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潤芳

山野人家

常年蝸居在城市缺少陽光的樓層里，按部就班的日子和匆促細(xì)碎的節(jié)奏，讓時序模糊、生活蒙塵、激情消褪、目光黯淡，活著的理由是那么赤裸、直截、功利，有誰還在時時拷問生命的真諦？拍打昏睡麻木的靈魂？

多少回，我憑窗遠(yuǎn)眺，婆羅科努山就橫亙在我的眼前，青灰的山體光禿禿的總是被煙塵或者霧靄半遮半掩，留給我的印象是威嚴(yán)、冷漠和神秘，缺乏生命的氣息。

婆羅科努山對于我來說一直是一個謎。我在離它腳下不遠(yuǎn)的一個小城生活了幾十年，時常凝視它的容顏，卻沒能猜透它。

直到有一天我走進它的懷抱，我對自己浮淺的判斷感到羞赧，對自己自以為是的生活感到愧怍。

時令9月，金風(fēng)送爽。我們從大河沿子鎮(zhèn)出發(fā)，向南去婆羅科努山中一個叫庫蘇木其克的地方。砂石鋪就的便道在大山的皺褶里穿行。鉛灰、赭黃、鐵紅的山體上，低矮的枯草這一叢，那一叢，沒有水，沒有樹，甚是沒有飛鳥。干涸的河床里孵化著絕望的鵝卵石。雨水很久沒有光顧了，仿佛將這里遺忘。時間的齒輪在這里是銹蝕的。礫石在車輪下發(fā)出粗重的聲響，好似是要驅(qū)趕走這滿山遍野亙古的荒涼。

越野車翻過一座山，穿過一條溝谷，躍上第二座山，奇跡出現(xiàn)了——眼前是一片蔥綠和金黃交織的圖景。"到了！"向?qū)е钢鴺鋮仓醒谟车膸组g土肧泥房向大家招呼。大家紛紛下車，撲向這片景色。

這是一條寬闊的河谷，河谷上有幾戶人家。河是大河沿子河，家是臨河而居的哈薩克牧民家。

有河的地方就有生機，有河的地方就有炊煙。河床邊，一片葵花地緊挨著一片玉米地。一塊留著麥茬的麥地里野草茂盛，還有釤鐮刈倒的一抱一抱的干草攤曬著，顯然這是為過冬的牲畜準(zhǔn)備的飼料。這幾片田地，很好地呈現(xiàn)出農(nóng)耕和牧業(yè)的結(jié)合，呈現(xiàn)出一種自給自足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

走到麥田的盡頭，就是河柳叢生的大河沿子河了。河水在鵝卵石遍布的河床上流出了很多岔道。正午的陽光下，河水浮光耀金。空氣里氤氳著淡淡的干草的氣息。蜜蜂在葵盤上忙碌，彩蝶飛飛停停尋找著花朵。

春光如粉，秋光似金。如果春是一幅水粉畫，嫵媚、清麗、柔和，那么，秋則是一幅油畫，成熟、豐饒、熱烈。而這幅油畫，在城里是看不到的，它被天山支脈婆羅科努山屏蔽著。

庫蘇木其克其實是一處冬窩子，夾在三面環(huán)山的河谷間，散落著幾戶人家。牧民們定居于此，過著閑適、恬淡、自足的日子。他們的住所大多是正房外加一兩間庫房，后院則是圈養(yǎng)牲畜的草料房和圍欄，儲備越冬的干草大多堆放在圈棚頂上。我們要拜訪的這戶牧民家坐落在小河邊，占盡綠色。河邊是垂柳，圍欄上晾著花花綠綠的衣裳，圍欄外就是田野。一只無所事事的大黃狗在院子里悠閑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主人家很好客，知道我們來，特意宰了一只羔羊。大家盤腿圍坐在氈墊上，領(lǐng)受主人的熱情、誠懇，奶茶沏好了，酒瓶打開了，手抓肉端上來了。歡聲笑語飛出了窗外。

