他一月只開50多塊錢。父親回來時總給我們帶吃的和穿的,所以,我們總盼著父親回來,盼著過大年。
這年冬天,好不容易熬到年底,父親快回來了。我們掰著手指頭數(shù)天數(shù),二十五、二十六……直到二十九下午快天黑的時候父親才回來。父親穿一身褪了色發(fā)白的棉鐵路制服,腳下蹬一雙反毛大頭鞋,兩手分別拎著兩大包東西,鼓鼓的。
別看我們天天盼著父親回來,可是父親真的回來了,我們又不敢親近他,總是離他一段距離或者是到后面的小廚房走一圈兒再出來窺視他。
父親好像覺察到什么,忙打開鼓鼓囊囊的行包,從里面取出穿的、吃的。他給我買了一件藍燈芯條絨甲克衫;給姐姐買了一件紅條絨上衣;給母親買了一塊黑大絨布料……還有許多我們都沒見過或沒吃過的好東西,江米條、大蒸酥、蛋糕等等,這些只有在商店里的柜臺上,我們才能見到。最使我難忘的是父親專門為我買了兩包500響的炮仗。
父親的到來,使我們這個小小的家庭沸騰了。母親把平時不舍得吃的粉條、海帶泡上,把準備過年買的二斤豬肉拿出來,劈啪劈啪地在案板上剁起了肉餡。姐姐把爐火燒得通旺。小妹也打消了“生人”的顧忌,依偎在父親的身邊問這問那:“爹爹,你從哪兒來?你在那兒干什么?你怎么總也不回來?你要總回來該有多好啊。我們天天過大年……”
“你說你在老遠老遠的地方建鐵路,老遠到底有多遠?有去北京遠嗎?……”
小妹天真地問這問那時,我總是在一旁靜靜地聽。
父親說:“老遠就是老遠,比去北京還要遠。那里沒有人煙,俺們每到一處都搭帳篷、點煤油燈,開山放炮、筑路架橋……”
“那里有狼嗎?”
“有?!备赣H睜大眼睛地說,“有一天,俺和幾個工友到深山老林里拉料,汽車在半路趴了‘窩兒。正是夜里,山溝里很靜,靜得叫人害怕。突然,遠處傳來狼叫聲,不一會兒就見一群狼,足有好幾十只。大概是它們聞到了什么,一起朝俺們這兒跑來。眼瞅著就到跟前了,司機機靈地按了幾下喇叭,它們又都跑了?!眅ndprint
“那后來呢?”
“后來,工地上派車,找到了俺們,把車修好,俺們就又走了?!?/p>
“你爹大老遠地回來,也不說讓他歇歇,總纏著?!蹦赣H責怪地說小妹。
小妹噘著小嘴走了。
大概是父親坐車太累了,他吃了晚飯就睡了。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為了能放炮仗,我只盼著快到天黑。特別是下午的時候,父親叫我睡覺。我躺在炕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一會兒起來看看,幾點了;一會兒又起來看看,幾點了。
父親和母親忙乎著弄年夜飯,包餃子、燉肉菜。
傍晚,我們一家人圍坐在一個小木箱子(家里沒有吃飯的桌子,用它代替)周圍;木箱上擺著一盆豬肉、粉條、豆腐、海帶、山藥參合在一起的大燴菜和一籠屜白面饅頭。
父親斟滿一盅酒對我們說:“明天是大年初一,你們又都長了一歲。祝你們早日長大成人,俺先喝了這一盅?!闭f著,他將一盅酒喝進了肚里:“你們快吃快吃?!?/p>
父親的話好像是一道命令,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拿起筷子吃了起來。這年夜飯對我們來說真是美味佳肴,可我忙著去放炮仗,狼吞虎咽地吃了個饅頭,夾了幾筷子菜,就出去了。
父親給我買的炮仗是掛鞭,我舍不得一下子“噼里啪啦”地放完,而是把它們一個一個的拆開裝在衣袋里單個放,為的是能多玩會兒。即使這樣,也舍不得一下全放完,還要留點兒,放到大年初一。
等我放了一陣兒炮仗回來時,家里已吃完了飯,小箱子上已收拾得干干凈凈。不懂事的我,一見小箱子上的饅頭和燴菜不見了,急得放聲大哭。
父親看著我的哭相,不由地笑了起來。
父親越笑,我越覺得委屈,哭得越厲害。
在一邊兒的母親忍不住地也笑了,說:“傻小子,你爹早就告訴俺給你盛出來留著,說你沒吃飽,放炮仗回來肯定還要吃。”
母親這么一說,我立刻不哭了,不好意思地扭身朝廚房走去,只見鍋臺上的蒸籠還冒著熱氣,我伸手就要揭。母親一個箭步過來:“俺的傻孩子哎,別燙著。”她拿起塊抹布放在籠屜上墊著揭了起來,就見白面饅頭和盛大燴菜的碗熱氣騰騰的。緊接著母親將蒸籠一端,從廚房走到前屋放在了小箱子上:“吃吧?!?/p>
小妹和姐姐見我動起了筷子,又都湊過來,兩人分了一個饅頭也跟著吃起來。
在一旁的父親長嘆了一聲:“看來孩子們一年也吃不上個啥呀!”
三
不知是什么原因,休探親假的父親本應過了初五才走,可是大年初一晚上就要走。
晚上8點多,我娘帶著我們到車站送他。父親在前面走著,一聲不吭。我們緊跟在后面,怎么也攆不上他。
夜是那么黑,天是那么冷。我們?nèi)疾活櫍粋€勁兒地攆著父親。好不容易到了車站,只見站臺上人稀稀拉拉,大概是大年初一的原故吧。
父親上車后,轉身對母親說:“孩子他娘,快帶他們回去吧。天這么冷,別凍著。”說著,他的目光轉向別處,像似有意躲避我們的視線:“你記著,以后逢年過節(jié)俺不回來。什么時候回來俺給你寫信?!?/p>
“嗚——轟哧轟哧……”火車拖著長長的汽笛啟動了。
我娘和我們站在月臺上目送著緩緩離去的火車。火車開出老遠了,我的耳邊還在回響著父親的聲音“你記著,以后逢年過節(jié)不回來……”
為什么?父親回來多好啊,我們能有新衣裳穿、好飯吃,可他偏不回來!那年剛滿6歲的我,哪知父親的良苦用心啊。
我們挪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家,我再也按奈不住了,忙問母親:“娘,為啥俺爹過年不回來,你也不攔他?”
母親眼里噙滿淚花,說:“小兒,這是大人的事,你不懂,也別問了?!?/p>
“不,俺偏問!”我也哭了。
母親急了:“還不都是為了你們?”
