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旦旦

某天，正遇到紅燈踩了剎車，突然聽見一聲怒吼：“你給我滾，去死才好！”下意識地認為，這一定是戀人在吵，瓊瑤劇的余孽一直在人間蔓延，雖然現(xiàn)在大有被《小時代》取代的趨勢。

不料，這是一對父子。在我轉過頭的瞬間，這情景像一顆子彈一樣擊中了我。

因為，我也聽到過這樣的詛咒，那怒目圓睜的人，就是我的父親。

那時我正是臉上蹦痘、胡子瘋長的青春期，我并不是以這個借口來叛逆，只是我不知道我和我爹為什么那么不對付。平時對我罵罵咧咧也就算了，但我妹妹過生日那天，我下河摸了一盆魚給她當禮物，可他回來后二話不說，直接把魚倒進了廁所，然后痛打我一頓，連帶著把我妹妹也給揍了。為了防止我出門，他把我所有的鞋都鎖進柜子，包括拖鞋。

我找了一個本來不怎么要好的鄰居借了一雙鞋，我倆在外面逛悠了一夜。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帶我“搬”了一輛帶鎖的很破的自行車走了很長的路，然后給了我10塊錢。

中午我就被派出所抓走了。我才知道，我犯了多么愚蠢的錯誤，我之前真的以為那是在賣廢鐵。

我爸來贖我的時候并沒有對我拳打腳踢，我以為我遭遇了小說里的情景——我回家后一定真心實意地說“對不起我錯了”，父親一改往日的暴躁，深情擁抱了我，然后……

沒有然后，然后我走進了我自己的屋子。不知為何，妹妹十分緊張地想要在我之前搶先進屋，她慌亂地 拃著雙手，撲向我屋里那面大鏡子，然而，爸爸像拎小雞一樣把她甩了出去。我這才看清，鏡子上面，是父親用他那蒼勁的毛筆書法寫的一個大大的“賊”字。

我看著那個字，如果不是聽到妹妹在哭，我甚至想笑兩下。我媽終于開腔了：“快給你爸承認錯誤！”

我一句話都不會說，一個被親生父親恨得要讓他死的兒子，還有什么好說的？我狠狠地瞪著他，捏緊拳頭砸碎了鏡子。他揪起我的衣領怒吼：“你給我滾，你去死！”

我當然沒有死，不但沒有死，還長成了一個人畜無害的雙胞胎兒子的父親。直到這時我才徹底明白，他把魚兒倒掉把鞋藏起來是怕我再次下河被水淹死。可是，他為什么不直接說出來？當然，他像我一樣有著強烈的疑問：為什么我的孩子不理解我？我這么做可都是為了他好！

我的倆兒子像我年少時一樣調皮，但無論我怎么煩怎么發(fā)火，我都不會對他們說狠話，說“死”這個字。

因為當時，當父親的那句話脫口而出，我的眼神像是被某種東西抽走了。我媽清晰地洞察到了這一絲絕望，她忍著父親的責罵，放下一切工作、家務，死死地守在我的身邊，靠著床頭，和衣而眠，半步都沒有離開。直到三天后我告訴她：“這世界上死法很多，我肯定能找到一種，但我不了?！?/p>

理由？我也說不清?；蛟S，好幾天不吃不喝，逼出了求生的欲望；或許，看到母親那樣死守，我動了憐憫之心；或許，我腦子里反復重放的不再是那個“賊”字，而是妹妹企圖為我遮蓋那個難堪的字的雙手……

這事已經(jīng)過去三十年了吧？我們一家人都在努力忘記這件事，我們都以為我們忘了。但是，這陌生巷子里相似的父親的怒吼，還是像一顆子彈毫不留情地射進了我的胸腔。