在這里，生活放慢了節(jié)奏，生命松弛了繃緊的神經(jīng)?！奥背蔀樯蜕畹囊环N態(tài)度。生活的減法在這里演繹得如此自然和諧。

一直以來，我們在城市車水馬龍的裹挾下，隨波逐流，突然間被擱淺在這山野，仿佛一下子找回了真實的自己。且慢！這只是短暫的歡愉，之后，我們還要再度重返那喧囂的世界中，繼續(xù)背負(fù)愈來愈沉重的物質(zhì)的和精神的行囊急行軍！直到精疲力竭，直到躺下。這種宿命感一如我們無法甩掉自己的影子一樣頑固。這才是人生一種徹骨的悲涼！

要分別了，心卻如此眷戀這個叫庫蘇木其克的地方。其實，我知道，我眷戀的只是這里的生命的狀態(tài)和生活的方式。

越野車在山道上盤旋而下。斜陽里，回望婆羅科努山，它在我眼中已沒有冷漠、神秘，而是一幅卷軸，一扇畫屏，等待著我再次去打開。如果生活適宜抒情，我會把心曲訴說給婆羅科努山聽的；如果生命適宜遠(yuǎn)足，我還會再來拜訪婆羅科努山的。

綠色的湖

明明是一潭水，偏有人把它叫做湖。湖多大啊，它配得上這稱謂嘛？回答當(dāng)然是否定的?？杉热辉缫延腥思s定俗成把它尊為湖，那么，姑且先這么稱呼它吧。

這湖不在江南水澤之鄉(xiāng)，也不在沿海富貴寶地。它在塞外邊城紅枸杞之鄉(xiāng)精河縣境內(nèi)的山坳里，距縣城約40公里。

未見它時，先聞其俗名，俗名聽起來比湖還有氣派呢。它還有一個姐姐，也是一聽俗名兒就可以排出長幼的。兩姐妹湖挨得很近，相隔只有數(shù)公里。

我們要去看的，是這“妹妹湖”。

驅(qū)車出精河縣城向東南方向進入天山支脈婆羅科努山中，沿途所見，先是莊稼，繼而是荒漠，最后車子鉆進了大山的皺褶里，在一條曲曲折折的山谷間的河床上顛簸前進。兩側(cè)山體大多赭黃和淺灰色，植被稀疏，河床干涸，卵石遍布。從四周的環(huán)境就可知，雨水已經(jīng)很久沒有光顧這里了。再往前走，砂石便道開始依山而上。幾個盤旋之后，我們到了山肩，回望來路，滿眼的干枯和荒涼。

轉(zhuǎn)過山肩，大自然變臉了，換成另一幅畫面。闖入眼簾的是郁郁蔥蔥的云杉、松柏鋪滿陰坡，草也多起來，這一叢，那一片。車子在一條岔道上轉(zhuǎn)向北面平緩的山坡。上到坡頂，在我們的左側(cè)，出現(xiàn)了一潭水！

它靜靜地躺在四面合圍的山坳中，臉上泊著一種神秘和肅穆。湖西面是杉林，林間有放牧人的白色小屋和幾頂氈房，牛羊散落在林間草叢；北面山體高聳，無植被覆蓋；南面是綿延不絕的群山。

從地形上看，此湖屬于典型的堰塞湖，湖的南北長約400米，東西寬約200米，大致呈橢圓形，面積約0.08平方千米。湖邊有葦叢和水草，是野鴨的棲息之地。水呈綠色，水質(zhì)清冽。其水源主要由雪融水、地下泉水混合補給，因此常年不干涸。

我曾經(jīng)注意到，新疆的許多水域的冠名從規(guī)模上都有夸張的成分，比如福海，其實也就是一個湖；又如賽里木湖，又名“三臺海子”，俗稱“海西”，還是沾了海的光。而眼前的這潭水被冠以湖，更是與湖相去甚遠(yuǎn)。但細(xì)究起來，卻傳達出一個有趣的暗示：在新疆這片廣袤干旱的地域，放大被命名的水域，其實是人們對水的向往、渴盼、親近的一種心理驅(qū)使和慰藉，含有虔敬、崇奉和眷戀的情結(jié)在內(nèi)。這樣想著，對夸張冠名之舉也就奇怪了。