“為俺們?為俺們就應該?;貋?。”
在我的再三逼問下,母親道出了原由。原來三十晚上,我們睡了后,父親對母親說:“明天俺得走,趕到工地去,節(jié)日能掙雙倍的工資。多掙點兒錢寄回來,好讓孩子們吃得好點兒。以后過節(jié),俺盡量加班……”
就這樣,父親連年也沒過完,匆匆地走了。臨走時,他把身上僅有的20塊錢都給了母親,只留了路上的盤纏。
從此,父親每月多給我們寄回10塊錢。
四
幾年后,父親“落段”了。因而,我們家也隨父親搬到了東北的一個小鎮(zhèn)。
那是新建的一條鐵路線上的小鎮(zhèn)。鎮(zhèn)子不大,住的都是鐵路職工和家屬。鎮(zhèn)上有機務段、車站、水電段和小學等幾家鐵路單位。除了這些,還有個小商店和糧店,只賣些簡單的生活日用品,要是買衣服、布料等貴點的商品就得到離這兒有十幾里的縣城去買。
那天,我們到了小鎮(zhèn),托運的行李還沒到。父親只好把我們領到他的同事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父親就一人去縣城了。到了晚上天快黑時才回來。他是領著兩個小毛驢車回來的,一車拉著全家的行李,一車拉著煤。等把行李和煤都卸了車,天已黑得啥都看不見了。父親說:“要是咱們車站也能托運行李就好了,用不著到十幾里外的縣城了?!?/p>
從此,我們和父親生活在一起了。這時,父親每月能開70來塊錢,全家6口人過得不太富裕,但很快樂,因為我們有了能和父親在一起的天倫之樂。仿佛在這時,我才真正地認識了父親。
父親在機務段搞人事工作,整天忙忙碌碌的。閑暇之余,總給我們講他年輕時的故事。他說:“俺剛上班的時候,可想當火車司機哩。一見火車頭拉著一列車廂‘轟隆轟隆地吐著白煙從眼前飛過,心就飛到了火車頭上的司機駕駛室。覺得火車頭是那么神奇,火車司機是那么榮耀,榮耀得叫俺五體投地,望塵莫及。將來有一天非得當火車司機不可,可是到后來一直也沒機會當司機。時候一長,過了那個年齡也就不想了?,F(xiàn)在想想,干啥都一樣,都是為了火車頭跑得快、跑得好……”
父親一講他年輕時的故事,我們兄弟姊妹幾個都圍坐在他的身旁,睜大眼睛靜靜地聽……endprint
大概是為了火車頭跑得快、跑得好吧。一天傍晚,下起了大雨,我給父親送傘。當我走到他的辦公室前,看見他仍然衣著那身褪了色發(fā)白的鐵路制服,正伏在辦公桌上寫字呢。
他見我來了,忙起身:“這么大的雨,你來給俺送傘,也不怕滑倒,再說要過好幾股鐵道哩,多危險!”
“俺娘叫俺來的?!?/p>
“你……”他不說了,把我扶到椅子上,脫下濕透的鞋子,擱在暖氣片上控水:“這個材料明天開會要用。你再等一會兒,馬上就完了?!?/p>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只覺得窗外已黑的伸手不見五指了,父親才放下手頭的稿子,領我往家走。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嘩嘩”的傾盆大雨似山洪爆發(fā)伴隨著電閃雷鳴由天而降。頓時,高洼不平小路被雨水抹平。
父親挽起褲角,蹲下身要背我。
我不肯。
他瞪大眼睛說:“深水的地方都沒了你的腰,你能走?”說著,不由分說地把我拽到了他的背上,“拿好傘?!?/p>
10多歲的我,趴在父親的背上,只覺骨瘦如柴的父親就像一只體小驅弱的山羊馱著超負荷物體,深一腳、淺一腳吃力地行走在山澗小道上。從機務段到我家也就三里地,可今天卻覺得這么漫長。
等我們到家時,父親整個下身都濕透了。他埋怨母親不該叫我去送傘,說我還小,過鐵道危險,辛虧沒出事。
父親埋怨母親時,母親一句話都不說。事后母親悄悄地告訴我:“你爹最疼你,你兩、三歲的時候,你爹從外頭一回來,就把你扛在肩上,到鋪子里給你買好吃的東西。”
那年月,不知從哪兒刮來了一陣風,家家窗玻璃上都貼上一對紅心。紅心是用紅紙剪的,紅心里面寫著忠于兩字。我家的玻璃上也貼上了,是父親從單位拿回來的,他說:“這是段領導開會要求在家里貼的。領導說了,這是表示對毛主席的忠誠?!迸c此同時,街道上也要求每天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早請示、晚匯報。每天早上一棟房子的男女老少都要排隊站到房山頭,房山頭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毛主席畫像;大家站在畫像下面,有人領讀:“祝毛主席他老人家萬壽無疆!”大伙兒跟著說:“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粮苯y(tǒng)帥身體健康!”大伙兒又說:“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苯又?,領讀人又唱起“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敬愛的毛主席,敬愛的毛主席,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你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知心的歌兒要給您唱,我們有多少貼心的話兒要對給您講。千萬顆紅心連著天安門,千萬張笑臉迎著紅太陽,祝福您老人家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每天一早一晚父親領著我們?nèi)业椒可筋^和其他家庭一起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早請示、晚匯報。誰家要是不去,就是對毛主席的不忠,就要遭到譴責。
五
這年深秋的一天,突然收到老家的來信,說姥姥死了。
母親一聽,眼淚流了出來,她哭姥姥沒能和自己見上最后一面。那次回老家接奶奶時,母親帶著我去過姥姥家一趟,是當天去當天回的,很匆忙。在姥姥家只呆了中午一頓飯的工夫。那時姥姥雖到了古稀之年,但身體還算硬實,帶著兩只小裹腳,跑前跑后地忙個不停。
母親和我到姥姥家只帶了一斤點心和半斤白糖。這還是臨來時,奶奶硬要母親從家里拿上的。那天中午在姥姥家吃了一頓雞蛋打鹵面。面是姥姥親手搟的,很好吃……這事現(xiàn)在想起來仍和昨天發(fā)生的一樣。
那天,母親和我走時,姥姥好像意識到什么,把母親和我送出村口老遠老遠。在母親再三勸說下,姥姥才駐了腳。可我們走出很遠了,我回頭看了一眼,姥姥還像個木偶似地站在那里。母親向姥姥擺擺手:“娘,快回去吧——”只見姥姥也在擺手。就在這一剎那,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上爬過兩行晶瑩的淚珠。
沒曾想,這便是和姥姥的訣別。
父親得知后,遺憾地說:“你姥姥一輩子在家種地、紡紗織布,從沒出過遠門,別說坐火車,就是見都沒見過?!闭f著,他搖搖頭,“咳,本想過兩年安定下來,日子好點了,把你姥姥接出來,讓她老人家也見見外頭是啥樣子……說啥都晚了……”
老家的信上說,姥姥的后事已經(jīng)料理完了。一切都挺順當。84歲的姥姥走了,喪事當喜事辦的。這也許是對母親的一種安慰。
信上還說,怕母親著急,所以事先沒告訴。其實里面還有一層含義,那就是怕母親破費。盡管如此,父親還是叫母親往老家寄去了100塊錢。
第二年,全家省吃儉用攢了140塊錢買了一輛紅雙喜牌自行車,是父親托人從天津買回來的。面對火亮嶄新的自行車,父親自豪地對我們說:“俺小時候可喜歡車子哩,老家不通火車,根本不知火車是啥樣子,汽車也見得少,主要的交通工具除了牛馬車,就是自行車了。那時候誰家要是有個車子,可算是富裕的了。在家里看著人家騎車子就想,等俺能掙錢的時候,先買輛自行車。可等真的能掙錢了,又不舍的了,有點錢就想著給老家寄回去蓋房子用。結果一年一年地拖下來始終也沒買上。”父親摸著車子,“這下總算買上了?!苯又?,他又十分感慨地說,“在老家的時候哪見過這火亮嶄新的呀,那時侯就是兩個轱轤,當間兒一個三角架子,能騎就行了?!?/p>
從父親的表情中,我看的出他對生活的一種滿足和驕傲。弦外之音,我這輩子比你爺爺、奶奶那輩兒強多了。后來,父親每天都要擦一次車子,因而車子老是火亮嶄新的。盡管買糧、買菜,馱煤馱柴火……全靠它,可它在父親的精心保養(yǎng)維護下,始終光明錚亮、靈活好騎。因而,它一直伴隨著父親到退休。
六
這一年底,父親聽說華北工業(yè)基地要人,那里離老家還近些,又是個重工業(yè)基地,可能孩子好找工作,沖著這些,他向領導提出了申請。
段領導說:“你到了那兒,可就變成工人了,那兒沒有你的位位?!?/p>
父親說:“行,只要能讓俺走就行?!?/p>
就這樣,我們?nèi)腋赣H來到了華北重工業(yè)基地。
在從東北往華北來的時候,火車過山海關,快到北戴河時,父親給我們指著東方說:“你們看那就是大海?!眅ndprint
我順著父親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片綠幽幽的盡頭,一片白茫茫,略帶些蔚藍,無邊無際……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的大海。
父親自豪地說:“俺來過這兒,住了幾天,空氣就是好——新鮮?!?/p>
到北京倒車時,我們?nèi)以谔彀查T廣場照了一張合影。這是迄今為止,我家唯一的一張?zhí)彀查T前的全家合影。
從北京往華北來時,火車到了青龍橋車站調(diào)頭,父親下車把我領到詹天佑的塑像前說:“你知道他是誰?”
我搖搖頭。
“他是詹天佑。”父親指著塑像:“為什么咱們的車要在這兒調(diào)頭?是因為火車在這轉不了彎兒了,只好調(diào)頭。咱們的車站就好像是個道岔的頂端。當初設計這條鐵路的就是詹天佑。他還發(fā)明了火車掛鉤,是在一次和朋友握手中受到的啟發(fā)。你看火車的掛鉤就像倆個人的手握在一起的大拳頭?!?/p>
等我們坐著火車快到華北重工業(yè)基地時,父親從窗口指著山角下向后移動的參次錯落的大煙筒和高低不等的廠房,說:“你們快看,那都是工廠…… ”他為他的選擇而自豪,“將來你們一定會好找工作。”接著,他又告訴我們:五十年代建鐵路時,他來過這里。那時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的樓房和煙筒,城里大都是平房,只有寥寥無幾、數(shù)得著的幾座樓房,而且也就三、四層高,有好多工廠都是在建設當中……
七
雖說這是個中等城市,可等我們下了車,來到機務段所在地時,原來這和東北的那個小鎮(zhèn)差不多,也是個有幾千人口的鐵路地區(qū),離市區(qū)有20多里地。地區(qū)有機務段、車輛段、車站和配件廠等幾家鐵路單位,住的基本都是鐵路職工和家屬。地區(qū)有個小商店和糧站,只賣些簡單的生活日用品和必需品。要是買貴重些的商品也得到市區(qū)。當時我就想,凡是有機務段的地方,一定是在城邊兒,因為機務段火車頭煤煙大,在城里有污染,不讓它在城里“落戶”。
父親說:“聽人講,這個地區(qū)是‘大躍進那年才建起來的,是和蘇聯(lián)友好時建的。那時候的規(guī)劃可大哩,這里要建成華北地區(qū)最大的鐵路樞紐。咱們的城市也要建成‘二上海。只是后來和蘇聯(lián)一不友好,他們撤走了專家,好多項目都下馬了。別的不說,就是機務段后面的那些空廠房,就是當初要建電力機車庫蓋的 。還有往北去的鐵路旁的電線桿,那都是準備建電力機車線用的,也是建了一半就下馬了?!备赣H說著指指我家的住房:“還有咱們住的窯洞房也是蘇聯(lián)幫助建的。這房子不用木料,只用磚頭,凍暖夏涼,挺好住的。就是屋頂子不平,拱著,跟洞一樣……”
我家住的是一間半的房子,一進門就是個大屋,后面有一個小廚房;大屋的右邊是一個后半間,比大屋小一半。
父親在后半間盤了一個大火炕。他說:“俗話說,熱炕暖三間。咱們的大火炕要是燒起來,能把幾間屋子都暖熱?!?/p>
我們用水是在房后面的公用水管。水管下面是個井,井上有個水泥蓋,水泥蓋上戳著個碗口粗、一人來高的大粗鐵管子。人們打水時,用一根細鐵棍插進6分管內(nèi)由上往下壓;壓到一定程度,審出向下彎的寸管就出自來水。因為出水的地方?jīng)]有下水道,所以自然地流出了一條小水溝,順著房山頭一直向外流。到了冬天就凍成了冰,冰把水堵了,水就向上漫,漫了又凍,凍了又漫……慢慢地結成了厚厚的高出地面7、80公分的冰。冰的兩邊是家家向上培的爐灰渣,因為都怕春天化冰時,臟水流入自己家的門。
在寒冬臘月,出水管的下面是一個深深的大水坑,周圍是厚厚的冰砣,而且特別滑。人們打水時,只能把桶掛在鐵管上,并且還得抓住桶提子。
所以冬天打水時,父親總是一個人去,不讓我們跟著。一次,父親打水,我偷偷地跟在他后面。只見父親挑著兩個桶,右手拿著一根一尺多長的細鐵棍??斓剿軙r,他把水桶和扁擔放在沒冰處,然后拿著一個桶和細鐵棍小心翼翼地走向水管,左手將桶掛在水管圓弧處的同時,用無名指和中指分別在水管的兩邊鉤住水桶的提子;右手將細鐵棍插進壓水管;身子一側,左腿前弓,右腿后蹬,就像軍人要沖鋒的樣子。等了一會兒,他把水桶從水管上拎了下來,放在地上,兩手不時地擱在嘴邊“哈——”,而后,一個勁兒地搓,“哈哈”、搓搓,搓搓、“哈哈”……大約過了3、4分鐘,他才把桶拎到放扁擔的地方。
此情此景,我趕緊過去,把那個沒盛水的桶往水管拎。
父親見我來了,責怪地說:“誰叫你來的?你還小,等你長大了,不想來,俺也叫你來?!?/p>
八
我們住的地區(qū)沒有俱樂部、電影院。偶爾看一次電影,都是在小學的操場栽兩個木桿抻開銀幕。
一次,地區(qū)工委在小學操場放映電影,我從家里拿了四個小板凳,早早地去占地方,直盼著快天黑,因為露天廣場白天是演不成的。
快天黑時,父親領著姐姐和小妹,拿著兩個窩頭在黑壓壓的人群里找著我:“小兒,快吃吧還熱著哩?!闭f著,他和姐姐、小妹坐在了我身旁:“今天演啥電影?”