經(jīng)驗告訴我，在新疆，凡是水源相對充沛的地方，大多是優(yōu)良的夏牧場，牧人會把畜群趕到水源附近，駐扎下來，守著水草豐美之地，過著閑云野鶴般的神仙生活。一個夏季，畜群膘肥體壯，再遷到冬窩子過冬。此外，水源豐富之地，也多是林密草茂、鳥語花香、氣候宜人的風(fēng)景區(qū)、避暑勝地。一湖水甚至一潭水就會起到調(diào)解周邊小氣候的作用。炎炎盛夏，城里人驅(qū)車來到山間水邊，回歸自然、度假消暑也是理想的休閑方式。如此看來，這潭水在此地也算是德澤生靈、功莫大焉的呢。

徜徉清澈的湖邊，我們掬水拭面，并合影留念。

在“妹妹湖”的東南方向，不遠(yuǎn)就是“姐姐湖”。聽朋友介紹，兩湖沿途綠草茵茵，雜花生樹，景色迷人。“姐姐湖”地處平緩的伊克祖蘇龍草原，海拔2600米，面積比“妹妹湖”稍大。湖畔植被繁茂，氣候涼爽，是個避暑消夏的好去處。望著伸入群山煙云中的溝溝坎坎的便道，我們慨嘆所乘轎車不爭氣，只能作罷。也許，留一份念想會成為下一次探訪的理由吧。

精河縣境內(nèi)，有湖泊七處，山溪三十余條，泉水三十余眼，還有泉群若干。湖泊分咸淡兩種，“姐姐湖”屬于淡水湖，“妹妹湖”屬于咸水湖。在精河當(dāng)?shù)孛晒抛逭Z言中，“湖”被稱作“淖爾”，湖也大多是按顏色和狀態(tài)來命名的。如“查干淖爾”意為白湖，“哈爾淖爾”意為黑湖?！敖憬愫痹诿晒耪Z中稱“迭蘭淖爾”，意為平靜的湖，“妹妹湖”則叫“鬧干淖爾”，意為綠色的湖。

“姐姐湖”在當(dāng)?shù)厮追Q大海子，論長幼，眼前的這個“妹妹湖”理所當(dāng)然也就叫小海子了。

在新疆西部的群山中，有這么一潭清波，彌足珍貴。我愿意把它想象成湖、想象成海，一來祈福草場興旺，牛羊肥壯，二來妝點夢境，喚醒我因浮躁而迷途的靈魂。

空中草原

位于精河縣以南40余公里的都拉洪，宛若一座懸空的草原，是莽闊的天山攤開的一條神秘掌紋中的一小片秀色綠地。

這片草原，斜掛在天山支脈婆羅克奴山肩胛上，像凌空扯起的一方綠毯，一塊鑲嵌在赭黃色群山之中的翡翠。雪峰照耀著它，杉林環(huán)衛(wèi)著它，溪水浸潤著它，煙云纏繞著它，恰似一片超脫塵世的仙境。

有東、西兩條崎嶇的棧道通向山肩的平緩草原。攀登在險峻的石蹬小徑上，使人恍如穿行去天堂的窄門。

上到山肩，目光頓時開闊起來。平展的草坡上，綠草茵茵，清流淙淙，牛羊如織，叢叢蕁麻中，有幾座杉木小屋和幾頂氈包。幾塊如屋大的灰白色石頭突兀在草坡上，平添了幾分神秘和肅穆。石頭上一些巖畫赫然入目：笨拙的車輪輻、變形的太陽，還有生殖崇拜的圖案。其中有兩塊挨的很近的巨石上分別鐫刻著蒙古族裝束的一位彪悍的男子和一位溫柔的女子。男子腳下有獵犬飛奔，女子身前身后有鴿子翔舞。兩人相向而視，似在傾訴衷腸。

其實，生活在這里的幾戶牧人——土爾扈特部落的后裔，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他們放牧、擠奶、晾奶酪、制奶酒、打馕，生活平淡而有序。幾匹棗紅馬，幾頭花斑牛，一大群潔白的羊，在約1平方公里的草地上來回游移，變換著景色。面對山外涌來的游人，他們把家當(dāng)成開放的展廳。來吧，品品我們家的奶酪吧，來吧，嘗嘗我們家的奶茶、酥油吧，來吧，和我們家人合影留念吧。簡單即快樂。客人們新鮮而好奇，蜂擁而至，沸騰了這片空中草原；客人們興盡而返，留下這座空中草原。空中草原人走空了，正好可以當(dāng)高榻。那幾塊巨石，頂部平緩，可臥可仰。如果是月夜，待一輪明月貼上杉樹梢頭，沐浴習(xí)習(xí)晚風(fēng)，凝視蒼穹點點繁星，傾聽馬頭琴弦上流瀉出的一曲《敖包相會》，那意境，堪稱經(jīng)典！