“《鐵道衛(wèi)士》?!毙∶每熳炜煺Z地說。
“哦,對對,這是個老片子了。說的是鐵路的事兒,抗美援朝時期的,是反特片兒?!?/p>
“啥叫反特片兒?”小妹忙問。
“就是抓特務的?!?/p>
這時,就見放映員在電影機旁的微弱燈光下,拿著話筒:“地區(qū)的職工家屬同志們:安靜一下,現(xiàn)在請地區(qū)工委劉書記講話。”
人山人海的觀眾還是“嗡嗡”地說個不停,哪有心思聽講話,都焦急地盼著電影快開始。
劉書記說什么,我也沒聽清,就聽到最后一句:“今天給大家放映的電影名字是《鐵道衛(wèi)士》?,F(xiàn)在開始……”
等我們看完電影回到家,雖已是11點多了,可都沒有睡意,還處在電影里的情節(jié)之中,因為我們看一次電影是很不容易的。
父親興奮地說:“你們看鐵路有多重要!要是沒有鐵路運輸,就沒有抗美援朝的勝利。所以說,鐵路是‘大動脈,一點兒都沒錯?!?/p>
九
父親來到這里之后,改行當了機車鉗工。他說:“當工人糧食定量高,42斤的定量比干部多多哩,當干部才28斤。這對咱們糧食不夠吃的家庭來說,算是個不小的補助哩?!眅ndprint
當機車鉗工,對他來說是半路出家,什么都得從頭開始。他借來了有關書籍,有時邊看邊給我們說:“你們知道嗎?世界上第一條鐵路是誰建筑的?它的軌道有多寬?”他得意地笑著:“不知道吧?俺告訴你們?!彼牬罅搜劬?,很神秘的樣子:“那是在公元1825年,英國皇家建筑的世界上第一條鐵路,軌道寬是1.435米。現(xiàn)在咱們國家的鐵路就是1.435米寬。”
父親還說:“原來看著火車頭挺神秘的,其實并不神秘?;疖囶^分有蒸汽機、內(nèi)燃機和電力機。咱們機務段是蒸汽機。蒸汽機是瓦特發(fā)明的。 蒸汽機就是靠水蒸氣做動力,啟動車輪。咱們機務段能給前進型、建設型、解放型機車架修。這里的說道挺多哩,多長時間洗修、多長時間架修、多長時間大修,都有說法哩?;疖嚨闹苿?,也就是剎閘是靠風。車上有風泵,風泵也是靠水蒸汽來蹦風。風泵的跑氣筒就在車頂上大煙筒的旁邊……”
父親給我們講這些時,是那么地津津有味,有時聽得我們都著了迷。
大概是父親是對機車的精心鉆研,或許是他的人緣兒好,在檢修車間干了不到一年的工夫就當上工長了。
十
父親老實巴交,秉性耿直,做事不掖著、瞞著,但有時為了生活也干些“偷雞摸狗”的事。那年月,為了能給我們添飽肚子,每月開支的第一個星期天父親都要到沿線小站的村里頭買高價糧——玉米粒、小米什么的,而且跟作賊似地不敢伸張,到村里悄悄地打聽誰家有玉茭子、小米。比糧店定量供應的糧食高多了,我們都稱它是“高價糧”。老鄉(xiāng)賣也是悄悄地,怕公社知道了,割“資本主義的尾巴”。因此,每次父親出去買糧,我們都為父親捏著把汗,母親點上一燭香為父親祈禱:老天保佑,孩兒他爹順利回來!父親每次出去坐火車都是“蹭車”、不買票。車上查票時,他總是拿出工作證跟人家說:“我是機務段的,家里孩子多,糧食不夠吃,到小站買點高價糧。”大概是處于一種同情,或許是有同感,查票的人只是看看父親的工作證就過去了。
說也怪,糧食不夠吃不光是我家,每到開支頭一個禮拜天,買“高價糧”的人就像鄉(xiāng)村趕集一樣,成群結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擠在一趟車上。
一次,父親把我?guī)腺I糧,他說:“多一個人能多背些?!?/p>
那是個隆冬的早晨,天還黑魔魔的。父親把我從熱乎乎的被窩兒叫起,到了機務段坐上“小綠車”,等了有半個鐘頭,才從機務段往客車站開。到了客車站,我們倒上了那趟站站停的客車,又等了20多分鐘,列車才開。此時,天蒙蒙亮了。
大約9點多的時候,餐車上開始賣飯了。父親把我領到餐車,花6毛錢買了兩份飯。每份飯都是一盤子大米飯上澆著粉絲、白菜和肉片。我吃了一份不夠,父親又給加了一份,說:“吃吧,吃飽了好多背點?!?/p>
等我們快下車時,我在前面被列車員拽住,朝我要票。父親在后面馬上過來解釋:“我是機務段的,帶著孩子買糧……”
“這是你的孩子,”列車員松開我的手,“看好了,別出事?!?/p>
“對,對對對?!?/p>
我們下了車,已是10點多了。這個小站很荒涼,只有兩股鐵道和一個站房,車站的兩端孤伶伶地戳著兩個扳道房,連站臺都沒有。父親對我說:“這是個會讓站?!?/p>
“啥叫會讓站?”
“會讓站就是上下行車在這里相會,誰先到誰就在這里等對面的來了,或開過去再走。”
等我們從附近的村里買回糧已是下午兩點多了。父親怕被公社的發(fā)現(xiàn),把糧食用黑帆布袋子裹住,放在離車站不遠的橋頭下面。他叫我先到站房里暖乎暖乎,待會兒再來替他。等我到了站房已見不少買糧的人把袋子放到了站房,正烤火取暖呢。于是,我趕緊跑過來告訴父親,說:“咱們也放到那兒去吧?!?/p>
父親說:“俺看今天不大對勁兒,怕是要出事兒,等會兒再說吧。”他拍拍我:“你再過去看看。”
等我再返回去時,就見公社的來了10多人,他們身穿軍裝,不帶領章和帽徽,像是民兵。他們一到不由分說地把站房里所有的糧袋子都給沒收了。有人還苦苦哀求著:“我這也是沒辦法呀,家里孩子多,糧食不夠吃……求求你們行行好,饒了我這次吧……”
公社的人很兇:“少廢話,快走!走??!”
這場面,叫我毛骨怵然。等這些人都走了,我才悄悄地來到橋頭下,把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了父親。
父親聽后,長出了一口氣:“辛虧沒往站房去,要不然這100多斤棒子粒就沒了?!蔽乙矠楦赣H的“英明決斷”而慶幸:真是有驚無險啊。
我們等到晚上7點多才上車,到家已是午夜了。
父親怕青黃不接季節(jié)買不到“高價糧”,在秋、冬季總要多買些存下,因此我家的屋里總放著半麻袋玉米粒。父親常說:“家里有糧,心里不慌?!?/p>
在我們住得地區(qū),買“高價糧”是這樣;到夏季買西瓜、哈蜜瓜也是這樣;到秋季買土豆、芥菜、青麻葉等冬儲菜還是如此。特別是夏季買蔬菜就是個擠,誰家有壯小伙子誰家就能吃上新鮮蔬菜。說也怪,商店賣蔬菜的地方不設柜臺,而是在外面的墻上掏幾個小窗口,好像專門為擠菜的人準備的。誰家要有個在商店、糧站上班的,那可牛氣了;要是有個跑北京的列車員,那更“?!?,因為能從北京買魚、買肉、買掛面,甚至買醋、買醬油……
十一
大概是父親曾從事過人事工作,或許是機務段再找不著合適的人選。到這里的第三年頭上,機務段機關人員調(diào)整,父親又被調(diào)到了人事室,當上了人事干事,操起了他的老本行。雖然他當干部了,可我們家的生活還是很清苦,他還是開那么點兒工資。他當沒當干部,對我們家來說,都一樣。相反,他的糧食定量少了,只有28斤,我們家的糧食更不夠吃了。就這——有人還說父親“有門”,要不然來這兒剛干幾天就當上干部了。我們這干了半輩子了也沒混上。面對這些流言,我有時憤憤不平:誰稀罕這爛干部,又不多掙一分錢?誰想當誰當去!
小時候天天盼著過大年,盼著能和父親在一起,可現(xiàn)在我們和父親生活到一起了,我卻怕過年。也許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有些懂事了。我對過大年有了深刻的理解,漸漸地懂得了父親拉扯我們?nèi)绱似D辛的道理。雖然到了大年,我不向父親提任何過分的要求。盡管生活很窘迫,可父親每到過大年的時候,總要張羅張羅,盡可能地讓我們開心。endprint
轉眼,又到大年三十了,父親還沒放假,直到晚上7點多才回來。他拿著一包糖果和瓜子對我們說:“這是段領導看我們加班,慰勞我們的?!闭f著,他把包打開,“你們快吃,快吃呀……”他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又說,“今天晚上咱們也換換樣,別老是豆腐、粉條大燴菜。來幾個單炒,俺下廚…….”
父親把豆腐、粉條、白菜、海帶、山藥和豬肉分開,一樣炒一個,還美其名曰:肉炒豆腐、肉炒粉條、肉炒海帶、醋溜辣子白……每個菜都需要盛菜的碟子,家里沒有這么多的碟子,父親就用飯盒、飯盒蓋和碗代替。別看這都是些極普通簡單的家常菜,可對我們來說確實是美好的家肴。盡管桌子上擺著方的、圓的、高的、矮的,顯得亂七八糟,但這對我們來說是一道靚麗的風景。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上這么多的炒菜,盡管炒得手藝不算高,但我們覺得有滋有味兒。
吃飯時,父親斟滿了一盅“二鍋頭”,給我們每人倒了一盅青梅酒,說:“這是咱家從東北來這里過的第四個大年。前兩年三十俺不在家,正趕上值夜班。咱們聚到一起也不容易,慶賀一下吧?!闭f著,他把一盅“二鍋頭”送到了肚子里,夾了一筷子菜,“你們也喝呀,青梅灑是甜的,一點兒都不辣?!?/p>
我們一起端起酒盅,拿筷子吃了起來。
父親兩盅酒下肚,臉有些發(fā)紅:“老大今年19了、老二15了、老三13了……”說著,他又拿瓶子倒了一盅,“真快呀,一晃你們都快成大人了……”他把一盅酒又倒進了肚里,長嘆一聲:“唉,俺現(xiàn)在最愁的就是老大,你今年就要初中畢業(yè),本來前年就應該畢業(yè),都是俺這些年東奔西顛地把孩子給耽擱了。”他思索了一下,臉上泛起一絲愁云:“畢業(yè)干啥……還說……說不上哩……”
“大年三十說點兒高興事兒,”母親在一旁打斷父親的話茬兒,“別提些不愉快的,惹孩子們不高興。老大畢業(yè)時,還不知咋哩,——車到山前必有路?!?/p>
“對……對對,明天……明天俺給你們做涮羊肉……”
“涮羊肉?”我們有些納悶兒,“啥叫‘涮羊肉?”
“別聽你爹的,他喝多哩?!蹦赣H說。
第二天中午,父親真的給我們做了涮羊肉。他把大鋁鍋擱在火爐子上,切好的羊肉片放在旁邊兒。我們都圍坐在爐子旁,碗里放著父親用韭菜花、醬豆腐、芝麻醬調(diào)制的小料,大眼瞪小眼地等待著。鍋里的水開了,“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父親趕緊起身揭開鍋蓋,說:“快,快把羊肉放進去?!?/p>
我們立即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往鍋里擱。
“少點,”父親著急地又說:“肉一變色兒,就趕緊往碗里撈?!?/p>
“那熟了?”母親問。
“熟了,”父親認真地解釋,“時候一長就老了,老了就咬不動了。涮羊肉吃的就是這個嫩勁兒?!?/p>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涮羊肉。盡管父親切得羊肉片厚薄不勻,小料也不十分齊全,但我覺得味道鮮美,終身難忘。
父親邊吃邊說:“俺第一次吃涮羊肉,是在鐵路食堂,也是大年初——可稀罕哩?!彼肿院赖卣f:“那時候有鐵路的糧站、鐵路的商店、鐵路的食堂——全了,鐵路啥都有,沒有它沒有的。光鐵路免票一年就12張,根本就用不了。”他又瞅瞅我們:“你們說鐵路好不好?”
“好……就是好?!蔽覀冞叧赃叴鸬馈?/p>
“以后,有機會我把你們都安排在鐵路上班……”說著,他又喝了一盅“二鍋頭”。
十二
這一年,真應了母親的話了。姐姐畢業(yè)沒有下鄉(xiāng)插隊,而是到一家工廠當了工人。據(jù)說這年有位中央領導來這里視察,說了句知識青年也可以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結果這一年的初中應屆畢業(yè)生大都進了工廠。
雖然姐姐進了工廠,但不是鐵路單位。這一點,父親非常遺憾。他總想把姐姐調(diào)回鐵路,可就是調(diào)不回來。
父親愛鐵路、干鐵路,希望我們都在鐵路上,就連我們找對象也希望是鐵路的。
轉眼,姐姐到了找對象的年齡了,可還是沒調(diào)回來。父親叫她找個鐵路的,可她偏偏愛上了一個同單位的小伙子。父親不讓她找,可她偏不。這下,父親氣得和她嚷了起來:
“俺叫你找鐵路的,將來有機會你也能調(diào)回鐵路?!?/p>
“調(diào)了這么多年了,——你也沒調(diào)回來。”
“俺一直在想辦法。”
“你想……”姐姐氣得哭了,“想了這么年了……”她委屈地揉著眼睛,“其實,我一直在等……”
“要不……再等兩年?”
“等……等到成了老太婆?”
“那也要找個鐵路的?!?/p>
“鐵路?沒合適的!”
“上次,你張嬸兒給你介紹的那個開火車的副司機,——不挺好的嘛?”
“我不喜歡?!?/p>
“啥叫喜歡?啥叫不喜歡?在一起處處就會……想當年,俺和你娘結婚前連面都沒見,現(xiàn)在不也過得挺好的嗎?”
“人家和我過一輩子,也不和你……”姐姐反駁道,“是我找對象,還是你找對象?”
“混帳,這叫啥話?俺這不都是為了你好!”
“為我好?——為我好,就應該聽我的!”
“你咋好賴話都聽不進去,”父親氣急了,“給俺走!給俺走?。“巢幌朐僖姷侥恪?/p>
“走就走!”姐姐反手把門使勁地“咣當”了一下。
母親追了出去,怎么喊她也沒喊回來。
姐姐結婚那天,我們?nèi)覜]去一個人。直到她生了小孩兒后,關系才算緩和了一點兒。
十三
這年,我初中畢業(yè),正好趕上“舊教育制度回潮”,有了考高中一說,而且是升學率僅為30%。父親聽說后很高興,對我說:“好好學吧,你趕上好時候了??忌细咧校陀锌赡芸即髮W。你要能上了大學,這可是咱家的祖墳上冒青煙了。咱家祖上幾代也沒有上大學的啊?!?/p>
我聽了父親的話,發(fā)奮學習,結果真考上了高中。父親高興地對我說:“小兒,好好地學吧。”他拍著我的肩膀,“將來錯不了?!眅ndprint
沒曾想,我上高中的第二年,就開始批判“舊的教育制度回潮”。一時間,學校貼滿了大字報,罷課、“批林批孔”、號召學習交白卷先生——張鐵生、學習不甘當老師“小綿羊”的小學生——黃帥。又掀起了“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的“上山下鄉(xiāng)”熱潮。
此情此景,父親還在鼓勵我好好地學習,他說:“將來一定能用上?!?/p>
父親的這一套我不信了,從姐姐找工作、調(diào)工作的情況看,我也指望不上他了。于是,我高中一畢業(yè),就報名下鄉(xiāng)。大概是學校處于一種政治上的需要,一時間校園里貼出了向我們學習的大字報,說什么“這是一舉響應黨的號召的革命行動!廣大的革命師生要向他們學習!”、“他們是廣大青年學習的榜樣”等等。
面對這些,父親卻說:“你等等……”
“我等啥呢,”我氣呼呼地說,“莫非你能給我在城里找個工作?”