這片袖珍草原，也是鷹的家園，云的巢穴，樹的營地，泉的源頭。

置身其中，會使游人浮想聯(lián)翩：環(huán)繞的杉林，可是這些土爾扈特部落后裔先祖汗王的長髯，拴住了風(fēng)暴拴牢了馬群？厚實的草地，可是這些壯碩的蒙古族牧人先祖汗王的衣袍，繡上了牛羊繡出了詩意？

氈包是溫暖的家，炊煙描畫生活，奶茶敖濃親情。羊群融入煙云就成為流動的煙云，煙云棲落草地就成為漫步的羊群。

都拉洪，一襲迎風(fēng)飄動的披肩，一方展翅欲飛的綠毯。幾滴跌落的雨珠，幾粒俯視的星星，幾聲押韻的蟲鳴，都能喚醒游人詩畫的聯(lián)想。

親近大自然，親近草原，每個迷途的人，都需要喚醒。

山頂上的湖

去看一個湖。湖在冬都金河上游?！皷|都”系蒙古語，意為中間，冬都金河意為中間的精河，發(fā)源于婆羅克奴山北坡的夏爾阿茨，向西北流，最后匯入精河。有河就有風(fēng)景，有河就有靈氣。

越野車猶如甲殼蟲在莽闊的群山中忽而盤旋而上，忽而就勢俯沖，令人時時捏著一把汗。山道狹窄，貼著崖壁，河水在左側(cè)忽高忽低。有時看不到河的身影，聽不到嘩嘩的流淌聲，車一轉(zhuǎn)彎，它又冒出來，和我們擦肩而過，從搖下的車窗里，甚至可以感受到湍急的波浪濺起的水珠送來的清涼。這是一條水系發(fā)達流量充沛的河流！

越往里走，山愈綠，樹愈翠，草愈盛，空氣也愈清新。80多公里的路程，顛簸了近3個小時！終于到了，這是山谷中的一片開闊的草地，海拔二千一百多米，冬都金河橫穿而下，兩岸杉林茂密，草地平緩，幾座杉木屋和幾頂帳篷散落其間。

草坡上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寫著：布銀途敖包。每年這里的牧民都要舉行隆重的祭敖包活動。1771年，蒙古族土爾扈特部為反抗沙俄的壓迫和奴役，自伏爾加河流域啟程歷經(jīng)艱險回歸祖國，其中舊土爾扈特一旗被安置在精河駐牧。當(dāng)攜家?guī)Ь斓娜笋R行至婆羅克奴山冬都金河上流，族人見這里水草豐美，用馬鞭一指：就這地方吧。于是，其中一部分就駐扎在這里。這一部落至今仍保留著完好的傳統(tǒng)風(fēng)俗習(xí)慣。

這里的每座山中都藏有優(yōu)美的傳說和和比冬都金河更長的長調(diào)。

而我們要找的湖，還在南面一座橫亙的高山上。

下車徒步，走過木橋，一條羊腸小道栓斜斜地拴在山腰上。湖像一個巨大的誘惑，牽著好奇人的腿逶迤而上。三十分鐘后，上到山頂，眼前出現(xiàn)了一湖水。湖不大，長不足六十米，寬不到三十米，形狀像“腎”，水呈灰白色?！斑@就是湖啊？！”有人滿臉失望。帶路的老牧人笑笑，不慌不忙抬起一只手臂，指著湖說：不要小看了山頂上的這片水。我們當(dāng)?shù)厝私兴百\湖”。這湖水如果消失了，冬都金河水就細(xì)流如弦，那么這一年一定干旱；湖水滿，這一年一定水草豐盛，牛羊肥壯。

原來如此！這湖是大地的體溫計、晴雨表??！“賊”含有捉摸不定的意思呢。

很多贊美之言飄向這湖。湖水紋絲不動，波瀾不驚。

“賊湖”，冬都金河的“腎”。河盛則腎盛，河衰則腎衰。大地上的脈絡(luò)，自然界的機巧，多么玄妙啊，這真是一片神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