“你咋這樣跟俺說話?”
“不這樣,能咋樣?”我憤憤地,“你瞅瞅,咱們家有誰是你給找上工作了?還堂堂人事主任呢?”
“那不是沒有機會嗎?”
“啥叫有機會,”我蔑視著父親,“那是人找的!—— 再說學校都把我們吹成這樣了,我還能不去嗎?”
臨走時,父親送給我一件鴨蛋青的的確良襯衫。
我毫不客氣地穿在了身上,盡管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的確良衣服。
后來我才知道襯衫是父親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得的。那年父親所在的人事室的人都選他,可他還是讓給了別人。段領導考慮父親工作確實突出,于是又多給了一個名額,這樣他才得了這份獎品。
我到鄉(xiāng)下后,父親來信說:“既然你去了,就要好好干。將來有機會一定能抽回來。”
四年后,我真被抽回來了,原來和其他知青一樣,進了鐵路集體企業(yè)。對此,父親說:“好好干吧,將來能轉正的。鐵路上哪有辦集體企業(yè)的,從來沒聽說過?這只不過是‘過度而已?!?/p>
十四
我回城后的第二年,機務段成立了“落實政策辦公室”,父親被抽到那兒,搞撥亂反正,落實政策工作。一時間,我家門庭若市,從早到晚總有人來找父親,除了上班時間。他們大都是“文化大革命”中遭受過沖擊和迫害的。找父親是想讓父親給他們落實政策,讓子女上班。因為那年分局給了10幾個招工指標,專門照顧曾經(jīng)遭受過破害人的子女上班。名額有限,找的人多,只好根據(jù)每個人受破害的程度進行排隊。這是一項政策性強、難度大的工作。父親每天加班加點,很晚回來。
一天,父親領著人事室的10多個人到分局辦事。事兒辦完很晚了,大伙兒還沒吃飯。父親斗膽地讓大家吃了頓飯,要了幾道像樣的菜。吃完一算帳90多塊錢,嚇了父親一大跳。
回來,他跟我們說:“哎呀,真可惜,90 多塊——等于俺一個月白干?!闭f著,父親無奈地說:“雖說是公家掏錢,那也太可惜了!這話俺又不能跟人事室的人說……”
即使父親每天回來很晚,來找的人也常常在我家等著。有的拿著特產(chǎn)、有的拿著煙酒。面對這些,父親只是說:
“能辦的,沒拿東西,照樣辦;不能辦的,就是拿了東西也辦不成。”說著,他聳動了一下雙眉,“俺給你們辦事,不圖這個,圖的是將來俺遇著困難的時候,你們能幫幫俺,這俺就知足了?!?/p>
父親常說:“人都挺不容易的,都有個難處。俺這個搞人事工作的,就是給人辦事的……”
在他搞人事工作的二十多年間,差不多什么的樣人都遇著過,他說:“中國這么大,啥人都有。俺只要對得起良心就行了。”
有一名干部在“文革”中遭受百般凌辱和迫害,全家被趕回了鄉(xiāng)下,大人孩子在精神上、思想上經(jīng)受了巨大的摧殘和折磨;經(jīng)濟生活上經(jīng)歷了巨大的艱辛和苦難。這名干部和他的家人多次找父親訴說,而且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好不叫人難受。叫我們聽得都為之動情。對此,父親向段領導匯報了情況,征得同意后,親自到他的老家和他曾經(jīng)呆過的地方進行調(diào)查、了解,確系冤假錯案,立即給他落實了政策,恢復了他的職務、補發(fā)了十多年的工資,還給他安排了一個孩子在機務段上班。這令他和他的家人興奮不已。按理兒,他應當好好地感謝一下父親。然而,事后他和他的家人見了父親就跟生人一樣,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有人對父親說:“難道你為這樣的人辦事不覺得寒心嗎?—— 像這樣沒良心的人家,就不要給他辦?!睂Υ?,父親只是淡淡地一笑。
這人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呀?經(jīng)過了“始無前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洗禮,心靈難道都扭曲了嗎?也許那位得到一萬多元經(jīng)濟補償?shù)娜讼耄哼@本來就是我的,還需要感謝誰嗎?
還有一名工人因出身不好在“文革”中也受到了很大的沖擊,父親按規(guī)定給他落實了政策,他的一個子女在機務段上了班。這也沒啥,完全是工作份兒內(nèi)的事??墒撬偸悄钅畈煌康竭^年過節(jié),總要帶上東西來看望父親。父親對他說:“來看看俺就行了,別帶東西,再帶東西就不讓你來了?!?/p>
或許這位年年來看父親的人覺得:多虧了人家,要不然我的孩子還沒有工作呢,在“文革”中比我受沖擊嚴重的人有的是,可沒有享受上照顧的“指標”。這不應該感謝人家媽?這是不是經(jīng)過了“文革”的洗禮,那種純潔善良的人與人之間的真情、友情還在人間呢?正像孔夫子曰:人之初,性本善。
十五
雖然父親搞了半輩子人事工作,落實了一大片“政策”,卻沒能使我們兄弟姊妹幾個占上一點兒“光”,鬧了半天都給別人撈毛了。這很叫人難以理解。人圖啥呢?不就是為了孩子,為了家嗎?你說他給人家辦事,人家說他好了嗎?還不是人人沒為下,錢錢沒掙下。
那年鐵路招工考試,父親通過關系給我報了名、弄了準考證,我參加了考試。結果成績不錯,名列前茅——考上了,而后填了招工表、檢查了身體,一切都挺順利,結果就在要發(fā)錄用通知書時,出了“毛病”。原因是我已經(jīng)進了集體企業(yè),屬于在職人員,不在招工之列。后來雖幾經(jīng)周折,托人找關系,還是沒辦下最關鍵的證明——城鎮(zhèn)知識青年待業(yè)證,結果國營企業(yè)與我失之交臂、擦肩而過。endprint
后來,聽說有賣國營工指標的,我跟父親說:“我要買,哪怕我現(xiàn)在借錢,以后上班掙了錢再還給人家?!币膊恢菦]機會,還是其他什么原因,父親始終沒能給我買上指標。有道是給別人辦了幾個買指標、頂替接班的,而我們兄弟姊妹幾個誰都沒有,就連小妹參加工作也是父親提前退休叫小妹接他的班才上的。
和我一起的工友得知父親是人事主任,嘲弄地說:“真沒想到,堂堂人事主任的兒子竟然也在‘大集體,此乃天大的笑話!——從哪兒還愁弄個指標呵?”
聽了他們的話,我氣不過,回家對父親說:“能給別人家的辦,就是不能給自己家的辦。你可真是共產(chǎn)黨的好干部、好黨員。”
“你以為俺不想給你辦?”父親語重心長地,“俺就是鐵石心腸……那是……”
“那是什么?”我憤怒地,“那是怕丟了你的‘烏紗帽?”我乜斜著父親:“一個小小的股級算啥呀,要是再大點兒,還不我們都不認了?”
“你敢這么跟俺說話!”父親火了,“俺看你是活膩了?!闭f著,他操起條帚疙瘩就往我身上打。
母親忙過來拉:“這爺倆,有話好好的說嘛,還動起手來?”
“娘,你別管!”我吼叫著,“給你打,打、打、打!”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我這樣一吼,父親舉著條帚疙瘩的手卻停在了空中,一動不動,就像電影里的定格鏡頭一樣。片刻,他把條帚疙瘩往地上一扔:“嘿——,俺是哪輩子造的孽,養(yǎng)了你這么個‘東西呀……”
我一氣之下,卷起了鋪蓋卷兒,搬到了單位,心想:死也不回家。
事隔幾天,母親來單位看我:“你還真的生你爹的氣呀,跟俺回家吧?!?/p>
我不說話,只是低頭抽悶煙。
“其實你爹可給你想辦法哩,就是沒弄成?!蹦赣H深吸了一口氣:“前些日子,找了一個茬兒,人家一開口就要6千塊,還要一次給清。你爹和俺可合計哩,怎么也湊不夠,咱家滿打滿算才有一千多塊……”
“你不說咱家存著四千多塊錢了嗎?還說是給我成家用……”
“傻孩子,那是俺騙你哩,好讓你安心上班,別在裝卸車時出事兒?!?/p>
我恍然大悟:6千塊,對于每月工資只有70多塊的父親來說,真是個天文數(shù)字呀!
我知道自己錯了,但又愛于面子,還是沒有跟母親回家。
一個月后,我坐通勤車回家。在車上,聽一群通勤職工議論著:
“咱段上搞人事的王主任可是個好老頭,那人辦事公道。”
“就是——人家沒那么多‘講究?!薄?/p>
聽了這些,我對父親肅然起敬。也許這并不能給他帶來物質(zhì)上的什么利益,但這是對父親的最高褒獎。
回家后,我向父親承認了錯誤。
父親說:“你沒有錯,都怪俺沒本事……”
而今,我的孩子已到了就業(yè)的年齡,我卻沒能給她安排一個合適、理想的職業(yè),盡管我使盡渾身解數(shù)。這時,仿佛我才真正地體會到當年父親給我找工作的艱辛。此時此刻,我也深深地體會到“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的深刻含義。
十六
一天,父親的一位老工友從外地來這兒,找到了父親。老哥倆兒一見如故,父親高興地叫母親弄了兩個菜,蹲上了一瓶“二鍋頭”,三盅酒下肚,話匣子就像開閘的洪流,滔滔不絕……他們聊起了當年剛參加工作時的情景:1949年初,全國還沒完全解放,他們就來到了山區(qū)建鐵路,把山上采下來的大片石砸成拳頭大小的碎塊用于鋪路基。那時沒有機械,全靠人工。每天早晨4、5點出去,到晚上8、9點收工,中午都不回來,在工地吃午飯。一天下來只掙4、5斤小米,合6、7毛錢。到冬天手都裂著口子……“哎,你說老王,那時咱們的勁頭那么大,好像共產(chǎn)黨的恩情總也報答不完,就不知道‘累是啥樣的?”……聊著聊著,他們又聊起了當年找對象的事。他對我說:
“你爹行,有文化,那時候我們往家里寫信都找他,所以早早地脫產(chǎn)拿起了筆桿子。”說著,他瞟了父親一眼:“那時,別看他當了統(tǒng)計員,可吃住還和我們在一個帳篷里?!彼殖虺蚋赣H:“我沒說錯吧?”
父親點點頭。
“那時候,你爹年輕,長得也挺帥氣,剛當干部沒幾天,就被一個姑娘喜歡上了?!?/p>
“你說這干啥?”父親打斷他的話。
“咱們這不高興嘛,提提年輕時的事兒—— 也沒啥吧?”他用調(diào)皮的眼光看著父親:“你沒做對不起老嫂子的事兒吧?”
“這話扯哪兒去了?”
“沒有,你怕啥?我就是給孩子們講講咱們這一代鐵路職工年輕時的事兒。”
“那你說吧,俺不管了?!?/p>
“哎——,這就對了?!苯又痔咸喜唤^地講了起來:“那姑娘是四局二處機關的打字員,據(jù)說她父親還是什么處長。長得也挺漂亮,一張紅撲撲的蘋果臉兒,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來臉上露出兩個小酒窩兒。我們見了都羨慕得不行。人家愛你爹愛得死去活來,說什么非你爹不嫁!你爹雖有了家室,但面對這么漂亮的姑娘,也有些動心了。別說是你爹,要是落在我的頭上,我也會動心的??墒墙?jīng)過了一番激烈的、痛苦的、難挨的思想斗爭,”他說這幾個詞時,故意拿著腔調(diào),抑、揚、頓、挫,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你爹他還是沒有動搖對你娘的——愛情,毅然決然地拒絕了姑娘的愛!——后來,那姑娘大病了一場,調(diào)到別的地方去了?!彼终{(diào)皮地向父親擠了一下眼:“我說的沒錯吧,當時你還買上東西去醫(yī)院安慰人家?”
父親點點頭:“這都是過去三十年的陳谷子爛芝麻事兒,還提它干啥?”
“不,這是咱‘老鐵路的光榮,是咱的驕傲!——你懂嗎?”
我很奇怪,有的人喝了酒說話顛三倒四,一點兒都不連利,結結巴巴,而父親的這位老工友喝了酒吐字是那么是清晰,思維又是那么的敏捷,——甚至連句多余的話都沒有,別說是廢話了。大概是他的酒量大,或許本來就是這樣?這些“老鐵路”們呀,真叫人佩服,佩服的令人五體投地!endprint
第二天,他要走,父親怎么也挽留不住,于是出來送他。
他說:“老伙計,別送了,快回去吧。你再送我就再不來了?!?/p>
父親只好叫我替他送,說:“一定要把你叔送到車上?!?/p>
在送他的路上,他又給我講起了那個姑娘:“那姑娘調(diào)到外地后,又給你爹來了好幾封信,你爹一封都沒給人家回。不久,你爹也大病了一場。那姑娘得知后,特意跑來硬是守了一天一夜,直到你爹的病情有些好轉才走。就這樣你爹也沒動心。”
火車慢慢地啟動了,他從窗口探出頭來:“回去告訴你父親,有機會我還來看他……”
十七
也許是父親接受了姐姐找對象、結婚的教訓,后來,我們幾個找對象、結婚時,他都沒有過多的干預。雖然他沒有過多的管,可我們幾個大都找的是鐵路上的。
我結婚那天,父親穿著一身多半新的鐵路制服,就像軍人身著軍裝一樣,扣子、領鉤都系得整整齊齊,儼然一副“老鐵路”、半軍事化的形象。我們給他磕頭時,他坐在椅子上整個一個軍人騎馬蹲襠式的姿勢。等新娘改口叫爹時,他一時慌得不知所措,把“改口錢”也忘了給了。事后,他對我說:“你看這咋整的嘛,知道的是俺老漢慌了——第一次當公爹,有情可原;不知道的,還以為俺老漢小氣不給哩。” 他不好意思地瞅瞅我:“幸虧你媳婦兒沒挑這個理兒?!?/p>
“爹,你別多心,她不是那種人。”我連忙解釋道:“后來你不也給了嗎?”
父親點點頭。
十八
那次,我和父親因為我的工作問題發(fā)生爭吵之后,雖然向他承認了錯誤,但我對自己的處境還是不甘心。我暗下決心:我不能依靠父親,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我要自強不息、發(fā)奮努力,走自己的路。從此,我利用業(yè)余時間上“夜大”,工余時間啃書本……開始在報刊、廣播電臺、電視臺發(fā)表“小豆腐塊”。大概是老天有眼,或許是我“學業(yè)有成”,在我剛過而立之年的時候,被調(diào)到了省城一家內(nèi)部期刊編輯部工作。
父親得知后,也很高興,他把他才發(fā)不久、舍不得穿的一身新鐵路制服給了我,說:“穿上它上火車能頂用,別人不能小瞧你。”父親又仔細地打量著我,想說——又滯住了,他把臉轉向別處:“這衣裳一早一晚也能御寒?!?說完逃也似地走了。
后來,聽小妹說:父親回家后哭了。
來到省城后,我看同事之間沒有穿路服上班的,于是以很低廉的價格把它賣了。
不久,父親退休了,因此那身路服也是他在工作崗位上發(fā)的最后一身。
十九
父親退休后,又在一個單位給人家打工。
一次,我去父親打工的地方找他。見他在一間灰暗的小屋里,戴著老花鏡,借著小窗口灑進來的幾縷光線,“辟辟叭叭”地打著算盤。他仍穿著一身褪了色的鐵路制服,那姿勢仍和我13歲那年給他送雨傘時在機務段人事室見到的一樣。只是頭發(fā)斑白,有點泄頂;臉龐清瘦,布滿了皺紋;眼睛深陷,多了一副老花鏡;背些許佝僂,有點老態(tài)龍鐘的感覺。
父親見我來了,忙起身,說:“你怎么來了?”他放下手中的活兒,給我拿椅子。
我坐下后,環(huán)視四周:這是一間約有10幾平米的南房,屋子很暗、很低、很潮,連墻壁都沒粉刷。屋子的西南角堆著放亂七八糟的腳手架零件;東南角正對門的地方堆著鐵鍬、洋鎬等工具;一進門靠小窗戶的地方擺放著一張舊辦公桌,并且有一條腿是斷了后是用木棍架接的。屋里只有他一人辦公,這與父親對我們說的完全是兩回事。父親曾經(jīng)告訴我:打工的地方可好哩,自己一個辦公室,還有一張床,中午還能睡一覺……
此情此景,我下意識地鼻子發(fā)酸,但強忍著,勸父親:“你都干了一輩子了,也該歇歇了,別再干了?!?/p>
他卻說:“俺跑慣了,呆不住。要是歇下來,準得病?!?/p>
其實我知道,他給人家打工的目的,是為了能掙些錢,給小弟成家用,因為他退休后,滿打滿算每月開不到150塊錢,這和結婚幾千幾千的用,還差得遠呢。
我知道,勸他沒有用,所以也就不說了。
我由衷地慨嘆:父親啊,你真是頭拉車的牛,至今還不知你拉到啥時是個頭啊……
二十
歲月似流水,一晃幾年又過去了。小弟、小妹都已成家。父親也不給人家打工了。他頗具幾分哀傷地說:“人家嫌俺老了,不中用了,不要俺了。”
這天早晨,我從省城趕到家,發(fā)現(xiàn)父親不在,問母親:“娘,就你一人在家,俺爹哩?”
“他到機務段洗澡去了?!?/p>
“咱家門口不是有澡堂嗎?”
“咳,你爹說,不光是洗澡,還要看看機務段的火車頭?!蹦赣H稍停頓了一會兒,又說:“自從他退休那天起,就每個禮拜天的早晨坐上通勤車到機務段洗澡、看火車頭,這10幾年了,一直沒斷過?!?/p>
大約9點多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手里拿著一張報紙,興奮地說:“這鐵路又要提速了,現(xiàn)在從咱們這兒到北京比原先縮短了4個多鐘頭,真快多了?!?/p>
“是啊,別說是鐵路,就是其他行業(yè)也是如此。”我說,“現(xiàn)在人家有錢的都坐飛機,1個多小時就到了?!?/p>
父親不由分說地反駁我:“那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還是坐火車。”接著,他又十分感慨地說:“現(xiàn)在發(fā)展得真快,咱們機務段都換上內(nèi)燃機了。還有路服也不斷地‘改樣,顏色兒也在不斷地變化,藍色兒、灰色兒、駝色兒……”
母親忙打斷父親的話茬兒:“孩子大老遠的回來,也不問問家里的事兒,一大早兒就是火車呀、路服呀的。你就不會說點別的?!?/p>
“俺……”
二十一
這年春節(jié),我們兄弟姊妹幾個都到齊了。
父親高興地說:“咱們照張全家福吧。”說著,他從箱底拿出一身嶄新的鐵路制服,穿在身上。
我有些納悶兒,問父親:“這路服是哪兒來的?”
父親說:“是俺買的。”endprint
我問:“多少錢?”
父親不吭聲:“……”
在我的再三追問下,父親告訴了我,他是花180塊錢買的。
我恍然大悟,當初父親給我的不僅是一身路服,而是一個“老鐵路”對后輩的殷殷希望和對鐵路的拳拳之情啊。
照完全家的合影,父親深情地說:“等俺‘走的時候,你們就給俺穿上這身路服,別買什么裝老衣。”
回到省城后,我一直想著父親,想著那身路服……父親啊,你對鐵路的那片真情,對后輩的那份深情,我將今生今世銘刻心中,直到永遠……
二十二
這次出差,有機會回家看看父親,沒曾想,父親不在家。
小弟說:“父親住院了,得的是腦血栓?!闭f著,他十分認真地:“大哥,你可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p>
我點點頭,而后趕緊來到醫(yī)院。只見父親頭發(fā)更加斑白,臉上的皺紋更加深陷,臉龐十分憔悴、清癯,但他精神很好。他躺在病榻上的一片潔白之中,雙目微閉,好像進入了夢鄉(xiāng)……
“爹,爹——,”我輕輕地叫著。
父親睜開雙眼,見我來了,很驚訝地問:“誰告訴你的?”
“……”
“俺叫他們別告訴你,怎么就……”
原來父親已住院半個多月了。他一直瞞著我,也不允許家里的人告訴。我知道他不想讓我知道的原因——是怕我破費。他不愿再讓我承擔更多孝敬他老人家的義務。他的心思,我明白;他的好意,我心領。但是做為長子,我不能不承擔做子女的職責。我應該盡我的力量孝敬他老人家。想著想著……我下意識地從衣袋里掏出僅有的168元錢塞給父親。
父親說什么也不要。
我說:“你要是不要,那我就不走了。”
在我的再三懇求下,父親接受了。他說:“你們兄弟姊妹幾個屬你的日子緊巴,還要為俺破費……”
待我坐上回省城的列車,不由伸手摸摸衣袋,突然發(fā)現(xiàn)那168元錢還在里面,不知什么時候父親又把它放進了我的衣兜兒。
列車在飛馳,我的心情卻十分沉重……我想起和父親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想起父親怎樣教我做人、做事……
父親啊,俗話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前三十年,你已經(jīng)做到了一個父親應該做的一切,是一個稱職的、有責任感的父親;后三十年,我卻沒能在你的身邊盡忠盡孝??珊迌簾o能,直到如今也沒能為您做些什么,還叫您牽掛著我的生活……
列車的喇叭里播出了:
那是我小時候
常坐在父親肩頭
父親是兒那蹬天的梯
父親是那拉車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飯將我養(yǎng)大
忘不了一聲長嘆半壺老酒
當我長大后
山里孩子往外走
想兒時一封家書千里寫叮囑
盼兒歸一袋悶煙滿天數(shù)星斗
都說養(yǎng)兒能防老
可兒山高水遠他鄉(xiāng)流
都說養(yǎng)兒為防老
可你再苦再累也不張口
兒只有清歌一曲和淚唱
愿天下父母平安渡春秋……
我不由得跟著小聲哼哼了起來“……兒只……只有……清……清歌……一曲……曲和……和淚唱……愿……愿……天下……父母……平安渡……渡春秋……”
唱著唱著,只覺眼眶火辣辣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